[原创] 往房上扔锅盔的女人

武诚

短篇小说
　　　　　　　　往房上扔锅盔的女人

　　　　　　　　　　　 武诚

　　槐树坝有几个女人让人刻骨铭心，倩就是其中之一。

　　槐树坝人首先对她这名字觉着怪，有这么取名的吗?什么千啊万啊的多饶口，乡村人取名都很随便，不像城里有些人自打老婆喜滋滋地告诉男人说有了后就琢磨着取名儿，一心想给孩子起一个既好听又大方有韵味还能让孩子成大器的名字，孩子都长一岁了，一家人还挠头抓耳地苦想。乡村人没那么多心思，随便拣一个，随便得就像顺手摘一朵路旁的野花；生个男的叫四斤八斤的，叫金锁铜锁的，还有叫狗剩的。·女娃的叫这花那花的，月儿云儿的，喊起来也顺口。像她这名字，就是怪。再说倩的衣着，也实在怪，好像是没缝起的一个布袋，往身上一套，腰间扎一道绳子，大腿还亮着呢，半个胸膛也亮着呢，羞不羞。头发呢，从耳朵处剪了，长长的脖子如同洗净了的藕，吸着人的眼也扎着人的眼。
   
　　槐树坝年长一些的人记得倩是有一年的秋天来的。那年秋天的雨水就像兰儿的眼泪，多得很，一会儿下一阵，一会儿又下一阵，下得人心里凉丝丝的都像长了绿毛，槐树叶都让它给下黄了，不得不从枝梢上落下来，恋恋不舍在空中飘。槐树坝人都穿上了夹袄，屋檐下的鸟儿躲在窝里不肯出来，空气中给人一种沁心的凉。那天，雨像孩儿的尿似的滴几滴又不滴了，但太阳仍不肯露出脸来，山上山下的雾仍牢牢地罩着，憋了一整天的人们像放风似地倾巢而出，站在台阶的院子里伸懒腰，年轻些的爱动的就都去了队里的大晒场。晒场是水泥抹的，是夏收秋收后晒粮食用的，有七八亩地大，小孩们早耐不住跑去打木猴滚铁环踢毽子了。正是晌午时分，闲聊的人们突然噤了声，目光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村口。倩这时就出现在槐树坝人的眼前，当然还有一个男的，后来就知道这男人是张平，也就是倩的男人。大家看到倩时心里就疑惑道：这是女人吗，咋会这样呢?穿的衣服连领子都没有，连奶奶都遮不住呢，冷不冷呀。想到这里时他们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牙碰牙的声响格外清晰。张平和倩见有这么多的人瞅着他们，怔了怔，迟疑地向人群走来，靠近了，张平问队长在哪。众人没回答，仍瞪大眼睛看着倩，有位年长的人沉不住气干咳了一声，叫过一个滚铁环滚得正酣的娃，说你把他们给队长领去。滚铁环的娃儿立时用铁钩收了铁环，把铁环往肩上一套，看了几眼张平和倩，前头走了。年长的那人对他们说你们跟上那娃吧，张平和倩默默跟了上去。让槐树坝人吃惊的是倩的眼睛，那么多人瞅她，她连眨都不眨一下，好像眼睛里什么都没看见样，那眼睛特好看，看过《天仙配》的人私下嘀咕，这女人就像七仙女一样。

　　槐树坝的地形就像舀汤的勺，勺把便是全村最高的地方。槐树坝人把这个最高点叫峁上，把峁上住得几乎人叫峁上人，峁上人把住在勺里的人叫坝里人。倩他们就当了峁上人，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反正他们是落户到槐树坝的峁上，成了正儿八经的槐树坝人。倩是一家大户千金，读过四书五经，也接受过新文化教育，使本来美丽善良的她更加端庄，贤淑大方。当然，善良并不一定就是好东西，心软往往招致飞来横祸。倩就是这样，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错误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一个阳春三月的日子，从一条胡同出来的倩被驰过来的一辆小车吓傻了，紧闭着双目。司机也惊恐地张大了嘴巴竟然不知道刹车，侧面的一个小伙子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把倩推开了，倩在瞬间扑到了对面的墙上，那小伙子却被汽车碰到边沟里。

　　这小伙子就是张平，正在那里卖菜。小伙子的身边就是一溜的菜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就像画家笔下的静物画，上面的露珠儿晶莹透亮。醒过采的倩涌上心头的第一感觉就是对这位素昧平生舍命救她的壮汉产生了爱慕之情，忙叫了一辆黄包车把他送进了医院。出院后倩就对父母说了她的心事，父母当时吃了一惊，一致认为自己很有教养的女儿说胡话，摸了摸倩的额头，可倩的额头上除了羞染了潮红外，没有什么异样。倩看出了父母的心思，说你们干什么呀，我说的是真的。倩父母自然不同意。倩先是撒娇，又哭又闹。父母大发雷霆，最后说了下人常说的一句话：  “鲜花哪能往牛粪上插。”被关在屋里的倩开始绝食，后来连水也不喝。有一个家人看不过，就在一个晚上偷放了倩。倩约上张平踏上了一列火车，跑到离槐树坝不远的小城。不太大的小城对于张平和倩来说是很陌生的，张平搂着倩拖着疲倦的步子，在小城转来转去，看能以什么为生。但张平除种菜外，没别的手艺，倩除了读书识字，也别无所长。就在绝望的时候，倩的眼睛却亮了，倩看见街边上有卖锅盔的，就上前去买了半斤，掰给张平一半，自己拿一半细细地品着，品完后，倩就有了主意：卖锅盔。倩摘下耳环，去了当铺，换回些纸币，在城边租了房子购置了一些家什就动手做了。倩会烙锅盔，也与她的善良有关，在家的时候，家里有个女佣，锅盔烙得好极了，倩书看累了，就去厨房帮忙，女佣那他没法，也就由着她干。父亲知道后，大为不满，说他没出息，可又呦不过女儿，就挣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倩还算烙锅盔的高手。

　　第二年春天，倩生了女儿，取名为乐，两口子紧紧张张的，但也快乐。倩还在门口的空地上栽了一株芍药，芍药花热烈地开着，就像他们的爱情。那花年年发，都好一大拢了，很兴旺的样子，然而他们的乐却夭折了。已经三岁多的乐，被一口锅盔梗在喉咙里，等洗完衣服的倩回到屋子时乐已窒息了。倩看见女儿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以为是睡着了，连忙弯腰去抱，女儿的脸却像茄子，眼珠子像杏仁一样。倩魂飞魄散，伸手试了试女儿的鼻息，已经没有丝毫的气息了。倩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闯出屋，在院子里唱起了歌来，边唱边围着那芍药花跳舞。邻居从来没见倩跳过舞、唱过歌，惊讶极了，纷纷出来观看。倩依然我行我素放纵地跳着唱着，目空一切的样子。有一个邻居说倩刚才尖叫了一声，咋弄着就又跳又唱呢?几位邻居满腹狐疑进了倩的家，看见了地上的孩子，倏地明白了，慌慌地去街上找张平。张平听后头嗡地一声，全身都有一种撕裂的疼，八条腿地和邻居往回奔。

　　倩还穿着那套荷叶色连衣裙，腰肢和手臂柔软地转动着，面对慌慌张张扑进来的张平无动于衷，好像张平几个人是舞台下面一阵小小的骚动，与自己没关系。

　　张平和那几个邻居埋完孩子回来时，倩还如痴如醉地跳呀唱呀。张平远远地坐着，坐了一会泪珠就叭嗒叭嗒掉下来了，去给倩倒了一杯水。倩接住一饮而尽，给张平递杯子时，头一偏惊问道：女儿呢女儿呢?问着又手舞足蹈起来，说丫头你藏在芍药花里，跟妈捉迷藏呢。妈看见了，你出来，出来呀，不出来就是耍赖。倩扒开花找乐儿，自然是找不着的，把个不大的花丛翻来翻去，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乐儿，乐儿地叫着。倩开始扯花，先是花朵，再是花叶，然后把花连根拔起，但仍然没有乐的影儿。倩就满院子乱找，最后又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把屋里翻得乱哄哄的，一片狼藉。又急匆匆地跑出来，一只鞋都掉了，满院子团团转，转得全身没有丁点力气时，砰然倒在了地上，却又坐了起来，抬着头茫然四顾。头顶上蓝的是天，白的是云，女儿能藏到哪里去呢?她看着看着眼睛突然睁大，乐儿不是在房上向她笑吗?这该死的家伙，妈急死了她还跟妈捉迷藏呢，小家伙。倩一骨碌爬起来，向前跑了几步，说乐儿，你不能再调皮了，妈的魂都让你吓飞了。倩跑进屋搬了一只椅子，放在屋檐下，站了上去，够不着，又取来一只凳子重在椅子上，仍然够不着，就冲着眼泪直流的张平吼，别像木头样看着，搬把梯子来呀。张平如梦初醒，真借来了邻居的梯子，倩在上梯子时另一只鞋也掉了。倩几步蹿上房顶后拍着一只瓦片，亲昵地说死女子你往哪儿藏啊，妈可逮住你了，逮住你了。倩就拍着瓦片睡着了。张平爬上去把倩抱下来，放在床上去睡。

　　倩第二天天明才醒过来，梳理头发时猛然又想起了房上的女儿，去厨房抓了一个锅盔就跑出院子。邻居们都刚起床，在台阶上洗脸，看着倩抱了个锅盔爬上了房瓦上，拍着瓦片唠叨，下边的人没听懂几句。最后说的一句，大家听懂了，倩说：乐儿，慢慢吃，别噎着，吃完了妈给你烙。
   
　　过了几天，倩家来了几个很神气的人，说让倩搬家，通过公社的介绍，倩和张平就落户到了槐树坝。槐树坝人不知道这些，他们像看西洋景似地看着倩，问倩，倩不说话。张平就歉意地说：她身体不好。槐树坝里的女人都喜欢看倩，说倩的脸白得像馍一样，脖子像瓷瓶一样。在倩刚住进槐树坝的半年里，几乎天天有人去峁上看，看着看着就有山歌从槐树坝的上空传出：峁上峁上住着倩，长得就像仙女般，看着看着就眼馋……

　　倩自然不知道这些，新的环境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暂时忘却了失去女儿的痛苦，在不太大的院子里走走停停。院子是用青砖铺成的，院子的边上也同样有一排芍药花。倩就穿着淡绿色的裙子，步态婀娜。这时峁下面就站满了人，像看戏一样。那些人说这女人怎么这样呢，可能头里有病。张平放工回来，仔仔细细给倩洗梳，认为满意了，才去做饭，饭熟了给倩端上一碗，看着倩吃。倩虽然受了这么多的磨难，但她的姿势仍然很优雅，仍然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很是好看。张平一有闲时间就给倩洗澡理发剪指甲，如慈父一般。他要把倩扮成一朵永不枯萎的花，要让她青春永驻。张平心想换个地方也好，或许倩真能忘记过去，走出那可怕的阴影。

　　但倩只安静了两个月。倩在院边的花丛中又看见了女儿，可眨眼间又不见了。倩手忙脚乱地在花中刨，刨得花全都耷拉下脑袋，就是没有女儿的影子。倩摘花撕叶，直到把花倒翻在院子里，人也就一个踉跄，从院边栽了下去。邻居看倩歇斯底里地发作，七手八脚地掐倩的人中。醒过来的倩又茫然四顾，眼睛又落在了房上，那冤家又在房上朝她笑呢。倩从邻居怀里挣出来，两手挥舞着，叫女儿下来。众人不明白倩给谁说话。这时张平回来了，忙问你们谁有梯子，巧儿妈说我家有，张平说抬出来用用。巧儿妈忙抬出了梯子，张平搭了，倩就慌慌地上去，拍着瓦片一会儿啼哭一会儿大笑。院里的人忙去扯麦草，抱来玉米秆铺在屋檐下，担心倩摔下来。张平说大家不必担心，她经常这样子。众人都散了，吃过饭还要上工呢。张平也上去了，拍着倩的肩膀说我们回去做饭吧，乐儿要吃饭呢。倩就起身了，到了厨房说乐儿爱吃锅盔，要给乐儿烙，说着就取了面给乐儿烙锅盔。那时生活紧，常常半饱半饥的，面都是杂面。倩烙馍很专注，一脸的祥和。张平默默地烧火。一个圆饼烙成了，倩用毛巾包着给女儿送去。秋日高照，天高云淡，倩在房上拍着瓦片说痴话，张平常在梯子旁看着。邻居很纳闷，这女人干吗把馍抱上房啊？张平一直守在梯子旁。

　　张平对倩依然百依百顺，但天天吃馍也不行，得换个花样。于是张平就把面藏起来，倩找不到面急一阵也就忘了，但倩的脸色就再没红润过，很苍白的样子。有时倩在屋里乱翻，偶尔翻着面了，就欣喜万分，激动得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地大叫一阵，忙去给乐儿烙锅盔，烙好了就爬上梯子给女儿送去。

　　槐树坝的男人多数都打过女人，可谁也没见过张平喝叱过倩。好些去串门的人看见张平给女人洗脚、剪指甲，很认真的样子，弄得串门的人不可思议：这样的男人也叫男人吗?女人们都唉声叹气，说人家女人多享福，我有这么一回就够了。两口子谈这事谈着谈着都不免激动起来，就做起了事。做事时一改往日的粗暴和野蛮，温和了许多。完毕后，女人的眼泪就溢出了眼眶。

　　张平从牙缝里省出点钱，找裁缝给倩做了她青年时穿的那种式样的衣服。张平仍然把倩的头发剪成齐耳短发，把倩洗得白白净净，让倩吃好、喝好，从不让倩受半点委屈。

　　槐树坝的男人很眼馋倩的穿着。女人也心里痒痒的，但害怕自家的男人，有的偷偷做了穿上，被男人发觉了，但男人没有去打女人，也没有发怒，只是直着眼盯着自己的女人。女人惊恐地退着，男人就扑上去一把抱住自己的女人，狠狠地亲着，含糊不清地说，看不出这贼婆娘还蛮好看的呢!

　　现在倩仍烙锅盔，张平仍守在灶旁烧火。两人的头发都白了，背也驼了。倩上梯子时不灵便了，颤颤惊惊的。张平守在梯子旁盯着倩的后背，心里一直说：倩，你可要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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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碧静

　　又一个命运坎坷的女人，幸好有一个疼爱她的男人，使得她的悲剧没有更深化下去。平凡人的生活啊，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体味。
　　小说语言比较顺溜，倩这个人物塑造也有立体感。问好。

王草

有意思,向你学习!

式路

武诚好，文愈好

猪儿粑

好文，好感动的故事．

问候武诚：）

天姝

很感人的文章。
你好啊！

凌云昕

是呀，小说版越来越精彩了，
学习，学习。。。。

叶柄

最初由 天姝 发表
很感人的文章。
你好啊！

丁香笑雨

这样的女人也是幸福的~~~~

很喜欢！

一楠

一个可悲可怜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失去了“最爱”，同时却拥有着众人的羡慕和男人的百般呵护！描写到位，语言有磁力！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