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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小镇上的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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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4 14: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正午的阳光恣意地倾泄到小镇上空的时候,一大片蜻蜓煽动着透明的翅膀飞过了青江浦。槐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继续赶着猪慢腾腾地走过镇上的石板街。那头母猪瘦得肋巴骨一根根地露着,拖着一排硕大而干瘪的奶袋,十多只小猪跟在后面一路哼唧着。槐子披着蓑衣,戴着一顶很大的斗笠,压得他又瘦又小的身子如稻草人。

  几只蜻蜓从槐子身边飞过,有一只甚至停在了他的蓑衣上。槐子歪着头看了一眼,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些红的、绿的、黄的、蓝的蜻蜓,就在他的脖颈边转着圈。槐子撇了撇嘴,脸上泛起了一缕傻乎乎的笑,大张着嘴,好像那些蜻蜓是美味佳肴。

  “槐子!”有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槐子转过身,歪着头瞅了一眼。有几个男人肩膀上扛着一副竹编的担架,上面盖了一床旧花被,花被里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个人。是的,那真的是一个人,还动呢,槐子想。

  “槐子你去放猪啊?”一个瘦高男人问。

  槐子没有回答,他觉得那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他歪着头看了看,便扬起竹鞭赶猪走了。

  青江浦人的这片牧场就在两山夹峙处的狭长地带,一条如带的公路从牧场中间穿过。在西山脚底,一条喜怒无常的青江由北向南而去。在夏天,牧场一片繁茂,绿草如茵、野花盛开,牛羊马猪们在这里自由觅食和奔跑。

  槐子把猪赶到牧场时,正赶上了一场暴雨。雨柱漫天弥布,斜织着巨网,槐子是网结上一粒小小的黑点。脚下黄流乱注,平时的小河沟里全溢满了水,向低处泄去。槐子茫然地站在雨里,雨柱如拳头一般擂着他的头,震得嗡嗡响。槐子睁开眼睛向四周望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远山,也看不到他的猪群。那些小猪咋办?槐子想走过去找找。他试着挪动着身子,可根本没用,他瘦小的身子如牧场里的一株狗尾巴草,刚一抬腿便被雨柱逼了回来,还险些掉进了水沟里。湿透的单衣裹在身上,冷得他瑟瑟发抖,双腿一个劲地弹着琵琶。槐子只好蹲下来,尽可能蜷曲着……

  槐子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他作好了挨骂和挨打的准备。爹是哪个他没有见过,听说爹和妈离婚了,爹很早就离开了家。妈整天病恹恹的,动辄发火,稍不遂心就打。有次妈在牧场上扬起黑色布伞就打过来,槐子怕疼,赶快躲,妈的伞柄就磕在了石头上,断成两截,那把伞现在还摆在石磨上呢。叔叔也爱打人,有一次用马鞍架上的皮绳子把槐子捆在柱子上,勒得肩膀好疼。今天一窝猪全丢了,不被打趴下才怪呢。

  槐子轻手轻脚地摸到猪圈里,看看有没有几只跑回来。他借着窗户里漏出的灯光看了看,在圈里的干草上,母猪蜷着身子睡着了,十几只小猪全窝在它身边。槐子的心怦怦地跳着,掩不住喜悦的心情。母猪啊母猪,你真有本事,冒着那么大的雨把小猪们带回了家。

  槐子跨进灶房时,看到里面围了不少人,燃着熊熊的一盆栗炭火。婶婶叫他把衣裤脱了,在火盆上烤。槐子乌青的嘴唇渐渐红润了起来,身子也暖和了,肚子就咕嘟咕嘟地乱叫。他站起来到甑子里盛了一钵头饭,拌了一撮水豆食,舀了一勺洋芋汤,很香地吃了起来。正吃着,有人在用巴掌很响地拍着院门,婶婶起身去开了门,镇子南的牛老倌着急地说:“今天暴雨里有个放猪的小娃娃冲到青江里去了,看起来像是你们家的槐子,你们快去找找吧。”婶婶说:“槐子已经到家了,正吃饭呢。”牛老倌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人还没有赶牛鞭高哩,造孽啊!”

  吃过晚饭,叔叔把槐子叫到堂屋里。堂屋正中间已经支起了一张床,很显眼。槐子看到了爷爷,看到了白天见到的那些人。槐子还看到床上的枕头被高高垫起,妈妈半躺在上面。妈妈很瘦,嘴唇发白,还开裂。妈妈的眼睛盯住了槐子。“槐子。”妈妈嘶哑地唤了一声,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槐子心里一紧,呆呆地看着妈妈,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爷爷说:“槐子,叫妈。”槐子回过头看了爷爷一眼,又看着妈,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半夜里,槐子被人摇醒了。迷迷糊糊间,听见爷爷说:“你妈死了!”

  “你妈死了!”槐子没听明白爷爷在说什么,死是什么意思?死和活着有什么不一样?槐子不想琢磨,也琢磨不了,翻一个身在地铺上又睡着了。

  忧伤的唢呐声撕破了小镇的宁静。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在镇子前那座小山坡上,槐子看着那具黑色的棺木被很多白色的人簇拥着向远处飘去,越飘越远,消失在青山白云之间,再也看不见。

  爷爷说:“那个木柜子里躺着的就是你妈,你妈好没良心!”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说着眼睛就红了,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下来了。

  槐子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蓝天,蓝天下面是青山,青山后面还是蓝天。槐子心里空落落的。

   二

  槐子背着一个小竹篮,手里提着一把小条锄来到了牧场上。在漫山遍野的绿色里,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得最热闹的是那一簇簇的龙胆花,蓝色的火焰在天底下分外耀眼,蓝得让人伤心。槐子呆呆地看着那些龙胆花,不忍心挥动手中的条锄。槐子看了很久,喃喃地对龙胆花说,龙胆花呀,不是我要挖你,现在镇上有人收购龙胆草,挖了你的根,就可以换钱呢,镇子里好多人家都在挖呢。他抿紧了嘴唇,一锄下去,花瓣洒了一地,黄色的根须便刨了出来。再一锄,花、茎、叶就与根分离了。槐子将龙胆根在条锄把上磕了磕,抖尽根上的尘土,将龙胆根扔进了背后的竹篮里。

  一群放牛的少年玩着跑过来。又高又细、扎着羊角辫的葵花挤了挤眼睛,对旁边那群放牛娃说:“我说一、二、三,大家一起喊,”便大声叫起来:“一、二、三。”接着便是很整齐的童声:“小槐子,没爹妈;小槐子,没爹妈;人又小,人又憨!”

  槐子抬起头来说:“我有爹妈,我还有爷爷呢!”

  葵花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说:“你就是没爹妈!你爹跑了,你妈死了,你爷爷老了,你是小叫花子了!”

  槐子气得脸色发紫,扬起手中的条锄瞪着葵花。

  “敢瞪我们的护法,扁他!”人群中一个男孩叫着便冲了过来。几个娃娃七手八脚把槐子按倒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槐子觉得身上的骨头和肉被硬生生地撕开了,龙胆花瓣洒落在他枯草般的乱发间。

  槐子挎着空竹篮一瘸一拐地走回家里,叔叔看到他这个样子,不屑地说:“挨打啦,活该,谁叫你天生的软骨头,一点男人样都没有!”

  槐子低着头,一脸沮丧地爬到阁楼上。阁楼上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木格窗花很旧了,看不出曾经有过的颜色。槐子爬到窗台上,把头伸到窗外去看。往东看,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挡住了去路。山梁上,是一条白带般系在山间的公路,公路消失在风吹丫口。那条公路通向哪里呀?槐子每天看到一辆红色的大客车开到青江浦来,卸下一些人又开走了。槐子看到那辆大客车在山腰的公路上像一只甲壳虫一般爬着,爬到丫口后就消失了。槐子的心里就有一种酸涩的痛,就有一些牵绊。多想,到丫口那边看看啊,那里有些什么东西?听说那里是一个叫县城的地方。从县城再往东走,还可以到省城,那里有很多人,那里的人都有文化,都能看书写字,住着高楼,穿得漂漂亮亮的,吃着山珍海味。这些知识,都是槐子从镇上的那个露天电影院里放的电影上学到的。

  槐子看得厌倦了,就到爷爷那只木柜子里找那些小人书看,爷爷说那叫连环画,有《三国演义》和《红楼梦》。槐子看不懂画下面的字,却对画上的那些人入了迷。他们穿的、吃的、住的、玩的都和小镇上的人不一样。他们骑马、乘船、打仗,也跳舞唱歌,过的是槐子所不知道的生活。看着看着,槐子便想起爷爷了。听爷爷说,他在另一个镇上当文书。文书就是写写画画的吧,爷爷十几天才回来一次,回来就有肉吃了,那是过节一般的高兴啊!

  这样想着,槐子就非常想爷爷了,槐子就跑到小镇东头的大青树下,那地方正好是客车卸人的小站。槐子拿着那本爷爷最喜欢的字帖到榕树下看着,不时抬头看看客车来了没有。槐子认不得那些弯来绕去的墨笔字,但他觉得好看,那些线条看起来很舒服,有一种说不出的漂亮。槐子呆呆地看着,看得入了迷。这时,二狗过来了,他本来在街上闲逛着没事干,正拿着弹弓打那些懒洋洋的狗。那些狗也晓不得是谁家的,就这样东一条西一条地趴在街上,被二狗打得呜咽着乱跑。二狗玩腻了,眼睛四处乱瞄,这样他就发现了槐子,这样他就觉得有事干了。二狗走近槐子说:“槐子,你这个没爹没妈的憨包子!”

  槐子不理他,只顾看着那条像蛇一样弯来绕去的公路。二狗有些恼火,就高声大气地喊:“槐子憨包子,槐子憨包子!”槐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句:“我不是憨包子。”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二狗却更来劲了,对着槐子吼道:“你是憨包子,没爹没妈的憨包子,憨包子!”槐子站起来说:“我不是憨包子,你才是‘二流子’!”二狗火了,举起弹弓扣住一块小石子对准槐子的头一拉,“嘣”的一声,槐子的额头上就起了一个青色的大包。槐子疼得用手抱住头,蹲下身子,眼泪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二狗吹着口哨晃悠悠地走了。

  阳光亮亮的,照得柏油路刺眼。槐子慢慢站起来,眼睛望着对面的山尖出神。二狗爹从猪肉摊旁走过来,叼着烟、披着白衬衣,手里拎着一挂猪下水。大青树下卖凉粉的老大妈见了,对二狗爹说:“刚才你家二狗打了槐子一弹弓,额头上起了个小馒头样的青包,你得看看哩!要是伤重喽,就得领他到卫生院看医生!”二狗爹斜着眼睛就骂:“你这个多事的死老婆子!”嘴里骂着,眼睛却四处瞅。看到槐子就踱了过去,摸了摸槐子的额头:“不碍事,这小子头硬得很,你这个没爹没妈的憨包子,疼都晓不得哭哩!你怕是这辈子都讨不到媳妇喽!”说完就哈哈大笑,惹得人们都往这边看。

  二狗爹转身就走了。卖凉粉的大妈摇摇头说:“到底是没爹妈疼的孩子,命贱!要是在别家,早就上医院躺下了,不让他赔个三五千块咋会饶过他。”

  客车来了,在青江浦扔下几个人,却没有爷爷。槐子耷拉着脑袋呆呆地看脚下,那里有几只细脚蚂蚁合力搬着一粒米。槐子就这样一直看着,看着它们把米粒搬进了洞。直到太阳落山,大青树的叶子由绿变黑,槐子才拖着一双细腿走回家。

  三

  吃过晌午饭,婶婶叫槐子到镇子外的田坝里打猪草。大热的天,树上知了叫得欢,白花花的日头照得田埂上的青草都要冒烟。槐子背着竹篮走出去,镇子上不见一个人,连狗都没有。槐子穿过小镇向田坝里走去,柳荫下倒有三三两两的几个闲人摇着蒲扇,几头老水牛在烂泥塘里滚着,身子上尽是泥浆。

  槐子走到田埂上,拿出小镢头四处找着奶浆草。这种草根部肥厚,折断后就有白色的汁液淌出来。猪很喜欢吃,母猪吃了还催奶。槐子就隔天要挖一回奶浆草。槐子挖了小半篮,就觉得头晕乎乎的,汗水把头发粘到头皮上,有一些从额上淌下来,渗进眼睛里,腌得眼睛很疼。嗓子里却干得冒烟,如一把刀子插进肉里那样疼。槐子就想去喝水了,他想起不远处有一个水库,东山上的泉水就注到水库里。这时候水库里肯定很热闹,镇上得闲的大人小孩都到水库里玩,喝够水后还可以看他们游泳呢。
   
  水库不大,水却很深。在夏天里,蓝幽幽的看起来很凉快,可也有些让人害怕,这里每年都要淹死人。水库四周都是小山包。只有像锅底的一处用石头和水泥筑了大坝,还有水闸。每年栽秧时节,总会开闸放水。水浅的时候,槐子总会来水库边上捉小鱼。那里原来被水淹没的地方全是梯田。

  槐子到时,水里已经有好些人了。葵花、二狗、金柱他们都在水里扑腾着。槐子有些心虚,但还是经不住凉水的诱惑,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在水库边最浅的地方狗爬式地戏水。槐子觉得自己是一块烧红的铁块浸入冰水里。

  “哈哈,小槐子,你这个没爹没妈的憨包子,也敢来游泳?”爬上岸的葵花一眼就发现了独自在水库边的槐子。

  “在哪里?啊,我看到了,那个脓包样子。有本事像老子一样到水塘中间来游嘛!”二狗在深水处大叫。

  “交给我了。”在二狗身边的金柱几个鱼跃,就蹿到了槐子身边,拉起他的一只手就向水塘中央划去。槐子吓得尖叫。他生性胆子小,水性又不好,从来没有游过湖心。

  岸上的葵花格格直笑,笑得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引得几个垂钓的人都往这边看。

  金柱把槐子拖到湖心,喊了一声:“去吧!”放开槐子的手,同时右脚在槐子屁股上蹬了一下,槐子就向深水处滑行了一截。
槐子怕极了,他拼命地划水,双脚乱蹬。可是身子却在原地打起了圈圈来。槐子高声叫了起来:“爷——”,一口水便呛到了嘴里,呛得他晕头转向。他不敢再喊,双脚乱蹬,双手乱扒。可越是这样,身子越像铅块一样往下沉。槐子看不到不远处的金柱和二狗了,也看不到堤岸了。只看到蓝幽幽的水,他看到面前有一串串的气泡往上蹿。自己的头发也在水里站了起来,尽力向水面漂去。
这就是死吗?我要死了吗?一种极大的恐惧感攫住槐子。槐子胸闷得厉害,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身体上离开。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下沉。可槐子的耳畔,仍清晰地传来金柱和二狗的笑声。

  “小槐子这个脓包,怕要淹死喽!”二狗笑着说。

  “正好,龙王爷缺个小女婿呢!”金柱阴惨惨的笑像刀片刮在铁丝上。

  我不能死,我决不能死,不能便宜了这些狗日的。槐子忽然清醒了。他咬紧了牙,用最后的力气憋住了呼吸。说也怪,身子轻了,槐子伸展开四肢,身子竟然缓缓地向水面上浮去。在水面吸了几口气后,槐子终于奋力游向对岸。在力气快要用尽时,双脚触到了水库边的田埂,槐子终于自救了。

  水里、岸上有很多人,可谁也没看他,除了捉弄他的金柱、二狗和葵花。槐子软绵绵地躺在岸上,在眼睛半睁半闭的幻觉里,他看到人们都变成青面獠牙的妖怪,伸出半尺长的舌头狞笑着向他扑来。他吓得睁开眼睛,太阳亮晃晃的,刺得眼睛很疼。

  槐子想,要是我淹死了,他们都会说没看到的,谁也没看到我下水的吧!

  晚上,没找够猪草的槐子不敢回家。村子里黑黢黢的,槐子到自家地里偷了两个黄瓜吃了,就钻到菜园里的松毛堆里睡了。公鸡高一声低一声打鸣时,他才钻出来。

   四

  爷爷的木柜子里有许多小人书,没事时,槐子总喜欢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有时,他拿出那方铜墨盒,用墨条磨了墨,就在那些发黄的草纸上乱画。当然,这些都是躲着干的。

  火把节说来就来了,槐子嘴上不说,心里也很高兴。毕竟过节可以吃得好一些,大火把竖起来时,上面掉下的馒头啊,火把梨啊,苹果啊,要是抢到一个那就有口福了。和镇上很多小孩子一样,槐子很早就来到晒场上。只不过他们都在玩着打仗啊、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只有槐子拿着小人书对着田野看。

  金柱、二狗、葵花玩腻了,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槐子上。他们轮番着喊:“小槐子,没爹妈;小槐子,没爹妈;人又小,人又憨!”

  槐子不搭理他们。继续看他的小人书。

  他们再喊,槐子还是不理。

  他们便从晒场上找来一些大麦壳和毛尖,灌进槐子的脖子里。
槐子的身上到处粘着大麦壳,又痛又痒。可他还在看书,还是不理。

  金柱火了,一把抢过槐子的书:“书呆子,看什么狗屁书啊。这些书有什么好看!”

  槐子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了金柱一眼。他说:“把书还给我!”

  “你小子命大,上次没淹死你。跪下,给你大爷当马骑!”说着一推,槐子跌了个仰巴叉。

  槐子挣扎着爬起来,瞪了金柱一眼。拾起掉在地上的小人书,走到一边去,那边大人们正在捆扎着火把树。槐子就走到另一边,蹲下身子继续翻他的小人书。

  “咦,跟老子较上劲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晓得小锅是铁打的!”金柱嘴里骂着,从地上拣起半截砖头,几步纵到槐子身边,拎着槐子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又瘦又小的槐子看着面前高大的金柱,显得很慌乱。金柱小学毕业了,没考上初中,在镇上可是有名的孩子王。

  金柱举起砖头对槐子吼道:“叫你给我当马骑,你听见了没有?”

  槐子一脸漠然。他也许是被吓坏了。金柱举起砖头向他砸来。槐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砖头在空中很优雅地划了一条抛物线,没有砸在槐子的头上,也没有砸在胸口,却直直地跌在槐子的脚背上,槐子只觉得脚拇趾钻心般地痛,一屁股坐了下去。

  金柱拍拍双手上沾着的泥,带着葵花和二狗钻到扎火把的人群中了。

  槐子把左脚从胶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来。脚拇趾的趾甲缝里已渗出了鲜红的血,整个趾甲下覆盖的是一片乌青的淤血,槐子痛得眼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串地往下淌。

  闻讯赶来的婶婶和叔叔把槐子背回了家。伏在叔叔背上的几分钟里,槐子胸口有一股暖暖的血在涌动翻腾。

  叔叔带着槐子找到金柱时,他正在镇子后山的小松林里剥松鼠的皮。牛角刀在阳光下亮晃晃的。

  叔叔把那半截砖头交到槐子的手上,对槐子说:“这就是那天他砸你的砖头,你现在砸还他!”

  嘴角边刚刚长出一层绒毛的金柱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头对槐子说:“槐子,有种你砸,往这儿砸,砸死了不让你赔!”

  槐子拿着砖头的手颤抖得厉害。

  “砸他!”叔叔厉声吼道。

  “有种你就砸呀,你没这个胆吧!”金柱的手上,尽是松鼠鲜红的血。

  “砸!”叔叔急得脖子上的青筋突出。

  “砸呀,怎么不砸!”金柱瞪着槐子。

  槐子颤抖的双手终于将重如千钧的砖头掷了出去。准确地说,是那砖头终于从槐子的手里挣脱出来。那砖头没有碰到金柱,只是在金柱面前轻飘飘地掉下。

  金柱迅速从地上拾起砖头,对准槐子的额头掷了过来。

  “砰”,一声闷响,槐子的脑袋里有嗡嗡的蜜蜂在飞。

  “脓包,你妈咋就生出来你这个脓包!”叔叔的叫骂在槐子耳畔转着圈子……

  五

  把猪赶到牧场后,槐子总要跑很远的路到青江边玩耍。

  在牧场上放猪放牛的孩子挺多,但没有人愿意和槐子玩。他们在金柱的带领下,分成了几伙。金柱是教主,葵花是左护法、二狗是右护法。槐子这个没爹没妈憨头憨脑的小子他们看不起。槐子也不想求他们,他根本就不愿和他们在牧场上打打杀杀的。

  槐子常常坐在青江畔发呆。他不知道青江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也许在青江的下游,会出现非常平坦、非常大的绿洲,那块绿洲上,会有一座城。槐子想,要是能扎一只大竹排,顺流而下,就会到达那座城,他要是住在那座城里该多好啊!

  有一天,槐子对着青江滚滚而去的波涛想入非非时,香草出现在他的面前。

  “槐子哥哥,我能坐在这儿吗?”香草怯怯地问他。

  “你想坐就坐吧!”槐子随口应了声,却忍不住转回头看她,还没有谁这么客气地对他。

  槐子晓得香草。香草的母亲是个哑巴,不知道是从哪儿搬来的,住在晒场旁的仓房里。才来时是个大姑娘,后来就有了不明不白的香草,葵花二狗他们骂香草是野种。香草自然也是大人小孩歧视的对象。香草梳着两撮羊角辫,瘦骨伶仃的,窄脸尖下巴,细胳膊细腿,仿佛一掐就断。

  日子久了,槐子和香草也就熟了。更多的时候,槐子听她叽叽喳喳像瓦雀一样絮叨。

  “槐子哥哥,你能把那朵黄花给我摘下来吗?”香草总会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懦弱的槐子也就充当了勇敢者,爬到荆棘丛里,不顾刺尖划破他的手,把那朵如香草一般瘦小的荆棘花插到她的头上。这时,香草会很开心地笑,张开缺牙的嘴巴。

  槐子有时话也挺多,那是他把小人书上的故事按自己的理解讲给香草听,讲到高兴时,还要手舞足蹈地比划一阵,让香草在旁边笑得抱着肚子打滚。有时两人都说累了,就找来薄片的石块打水漂,看谁打得更远。槐子把蓑衣铺在地上睡着时,香草就会找来一根水草在他的鼻尖挠痒痒,让槐子在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后醒来。槐子就吓唬香草,要脱她的裤子,香草就双手提着裤带笑着跑开了。

  有一次,古怪的香草让槐子很为难。香草说:“槐子哥哥,我想看看你的小鸡鸡!”槐子红着脸说:“你一个小姑娘也不害羞?”香草非要看,槐子就说:“我尿尿你看,我射得远不远?”说着就掏出小鸡鸡向江里撒尿。香草赶忙蒙住了双眼,又止不住在指缝间偷看,“咕咕咕”地笑个不停。

  香草说:“我长大了做你的媳妇吧!”

  槐子说:“好啊,可他们说我是个小憨包,讨不到媳妇的。长大了你就不会嫁给我了。”

  香草说:“我看你比他们都聪明哩!你肚子里装着那么多的故事,他们不懂,他们只会野。”

  槐子心里就美滋滋的,他仰倒在蓑衣上,看着蓝天上飘过的朵朵云彩。槐子想,这些云好漂亮啊!

  六

  稻花飘香的时候,爷爷从山那边回来了。爷爷不光买回了肉吃,还给槐子买了一件新衣。

  槐子乐了,从没有过的快乐。他不停地在自家的院子里跑出跑进。替爷爷找茶叶时,不小心从楼梯最高的台阶上滚了下来,砸得晕头转向,全身疼痛,可他像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起来了。

  夜色逼近时,爷爷把槐子叫到堂屋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说:“槐子,你都快八岁了,该上学了。这是爷爷小时候读书用的木匣子。你拿着,过两天就和我一起到山那边读书去!”

  槐子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太阳刚出来,他就跑到大青树下。
槐子见到了香草,香草正帮着母亲卖豆腐。槐子向香草招招手,香草就跑过来了。槐子说:“香草,我要和爷爷一起到山那边上学了。”

  香草说:“槐子哥哥,上学真好!”

  金柱和二狗正打陀螺。金柱眼尖,几步蹿到他们面前,大声喊道:“你们在这里叽哩咕噜说什么?没看见老子打陀螺吗?闪开,不然要挨打了!”

  二狗也扬了扬胸前的弹弓说:“小槐子,你还记得我弹弓的厉害吗?”

  槐子咬住了嘴唇,没有说话。

  香草说:“你们别老欺负人,槐子要和他爷爷到外地上学了。”

  “上学!”金柱和二狗一起笑了起来,“学有什么好上的,真是憨包子!”

  槐子不再搭理他们,转身就走。香草追了上来:“槐子哥哥,你还会回来吗?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槐子转过身来看着香草,他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槐子走过小镇的时候,又看到了那群蜻蜓,它们上下舞动,左右盘旋,优雅从容。

  槐子走向牧场。槐子看到了一簇又一簇的龙胆花,那些闪烁着蓝色火焰的忧伤的龙胆花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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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6-6-14 15:3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小镇上的槐子

最初由 杨义龙 发表
      一

  正午的阳光恣意地倾泄到小镇上空的时候,一大片蜻蜓煽动着透明的翅膀飞过了青江浦。槐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继续赶着猪慢腾腾地走过镇上的石板街。那头母猪瘦得肋巴骨一根根地露着,拖着一排硕...
3#
发表于 2006-6-14 17:54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挺好的。
4#
发表于 2006-6-14 18:08 | 只看该作者
  槐子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并不是胆怯怕事不敢对小伙伴下毒手。而善良的槐子在愚昧的农村、无知的伙伴面前就是憨、就是傻!幸而槐子用他的纯洁和质朴换来了香草姑娘的倾心,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走向知识、走向文明的信心!相信他会有一个不同与粗野伙伴又幸福的明天!
  小说描写细腻到位,行文流露着一个孩子对待社会的真情实感!叙述轻言细言,却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个人认为小说题目可以再斟酌一下,个别地方没有排好版。
  精华作品!
5#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21:43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马版主点评,自己感觉也是小说标题没取好。在语言上,借鉴了海明威的冰山原则。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的,后来就一笔带过了,有些句子后面陷藏着好些潜台词。这也是我今年以来一直努力的方向,使小说更内敛一些。
6#
发表于 2006-6-14 23:43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欣赏并问好:)

原来看的时间过长要重新登陆的!!
7#
发表于 2006-6-15 06:05 |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小镇上的槐子>的名字挺好呢?

文章故事细腻感人,人物心理刻画深刻,尤其喜欢1,2节开头两自然段描写.语言好:"开得最热闹的是那一簇簇的龙胆花,蓝色的火焰在天底下分外耀眼,蓝得让人伤心。"这样的句子多动魂!

学习!问好!远握~~
8#
发表于 2006-6-15 10:24 | 只看该作者
义龙兄,多日不见,问好。你的小说我觉得特别棒
9#
 楼主| 发表于 2006-6-15 14:1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陌笛指正!
  有旺兄弟,别来无恙?谢谢表扬。
10#
发表于 2006-6-15 14:46 | 只看该作者
读了槐子,让我想起童年时的一个人。也许那个人一直存在,也许一直不存在。不过都只是也许。
语言很有味道,喜欢。
11#
发表于 2006-6-16 16:07 | 只看该作者

一点感受

  最大的感受是,小说是一个长篇的开头,第一章。而《小镇上的槐子》是第一章的标题。
  
  没来由地想到《红楼梦》联诗中,王熙凤那一句“一夜北风紧”,后面该有一大篇文字才是。
  
  标题很适合,小说结构也能到位地表现主题。

  只是主题似乎还不够明确——这也是说这小说是一个长篇开头的原因之一。

  另,感觉有些句子,无形中有受脂砚文字的影响哦,呵呵,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这一篇在文字上,确实有一丝柔美在里面的~
12#
 楼主| 发表于 2006-6-19 17:02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脂砚评点,受影响也许有吧,或者在我内心深处的确有着极为柔软的一部分。是一部长篇的开头不敢苟同。我的确想在一个短篇内想要表达一些什么。所谓的主题不明确我是有深意的。我把有些东西深深地隐藏。山乡的封闭、山民的恶习,使槐子这样的人几乎无处藏身,幸而还有香草,还有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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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0 07:19 | 只看该作者
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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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9 23:37 | 只看该作者
拌了一撮水豆食——这里似乎应为豆豉?
   小说有一种浓烈的悲情味,读得心里凉凉的,仿佛小说中的槐子就是我自己,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或许因为以前在北方有过那么一段像槐子一样的时光吧。心理描写和环境渲染的比较到位,开头和结尾像电影中的镜头,颇令人回味。但是总感觉小说要表达的东西还是没有写到位,比如蜻蜓的出现,应该多次穿插在文中才是却只在开头和结尾?槐子最终走出小镇的情节似乎意犹未尽,结尾似乎仓促,当然了我是门外汉,乱评一些,请杨兄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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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7 00:05 | 只看该作者
安臣兄提到的我可以考虑,有朋友也劝要将之继续写下去。但我目前可能到此为止。我想,对于生活在没有任何安全感之中的槐子而言,的确离开求学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后面的,只能靠他自己。
  关于蜻蜓的意象,确实没有渲染够。我会再改的。这篇小说一路看好,目前是博客上浏览量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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