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夜 路

武俊岭

　　十二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大哥与我到大姐村上去拉芦苇。到她的村上时，天已快黑了。把芦苇装在地排车上后，看十几米外的人形时已是影影绰绰的了。

　　吃完饭，稍微喘了口气，我们就上路了。

　　大哥驾辕；我呢，在车帮上拴了一根绳子，使劲地往前拉。芦苇，看着高高满满的一大车；但重量，也就是有三、四百斤吧。所以，我们哥两个拉着，并没有觉得有多累。

　　行走了三里多路的时候，月亮出来了，黄黄的像一张母亲刚刚煎出的煎饼。我们是往北前进的。小北风吹到我们脸上，凉凉的很是惬意。

　　小路，你累吗？大哥问我。

　　不累。

　　婶婶给我们做得饭，真好吃。

　　是啊，她做的肉炒蒜苗，又香又辣。我吃了不少吧！

　　你像个小猪似的。

　　我笑，嘿嘿的。

　　这时的我打了个饱嗝，婶婶所做饭菜的美味萦绕于我的鼻端。于是我想起上学之前的我，是那样地喜欢在大姐家里住着。既便大姐回娘家了，我还是要在她家住着。因为，她们待我太好了。婶婶，就是大姐的婆婆。她很会做饭。她随便做的什么饭，我都爱吃。她给我蒸榆钱窝头。她给我拌地瓜叶子。她给我油煎小鱼。还有大姐的小姑，我喊她四姐。她在生产队里出工时，总是带上我。她的伙伴们，经常与我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什么小路你想找媳妇吗？什么小路你知道小孩为什么穿开档裤吗？什么小路你长大了还会往你大姐家来吗？面对她们的问题。我会认真地去回答。这回答，能够引得她们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她们也不光逗我，还细心地在地里找一些能吃的东西让我吃：比如野生的甜瓜啦，熟透的甜甜的小果啦；还有蚂蚱，她们烧得香香的，让我吃。

　　想着这些幸福的事情，双脚也便走得更快了。看看大哥，脸上有些汗，但他却不去擦；他顾不上擦，因为他在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笑后，急忙看我。他这一看，我也笑了。

　　笑什么？他装出生气的口吻来。

　　你笑什么？

　　不告诉你。

　　不说，我也能猜出一点什么来。

　　猜出什么？

　　我也不告诉你，嘿嘿。我一脸坏笑。

　　好了好了，拉车拉车。大哥不想与我一般见识。

　　在过了寿刚，离家还有三里时，我们先是听到了一声喊叫，后就看到了前面的路上有一辆破烂的自行车歪倒着。

　　大哥，停下。我站住了，离自行车有三米多远。

　　你多事不？大哥有些不情愿地让车把上抬，然后出了一口长气。他，好像有些累了。毕竟，我们已经走了十几里的路。路又很不好走，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

　　这车子好眼熟，谁的啊？我说。

　　农业学大寨！过黄河！跨长江！

　　这三声口号，一声紧接一声地从路边沟里传出，吓得我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在这夜路上，虽然有月色明亮着，但前后人迹绝无；而在这深沟里传出这样的怪声，能不害怕吗？

　　走，小路，我们赶路要紧。大哥催我。

　　但是，我却站着不动。

　　走啊！大哥有些急了。

　　等会。我边说边向沟边走去。

　　我定睛观看，足足有两三分钟的时间，才看清在沟里躺着的，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木柱。此刻，他的头发被一小堆松土压着；脸上，被自已吐出的食物遮着。难怪，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

　　是木柱叔，大哥。

　　大哥也走来了。

　　大哥跳了下去。伸出双手，把木柱叔抱了起来。木柱叔嘴里还说谁啊，别管我，我睡觉哩。

　　大哥让木柱叔的上身靠在沟边上。我抓住他的双臂，大哥抓着他的脚脖，一同用力，把这醉汉抬出沟壑。

　　大哥与我，抬起自行车，放在芦苇的后部。然后，就是人了。大哥让我先爬到芦苇上面去；他呢，先是扶起木柱，后便抱住他的双腿，一用力，举了起来。我呢，则在上面接着。他像个面袋子似的，被安置在芦苇上。

　　我跳下来。我们两个，都呼呼大喘了。

　　真沉，像个死猪似的。大哥小声说。

　　也不知道木柱是不是听到了大哥的话，这时又大叫起来，大养其猪，大养其猪，毛主席教导我们。

　　我们两个听了，禁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什么？不对吗？车上的醉汉精神亢奋。

　　我们拉着车子，往前走。

　　木柱叔这人不孬。大哥说。

　　是啊！是很好。

　　于是，我们哥两个各自地想起木柱叔的好处来。

　　大哥想的什么，我不知道。我偷偷看他，他又笑了，轻轻的。于是，在我十多岁的心灵里，便把他的笑与一位姑娘看大哥时的目光联系了起来。是的，准是那姑娘让大哥脸露微笑的。

　　木柱叔让我能够愉快地回忆的事情很多。拉着车，我想到的是几年前的一个春节前，他给了我一捆“两响”的事。

　　那一天，离春节还有三、四天的样子吧，我穿着开裆裤儿，在村前村后拾“两响”皮儿。因为春节快到了，村里的人不时地有放“两响”的。先听到地上的一声砰，接着再听天空中的一声砰，心里高兴得就像开了花似的。如果听到地上的一声后，空中的那一声没有听到，高兴的程度就会更加厉害了。我会一边看着那半截“两响”的下落，一边判断着它能落到哪里。脚下，也就生风了。令人着急的是，听到响声的可能不是我一个，知道空中无声的也是。这样，拚命飞跑的，就会是好几个小朋友了。如果我捷足先登，跑到近前把那“两响”抓到手里后，就会看到迟来的伙计们的那嫉妒的目光。这时的同伴们，就会央求我，小路，你放了吧，让我们听听响也好啊。这时，我就会领着他们回家。找出一根粗针，在“两响”上扎出一个眼来，然后把鞭花上的药捻子稔进去。最后，用火柴一点捻子，就会听到砰的一声。这一声，不用自己花钱就能听到。于是那满足，又使得脸上溢满了笑，如一个新郎那样了。

　　我慢慢地转悠，到各家的烟突上都冒出烟来时，来到生产队长木柱的房子后边。突然，木柱叔闪到了我的面前。他笑呵呵的，说，小路，你又在拾“两响”皮儿吗？

　　是啊。

　　你不用拾了，我给你一把“两响”吧。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给你一把“两响”，这回听清了吗？他说着，那手就伸进一个破破烂烂的黑提包里，掏出一把“两响”，递给我。

　　我接过“两响”。一把，整整十个。一个两响，十个就是二十响。地上砰，空中砰，这两声砰，一定会引来很多小朋友的羡慕的目光的。我有了这一把，再加上父亲给我买的，总共会有三把吧。想想有好几年没有放过怎么多的“两响”了，心里就高兴得突突地跳。

　　我光知道高兴，干站在那里不知动弹了。还是木柱叔说了一句，回家吧，傻小子。这才使我醒过神来。我手托“两响”于腰际，满满地感激着木柱叔，走回家去。

　　木柱叔给我一把“两响”这件事儿，无论是什么时候想起，心里就暖暖的，眼睛也就湿湿的。

　　忽然，拉车的我听到车边扑通一声，随即又听到一声说话，不能手软，对待坏分子。噢，是木柱叔从车上掉下来了。

　　大哥停下车子，向我小声埋怨，都是你多的事，要不我们快到家了。

　　我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我有点怕大哥。

　　还是我爬到芦苇上接人，大哥在车下把木柱举起。这一次，大哥显得十分吃力。他才十八岁，力气还没有长全呢。

　　等我跳下车来，手抓起绳子时，大哥说，他再掉下来，我就不再抱他了，累死我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其时，大哥正在上高中。我呢，五年级。

　　木柱叔，你不要再睡了，你别再掉下来了，别把你摔坏了。我大声冲着他喊。

　　嗯，知道。嗯，知道。木柱叔一边打嗝，一边说。

　　于是，车上一人，拉车的二人，往前赶路。

　　大哥此时已经较为疲劳了。汗水在月光里不停地往下落。那嘴，也大张着，呼哧呼哧地喘气。车襻深深地勒进他的肌肉。他躬身伸头，一步一步地前行。

　　看着大哥这样用力，我就更不能偷懒了。是我主动地停下车子去看沟中的木柱叔，然后才有了后面的事情的。我偷偷地看看大哥，想说一句两句讨好的话，却又不知说点什么。

　　大兴、小路，你们知道我怎么掉到沟里去的吗？木柱叔从车上说话了。

　　不知道。你小心点。我劝他。

　　没事！摔不死我。

　　是摔不死，但我们麻烦。大哥小声地嘟哝。

　　我说给你们听听，说说我在公社里喝了多少酒吧。我想想，我喝了有一斤多，一斤多。一斤多地瓜酒。没事的，本来没事的。可当我骑车来到北台，你们说我遇见什么了？遇见唱戏的了。有一百多口子人，围着一对瞎子，在听说书。他们说的是《呼延庆打擂》。我一听，就大声说了，你们这不是在听“四旧”吗？这还了得！你们都想进监狱吗？我这一喊，吓得他们一会儿都走光了。那两个瞎子，一男一女，像是两口子，也就收拾行李，手用竹杆敲打着探路，离开了。大街上没有了人。我就骑车走我的路吧。骑了不多远，不行了。可能是我在北台时说话太着急了，酒涌了上来。我先是摔在地上，后又一滚，到了沟里。

　　我们哥俩听着木柱叔说话，那车子拉起来也就不显得有多累了。村庄，近在眼前了。

　　可是，偏偏就在这时，木柱叔就又掉下来了。他摔下来的声音还很大。这一次，他唉哟起来。

　　我连忙把绳子往地上一放，急步到他的身边。伸出双手把木柱的上身抬了起来。大哥，快过来帮忙！

　　大哥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大哥！

　　还是没有反应。

　　这下我急了。我说你怎么不过来帮忙？

　　他还是不说话。

　　你不就是想回去找小菊吗？小菊就是那个让大哥发笑的王姓姑娘。

　　放屁！大哥生气了。

　　不能把木柱叔放在这里吧？

　　没事，没事，你们俩先走吧。拉着一车芦苇，怪累的。我的酒也醒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那好啊，对不起了，木柱叔，我爹还有事与我商量呢。大哥顺着木柱叔的话头，甩了包袱。他拉起车来，急急地往前走去。

　　哎哎，绳子，绳子。我往前追了几步。

　　大哥左手一下把绳子拾起，然后就不管不顾地往村里拉车而去。

　　剩下了我与木柱叔两个。喝了酒的人就是奇怪，刚才还能说话的木柱叔，现在竟然呼呼地睡着了。

　　我使劲地去摇他，木柱叔，醒醒，醒醒！

　　费了半天的劲儿，终天把他弄醒了。我把他扶起来，然后往前行走。但是，走了五、六步，木柱叔就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这时的我已经浑身是汗了。我心中恨恨的，恨大哥也太无情了。谁没有个用人的时候呢？你不能光顾着能早点与小菊说话，就把木柱叔丢下不管啊。

　　我又去把木柱叔拉起来。这次，走了也是没有几步，就又倒下了。他的双腿，好像一点支撑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也坐在了地上。这时的我，身上的夹衣差不多被汗水湿透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而此时的木柱，张着嘴呼呼地又睡着了。从他嘴里呼出的酒味，难闻死了。

　　我举目向路的前方看看，没有一个人影。村子里，也黑沉沉的，偶尔，会有一声两声的狗吠传来。

　　我有点发慌了。木柱叔睡着了，不能往前走了。而我，又扶不走他，背不动他。离村还有一里远呢。呆在这里，算是什么事呢？

　　石门宋，石门宋养猪，我也要养猪。木柱叔竟然说起梦话来。

　　石门宋，是我们北面二十里的一个村子。因为养猪多，毛主席都夸他们了。木柱叔，大概对人家心生羡慕了。

　　我的心儿一下一下地跳。怎么办呢？

　　终于，我想到既然两个人不能一块走，那我就自已先走吧。到木柱叔家里，告诉他的儿子大兵。我们拉个地排车来，然后把他的爹爹拉走。

　　我站起来，快步向村里走。我还想小跑起来，但两个裤子筒湿湿的，根本就跑不起来。

　　走，走，尽量地快走；不能让木柱叔一人躺在那里没头啊。小北风已经很凉了，使我的汗水干巴在脸颊上，很难受。在这凉风里，睡着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护秋时，好奇的我常常跟着父亲，晚上就睡在庵屋里。睡前，父亲总是对我说，你的腿不能伸出来，要不好得关节炎的。是啊，现在木柱叔的半条小腿就露在了外面。赶紧走，赶紧走。

　　快到村口时，我看到了让我惊喜一幕：我的大哥，并没有像我猜想的那样，去找让他发笑的小菊说话。现在，他拉着空地排车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迎面向我走来了。

　　大哥！我喜悦地大喊了一声。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武俊岭

贴篇习作，听听各位大侠的高见：））））

叶柄

谦虚呵，蛮有趣味的！

天姝

有人性的温暖。
朋友，你好。

一楠

记实性描写，真实的再现。有一种美好和温暖蕴涵其间！

武俊岭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谦虚呵，蛮有趣味的！

问好，

武俊岭

最初由 天姝 发表
有人性的温暖。
朋友，你好。

谢谢天姝，也问你好！

武俊岭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记实性描写，真实的再现。有一种美好和温暖蕴涵其间！

谢谢一楠版主！
大家看出拙作温暖的方面，是这样的。我的取自少年经历的小说，是想挖掘点人性的东西。温暖、温馨是其主调。

陌笛

这字写得，虽然“夜路”，让人感到塌实。学习！

黑雪

过去时代的余温,异域风物的亲切,都有种浑朴的美,
童年,是清贫而美丽,遥远而忧伤的,永生回味不尽。
略微有些松散，选材再严，开掘再深，当成精品，老套话。
有感觉写出来总比不写强，我很多时候在选材开掘的漫长过程中，错过写作的最佳时机，所以很多东西在心里。
装在心里再好也不是文学啊，哈哈。

武俊岭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这字写得，虽然“夜路”，让人感到塌实。学习！

谢谢陌笛。

武俊岭

最初由 黑雪 发表
过去时代的余温,异域风物的亲切,都有种浑朴的美,
童年,是清贫而美丽,遥远而忧伤的,永生回味不尽。
略微有些松散，选材再严，开掘再深，当成精品，老套话。
有感觉写出来总比不写强，我很多时候在选材开掘的漫长过...

谢谢黑雪。
童年的题材，可以写好，但如果写很好，也不易。

敬一兵

武版的小说也写得是有滋有味啊，问好！

凌云昕

独特的排版，
别具风味的对话，
问好武版。

武俊岭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武版的小说也写得是有滋有味啊，问好！

谢谢一兵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