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与小雀齐飞

青岩

　　隐逸与出仕本来是对立的，朝隐之法一出，二者之间的鸿沟也就随之被填平了。再演变下去，隐逸之德竟不入出仕之风高尚了。于是，隐又有了“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中隐隐外郡的分别。把隐归于山林称为“小隐”、隐于朝廷称为“大隐”，在理论上要归功于魏晋玄学家的新发现。魏晋玄学本以《周易》、《老子》和《庄子》为其主要法宝，自从竹林名士向秀注了《庄子》以后，《庄子》独占了玄学活动的鳌头。

　　竹林七贤的政治背景、哲学观点等从来就不是一致的。七个名士之所以共隐同游于竹林，主要是出于逃避政治风浪的原因，在纷乱的战争下，他们只有隐居山林来求得安静。所以政治风浪一停，七位贤士便各自分道扬镳了，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嵇康风骨硬，被司马氏杀了；阮籍城府深，却由于而死；山涛善于见风使舵，被讥为“吏非吏，隐非隐”；刘伶、阮咸最放诞，醉死于酒；向秀骨头软，又善于自慰，便“失图”了；王戎当时还小，后来却成了大人物，爱上了钱。而向秀又是如何失图的呢？《晋书》本传说：“嵇康既被主杀，向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父、许由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以后便是做官，“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朝隐起来，寿终正寝。

　　向秀是在嵇康被杀以后入仕的，因为有人说他是因骨头软而改节。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是也只说对了一半。从他答司马昭之问可以看出，向秀弃山林之隐改为朝廷之隐，是有思想理论作内应的，并非完全是受了政治的压迫。他说巢父、许由是狂狷之士，不解尧心，又是何意？一言蔽之，是齐同仕与隐。

　　这话得从向秀注《庄子》说起。《庄子》讲贵我，精神自由、隐于心灵，故高尚许由辞让天子之举，企慕大鹏之逍遥而卑斥小雀之累物。但向秀却认为，隐于山林与当朝执政其实本就是一回事，大鹏之志并不会高于蓬雀之志。好抄袭向秀注的郭象，他把向秀的意思完整地偷录下来：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於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於当涂。既然有为是出于无为的，那么尧治理好天下，是由于不治天下而治好天下的。有了这个“无为而治”的说法，便有了当朝执政与栖隐拱默并无实质不同的推论，即不必拱默于山林中才能称作无为。另一段注明是向秀、郭象的话，把齐同仕隐的意思说得更形象易懂些：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既然庄子说要任自然天性，那么大鹏能高飞九天，尺鷃只能翱翔蓬草，都是任其自然天性，所以它们的逍遥都是一样的。

　　这真是一大奇妙的新发现：原来大鹏与尺鷃都是任性而动的，庄子为什么要褒彼贬此？实在是没有道理。向秀这一发明后来被发展成了“任性逍遥”、“足性逍遥”论。这么一来，仕与隐只有行迹的差异，没有天性上的不同。喜欢做官的，你按你的性子当官好了；喜欢隐居的，你照你的爱好去隐逸好了。无论当途执政，还是拱默山林，只要不违背天性，都是可以逍遥的，都是可以自在翱翔的。

　　向秀的《庄子》注完成于嵇康被杀以前。据说嵇康活着的时候，还嘲笑过向秀能注什么《庄子》。等他果然注好了，和嵇康一起遭难的吕安还惊叹：“向子期不死也。”所以，有了这种仕隐齐同的思想理论作内应，向秀不等写完那篇悲哀不已的《思旧赋》，便擦干眼泪踏上洛阳路了。如此看来，向秀之失图，一方面是迫于政治压力而不得已，另一方面是出于对仕隐关系的精辟理解。这样，他改弦易帜变节时，便能在痛苦中找到解脱的慰藉了。因此，他没有像阮集那样郁郁而死，却自得地“卒于位”。

　　向秀在玄学上的贡献，被史家称之“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换句话说，是理论上有创见，实践上有效应，既自足了自己性分，也安慰了他人的不安。于是，蓬间的鷃雀望着九天的大鹏不以为然地逍遥，傲气什么？我还不是同样可以逍遥自在？向秀逍遥新解的奇趣在于：它表面上齐同了仕与隐，实质上却不是平分秋色。所谓“以为巢父、许由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的妙答，即露出了重仕轻隐的马脚；而所谓非“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即泄露了尊朝隐卑野隐的天机。于是，有士者直接了当地唱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如此，讥许由洗耳为矫情之说，博得了一片赞赏之声；想做官而又不想舍弃高名之士，获得了心理上的平衡。如此，大隐之风终于盛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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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

中隐隐外郡。想做官而又不想舍弃高名之士，生活在仕与隐的夹缝中，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这几篇朝隐都写得有新意，精华~

青岩

谢谢落梅斑竹的点评。
经常看到您的散文和诗词，都是功力非凡。
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问好落梅斑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