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坟记

枫落吴江

     转眼间，清明过去十多天了，可是天空中依然弥漫着纸钱焚烧的味道，似乎还夹杂着碳水化合物烧焦的恶心，在越来越热的天气里格外让人窒息，不过，好在先人们有个安静的去处了。
　　
　　村里的当家人刘汉回来了，不，应该说是以前的当家人，他现在被开除党籍了，也被免去了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从看守所里才出来，一脸的胡子拉碴，看不出才四十三四的岁数，就像要淋了雨的玉米棒槌，霉了。
　　
　　去年秋后，村里阴雨连绵，好不容易放晴了天了，露出了蓝，人们觉得心情好极了。
　　
　　村里的大喇叭奏起了雄壮的国歌，村民们都条件反射似的走到当院里聆听着支书的呼唤，一听到要平祖坟，整个村子都怒了，挖坟掘墓可是最缺德的事情啊，何况是要掘自己家的祖坟呢。
　　
　　镇上的一纸文件，说是为了节约土地、保护农田，要求各家各户平祖坟，并且把这作为年度党支部书记考核的重要内容，镇书记对刘汉说：你村是示范村，如果干的好，就提拔你当副镇长，但是一定要考虑周全，这不是小事。刘汉是村上的混世魔王，听书记这么说，心里痒痒的，一个农民，能当上副镇长，也算是祖坟里冒青烟了。
　　
　　刘汉作为村支书，很明白以身示范这个词的意思，大喇叭号召完了以后，他带领自己家族的几个侄子先把自己的十二代以前的老祖坟给平了，这座坟是300年前来这个村的刘姓第一人，也是刘汉的直系祖先，他跪在祖宗的坟前，痛哭流涕，说，对不起，孙子不孝，得罪您老了。
　　
　　平坟运动由刘汉拉开了帷幕，起码人家带头做了，多数乡亲们纵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是朴实的农民也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多数人还是跟着支书做起了冒犯老祖宗的事情，转眼之间，村外少了一个个的小土包，但是纸钱的味道越发浓厚起来，让人闻着胆战心惊。
　　
　　流星村里有两大姓，一刘一熊，人口相当，在村里的事务上，两家的发言权都是旗鼓相当的，支书和主任一般都是一家一个，这不，因为与刘汉争当支书，主任熊大宝和刘汉搞得很是水火不容，熊大宝见人就说：刘汉他娘的就是家奴的后代，巴结领导没原则，死不要脸。其实，到底怎么没原则，谁也不清楚。
　　
　　恩怨总是在基因里一辈辈传承下来，一代又一代，其实家奴这个词，都是起源于十几辈以前的事情了，当初是熊大宝的先祖在雍正朝为官得罪了皇帝，被贬居河间府，到这个地方立村，到这地儿的当天晚上，正好两道流星划过，熊姓先祖取名流星庄，后人口繁衍，便叫了流星村，那刘汉的先祖曾经是熊家贴身家奴，后出门立户，后代却繁盛起来，至今来说，刘家的势力却还稍微大一些。
　　
　　熊大宝是村里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拖拉机手，第一个民办教师，他觉得自己那儿都比刘汉强，但是也不知道咋了，镇上最后还是选择了刘汉当了支书，他心里就是不服气，总觉得这是最大的耻辱。这不，他为了保护祖坟，笼络着同姓的十来个小伙子，把窝棚搭到了祖坟上，这一片墓地很大，沉睡着熊家最初的三十四位先祖。
　　
　　刘汉万万没有想到，熊大宝竟然敢公开与自己作对，他晚上喝了酒，站在院子里大骂：还他妈的是村主任呢，什么玩意儿，没素质。熊大宝此时也正正在祖墓边与族人饮酒，他此时感觉到，自己就是家族的英雄，抗拒着邪恶。
　　
　　“熊大宝，由于你对抗上级政策，镇上已经决定暂时停止你村委会主任的职务，希望你配合上级的平坟复田运动，如果仍然对抗，将开除你的党籍。”刘汉把镇书记的信送到熊大宝的手里，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似乎在告诉熊大宝，正好有机会把你赶下台。
　　
　　熊大宝接过书记写的信，用目光轻蔑的扫了一样，随即疯狂的撕掉，抛在风中，那动静就像是点燃了仇恨的礼花，散落在地，一地冰霜。
　　
　　刘汉这几天天天失眠，梦里常常有一个场景浮现：自己当上了副镇长，坐在镇礼堂的主席台上，下面是全镇的干部，包括熊大宝，正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猛地惊醒，一声冷汗，身边只有那个沉睡的老太婆。
　　
　　不行，我得想办法，清明前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不然我的副镇长就要泡汤了。刘汉疯狂的想着，一个念头划过天空，重重的砸在他昏昏欲睡的头上……
　　
　　“大宝，回家吧，你妈不见了，门口上了锁，还贴了一张冥币”。有人打电话来告诉大宝。在冀南农村，只有家里死了人才贴冥币，这对于熊大宝来说，就像一个晴天霹雳，他扔下酒瓶子向家里奔去，边走边骂，刘汉，我和你没完。
　　
　　熊大宝才走，几辆推土机从另一个方向冲着呼啸而来，熊姓族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刘汉为了完成平坟任务真是下了血本了，他们迅速的站起来，手拉手站成一排，眼神中夹带着仇恨和对抗的力量，推土机停了下来……
　　
　　刘汉从推土机里走了出来，他来到熊姓小伙子们的身边，隔着人墙，对着熊姓祖坟深深的鞠了一躬，虔诚而自然，小伙子们左右相望，弄不到刘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仍然死死的盯着刘汉，这墓地变得异常沉寂起来。
　　
　　刘汉转过身去，大步跨向推土机，这个时刻，一群乌鸦呱呱地从头顶飞过，带出尸臭的味道，几辆推土机轰隆隆地一起向墓地深处冲去，熊家小伙子们牵着的手不情愿但是最无奈的彼此松开，顷刻间，熊家祖坟上的草被土无情的葬在了下面，旁边是儿孙们的目瞪口呆，泪满衣襟，他们盼着熊大宝回来，收拾这个残留的恐惧局面……
　　
　　熊大宝回来了，拿着一桶酒，或者不是酒，而是汽油，走进了，人们终于闻到了一股汽油的味道，他径直走向刘汉驾驶的推土机，一边走一边将汽油顺着头顶浇到自己头上，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目光里充满了杀父之仇一般的恐怖……他右手举起打火机，还有半瓶汽油……突然，从驾驶座里面弹出的一个烟头，点燃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熊大宝扔掉瓶子，呼喊大叫起来，肉皮烧焦的味道映衬了尸臭的墓场……
　　
　　熊大宝的命是保住了，但是面部、后背20%的皮肤烧伤，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一直念叨着：那个刘汉怎么样了。
　　
　　刘汉在村后的柴草垛里被县刑警队带走了，他一直挣扎着：我是为了完成镇党委政府的任务，你们为什么抓我，我冤枉啊。刑警甲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啥话都不说了。
　　
　　在看守所的第一天晚上，刘汉梦到了一个老头，穿着清朝的长衫，他拎着刘汉的耳朵，只说了一句“官迷心窍的不肖子孙”就消失在茫茫烟雾中，刘汉惊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拭一下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像是在棺材里，是啊，这小监室本来就是棺材啊，还要在这呆四个月……
　　
　　流星村支书进了监，主任进了院，祖坟刨了个光，这个村已经不是个村子，到处弥漫着仇恨、无奈、失落的味道，村里一个叫刘星的小伙子自己阔步走进了镇政府，他径直走向书记的办公室，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书记，这样搞法不行，这样搞得出大事，得划出公墓来，简单的平坟不是办法。书记摇摇头，再点点头，紧紧握住刘星的手，说了一句：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我支持你，小伙子。我想，书记心里的滋味肯定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浩浩荡荡的平坟运动在流星村转入了另外一个层面，殡葬改革，这个村成为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全省典型……
　　
　　两年以后，民政部颁布命令，不允许强行平坟……
　　2692字

lvhq018

不知道什么时候政策能够走在行动前面，避免许许多多人间悲剧发生。

熊荟蓉

祖坟历来受国人重视，强行平坟肯定会出大问题，好在结尾收的不错，盲羊补牢犹未晚矣。本篇小说直面现实，有一定的警示意义。

梦秋

拜读问好

枫落吴江

梦秋 发表于 2016-4-5 19:24
拜读问好

感谢！

碣石清风

平坟场面真实具象酿成悲剧实属人为，刘汉这样的人物很有代表性有警示意义的文字。辛苦了。

枫落吴江

lvhq018 发表于 2016-4-5 18:41
不知道什么时候政策能够走在行动前面，避免许许多多人间悲剧发生。

是啊，悲剧发生总是让人痛惜不已。

瑞雪洪荒

有世代延续的宿仇，有内心化解不去的怨恨。有弄权者的不择手段，有抵抗者的铤而走险。
两个家族之间一场惨烈的祖坟之战，以仇对恨，以暴制暴，怨恨相报的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惨烈收场。
好在这场隔世之仇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后，竟推进了殡葬制度的改革，让我们看到了殷殷血色背后的春天！我想，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意义所在吧。

枫落吴江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6-4-5 19:59
有世代延续的宿仇，有内心化解不去的怨恨。有弄权者的不择手段，有抵抗者的铤而走险。
两个家族之间一场惨 ...

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揭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干部形象。感谢！

枫落吴江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4-5 19:19
祖坟历来受国人重视，强行平坟肯定会出大问题，好在结尾收的不错，盲羊补牢犹未晚矣。本篇小说直面现实，有 ...

感谢大姐！

天门牧夫

平坟，是人鬼不宁的事。如今民众维权意识逐渐觉醒了，网络媒体发达，以“运动”的方式来执行这种难以得到民众理解的政策就越来越困难。罔顾民意，强硬推行，自然矛盾丛生。
小说以此为背景，展现了平坟事件中的矛盾冲突，农村基层干部在解决问题过程中的形象得到较为充分的体现。欣赏学习，问好枫版！

戏笑九宫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场平坟运动，记忆又被版主老师一篇小说唤醒，回忆是各村朴素的人们，有对暴力平坟者的抗争，有敢怒不敢言的无奈，到处一片怨声载道和悲天动地、鸡犬不宁暴力执行运动的场景，再次在您的小说中呈现在脑海......真是人间另外一场浩劫啊！学习欣赏之余，感慨一篇再现那个年代农村历史的真实的作品，必须点赞!
"刘汉疯狂的响着，一个念头划过天空，重重的砸在他昏昏欲睡的头上……"应该是“刘汉疯狂的想着，一个念头划过天空，重重的砸在他昏昏欲睡的头上……”吧？
总体非常有感觉的一篇佳作，顶起来！
问好版主

枫落吴江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4-5 20:31
平坟，是人鬼不宁的事。如今民众维权意识逐渐觉醒了，网络媒体发达，以“运动”的方式来执行这种难以得到民 ...

感谢牧夫老师的到访指导，问候！

枫落吴江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4-5 20:58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场平坟运动，记忆又被版主老师一篇小说唤醒，回忆是各村朴素的人们，有对暴力平坟者的抗 ...

感谢九宫先生到访！

枫落吴江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4-5 19:45
平坟场面真实具象酿成悲剧实属人为，刘汉这样的人物很有代表性有警示意义的文字。辛苦了。

感谢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