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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水红的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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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25 12: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水红的苇子

            

                    
              [小说]杨友泉




  


  冬天来了,村里的人闲下来了,农事都交给田地去忙了。人们走亲窜戚,或者邀约三五个好友,聚在一起搓上两圈麻将,打上几局牌,把这些闲日子尽量打发得有闲散味。媳妇们一玩起麻将就上瘾,比男人还厉害。孩子读书回来吃不着饭。男人辛辛苦苦在外面挣着的钱,从邮局汇来,媳妇把它输光了,男人回来问事由,媳妇说买东西了,男人问买什么东西?女人就支支唔唔说不出,男人就知道女人犯老毛病了,揪着头发便打。女人被打急了,就骂男人,有本事就别丢下老婆孩子往远处奔,女人不玩麻将玩什么?玩男人?男人的咬肌就在脸上泛滥起来,揪住女人头发的手,松开了,换成了霹雳掌,一个弧旋下去,女人的脸上就胭脂样泛红。的确,村里的日子越过越松闲,只要你不找活路,村子里就到处都能遇到闲人,问你,今天玩什么?到哪里去玩?取代了,吃过了?吃饭没?这样的问话。

  菊花就没有这样的奢侈。她和别人问话时,还是用,吃过了吗?菊花还没有从吃过了,过渡到上哪里玩。当然吃过了吗这句话,对于菊花来说关心的也不是吃这个意思,菊花关心的是吃过了,要去做什么这层含意。菊花吃饭就是为了去做什么服务的。菊花能做什么呢?十三岁的一个小姑娘,初中没有毕业,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的人却就要去挣钱。因为她姐姐秀秀在县城读高中。秀秀每个周末都会从县城回来,取她的生活费,菊花就得把这份费用挣好。菊花为了挣下这笔费用就没有冬闲了,菊花得拼命地忙,拼着命忙才能忙出这笔费用。菊花的父母也在拼着命忙,已经年迈的父母拼着命忙,只能凑够秀秀的一年两次的学费,一星期一次的生活费和零花,就不得不落在菊花的头上。菊花问吃过了吗这句话,问得最多的是兰兰。因为兰兰吃饭也是为了挣钱,一吃过饭就跑去问菊花,菊花,吃了没有?吃过了,菊花回答,菊花边答应边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饭囫囵吞咽下去,边咀嚼边和兰兰一起去做商量好的事。兰兰和菊花一样,有个哥哥也在县城上高中。
 
  菊花的饭吃得一般都要比村里的早,太阳还没有照平,就要把饭吃到肚子里,菊花吃饭的时候,她的父母端着饭不吃,偷着老瞅自已,菊花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赶紧扒上两口,最初菊花奇异,后来看多了,都是自已的老父老母,看一眼就看一眼呗,不在意了,吃完时只说一声走了,老父老母似还沉浸在某种想念中,菊花拿起头天晚上磨好的镰刀,拿起镰刀来,菊花还要在上面用指头宕宕,指头和口刃就会发出非常悦耳的响声,像一种轻音乐,一听见这种芒锋的啼叫,菊花心里就会漾起一种青春的欲望,那也是一种跃跃欲试的锋芒。口刃上一发出的这种轻脆的响声,菊花心里就踏实了,昨晚磨了半宿的刀刃,终于换来今天出发前的轻松和胆气。再拿起系成蝴蝶状的山草绳,套在扁担梢上,还没有等父母说早回来啊!就朝父母作了道别,我会早回来的,不要等。

  菊花昨天就约好了兰兰,现在兰兰没有过来,说明她还没有准备好,就得让菊花过去等她。兰兰家在得偏,地基围得早,一直没有盖,去年搭得几间平房,但一直没有给菊花新房的感觉。菊花来到兰兰家的大门口时,大门敞开着,说是大门,也是有些将就,大门是从旧木料摊上购过来的,原来的样子是二门,是木匠加了条边才改造过来的。菊花就兰兰兰兰地叫,菊花的叫声还没有停,就有大白鹅的声音在回应,听着叫声菊花知道是大白鹅摇摆着身子过来了。菊花最怕的是大白鹅不断加长的脖子,好像里面有架弹簧,晃一下脑袋就能把脖子加长了。这时有个脑袋探了出来,却是兰兰的,娇嫩得像个花骨朵。快好了,快好了,兰兰说,你进来坐一下吧!菊花说还磨蹭个啥?我不进去了,我在外边等,你倒是快点啊!不一会,兰兰出来了,两人就有说有笑地走过村子,村子的走向是依附着山麓的,阳光像水一样从山坡上往下淌,淌到村子的时候,就不走了,阳光像是分派到各户了,各户又把它往下分:屋脊上、半墙上、桃树尖上、草垛顶上、院落的角落里,闲人们睡得都比较晚,起得也晚,起来一看,好像院子里点了灯,把夜晚给照亮了。菊花和兰兰说的都是些有趣的话儿,阳光有一下无一下照亮她们身上的淳朴和康健,她们走一阵笑一阵,路也行了大半。路也就有趣了,一根线似的緾来绕去,让走的人云里雾里猜。菊花和兰兰来到箐里的一个“海”边,海深邃得有些怕人,海尾上的灌木长成了几丈高的一团,海水过分的清澄反而让过路的人望而却步,好像里面有一个东面在看着你,等着你。菊花和兰兰是不管这些的,她们进山时在这个海里喝上几捧,出山时来上几捧,就可以到家了。一边喝她们还要一边把水洒给对方的身上,她们紧走一阵,身上都热了,这些水珠就会让她们的身子凉下来,有时候也会玩得有些过分,把对方的衣裳弄湿了,进山时她们就会发现她们小兽一样的乳房,从衬衫里映了出来,山路崎岖,有沟有坎,小兽也左闪右扑,逢沟跃逢坎跳,她们看着自已重要的东西,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们就惊骇得不得了,四下一望,还好,没有一个人,走了几步,觉得还是有人看,往上一瞧,真有个人在上边看哩,是那个眼睛亮得让人睁不开的太阳老人,它还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呢,就把身子侧过去。这下没人看了,走上几步,觉得有手上来了,上到重要的地方上来了,小兽的头已经在品尝轻轻的抚摸了,一但反应过来,她们就会跳起来,四下里看,却连鬼影都不见。那么这只手就是自已的幻觉了,要么就是松树枝上的风下来挠了一把。接下来她们开始戏弄对方了,她们看着对方最重要的东西在光天化日之下迎风晃荡,看着对方顾此失彼的窘态,就把腰笑得弯下去。她们还会用刚才出现在乳房上的那只手取笑对方,菊花,你最希望那只手是哪个男人的?菊花想了一下,想了一下脸就红了,觉得上了兰兰的当,兰兰跑到一丛荆棘后面躲了起来,菊花不会饶过她,追了几圈,又往山路上飞奔而去,最后两个人都坐在草地上喘息。爬起来一看,她们已经到了割狮子苇的山头了。

  狮子苇是当地人叫成的,成年人爱叫。成年人爱叫是因为成年人的肚子被它填过,饥馑年代并不遥远,成年人很容易就想到它的好处,那是一个狮子苇都被找光的年代。后来好些了,人们不再饿了,但是狮子苇并没有离开这拨成年人,狮子苇仍然被成年人磨成糠用来喂猪。一种普通的苇子被称做狮子,这种苇子就不能小视,它甚至重要到成为人类的储备粮、救命粮。人类也许说大了,它应该说成,这种苇子重要到成为生存在底层的人们的储备粮、救命粮,它是这些人的一块阵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样的东西常常在底层的大众面前,就是狮子,就是比狮子还要重要的神。小孩们则把狮子苇叫做酸苴苴,生存在底层的孩子应该说是没有零食的,但是孩子是需要零食的,他们总要尝一尝这个世界上除了一天两顿饭食之外,还有没有其它味道,他们有这个权利。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很容易就会想起这样一些零食:草根(茎很肥的那种)、地瓜、小梨、苦桃、仙果、酸苴苴。其中有两种零食有必要说一说,一是小梨,梨只要不苦涩得咽不下去,它就会被摘下,如果你不摘就被他摘,你不吃就被他吃,反正它长不大。另一种是苦桃,苦桃的情形也跟小梨差不多,长不大,羊屎般大,人叫它“羊屎果桃”,苦的,涩牙。但是孩子们对这些果树却趋之若骛,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这个消息,说老峰山上有几棵挂果的桃树,三五个人马上结成一个同盟,两个刚才还打架的人也结合在了一起,到了这棵树前才发现,果实已经被人洗劫一空,但是也没有白来,有人还是从隐蔽的树叶里发现几个桃子,梨子,摘下来一看,长得还从未见过的大。酸苴苴则是酸,小女孩爱吃,路边,河旁,野外,到哪里都有,摘下叶子来,在手心一揉,讲究的洒上点盐花,正宗的酸,比醃菜的酸,味还要正,还要醇,这种零食的好处最明显,它不仅什么地方都生长,而且一年四季都一个模样,不肥不枯,不旺不衰,灰绿灰绿!这样丰沛的零食天下难找。

  菊花和兰兰就是到山里割狮子苇的。前几年她们也来割,那时她们还在吃,这几年不吃了,她们也来割,是割了喂猪的。是喂别家的猪。她们把这种苇子割回家后晒干,粉碎了后,挑到街上去,养猪大户就会去买。菊花和兰兰就把钱挣到了手。

  菊花和兰兰疯闹了一阵,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狮子苇在松树下,在玉米地埂子上,水红水红的,不密集,也不太零散,像挂在松树下的几片片闲云,落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被风吹走。这些苇子虽然不十分起眼,但却异常熟悉和亲切,像是约好了,要这天见。菊花和兰兰就兵分两路,一路向左,一路向右,集合的地点不用说了,就在这个地方,暗号呢,就要说了,这山梁极少有人上来,山草却越长越旺,人一蹲下就没了,人站着也似有似无。几年前这些山茅草还是紧俏货,这茅草就是公分,就是肥料,是公分是肥料就是粮食。这几年粮食跌价,肥料也跟着跌价,公分是早没有了,这样呢,山茅草也就掉价,一掉价这山坡就热闹起来,一热闹人在里面就孤独起来,就要有暗号,把人和人连接起来。姑娘家也就特别起来,父母就要特别强调,有事无事常联络,姑娘家的,不要低着个头就不知道个抬,哑着个喉咙就不知道响。事要做,见识也得有。菊花兰兰呢,也就自然而然吼上了山歌,见鸟唱鸟,见虫唱虫,有什么心事呢,吼一吼,这心事也就云朵样散入了蓝天。兰兰和菊花呢,年纪还小,这心事呢也就鸡毛蒜皮大小,不值得说的。山坡就是这样单纯,单调,半透明着,只有阳光在草上的反射、折射、映射,只有空气由清而热而凉,它们不变的变化,并不只反映在视觉上,几乎是一种心理感受。菊花和兰兰脸上也就写着这种格局,写着阳光不动的变化,空气不运行的冷热,山坡不动声色的生长。菊花和兰兰常常跑得很远,割下来的苇子却不多,有时候遇到一片苇子躲在低矮处,水红水红地晃荡,菊花的心都会跟着晃荡起来,就留意看一看这山凹的形式,这样的山凹多好,得把它留在记忆里。菊花割着割着,就割到了一绺棕毛,顺着棕毛瞧去,就看见这棕毛原来是个蓑衣,蓑衣上躺着个人,头上罩着草帽,大概是睡着了。菊花觉得有些紧张,往四周一看,阳光就更白了,苇子也更红了,菊花不想离开这些苇子,那么就悄悄地割,不惊动睡着的人。睡着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人,是个放牛的,或者是个放羊的。不过菊花还是想早些离开,但是这苇子长得实在是肥实,镰刀磨得又快,所到之处,苇子的断离声脆亮得让人心惊,一下子就把山凹灌满了。菊花觉得声音弄大了,赶紧把速度减缓了。那人还是被弄醒了,将草帽从脸上移开,看到了菊花,菊花,那人叫出声来。菊花回头一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个后生菊花熟悉。后生叫生林。刚刚睡醒,脸上红朴朴的很耐看,生林笑着,笑得很纯,和身边的苇子、阳光、山茅草形成了一个整体。菊花晓得生林在放羊。生林这人不爱读书,老是逃课,老师家访了多少回了,还是逃,一天生林的父亲拎着他的耳朵,拎到老师办公室,当着老师的面,要问一句话。他的父亲当着老师的面说,生林,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读书呢还是放羊?读书呢还读六个月,放羊呢放三十八只。要读书呢一天也不能落下,要放羊呢一头也不能丢,一天也不能少。你说吧,读书还是放羊?生林说放羊就放羊。除了读书我什么都干。那天在生林的周围挤满了低年级的同学,菊花就在里面,菊花当时骂了一句,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但是若干年后,他们在一个苇子凹里相遇,自以为脑袋瓜开窍的菊花,并没有比生林读得多,不久,菊花刚刚翻过初中的门槛不几天,就回家了。老师几次家访,希望菊花再回去。但是菊花一家四口人相当明白,这样一个家庭,供一个高中生已经吃不消了。既然只能供一个,那就供一个吧!生林说我晓得你和兰兰在割苇子,不想今天遇上了。菊花说你放了好几年的羊了,我倒是常常看见你。生林说看见我是个什么模样?菊花说说了你不要见怪。生林说我就是缺个说话的,我实在是困不住哩,爱骂你就骂,我只把你当成说话就是了。菊花说你像只牧羊犬。林生说你说得好,我的羊跑得不见了,我得把它们围到这片苇子地里来。

  这以后生林就常常遇上菊花,菊花也常常遇上生林。寂寞的山野遇上个说话的,这山野就不寂寞了,如果遇上个谈得近乎的,这寂静的山野,就愈发的寂静。菊花和生林都说着些不咸不淡的话,开几句玩笑,甚至打闹几下,都成了每天不能缺少的内容。到了街天,菊花卖苇子糠去了,山野的寂寞就会加倍,生林看着水红的苇子都躲起来了,生林在菊花去卖糠这天还会觉得,山野里停在阳光里的寂静,成了一只又一只金头蝇,嘤嘤嘤地细细密密地叫着,从生林的耳朵一直叫到心里去。菊花第二天一来,生林就故意问菊花,你昨天到哪里去了?菊花说你不知道?生林说你没有去赶集是不是?菊花说那我去干什么了?生林说你变成了金头蝇,吵得不行。我只有提前回家了,父亲问我咋这早就回来,我说山野里吵闹得凶。父亲说你诓谁呢?山野里会吵,下次再撒这种低级的谎,我用羊鞭抽你。菊花说该抽。生林说你就那样狠。菊花说你都把我变成金头蝇了,我还不狠。生林说这天底下的事就是不公平。生林说着就过来拉菊花的手,说,走,你看看我咋天是怎么想你的。菊花和生林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块空地上,指着躺在地上的水红的一片说,你看见了吧,这一片苇子可不少,都是我拔下的。生林用手拉了拉几棵站着的苇子说,昨天这几棵苇子把我的手上的皮都抹下了,还是没有拔起来。不过今天我没有那样蠢了,你看我怎么把它弄下来。生林把背扛在菊花前面,腰一弯,一道亮弧飞快地划了出去,苇子揺摇晃晃跌到地上。等到生林直起身子时,他的手里已经实实在在地攥了把镰刀。菊花本来想笑,你都看看你做了什么,有根的苇子是要不得的。但话一出口还是变成了另一种声音:昨天你帮我拔苇子不用刀,今天我帮你放羊,我不用鞭子。菊花就常常为生林放羊,大部分时间是他们边放着羊,边割苇子。生林也带了把镰刀,两个人割起来就快。菊花割起苇子来总是比生林快,生林就常常跟在菊花后面,菊花的屁股就总是在生林眼前晃,有时候生林的头似乎要顶着一样,生林的头总是在得很低,菊花的屁股却总是撅得很高,生林的眼一晃过去,就能认定菊花的重要部位在什么位置。生林不去确定,老去研究人家的重要位置干什么呢,但是也许是天气太闷了,也许是菊花的身体不可遏止地朝着女性的深处发展,青春的体气从菊花的各处冒出,也许是生林的荷尔蒙在炽热的阳光下正一嘟噜一嘟噜分泌。生林没有控制住自已,在菊花的屁股上确定来确定去,结果还是没有确定下来。生林对菊花说,这几天村里不是流行牛仔裤,要么你也去买上一条,好看着呢。生林暗自想,菊花穿上牛仔裤就绝了,那个地方就好确定了!


  生林说的牛仔裤菊花也不是没有注意过,美观、性感,价格也不贵,村里的姑娘们差不多都有一条。菊花一直没有买,菊花一直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更主要的是,菊花拿不出这条裤子的钱。这天生林一提,菊花的心又动了起来,这点买裤子的钱能不能从苇糠里挤一挤呢?菊花想应该是能的。反正这些时间生林在帮自已,多割一抱,多粉一袋,不就多出一份子钱?菊花想就这么定吧。这样定下去了,菊花就得早上再起早一点,兰兰有些奇怪,问菊花起这么早干什么。菊花说早去早回。回家时菊花又把时间延长了,兰兰不问了。兰兰的哥也要高考了,兰兰也想延长些时间呢,兰兰听说读大学的费用是上高中的好几倍。兰兰想哥读大学是迟早的事,读大学是一个家庭发生的大事,家里的每个人都要肩上多扛一点,背上多码一点,手里多抓一点,把这事担待过去。兰兰把这话对菊花说了,菊花的心咯噔了一下,觉得兰兰看问题就是看得比自已远。菊花想,牛仔裤呢,是不是先放一放。

  菊花和兰兰就把时间延长了,争取多攒下点积蓄,一家人出个大学生,这家人的面子就会在村里大起来。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这是给这个家挣面子。不只是菊花和兰兰在铆劲,这两个家庭也先后动起来。高考过后,菊花的姐接到了通知书,一家人都替菊花的姐姐高兴,兰兰的哥没有收到,兰兰的哥考的分不高,听菊花的姐说,兰兰的哥在学校里交了个女朋友,经常逛公园上馆子。兰兰把这事给瞒下了,可这事还是由其它村里的人传了出来,说某村的某某,在学校里喝酒交女朋友,把自已的孩子给带坏了。这个某某就是兰兰的哥。兰兰的父母听后非常恼火,骂兰兰的哥是不肖子孙!兰兰的哥开始还抵赖,后来看到家里人都拼着命为他积攒学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良心发现,后悔了,让家里人支持他补习一年,他不会对不起家里人。后来兰兰的父亲还是把他送去补习,由于考分低,收的费用高,一下子就把家里攒下的积蓄折腾光了!

  菊花在听兰兰一番倾诉时,心里还暗自庆幸,回到家才知道自已家里的经并不比兰兰家的好念。菊花家攒下的积蓄和要交的费用相比,只能算是零头。和通知书一起来的还有个附录,附录里发生着各种费用,这些费用一笔笔累下来,越累家里人就越没主意,累到最后,一家人被这笔累计下来的数字给打焉了,头都陆续低了下去,大家心里都没有这个底,这样的一笔费用(几年下来),可以盖出比村长家还要漂亮的洋房。长时间的低垂使菊花觉得房间里的空气稀薄起来,觉得胸口那里发堵。菊花的父亲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吐出的浓烟,把他的脑袋都淹没了,接着这烟雾又往这边和那边移过去,想淹没其他人的脑袋,这口烟雾还在父亲的头发丛里没有散尽,下一口烟雾又升腾了起来。一家人在这种令人发晕发呕的烟草味中,昏沉起来。父亲的头终于低不住了,我明天去信用社贷款,父亲说这话时嘴里还在出烟子,鼻子里也出,眼睛里不出,眼睛像拉了张血丝的网,把浊水堵在了眼瞳中,大概是把烟雾也网在里头了。我不信就借不着,借不着菊花给我送饭,我就守在信用社里头!父亲的烟此时从嘴里一股股喷涌出来,向屋子的每个角落射去。菊花觉得父亲肚子里满装的不是烟雾,更像是一肚子怨恨和恼怒。

  菊花也有些恼怒。觉得这样一杆子事情突然降到家里,明明是好运,怎么越下去越像厄运呢!这样一件巨大的喜事,等它落稳之后,却变成了要把这个家庭压跨的灾难!菊花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些不大对劲,却并没有说,菊花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一般是不支声的。她的任务是听,听完了把任务接受下来。

  菊花就给父亲送了两天饭,晚上给父亲送棉被。信用社的院子并不宽,栽满了各种花草,翁翁郁郁,一片繁荣。菊花的父亲就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柏树下面,那里有片荫凉,太阳转父亲也就跟着荫凉转,早上他坐在西边,晚上就坐在东边。边上还有个小男孩在玩耍。第一天给父亲送饭菊花就觉得不对劲,坐在边僻的柏树下的父亲更像是村里的哪个闲人,在繁花中享受生活。父亲是在第三天才被主任发现的,赶紧拉起父亲坐在营业窗口下的椅子上。主任让办理借贷的李办事员叫了出来,李办事员的眉眼低拉了下来,说,我让他拿抵押出来,他把他女儿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我说通知书不能做抵押。他就出去了,不一会,拉着她女儿进来,说,把她给押上!我笑了,我真是笑了,就笑着说,人不能做抵押物。这个老人家说话了,说,我押的不是人,我押的是大学生这块牌子。牌子总可以押了吧?李办事员开始叙述时还有点紧张,越说越轻松起来,声音也明显大起来,好像是老人家这种搞笑的奇闻轶事助了他的威。最后李办事员几乎是耸动着肩膀说,我说不行的,老人家。大学生这块牌子不是财物,也不能做抵押。老人家又说我贷的款就是用在把一个农民变成大学生上面的!人也不能抵押,牌子也不能抵押?你们总得讲个理,你们说说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以抵押?主任听了后对李办事员说,你先给他贷伍仟。李办事员说,老人家说过了,少了一万不贷。主任就把脸转向菊花的父亲,老人家,你也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有些规定政策不是说改就改的。菊花的父亲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了。菊花的父亲在信用社在了三天两夜,最后贷出了伍仟块钱。这时候大学开学了,菊花家就顾不了更多,家里该卖的卖,该借的借,加上积蓄凑了伍仟。余下的就再也没有办法了,菊花姐走那天,菊花的父亲把钱交到她手里,说,就这些了,其余的只有靠你自已想办法了。不过不该做的事情饿死也不能做啊!

  菊花姐一走,菊花的事情就浮上来了,还是和兰兰一起进山割苇子。来到水库边两个人还是互相攉水,把两个人都淋湿了,淋湿了还不停地攉,边攉还边怪声怪气地呼叫,山菁把她们的呼叫抛来抛去地传阅,听到她们的叫喊有了答复,叫得就更凶了,水也就攉得更浪,攉完后两人想相视一笑,笑了一下没有笑出来,却呜的一声哭了起来,两人就抱在一起大声哭了起来。菊花和兰兰也闹不清楚为谁而哭,觉得想哭了,就哭上一阵。

  菊花找了块苇地,衣裳还潮湿,粘在身上腰不好转,手臂轮不开。看看周围无人,干脆就把衣裳脱下来,这样割起苇子来就轻松多了。割了一会儿,菊花觉得有人在偷看,赶紧用手臂护住奶子,本来奶子是在罩子里的,可是罩子里泡満了水,菊花把它摘下来,拧出一大滩水来后,晾在一棵树梢上。菊花就猫着腰朝四周认认真真地巡视了一遍,什么也没有。菊花这才把手臂放了下来,由于刚才的手臂箍得紧,现在感到那里隐隐发痛。菊花觉得是自已太多疑了,这荒天野地里,谁会冒冒失失闯进来呢?即使闯进来,也是他的福份,是他该有眼福,这多年了,不管多热多湿,多酷的烈日,多大的雨水,也没有解过一个扣子,今天才把自已晾开,这个人就看见了,是他该看见哩!菊花想到这里,脸上还是有些躁热。

  菊花这次感到的确有一双眼睛朝这边窥视,甚至还听见咽口水的声响。菊花拉过衣裳把自已套上,手里攥紧镰刀,朝那个丛林逼了过去。丛林一点点打开,一个影子渐渐浮出水面,这个影子看到菊花越来越近,突然大叫一声,妈呀!瘫软在地上。菊花听到叫声就不想再看了。这样一个荒天野地的地方,除了那个冒失鬼,还会有谁闯进来呢?那人瘫坐在草地上,脸色苍白,眼睛恐惧地盯着菊花,菊花一看见这种盯人的眼神,整个人又愤怒起来,你这个色狼,菊花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不是想看吗?你就看吧,你就把它看个够吧!菊花一边叫喊一边把自已的衣服扯了下来,白花花的身体马上把苇子地照白了,看呀,你不是想看吗?那人捂住了脸,跪在地上,接着又把头埋到草地上,呜呜呜地抽噎着。

  剩下来的山野就真正地寂静下来。鸟音真正地还原成了鸟音,松声真正地回到松声。白蓝的阳光终究回到白蓝那里。菊花觉得静静地坐上那么一阵,看一看,听一听,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纷乱就会安静下来。蝉鸣,鸟叫,使心里的安静转化成幽静。菊花觉得这种幽静自已是没有品尝过的,现在从松声,虫鸣中出来了。这种幽静还表现在虫子的脊背上,虫子无声无息地爬着,低着头,像要去做什么事,左右看了看,觉得还是沿着茅草往上爬,爬到一个节那里,作作索索一会,又上去了,上到了草尖,还想往上,没有上处,就把头和脚不断向高空探寻,空的、空的、又是空的,它又换了个姿势,又向高处扑闪过去,也是空的。虫子获得了经验,不扑闪了,掉了个头,下来了。

  虫子经过菊花身边继续向前爬去,爬了多长时间不知道,爬到虫子已经看不到了,菊花还是看,看来看去就看到了一撂一撂的苇子,苇子躺在凹地里,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远望去,像一绺绺沾了颜色的闲云。菊花在附近的山坡已经拾捡过好些挑了,菊花明白是谁干的,这荒山野岭的,村里的人闲玩还忙不过来的,还有谁愿意闯进这种地方呢?这人是谁,菊花心里最明白。自从生林窥看了菊花的身体后,一连半个多月,生林就像在山岭里蒸发了,连个鬼影都不见。但是菊花确定生林就在这片山岭里,像个蚂蚱附在草叶上,像个蟋蟀躲在灌木里,要么就像个蝉蜕潜在什么地方,用丝缠自已。菊花还想清静清静,理理自已的情绪,生林又出现了,生林这次出现和以往不同了,却是一堆堆的水红水红的苇子,这样的形象让人不生厌,留下的空间大,不由自主就想到那人,该恨的地方不恨了。不恨了,那人的形象就客观起来。那人的脸也红,太阳直射下来时是水红,傍晚,阴天是黑红。那人的笑也常从苇子上浮现出来,明朗的笑容要结束的时候,有一丝苦味挂在了他的唇角。不过生林的这些形象都是虚像,虚像就不会像真的那样一忽儿闪灭了,而是长久地挂在一个地方,挂在松树上,苇子上,茅草上,不再动弹。起一次大风,来一朵黑云,下一场暴雨,生林就不呆呆地挂在那儿了,就成了一撂比一撂大的苇子,这苇子就铺成了一条山道,由宽而窄,最后似有似无,钻进了丛林深处,不见了。这就是生林么?刚开始的时候菊花不去找,这是生林设的一个圈套。后来还是顶不住诱惑,这个圈套里掩盖着什么。菊花每次沿着这些苇子铺成的道路往下走时,每次的心都跳得卟卟卟响,越往坡里收时就越响,这种响声菊花以往是从没有听过的,每次菊花把苇子收到尽头时,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也看不出有什么圈套。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圈套的话,那就是生林把苇子的尽头收在一个点上,这个点将是明天苇子的起点,明天那条由苇子铺就的道路,就是从这个点上延伸出去的。菊花明天就从这个点上走出去,走进另一个圈套。

  菊花把割苇子的钱全交给父亲了,父亲让菊花留一点零花,菊花说不用了。父亲说你一个姑娘家,在村里的姑娘堆里,年纪也不大不小的,比你小的也找了对象,该打理自已还得打理,不要等你姐,你等不得你姐,你姐已经是半个城里人了。菊花说我还小哩!我不找!菊花的母亲说,人呢,把个个子苦小了,个子是小!可年纪不小了。又问:心里有人吗?该有个人了,有了人,就给你办了!你姐肯定在你后办!我们已经对不起你,不能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说得菊花的眼睛湿漉漉的。那么菊花的心里有谁呢?不好说,菊花觉得这些年来自已已经和村里的人越来越生疏了,村里人生活在房子里头,菊花则是生活在山野里头。以前来往过的同伴、同学,有的要么到深圳广州打工,要么成为麻将扑克牌的高手,跟一个只会进山割苇子的人,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呢?菊花没有删捡别人,别人先就把自已给删捡了。菊花这个晚上过得有些郁闷,觉得不知不觉自已就成为了另类,别人不知不觉就活得比自已有滋味,凭什么?!凭自已多了个大学生的姐?是姐的错吗?姐上大学有什么错?菊花还想问下去,但她的头有些朦胧,一天的奔波疲惫,终于变成了松软的朦胧,爬进了菊花的脑子里。菊花的身子就交给了那个没有苦痛的世界。

  第二天,菊花一进山就踏实多了。水红水红的苇子,苇子里躲着的那张红脸,红脸上那双闪烁不宁的眸子。菊花这样想着往四周一看,山山峁峁上都是些不安份的眸子,松树针上,梨树叶上,马缨花上,茅草尖上。似乎这些植物一夜之间长高了,一夜之间就解了风情,一夜之间就孕育了欲望。菊花觉得这天早上的山野特别让人轻松,山野里的这些眸子特别燎人,菊花觉得这些眸子不但不让她心慌,反而让她更舒畅。

  以后,菊花在交给父亲卖苇子的钱时,就留了一小部分。菊花每天在山野里感受着偷窥自已的那双眼睛时,感觉到了那双眼睛流露出的一种失望,菊花不能证明这种失望的确存在,但是这种失望已经开始叨扰着她,叨扰她的原因最后被菊花捕捉到了,那就是一条村里流行着的牛仔裤。现在这种牛仔裤村里已经流行过了,这双眸子却还对这种过时的东西好奇着。菊花有点淡淡的怨慎,却也有些感动。是不是这条牛仔裤,不包在菊花的两瓣屁股上,就不算真正的流行过?是不是这条牛仔裤,不嵌进菊花的那个部位,就永远不会过时呢?既然这样,菊花想,就去买上那样的一条裤子吧。她不能让这双眼睛失望。菊花每天都留下点钱,就是不想让这双眼睛失望下去!

  这天傍晚,兰兰在大门口叫菊花,菊花听见叫就从厨房出来,来了来了,菊花边回答边系好挑子,晒干了的苇子还是保持着那种淡淡的绿,体积却扩大了几倍,菊花挑起两大梱苇子走出大门。兰兰扶着挑子,见菊花出来,说声快点啊,挑起就奔。加工厂在学校旁边,敞开着大门,里面有磨面机和粉糠机,菊花走到门口一看,加工厂空落落的,连个鬼影也没有。兰兰挑子还没有放稳,就叫,吴师傅,吴师傅!半天,楼上有了响动,接着有了呵欠,楼梯咚咚咚的响,吴师傅下来了,他的衣裳还披着,想穿却又懒得穿,一只膀子耷拉在外面。兰兰说吴师傅,你的秤我给你拨好了,你只要看一眼就行。吴师傅说我就知道你来了,跟山雀子一样,一个院子都给叫醒了。多少斤你读一下我记下来。兰兰说一百叁拾伍斤。吴师傅说菊花你的就不用秤了,跟兰兰的一样算了。这是一个机巧,菊花和兰兰每次都要在进大门前,相互掂量一下,谁的轻谁在前面,后面的就少个五六斤,这五六斤不值几个钱,但从中觉出有一点狡黠,有一点温暖,在回去的担子下留着点念想。

  先粉兰兰的苇子,苇子晒得干,一进去就听见一阵脆响,机器的叫声很温和,接着又撸进去一把,机器又吃下去了,吃的时候机器声有些低沉,吃过后叫声就高亢起来。菊花帮兰兰喂苇子,菊花就持续不断地让机器吃,还没有等它亮开嗓子,又喂进去了一把。苇子在机器里发出一种香味,一种野酸味,这种气味缭绕在空气中,空气也酸溜溜的。菊花打了一个喷嚏,菊花发现原来空气中已经布满了苇子的尘粒,它们在菊花的呼吸里自由出入,难怪菊花觉得会这样香酸。兰兰的苇子粉完了,菊花就不再喂了,苇子由兰兰喂,菊花要到机器的另一面,不断把袋子里的糠撸到袋末,过一会把它倒进自已备好的袋里。菊花每撸一下,袋子就像一条肠子,卟地跳起来,弹出一条白灰的烟龙。这条白灰的烟龙缠在了菊花身上,菊花就觉得有种窒息的感觉,踅回身子出来呼吸一下。菊花快要粉完的时候,天就要黑了,宽敞的场院即使有一台机器在叫,仍然觉得有一种难挨的孤单。菊花瞥了一眼场院,觉得那种孤单像是钻到了自已的心里。她伸出手去,照例把糠末从机器底部的一个洞里掏出来,这个洞里每次都会贮着大量的糠末,有时能掏出半袋子。那是一些颗粒状的、抛过光似的颗粒。这些颗粒不停往外涌,一股酸味从颗粒上泛了上来,菊花还想深吸一口这种酸味时,却闻到了一股腥凉味,菊花觉得自已的手被谁拿走了,自已要抓的糠末怎么也抓不住,糠末躲在暗处开始发笑,如果这一把抓不住,我就一辈子也抓不住它们了。钻心的痛苦终于像一条条毒蛇,不可遏制地爬满菊花的全身。菊花想攥一攥自已的手,把这一条条要命的毒蛇摘走,她的手指却没有一点回应,它们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已经听不到主人的召唤。


  菊花的手不在了,对于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说,和心不在了有什么差别?菊花的命是靠耪田种地割苇子养活的,没有了手,就成了一个废人,村子里的废人也不是没有,那些人都是健全的废人,他们的心先废了,然后才废了他们的肢体。那些人成天跟父母要钱,转过背去就在麻将桌上输掉。那些人宁可被父母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愿跟父母到田地里挖上一锄,挑上一担,这些有着农民身份的人,却反抗田地,抵御农事,宁愿田地里长滿野草,也不闻不问。这样的人不是废人么?菊花的心却从没有废过,非但没有废过,还一直坚硬地引领着她,从没有服过软。现在菊花的手废了,她的心会不会也废了。如果心废了,和村子里的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废人是不是就一样了,答案似乎是一样的。无非菊花是由外废到内,而那几个人则是由内废到外。

  菊花住了五天院就出来了,却仍然给家里添了不小负担。父亲似乎没有抬头望过菊花一眼,菊花觉得自已的过失更大了,眼泪刚来到眼眶那儿,母亲迎了上来,剜了一眼低沉着头的男人,说不要理他!他就那德性,一丁点事都扛不住,这样的男人枉长了根鸡巴。菊花并不埋怨父亲,甚至有些同情,不是父亲心眼小,而是这样的家庭根本就没有抵抗力,一个灾难的树叶也会把这个家压垮!菊花的这次截肢花去两千多元,这个数字是一片树叶么?不是,这个灾难是一棵大树,可以把这个家庭压垮。菊花关好自已的房门,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听到门外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盆子、锣锅、勺子,接着听到了瓷器的碎裂声,那是家里不多的几个碗具啊!天哪,菊花大声哭喊起来,这是要毁了这个家啊!

  以后的几天菊花家平静了下来。兰兰过来看菊花,带了了红糖和奶粉。兰兰说你多瘦,还是要补补身子。菊花说你买恁些袋奶粉做什么?兰兰说,不是我买的,我买不起,是我男人送过来的,前几次我把它留给我哥,我哥脑累,给他补补脑,可还是没有把他的脑子补好,还是没有考起,前天一个人跑深圳了。哥跑了,我也该嫁人了。只是觉得这个家没有一根顶梁柱咋行呢?不过,兰兰说,我也管不了那多了。兰兰说除了我哥,就是你最该补了,那天你晕了,没看见那多滩血,我都快要怆晕过去了。我后天就嫁人了,客呢,你体子虚,就甭来了。我们姐妹一场,前两天刚接了男人的什么礼钱,都在这儿了,你甭不收,你姐这棵顶梁柱还没有倒,你们家还得支撑。我家轻松了,用不着了。边说边把一沓钱放在桌上。菊花伸出右手想把钱还回去,结果右手光秃秃的,丑陋而且剌眼,菊花是用左手把钱递回去的。兰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要,你别急。这是我借你的,借给你行了吧,你二十年后还我,行不?

  菊花姐的催款信已经来第二封了。菊花姐说这段时间在审查毕业论文,钱要得多些。毕业论文通过后就是毕业答辩,毕业答辩也要一点钱,答辩过后就毕业了。菊花的父亲把兰兰借来的钱汇出去后,家里才算是暂时平静下来。一家人听说菊花姐要毕业了,毕业了就可以找工作了,一家人开始舒了一口气!

  家里的事平静下来,自已的事又翻腾上来。菊花现在能做什么呢?这些年菊花和村里的年轻人来往很少,村里的年轻人做什么菊花不是很了解,再说,那都是健全人做的。菊花能做的还是过去那些事:耪田种地割苇子。那些事情曾经烂熟于心,该怎么做,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现在不同了,每动一下都有一堆困难出来。这些困难以前像是躲在事情背后,不敢出来。现在不仅全出来了,显然还把利息加上了。菊花最想做的就是磨刀子,把镰刀磨出来。磨镰刀是一项工夫活,有的人割了一辈子的庄稼,不一定就能把镰刀磨好。刀有上锋下锋和中锋,有人喜欢偏锋,大部分人喜欢中锋。菊花喜欢中锋,菊花兴致勃勃打来清水,要攥镰刀把子的时候,触到镰刀把子的,却是和把子差不多光滑的秃手,这样光滑的手怎么能抓住别的东西呢?菊花拭着用左手攥住镰刀,但是大脑不愿意指挥它,在磨石上只宕了两下,刀刃上就划出两道卷口。左手的笨拙超过了菊花的想象。不仅只是大脑,左手的手臂、手肘、手指,甚至是手心里的肌肉和骨头,都不愿意帮它。这些部分仿佛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刚从什么地方凑合过来的乌合之众,没有合力,只有分解。磨了半天,菊花的一把镰刀并没有磨快,反而磨得钝了,卷了,成了把废刀。菊花的头轰的一下,她觉得既然做出的事情都是荒废的,那么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个废人。

  菊花成为一个废人,自已也终于承认了,最初只是村子里的人承认,一个月前是父母承认,现在是菊花的心承认。但是,菊花的右手不承认,每当看到镰刀时,右手要么在轻松自如地挥动着,一大片的小麦在挥动间哔哔泊泊躺倒,要么是在磨石上让镰刀行云流水地游移,只要右手到过的地方,镰刀都是低眉顺眼的,这样的右手怎么说就败在镰刀下呢?右手的每一根筋腱,每一根骨头,每一砣肌肉,只要见着镰刀就兴奋,就跳跃。即使是贴在顶端的那块发亮的死皮,见着镰刀也活了过来。菊花就不能不考虑拭拭这砣发亮的断臂了。菊花一但拿定主意,就拿出买牛仔裤的积蓄,到镇上的铁匠铺,准备打制一把能让右手活起来的镰刀。可是这样的镰刀师傅到哪里找呢?菊花整个小镇的铁匠铺问过来,都没有一家敢接下这茬活儿。不过一个老师傅告诉她,有个回家养老的绰号镰刀王的,曾给废人打制过这种刀具,若他还健在,可以救下她这只手。不过,老师傅有些耽心,如果镰刀王健在的话,也是九十有余了。并告诉了菊花老人的住址,最后嘱咐菊花千万不要说是老铁匠说的!

  菊花出现在山坡上是半年多的事了。半年多过去了,山坡上的苇子由于长时间没有人割,长得肥实健旺,像一片闲散的云,水红水红的,东一滩,西一滩,在那里歇息着。那些水红在风里轻轻摇曳,风在那些细迷的叶间发出轻声的叹息,没有人来惊扰它们,它们的慵懒也一日胜过一日,它们的叹息也就一日紧似一日。菊花看到这一大片一大片的苇子,在山坡上水一样洇开,心里一下亮起来,也许她拼着命的挽救,就是想让它们精神起来,就是想让大家都精神起来。苇子似乎也在向菊花看过来,苇子觉得自已肥了,菊花却瘦了,是不是自已的肥实让菊花消瘦了,它们有些搞不懂。

  菊花找到镰刀王后,镰刀王给她打制了一把手镰,镰刀王已经打不动了,他是让镰刀王的孙女打出来的,镰刀王说我只能帮你这一次了,这些年,需要这种手镰的越来越少了,几年都没有人上门要过这种东西了。也难怪,健全的人都荒废了,废了的人还愿意健全么?没有人需要,我的儿女们也不愿学,这门手艺到我这里算荒废了。以后就没有人给你打制这种手镰了,你要省着用啊!菊花回来没几天,就听说镰刀王死了。

  山野里的寂静更深了,兰兰嫁了,生林走了。菊花几次到过生林用苇子铺出的那条水红的路上,水红不见了,荒凉的路还在。菊花几次到过生林用苇子留下的那个点上,那个点再也没有移动过一步。那个点上已经长出几棵苇子,菊花用镰刀把它割了,菊花还是更愿意看到原来的样子。这些个地方菊花隔很长时间才过去一趟,菊花觉得还是让它们凉着好。菊花的手镰也越用越纯熟了,割下的苇子也越来越多,到后来菊花割下的苇子太多了,菊花就会把它铺开,铺成一条道路,晾晒一天,第二天来挑,就省力多了,第二天又割下下一天的。那只憋足了劲的右臂,仿佛找到了爆发点,在山坡上留下一处又一处杰作,菊花每天还站在山脚,就看到一条水红水红的道路在山岭间飘荡、延伸。每天菊花都能看到这条路,向新的山岭,新的山脉,轻淡地飘荡着、延伸着----


  两年后,菊花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条牛仔裤。在牛仔裤里夹着一封信。菊花读到:我是逃兵生林。我确实是个逃兵!当我看到你的右手被机器轧走后,我清楚地看到你的手被轧走了。右手不在了---我当晚就逃到深圳去了,但是我逃不出那个山梁子----去年我回家过年,我又上到那个梁子上,又看到了你,你竟然还去割苇子,你割的苇子竟然比原来快!天哪,是不是我看花了眼,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掐了自已一把,确认是醒着的。你的右手无疑已经长出来了,可我已经没有脸走到你的跟前,我又悄悄地遛回深圳。可我的心还是在那个山梁子上,你愿意还去我们的那条老路上走走吗?那里铺満了水红水红的苇子了,你去吗?

  菊花恍惚看到自已的臂膀那光秃处,像山坡成百次长出割走的苇子一样,竟然长出一只新嫩的手----




 2006.8.24.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6-8-25 12:44 | 只看该作者
题目好,结尾也很奈人寻味。
3#
 楼主| 发表于 2006-8-25 18:0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北雁 发表
题目好,结尾也很奈人寻味。


  谢朋友鼓励!向你问好!
4#
发表于 2006-8-25 19:06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小说描写得很细腻,人物的性格就凸现了。
感觉情节还要再曲折些,毕竟小说是以情节吸引人的。邱天管见,见谅!
5#
 楼主| 发表于 2006-8-25 21:3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问好!小说描写得很细腻,人物的性格就凸现了。
感觉情节还要再曲折些,毕竟小说是以情节吸引人的。邱天管见,见谅!



  谢丘版鼓励!你的说法很好,以后我会尽量注意,以图进步!
6#
发表于 2006-8-26 06:13 | 只看该作者
呵呵。同意北雁和邱老师的意见。总之我学习了。:)
7#
 楼主| 发表于 2006-8-26 17:5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呵呵。同意北雁和邱老师的意见。总之我学习了。:)



谢陌笛鼓励!请多指教!
8#
发表于 2006-8-26 19:47 | 只看该作者
简练些就更好了!学习。
9#
发表于 2006-8-26 23:26 | 只看该作者
文章细腻,情节也好,故事长了点.
10#
 楼主| 发表于 2006-8-28 17:4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妖娆月色 发表
文章细腻,情节也好,故事长了点.


谢妖娆朋友鼓励,还请多多指出不足!
11#
发表于 2006-8-28 20:15 | 只看该作者
人物和情节描写都很到位,
12#
发表于 2006-8-28 20:56 | 只看该作者
作品写得比较细腻,生活味儿也很浓。
13#
发表于 2006-8-28 21:08 | 只看该作者
文笔细腻,主题深刻,似乎在生理问题上笔墨有些多啦,主题便有些被冲淡了,“他就那德性,一丁点事都扛不住,这样的男人枉长了根鸡巴。”似乎不符合人物和情景。管见,学习了
14#
 楼主| 发表于 2006-8-28 21:4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人物和情节描写都很到位,


 又来辛苦一楠版主了,谢谢你一贯的鼓励和支持,还望多指教!
15#
 楼主| 发表于 2006-8-28 21:5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作品写得比较细腻,生活味儿也很浓。


  谢蓝版鼓励支持!还请你们多提意见,辛苦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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