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腊 月

李子熟了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厕所和猪圈建在院外，并且厕所和猪圈连着建在一起。人蹲在一边上厕所，猪靠在圈门上，焦燥地嘴里直哼哼。老焉朦胧着眼，一边撒尿，一边口里含含糊糊骂：“去去去，哼个屁”。

　　刚入秋，麦子收上了场，葫麻和洋芋还长在地里。今年雨水特别多，过去一年下不了几场雨的村庄，如今也浸泡在雨水里。下雨天，村子里的人们望着密不透风的雨，口里念叨，“老天爷给咱们放假呢”，但心里却十分烦躁。有耐心的，守在家里看电视，没耐心的，要不攒在一起打红四，要不凑在一起唱秦腔。秦腔的调子很粗硬，抛在箭一样的雨中，被打得涮涮地响。

　　老焉不会打扑克，也没听下戏文，就不爱往人堆里凑。可家里又没有电视机，只好蒙上被子睡大觉。一连几天雨，他也睡了好几天，睡醒了吃，吃了又睡，睡得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名叫翠翠的女人，也不知那来的那么多破衣服，坐在屋门口的小木板凳上，也就补了好几天。

　　似睡非睡间，老焉听见有人推院门，推几下，停几下，火急火燎的。老焉伸手推了一下女人：“去看看是谁打门呢。”

　　女人翻了一下身，不高兴地说：“啥？半夜三更，鬼才叫门呢。”

　　老焉睁开眼，屋里屋外锅底一样黑。他支楞起耳朵，听见雨淅淅沥沥下着，院落周围的树叶子被打得哗啦啦地作响。这天，要塌了似的。老焉怀疑是自己作梦，听错了音，刚想闭上眼睛，又听见院门被推得哗哗响。没错，是有人在推门。这门再推就塌了，老焉想，肯定有啥急事呢。只好从炕上爬了起来。

　　穿上衣服，戴上草帽，踩着雨水，猫着腰边走边说：“半夜三更的，啥事呀，这么急。”取下闩门担，拉开门，黑乎乎的一个东西趴在门口。细一看，妈呀，是自家的那头猪。

　　这几年，老焉家的日子过得不顺畅。

　　其实，老焉家的日子以前也不怎么好。村子里的小青年一般二十三四岁上都娶上了媳妇，老焉因为光阴不行，二十六岁了还寻不下女人。于是，前些年他跟上人上新疆、下四川，在南方人开的矿场里打工，攒了几个钱。回来的路上，顺便带回了这个名叫翠翠的女人。

　　翠翠到了老焉家，一看他家三四间旧瓦房和残败的院墙，顿时连哭带闹：“你这个骗子，你把我害苦肠了。你说你家富得很，咋这么个烂样子？”还把老焉的脖子抠了三道印，血滋滋的。老焉愧疚得不行，不敢还手，眼泪豆豆就滚了下来。后来，翠翠就不哭不闹了，发了一会儿呆，说：“要不是你这人老实，我早就走人了”。

　　日子平平淡淡的，一晃悠三年过去了，按规律，他家的娃娃也该在炕头上爬来爬去，可翠翠的肚皮儿仍然是一马平川，没有一点大起来的迹象。村子里的女人们把他们当怪物一样看着，两口子才急了起来。先是在县医院里看，成千元花完了，没看出个名堂。便又上兰州下四川，专找有名气的大医院。先是怀疑女人有病，结果女人没问题。

　　男人有病，比女人治起来还麻烦。看着着急的翠翠，老焉象犯了罪一样。医生安慰说：“你这个病，临床还是很多很多的。不过，你严重一些罢了。我会尽力的。现在的科技发达的很，万一不行，可以搞个人工胚胎，照样把你们叫爸爸妈妈吗。”老焉俩口子大致听懂了大夫的话，象吃了冰块一样，心里凉透底了。

　　翠翠攥着老焉的胳膊，细声说：“我一定要怀上咱的娃。”

　　老焉搓着手，激动地点一点头，“就是。”下定决心似的。

　　为了看病，积攒的钱花光了，最后，连结婚后买的电视机也卖给了大旺。

　　如今，养猪是他来钱的主要门路。他要靠猪治病呢。

　　老焉最怕养猪的过程中出现啥闪失。今年三四月份，到处宣传防治口蹄疫。村子里的人们只知道猪害瘟病，没听说过这个口蹄疫，当时正是锄禾时节，把大家忙坏了，防非典似的。老焉如临大敌，扎扎实实地把猪圈收拾了一遍，还三天两头儿撒草木灰，并且，村子里只有他隔上十天半个月还把猪身上洗刷一遍。结果，所有的猪安然无恙。

　　老焉看着这头趴在门口的猪，心“嗵吃、嗵吃”地直跳。忙叫翠翠：“你赶快来，咱家的猪出事了。”声音都变了调了。

　　女人打了手电筒，边往出跑边说：“猪能出啥事吗？”雨点打在身上，凉飕飕的。灯光四面一照，唉哟，这雨水，把猪圈棚子给下塌了。

　　又看湿漉漉的猪，哼哼地，受了大委屈似的。用手摸摸，再细看看，还好，没有受一丁点伤。俩口子总算放下了心。

　　老焉跟翠翠商量，干脆把猪放进来，在房檐下的台子上铺上些麦草，叫猪先凑合一夜，等天亮了再收拾猪圈棚子。刚商量妥，就听见身后喀喳喳地响。回过头，借着灯光，看见那间好好的房子上，一根椽子断了，一堆的瓦片“哗啦哗啦”地往下掉，雨也跟着往屋子里浇。

     房里面一时也不敢进去人了。

　　天亮了，雨住了。太阳从东山上升起，把耀眼的花子撒在院落周围的树上，树叶放射出了久别了的绿宝石般的光芒。太阳也照耀着坍塌的屋子，使乱七八糟的场面显得更加凌乱不堪。同时，让人感觉到没有太阳的日子是多么的可怕。村子里的人们看到，那根年代久长的椽子，从中间齐茬茬地朽了。断椽子烂瓦落下来，正好全砸在老焉俩口子的床上。

　　有人说：“老焉俩口子命大得很。”

　　“要不是这猪，他俩口子的命就难说了。”

　　老焉和翠翠听着大家的议论，看着院子里乱跑的猪，满心的感激，说：“你是头救命的猪”。

　　大家帮老焉两口子收拾完倒塌的房子，慢慢散去后，翠翠还看着残破的屋子发愣。老焉心里愧疚，说：“往后咱有了钱，再盖几座象样子的房子。”

　　说完，又钻进猪圈去收拾塌了的棚子。猪圈里的泥水溅了他一脸。

　　村子里，家家养着猪，用苜蓿草做的饲料及洗锅水，和上一点麸皮喂着。等架子长大了，拉到乡镇的集市上变成钱。并且还养着一头过年的猪，一到秋天，用丰收的剩余果实如洋芋、玉米、麸皮顿顿猛喂。腊月初八一过，肥猪的惨叫声一直到腊月二十五六才结束。

　　隔壁的大旺，一年杀两头猪，集市上卖一头，自家留一头过年。杀一头猪过年，这年便很丰盛了，年三十晚上吃排骨，大年初一肥肉炖粉条，来了亲戚炒肉片，硕大的猪头在房檐下挂到正月十五，才刮皮燎毛煮了吃。吃不完的肉，做成腊肉，把盐放得重重的，封在罐子里，不发霉，不变质，可以吃到下一个腊月。

　　每次杀猪时，大旺跟老焉有仇似的，总要大喊几声：“杀猪了——”，唯恐村子里的人听不见。其实，村子里不至一户象他家这么喊。他家的两个娃娃，每人一只猪尿脬，在土里使劲揉，然后吹了气，拴根细细的线绳，气球似的提在手里玩，一直耍到猪尿脬干裂了。

　　“气球儿上天了——”大旺家的娃娃脆脆地一声喊，老焉的心便空荡荡的。

　　老焉看着人家的日子，看着人家的活蹦乱跳的毛头娃娃，沉闷地叹息能把房顶掀翻。

　　老焉心想，等翠翠怀上了，咱赔上老本也要杀头猪，好好的过个年。但肯定轮不上这头猪，它的任务重着呢。

　　还没到白露，早晚的气温就变凉了。刨完地里的洋芋，转眼过了八月十五，种到土里的麦子发了芽。农村的秋天到了。过不了多久，树叶就要慢慢凋落，象第一场雨一样，第一场霜也不会按节气如约而至，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临。

　　这是一年最清闲的时节。老焉和翠翠加固着猪圈棚，准备不让这头猪受风霜之苦。老焉抹着泥，对翠翠说：“再好好喂上半个月，猪一定能卖上好价钱。”猪的架子长得已经很不错了。

　　翠翠说：“连洋芋、玉米面都搭上了，还能用半个月？”

　　老焉说：“对对，咋能用这么长时间呢。”又说，“这回看病，你在家缓着，我一个人去。”

　　接着说：“给你扯上一套新衣裳，再拉上个猪娃。”

　　翠翠反对说：“胡花啥钱呢。羊还在山上，就盘算着喝羊汤？”

　　说着话，翠翠说她的胃这两天很难受：“可不要叫我再得上个花钱的病”。刚说完，早上吃下去的馍馍和喝下去的水，全部吐了出来。老焉紧张得不得了，一双泥手忙把翠翠掺到了屋里，“你缓着，不要胡动弹”。赶忙去叫良医。

　　村子里，把多少会看病打针的人都叫良医。良医姓刘，今年快六十岁了，是过去的赤脚医生，那时背着个印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在村子里转来转去，跟驻队的工作组组长一样，牛气得很。现在，在家卖些治疗感冒头痛的药，有时配合乡卫生所给村子里的儿童发放糖丸。偶尔还为产妇接生，收的费用不多，但去时要将胎盘提走。

　　老焉失急慌忙跑到良医家，他家的门紧闭着。打了好一会儿门，里面就是没动静，急得老焉快要跳起来。刚想走，良医的老婆开了门，打着哈欠说，掌柜的上山压粪去了。老焉说：“我急得很，媳妇儿有病呢。”便对良医的老婆把情况说了一遍。良医的老婆听了，问老焉：“光吐？”

　　老焉忙点头：“嗯嗯嗯。”

　　“脸黄吗？”良医的老婆问。

　　老焉说不黄。又问：“吐了几天了？”

　　老焉想了想，说：“有两天了吧。”

　　良医的老婆说：“你回去问问她的连手来没来。”又挺高兴地说，“把你个瓜子，怕是你家女人怀上娃了”。

　　老焉耳朵“嗡”地一响，赶紧往回走，差点拌了一跤。

　　见老焉回来，翠翠愁眉苦脸地问：“咋？我没得胃癌吧？”

　　“看你咋胡说呢。”老焉把良医老婆的话学说了一遍。

　　翠翠一下子愣住了，过一会儿，猛地一头扎进老焉的怀里，婴儿般哭了起来。老焉醒过神来，紧紧抱住翠翠，咧开一张大嘴，不知是笑了还是哭了。

　　日子一下子明媚了起来。虽然翠翠的肚子还是那么平坦，但老焉分明感觉到已经隆了起来，并且，还感觉到了胎儿的动静。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了不起，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下子，他觉得翠翠是天下最柔弱的女人，是最需要照顾和迁就的女人。

　　秋天的农活不多，家务活也就是打扫卫生、做饭和喂鸡喂猪。老焉坚持让翠翠歇缓着，家里家外由他一个人操持。他每日三顿不拉地用玉米面、洋芋喂着那头猪，让猪身上的肉一天天地多起来。他暗暗下定决心，今年要杀了这头猪，痛痛快快地过个盈实的年。

　　三个月过去了，隔着衣服，还看不出翠翠的肚子有什么大的变化。但翠翠比已前瞌睡多了，嘴也变馋了，一会儿想吃葱，过一会儿又想吃酸菜。她在这段时间里，翻腾出了许多小布块，不知疲倦地比划着。她要亲手为自己的宝贝缝制合身的衣服。

　　刚入腊月，准备过年的气氛日渐浓了起来。老焉家的猪肥得走路都有些艰难了。村子里见过这头肥猪的人都说，这是近几年村子里最肥最大的猪了。老焉和翠翠听人们这么说，心里蜜甜蜜甜地。
尤其是老焉，孩子似的，心中充满了快乐。晚上睡下，对翠翠说：“猪肥得很，杀了过个舒坦年。”

　　翠翠虎地一下翻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啥？你要杀猪过年？”

　　老焉也坐了起来，说：“对啊，咋了？”

　　“你疯了啊？”翠翠说，“这猪可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呢。”

　　老焉说：“看你这人，咱有娃娃了，大喜事嘛。再说，咱好几年没杀猪了，把你亏待下了。猪么，还不是吃肉的。”

　　翠翠多少有些生气，说：“你尽胡说呢，要不是这猪，房塌下来把我打残了，谁还给你怀娃呢。”

　　老焉想想，说得也对，当初要不是这头猪来拱门，就不会有今天。它确实是救命恩人呀。咋就糊涂了呢？说：“不杀了，不杀了，就依你。咱欠着它的情呢”。

　　老焉照样一天三顿的喂着这头猪，看着猪吃着食，他心中很是舒服。抚摸着它黑得发光的毛，说：“好好吃，好好吃，你救过我两口子的命，我不会亏待你的”。

　　好多人动员他们，“几年没杀猪了，杀了吧，好好过个年”。
“娃娃怀上了，得杀个猪”。还有人动员，“这猪的肥膘肯定有足足的四指头厚呢。杀了吧，你家吃不完，我买几十斤”。

　　老焉瞅瞅翠翠，一起摇摇头。

　　大旺虽然是村子里的养猪把手，但没经手过这么肥大的家伙，他盘算着把这头猪买下来。大旺精敏得很，可惜不是干部。当初他是考上高中了，因他爸是富农成份，硬叫驻队的工作组卡住没念成书。他比老焉大十来岁，但结婚迟。刚改革开放时节，他就去广东，起初贩卖电子表，后来又贩卖收音机，是先富起来的万元户。队长有眼力，把比大旺小近十岁的女儿嫁给了大旺。结婚后，女人不让他继续在外面混，他就在乡集上贩猪贩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自然，他就比村子里的其他人神气些。

　　天上下起了雪，下得不大，飘飘扬扬的，使腊月更象个腊月，使年的氛围越来越浓。村子里的一些人家开始忙着蒸馍头，贴窗花。耐不住寂寞的娃娃们，巴望不得年就在眼前，好玩个痛快，早就燃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几声，催得雪大下了起来，遮天盖地的，不一会儿，染白了天染白了地。

　　中午时分，大旺蹋着雪，到老焉家谈买猪的事。大旺说：“我晓得你俩对这头猪有感情，舍不得杀。这样吧，卖给我，由我来处理。价钱不亏你俩。”

　　老焉看看翠翠，有想卖的意思，但翠翠就是不想卖，老焉只好也不卖。自从翠翠有了身孕，老焉就一直顺着她。

　　大旺摇着头，边走边说：“这俩口子，受罪的命”。

　　大旺走后，老焉抱怨说：“咱不杀，为啥不卖给大旺呢？”

　　翠翠说：“你真的糊涂，这猪救过你我的命，我听不得它死叫唤。”

　　老焉心想，她说得对，总不能叫这头猪死在咱眼前。

　　村子里开始杀猪了，这是一年里最后一次大丰收。大旺和往年一样，又杀了两头猪，准备卖一头留一头。还和往年一样，扯开嗓子喊：“杀猪了——”，唯恐人们听不见。照样是两个猪尿脬，在土里使劲揉揉，吹上气，拴了根细线，给两个娃娃当气球玩儿。
“气球上天了——”大旺家的娃娃喊。

　　老焉听见了，对翠翠说：“明年，不，后年，我给咱娃也弄一个耍。”

　　翠翠幸福地笑了。

　　老焉到沟里去担水，准备蒸馍，洗衣服。近年关了，担水的人很多，沟里的泉水有些难以为继。村子里的人问老焉：“猪不杀了？”

　　老焉说：“不杀了。”

　　又问：“不打算卖？”

　　老焉说：“给大旺不卖。”

　　大家挺婉惜的，说：“那你把猪养到啥时候？”

　　是啊，不杀也不卖，养到啥时间。老焉回去给翠翠说了，翠翠认真地想了想，说：“是啊，是啊，看我糊涂的，咋就没有想到呢。”

　　老焉说：“干脆，杀了算了。”

　　翠翠说：“不，卖了，卖远点，卖得远远的”。

　　第二天一早，给猪吃好吃饱，用架子车拉上，朝乡集方向走去
路上去赶集的人很多，好象要一次把所有的东西都买回来似的。有认识老焉俩口子的，说：“去买啊？”他们就点点头。

　　他们沿着公路，慢慢地往前走着。

　　山上白苍苍的雪，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射着珍珠般地光。他俩的身影笼罩在这种幸福的白光里，渐渐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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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楠

小说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描写活泼而又充满了灵气，营造出了农家人小富即安的景象！不错的构思！

蓝色的小木屋

一头有感情的猪，不舍得杀。
生活味儿比较浓。

杜文辉

比原来更精粹了.....
　　如果聚会，告诉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