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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记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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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31 14: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写在前面的话

  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一个记事体的小说,而并非又凡的记事本。

  她是一个朋友,又或者说不是。说是,是因为我们不时地有联系,她会说些心里话给我听;说不是,是因为生活中的她实在太怪异了,根本就无法和她像朋友一样正常交往。

  初见她的时候,我就被她的笑容吸引住了。不是因为那笑容倾国倾城,回眸一笑便颠倒众生,恰恰相反,那是让人心痛,想哭的笑。

  至今,我仍然无法用语言再现她的笑容。只能这样欠妥地比喻:那是被抽干了水分的笑容。笑得很真诚,眼角轻轻向上扬起,显得有些痴迷,梦幻一般,却不是摄人心魂的媚笑,而是从她的笑容里,让人感觉到她本身,是一朵在极盛的时候,瞬间枯萎掉的花。

  一朵完全干枯了的花,无血无肉,只那样永远地停留在了盛开的时刻,保留了那个甚至略显张扬的盛开姿势。一朵没有水分,却不无张扬地盛开的花。生命的所有精彩,在某个极盛的时刻,死亡。而那个极盛的模样,却无端地保留了下来——一个生命的空壳……

  接下来一个偶然,我读到了她六本记事本中的一本,因为时间关系,我跳着读了那一本中的一部分,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

  那个晚上,让我看到一个事实:有时候,一场爱情,足以毁掉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年轻的时候,一场美丽的爱情,可以让生命焕发动人的光彩。只是如果不是那样,而是成为爱情牢笼中的困兽,走不出爱情,走不出自己,就很不幸。

  人们渴望爱情,但更重要的,是要学会走出爱情。自由远比爱情来得重要。爱情注定只是一季昙花,本质就是不能长久。只有心灵的自由,才能让人如鱼游水中,悠游自在。

  那个晚上,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个即使文字功底最差劲的人,只要有真,那么他笔下的文字,就能打动人心。也就是说,真,是艺术的生命力所在。当然,如何把生活的真实上升到艺术真实的高度,这也是一直以来我所偿试和探索的问题之一。

  在跳读完她那记事本后,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并很快着手,做了一次漫长的角色和心理模拟,写下《记事本》。

  当然,若说这个《记事本》完全地和我没有关系,那也不客观。因为这个角色和心理模拟的过程,就是时时刻刻地,在一个又一个假设里,思她所思,感她所感,做她所做的过程。

  有许有人要说,这番解释,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我倒宁愿所有看过《记事本》的人,都这样认为。因为如此,正是我写作的目的。倘使答案恰恰相反,那只能说明《记事本》的失败。

  我会继续努力。

  无论这像是一个真实的记事本,或者像是一个记事体的小说《记事本》。

 
                 2000年4月22日    晴

  我回不来了。杨森,我的男友,也就是李杨森,在电话里说。一直以来,我都称呼他杨森,而她的母亲却叫他李杨。现在好了,我的杨森,在我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不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富于讽刺意味的结果。

  二十四岁生日在即,本来是要等他给我电话,等他来安排我第二个本命年的生日的,他怎么安排怎么好,一切听他的好了。

  等待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开始,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少——也许要给我一个惊喜吧,尽管在为数很少的几次通话里,每一次都满怀希望地等着听他提及我的二十四岁生日,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然而失望的同时,就又马上升出希望来,下一次,他就会说的吧?

  直到今天,突然地觉得,该给他打个电话——为什么不呢?我们是订过婚的,给他打个电话很正常。为什么总要等,而不是直接问他呢?

  细细想来,我的等,实在是因为想考验一下,他是否记得我的生日,并且,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是会百分之百让我中意的。

  可是为什么要强调我们订婚呢?打个电话需要以订了婚作为理由吗?为什么是百分之百中意的答案,还要考验呢?当时没有多想,现在,当我记下这些文字,才恍然明白,是因为不安定。我渐渐在害怕给他打电话,渐渐对那个百分之百会中意的答案产生怀疑……

  生活就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有些不安,你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却不愿承认不敢承认,甚至有意地忽略它们,而以种种方式粉饰内心深处的不安。于是一切正常进行,直到有一天,生活以某种突兀的方式,提醒你已经严重偏离了正常行进的轨道,才发现命运的恶毒之水已泛滥成灾,一切都无可挽回。

  今天,当我以一个未婚妻子的身份,理直气壮地拨通了杨森的电话,通知他于二十八日到我家,一起过我的生日时,他却说:我不回来了。

  要回的,人家二十四岁生日,一定要回的。我说,带些撒娇的味道。

  我不回来了。他再次说,语气生硬,是那种明显带着不再解释的生硬。

  沉默。

  你不回来我要哭死的。我说,仍不甘心。

  电话却在我抱一丝侥幸的等待中突然挂断,忙音传来……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我不回来了。说得多么轻巧啊,为什么?我说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我不回来了。一把利刃,只轻轻一挥便做了最后的裁决;一道恶符,所有的誓言和曾经的美好灰飞烟灭;一个转身,南方四月的晴天落起了北国的片片寒雪;一记惊雷,让人在猝不及防中瞬间粉身碎骨。


                2000年4月23日      有云

  是在鸡一遍一遍的鸣唱中醒过来的,翻个身,和往常一样想想当天要做些什么事的时候,发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猛地,胸口一阵痛闪电般传遍全身。

  是的,是不一样了。

  我不回来了,杨森,我的爱人,他说,他不回来了,在我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

  二十四岁,是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本要在生日的时候,告诉他,等过了我的本命年,过完这个冬天,明年春天就结婚。

  可是他却说,我不回来了,是我不回来了,而不是我回不来了。他不回来了,我就回不去了。

  杨森,我的未婚夫,这是人所共知的。我们将在明年春天结婚,也是我不止一次和人说过的,说那些话时的表情,是那种女儿家略带羞涩,无限向往,夸张一点说,甚至还带一丝炫耀在里面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那一夜,去年生日,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

  现在想来,一切皆是梦幻泡影,到头来只有痛和折磨。

  鸡声再次传来,此起彼伏。鸡声依旧,人却已走远——早就走远了,只是现在才知道罢了。

  
  起床,打扫卫生,烧开水。

  当我把村公所里里外外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办公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就接到镇里的电话,说是县卫生局今天下午要到花泽地村检查调研血吸虫病防治工作,还要检查落实二百五十六个卫生厕所修建情况,要求村里做好相关汇报和陪同检查工作。

  这是很平常的事,呆会儿给村支书和张村长挂个电话就可以了。这会儿两人多半还没起床,晚上打麻将喝酒嘛,起床那是九点以后的事了。

  村公所门口的黑板报该换了,一年不换其实也没什么,我却把它当成一个小天地,很认真地编写着,并保持两星期换一次。

  拿了彩色粉笔和擦包,走到黑板下面,太阳从张村长家那窝高大的竹子间穿过,落到黑板上,蓝天如洗,空气清新。

  擦去上一期血吸虫病防治知识,春季慎防感冒注意事项,还有古诗《春晓》等内容,发现黑板上铅笔打的格子已经很淡了,于是回宿舍找出张木匠给的专用铅笔和他给做的长尺,依了淡淡铅笔格子的痕迹,又仔细描了一遍。

  开始画刊头了,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蛋糕色彩鲜艳,上面插满了生日蜡烛。

  早有孩子们围着笑问画的什么,又为什么在面包上点那么多蜡烛,就有稍大些的孩子说那是生日蛋糕,过生日的时候才吃的。然后,有孩子就把一个手指伸到嘴里,露出谗相来。

  一一地给孩子们解释,打算在这期黑板报的末尾编一首王维的诗,同时边抄养猪四法,边先教孩子们背起诗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阳光下,一个女村长助理和五六个孩子的书声,在这个偏僻的大山深处的小村子里,零零落落地响着。

  三五只闲逛的鸡悠闲地走来走去;墙下一群小乳猪,哼哼叽叽地睡在大白母猪脏脏的肚皮旁;一条黑狗漫无目的地在村公所门口走过。

  我把黑板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写得规规整整,每一个标点,都写得端端正正。

        
                2000年4月24日        小雨

  施进,施进,你看有李杨森写的新闻!到村公所闲坐的诗人高兴地朝我说。

  诗人是村公所旁小学里的老师,我小学同桌桃子的表弟。说是表弟,其实还长着桃子两岁。师范毕业分配到花泽地小学到现在已有五六年,隔三差五地弄些诗出来,却也不见发表,只这诗人的外号渐渐代替了他的名姓,你叫他叫,就像叫小张小王一样。

  那是条春耕生产方面的会议新闻,早上就看到了——现在简直不能夹报看报了,看到报纸,总是心痛。杨森,我的未婚夫,省报要闻部记者……  

  叫你的那个大记者过来好好写写我们花泽地村,写写我们花泽地小学,要不然等你们明年婚一结,说不准你就跟着调到省里去了,我们可是把头削得再尖,也想不出通过哪门子关系才找得到个省报记者?诗人没有注意我的表情,自顾自地说。

  可是他已经不要我了啊!我在心里说,嘴上却说:要他写,那不是太小瞧你这笔杆子了么!

  诗人笑呵呵地说:可是我写的东西人家不要啊。

  他接着又说:说归说笑归笑,你明年结婚可是要请我的,我等着喝你一杯喜酒!

  不会有那样一天啦。我在心里说。口里却说:那当然!

  这时,雨滴滴嗒嗒落下来,是天也在哭吧!

  村公所又进来两个避雨的人,让诗人叫住了,几个人一边儿打牌去。

  刚要起身回宿舍,电话铃响,是张村长,他要我再去做做农户的工作,昨天县里对卫生厕所修建的事很不满意,说我们工作不到位,二百五十六个才建了一百二十个。

  我说:明天去吧,这会儿正下雨呢。再说,每个补助两百块说是说了,资金还没有到位,钱没到之前,说也是白说。

  张村长说:就是下雨才叫你去,才显出我们工作的诚恳态度嘛,资金都到位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工作?把人叫来,钱一发不就了事么!

  我说:好吧,我去说说看。

  张村长看我不顺眼,也是人之常情。前年考公务员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和我都是六十七分,都是第三名,却因为所选的三个公务员中,必得有一个女的,而第一名第二名都是男的,他的儿子只好给淘汰,我却被选上了。事后尽管张村长很找了一些人,却也被这一条死死管住而没有用。

  没想我巧就分到他所在的花泽地村公所来。

  世界真小!

  纵是这么小的世界,我还是把杨森给弄丢了,这却又是为何?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一个在省城,省报要闻部记者,一个却在乡下,大山深处,最偏僻最穷苦村子里的村长助理,怎么可能?可笑我怎么还相信会有奇迹发生,白白拿自己的爱情,作了赌注!

  如此输掉了今生唯一的爱情。从此,生命不再完美,如此残的缺的生命,如此残的缺的人生,如此寡淡如同嚼蜡的日子,如此残忍痛彻心肺的岁月,该让人如何一天天继续下去?

  撑了伞,走出村公所。

  这小小的伞啊,撑开来,是一张密密的网,遮一路风雨;收住了,便是风雨飘零的人生!

  情如伞,撑开了,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网下的世界再小,也是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融融暖暖;收住时,便剩风雨飘零,任世界再大再美,仍只是孤寂惆怅,风也如晦,雨也如晦……

  脚下,白刺花落了一地;天上,燕子还在雨中来回飞着,一刻不停地寻寻觅觅。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此情此景,谁知?

  谁知?


              2000年4月25日       多云转晴

  午后,天气渐渐转晴,太阳伸了个懒腰从云里探出头来,屋里就显得暗了。

  整个村公所静悄悄的,风轻轻吹过,对面屋顶上瓦缝间长出的茅草,随风轻轻摆动。北厢房卫生室门口靠椅上输液的人,也合上眼睛,输液器里的液体缓缓落着,不时走进来一两个人,或看病,或要证明,或等电话——好漫长的日子啊!

  二OOO年,当电脑和手机网络在城市几乎要泛滥成灾的时候,固定电话还尚未在花泽地村普及,手机更是没有信号。外出做工的人,打电话到村公所,说是谁谁家的,要家人几点左右来接电话,就由村里的人传话到家里去,那家父母兄嫂就放下手中的活儿,换件衣服坐到村公所的长凳上等电话,等着重重大山外那新奇别样的休息。那等,是平日一遍一遍重复,昨天和今天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平静生活的一次打乱,那等的神情,与小孩子等父母赶集回来时的期盼无异。

  等到最后,那个在外面的人,只是要家里把忘带的身份证邮过去,或者只是报个平安,与期望中的新奇有一段距离,但等下次有人来家说去等电话,生活便又马上有了色彩,仍是丢开手里的活儿,带着和上次一样的期待,去等电话的。

  这个村公所的电话啊,承载了多少山里人家平常日子里不平常的希望和期待,一个个故事就从电话旁,在等电话的时候和等到电话后的交谈中细细流淌……


  也就是这个电话,两年前,俨然一只鸿雁,传递着我远在省城的爱情。电话响,感觉是我的,不去接,故意地让别人接了,然后高喊着我的名字,才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到电话下面,压住那一腔满得快要溢出胸口的喜悦,淡淡地一句:你好,请问哪位?

  那淡淡的语气,甚至会让杨森微微地不悦:怎么,常有不同的人给你打电话吗?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反问一句:你说呢?

  然而,不等他的疑惑定性,便兜了底:除了你,再没人给我打电话,真的。

  他这才换了语气:我说呢,还你好,请问哪位,原来……有点坏哦,你。

  我笑:这是我接电话时惯用的开场白,有问题吗?

  他也笑: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你尽可以用这个开场白,任何时间和地点。

  ……

  笑突然在唇边僵住,在回忆中的甜美让现实一把撕得粉碎。皆因那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恍若昨日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2000年4月26日    晴

  草,不知不觉又密密麻麻地长满村公所的角角落落,这日子说慢则慢,说快,也真快得让人吃惊。一九九七年来到村公所,一转眼,已是四个年头,快满三年了。按规定,满三年就走——会去哪里呢?真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印象太深刻了,这个花泽地村。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人生最美好的花样年华,在这里流逝。唯一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在这里开始,在这里死亡。

  也常想:如果没有分到这个村子,我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一样?如果没有分到这个村子,我的爱情,会不会开出别样的花朵来?

  呵呵,问题永远没有答案,这不像院子里的草,长了就割掉,以保持整洁。

  我现在就要割草去。拿一把小廉刀,把刀尖按到草根,带一点土地压底割出来。当中国青年正忙着考研读博,踌躇满志地为理想而奋斗,为充满希望的未来而努力打拼的时候,我却在大山深处,几乎与世隔绝,没有手机信号的村公所,以一个女村长助理的身份,割草,打扫卫生。陪伴我的只有一两只闲逛的鸡和偶然飞过天空的鸟,再有,就是头顶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想往什么地方去的浮云罢了。

  草可割可不割,在我来以前,没有人在意过角落里的草。其实小院里原本长不了草,让那些看广场电影的踩没了。这些年随着村村通工程的实施,电视走进深山,广场电影成为记忆里的老照片,草就几乎在一夜之间长了出来。我在第一眼见到它们的时候,就固执地想铲除掉,让院落整整洁洁,后来一贯如此,正如每天要把报纸整整齐齐地夹到报夹里,每天要把办公室打整得一尘不染,连一把笤帚都要放到固定的位置一样。

  静下来的时候,耳畔尽是哗哗的流水声,好一河急流,你推我攘,奔奔涌涌,一去不返,流得让人心惊肉跳,急得得让人心慌失措。

  ——时间的河流啊,一刻不停。就这样听着时间哗哗流逝,只是纵然心悸,纵然心痛,又能如何?

  偶尔,也会想到理想之类的字眼,却仿佛与它相隔一世。

  而这一刻,当我站在夭折的爱情面前,手捧一颗支离破碎的心,用来祭奠只一朝就青丝成雪的青春,只恨时光太慢,只恨一天天度日如年,恨不得一眨眼一生就过去,就白了头,就把痛历尽……


               2000年4月27日         阵雨

  张奶奶要我给抄一段经文,说最近经常梦到不干净的东西,一觉醒来,折腾得比不睡觉时还累,她就到张老太爷那里借了段经文,要抄了贴到堂屋里头,镇镇邪气。

  要在平时,这是我乐意做的事,只是现在……我把目光落到那排毛笔上——确切地说是一张淡绿色的毛巾上,毛巾下,盖着从大到小七支毛笔。盖住了,是因为不能看,目光触及,便要勾出往事来,便要有痛如刀无情割来……

  那是杨森给送我的笔,去年生日的时候。

  还有一方琥珀色大理石小砚,藏在抽屉最里头。

  当他拿出笔砚的时候,眼里一亮,心里一亮——好笔!好砚!
对于笔和砚,我是情有独钟的。很小,还不曾上学的时候,就喜欢看隔壁小学里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写字——那位从城里来的老师,在小学里教了一辈子书,我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施进,即思进,思进取的意思——等到上学了,他拿毛笔醮了红颜料写出字来,再让我们描黑,所有的孩子中,就我描得最好。再后来一直断断续续地自写自练,直到上中专,专业地开了书法课,那字,用心写起来时,竟也能写得像模像样了。

  主要是喜欢,就一直坚持下来,以至于在村公所最无聊最寂寞的日子,写字,亦成为一种乐趣,甚至在我用心抄着自古圣贤皆寂寞时,也会有一丝清高和自得;在我抄着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时,还有一抹狂傲在心底升起;在我抄着停杯投筹不能食,拨剑四顾心茫然时,也会感觉豪情顿生;在我抄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苍海时,还会觉得信心百倍……

  然而此时,那些孤傲豪情和激进,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经文是写不了了,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着那些痛。此刻,送走了李奶奶,突然想用心写幅字出来,作为纪念,或者,不如说祭奠吧……
打开抽屉,摸出小砚,晶莹剔透的小砚,光泽如初的小砚……

  倒上含香的墨汁,揭开毛巾,笔架上,那排笔,七支,从大到小一溜儿排下来,深紫色的笔杆发着柔和的光,竹节舒展,一节节,正拨节而高的样子——当时看到杨森送我的笔,欣喜之余,是一闪而过的不安。笔,不是一笔勾销么?然而那不安只一闪即逝,因为在当时,我打死也不相信,会是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只怪自己多心,哪来那么多计较,因此,对杨森,那一刻,唯有感激。

  如此想来,也许,这伤害,冥冥中早有安排;这结局,早就一语成谶;这结果,早就在开始时就种下了因。不是么,七只笔,为什么不是六支或者九支,七,正是弃;砚者,厌也,日久生厌也无可厚非……

  现在,再次面对当初的笔砚,笔依旧,砚依旧,人却早已远离——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在爱情面前,我竟如此肓目,为一个不再爱自己的人,伤心哭泣。

  摊开宣纸,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元好问的词,在那一阙凄美的词里,再一次地悲伤着自己无望的爱情和永远的爱断情伤。

  我不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元好问,当他写下这阙凄美绝伦的词时,是否也如我一般,因情所困,为情所伤?又是否会料到,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当那个王朝已不再,在一个手机和电揽充斥着人们的生活,真情一天天变得廉价的时代,一个女村长助理,会有着和他类似的感伤,会拿他的词,祭奠她永远不再的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千里层云,万里暮雪,支影伴谁去?

  其实我不是肓目,真的,我只是痴。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这伤害是生命最后的光焰;在迷茫的流失的指间,认定这流失是生命最美的谎言;在枯死的滴血的心底,认死这伤口是生命最痛的美艳……

 
                 2000年4月28日       小雨

  小妹打来电话,只说一句就挂掉了,那是为了节约话费。为打这个电话,她不知手拽那一块钱,要踌躇多少时候呢。

  姐,生日快乐!她说。

  这最惧怕的一天,二十四岁生日,终于如期而至;这最惧怕的时刻,终于在小妹的祝福里,尖锐地被提醒。

  生日快乐!小妹这最真诚却也是最残忍的祝福,让我的心猛地抽紧,一天的若无其事,在这真诚而残忍的祝福中,痛痛地被撕裂。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什么都不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谎言和伤害,最后剩下的,是天底下最不值钱最贱的,受伤女孩儿的眼泪……

  可是我的爱人啊,去年生日紧紧偎依着我,说今生今世永不分离的爱人,此刻,你在哪里?


  窗外微雨,从窗口望出去,在偷偷流泄出去的灯光下,只见星星点点针尖般的雨丝纷纷飘落。灯光映照的地方,万千银针纷纷扬扬,充满诗意灵动的美;没有灯光的地方,一团一团的夜,充满神秘静谧之思。

  很静很静的夜……

  我确信,那个晚上,我们窗里的灯,是最后熄灭的那一盏。

  灯灭了,房间里还留着满满一屋子生日蛋糕的甜香和奶油的浓香,再有,就是略略让人迷醉的酒香。人却已散尽,安静温暖的夜,说什么都是多余。对与错的界线很模糊,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

  当杨森向我走近的时候,我没有让开。

  当他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我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很轻,但回握得没有任何一丝犹豫。

  当他用左手把我揽到怀里的时候,我没有拒绝,而是顺势轻轻往前靠了靠。很轻,但靠得没有任何一丝犹凝。

  当他把脸俯向我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彻底适应了黑暗。我看到他分明的脸的轮廓,看到他微微颤抖的唇。

  闭上眼睛。

  呼吸轻轻地热热地拂到脸上,温暖而迷幻的气息让人在瞬间就迷失,迷失在一湾雾湿的秋晨的小桥流水人家,迷失在一片蒙胧的遥远的杏花烟雨江南……

  当痛袭来,我告诉自己,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任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饮,今生今世,我只对你好,我要尽最大的努力,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要永远牵住你的手,从此,无论天涯海角,永不分离……杨森说,在那个雨夜。

  慢慢说,你对我说的,也正是我要对你说的。因此,慢慢说,让我刻在掌心。我说,拉过他的右手,握稳了,拿食指一笔一画地写着。

  那写的虔诚,一如处子朝西的祷告;那写的安静,仿佛地球停止了运转;那写的用心,恰似书写一段人生。

  如此安静温暖的夜啊,任窗外雨纷纷,任天空落尽惆怅,我的爱人,当我枕着你的手臂入眠,人世间的一切怅惘和感伤,就很遥远……

 
  写到这里,我身上仿佛还披着那一夜的温暖,那一夜幸福残留的余温,让我的眼睛仍然因为感动而微微地潮湿。

  那些美好时光啊,当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味,当我将指尖穿过地球三百六十五周的转动,穿过地球沿了太阳游走一周的轨迹,来到三百六十五天前的那个晚上,感觉那一切,其实都没有过去,都存留在宇宙某个神秘的空间,只等我一伸手,就可触及的。

  不是吗?这样的触及,让我的指尖微微地发红发烫。于是,我用这发红发烫的指尖,拨通了杨森的电话。

  我深深地以为,那一夜的温暖,在杨森身上,也如我一般地留下了余温,在一年之后。

  我又固执地相信,时间可以过去,但生命里总有些东西,会永远地留存。

  我更顽固地认定,两个相爱的人,不一定要走进彼此的生活,却一定要走进彼此的生命。而当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生命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伤害,就已经不仅仅是纯粹意义上的伤害,而是一个彼此走进生命过程的疼痛。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种否定,比疼痛来得更为深刻。因为疼痛,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是对自己身体和心灵最根本意义上的否定。又因为,痛过,才会记得。

 
  如果两个人正在恋爱,他们又订过婚,男的却一点也不想念女孩;当女孩邀请他回来一起过二十四岁生日,他却说不回来了,还没有解释;在生日到来的晚上,也没有打电话问候。那么结婚后,女孩将来肯定是个失败的妻子,对吗?我在电话里说。

  那他们结婚又有什么意思?杨森说。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能留住你……谢谢你给过我的一切,我会在你生日的时候,朝着你所在城市的方向,说生日快乐的……
其实……杨森说,缓和了语气。

  挂断电话,没有让他说出语气里含着的那一丝愧疚。愧疚总是包含了可怜的成份的,我不要让人可怜。我用不着让人可怜。

  尽管此时我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原来,他只爱上爱情本身征服的过程,并没有爱上结果。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有一天不再喜欢她。

  原来,所谓恋爱,就是一场如何不再相爱,如何分手的过程。

  原来,爱,就是谎言,欺骗和伤害,就是无尽的折磨。

  绝望的哭泣中,我听到坍塌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一堵堵坚实的墙壁,此刻,随着一道道裂痕的急走蔓延,轰然倒塌。沉闷的声音,此起彼伏,古老而坚实的城堡,瞬间在飞扬的尘土中,撕裂,倾覆,粉碎。

  那一整个精神的城堡,荡然无存。

  扶着墙壁从办公室回到宿舍,那二十米的距离,走了有一生那么长。

  从未有过的微弱。

  恍忽中,我看到有人朝我微笑着招手。

  然后,仿佛让谁推着拉着,拿出销铅笔用的薄薄刀片,在手腕上轻轻划过。

  不是很痛,真的。血流出来的时候,只觉得那一痕细细的缓缓的水,很暖很暖。

  2000年5月5日 有云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一天在医院的日子,是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一天足足有一年那么漫长。然而当我再次回到村公所,就发现七天的时间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而这其间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个梦。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怀疑,人生如梦,我是不是还在梦里?一个长长的累累的梦里?那么,这个梦,要梦到什么时候?我身边都有谁?母亲?父亲?小妹?或是我的爱人?我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唤醒我?我肯定是梦话连篇,不时地惊叫出声的,谁听到了?谁可以让我彻底地清醒?

  当我把指尖触及书桌,触及一只又一只光滑清瘦的毛笔,还有那个还沾着血迹的薄薄刀片……一切,都那么真实,一切都还是七天前的样子,只灰了一颗心,有种感觉叫无法振作。

  一切都了无生气,没有任何意义,生命如此无聊而漫长,这一天天往下的日子,该怎样地味同嚼蜡,该怎样才能熬到山穷水尽?然后柳暗花明?会吗?

  永远不会了!

  我感觉生命里永远不再有阳光,从此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个无底的深渊,一座空荡荡的城堡。

  唉……

  2000年5月6日 晴
  
  无论你怎样地悲伤和低落,无论你的世界怎样地空洞和寂寥,新的一天还是会如期到来。

  昨天,因一夜失眠,我在清晨迷糊的睡梦中错过了美丽的朝阳。

  今天,当夏日明艳的阳光如期来到我的小屋,这曾经给过我无限温暖,陪我在村公所度过无数寂寥日子,让心情一下子云开雾散的阳光,此刻再一次穿着她明艳的衣衫,像一个久别的朋友,轻轻落到我的窗前。

  阳光真好。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有光,就有希望。

  起床,在这静静的村公所的清晨,在这撒满清夏日明艳阳光的清晨,我拒绝回忆,拒绝想念,而是久久地,看着头上那片纯蓝纯蓝的天。那一丝不苟的蓝,那认认真真的蓝,那没有一点杂质的蓝,那近乎顽固的蓝……

  那种蓝,让我想做一个真正的纯粹的人。真正纯粹的意思,就是诚信,就是坚强,就是固守;就是不轻易言败,不轻易倒下,不轻言放弃。

  生命如此美好,就算是被遗弃,就算是被欺骗。也许,这一切与生命本身无关。

  这样想着,我为那个晚上的剜脉行为深深地感到羞愧。那算什么。一个懦弱肤浅可笑的行为,让人当了笑柄而已。

  该换黑板报了。当我站在黑板报面前,感觉那黑板和我,竟是从未有过的亲近,亲切,还有安全,没有欺骗和伤害,是最要好的朋友。

  那个作为刊头的生日蛋糕,已不知何时让雨水斑驳得模糊不清了。这富于象征意义的斑驳,很容易引发人的思绪,误入魔境。于是我用擦包迅速把它们擦去,把所有的文字都干干净净地擦去,就像擦去心底的某些记忆一样。

  我再次拒绝回忆,在这个铺满阳光的五月的清晨,我将编一期全新的黑板报,就像编一段全新的人生一样。

  2000年5月7日 晴

  今天的宁静是让张奶奶打破的。

  张奶奶来取她的经文,说已经来过一次了,听人说我生病住院去了,今天再来看看。

  这时看到张奶奶,忍不住想哭。我在想,有时候,人的一生,某个时刻,要碰到谁,要发生一件什么事,似乎是注定的。生命里有些本该断开的环节,会因为这些人和事的存在,而得以幸运或不幸地扣扣相连。

  比如九天前的那个晚上张奶奶会来找我,会让我帮着写那样一段经文。比如张奶奶会在这个时候来取她的经文。

  那个晚上,我没有马上写那段经文,而是写了元好问的词。在他的词里,我清空了心灵伤口的血路,让伤病的血液得以畅通无阻地汩汩流淌。

  ——是在生日的那个晚上,抱一种完成最后一件事,不忍亏欠张奶奶深信这经文能让她不再噩梦的坚定眼神,抄下那段经文的。

  意外地,那段经文让我在万念俱灰中顿悟。也许这样说夸大其辞,谁能真正顿悟呢?可是那段经文,让我在全身的血液流干以前,拨通了桃子的电话。

  那天,张奶奶要我抄的,是《心经》。

  那个晚上,随着血的下流,在脸盆里如瓣瓣桃花飘落,感觉手腕微微地发麻,又有点痒,仿佛有几条小虫子在上面嘶咬。

  镜子里,我看到一个陌生女孩,她红肿着一双泪眼,满脸斑驳的泪痕,散乱的碎发,丝丝缕缕地贴到脸上来。

  我看不下去,把镜子移开。

  不怎么痛,等血慢慢流干,就没事了。可是这段时间,做点什么呢?突然想到张奶奶的经文,就有个想法,我要用这一笔钩销了杨森和我的爱情的笔,最后一次,在它的刺痛下,慢慢地死去。我要用它,抄完张奶奶的经文。我要让张奶奶,心满意足地拿着经文,从此坚信自己不再噩梦。

  想到这将是我抄的最后一段经文,最后一段文字,心里热热的,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怆。摊开纸,放上压条,左手仍然垂在脸盆上面,右手写字。纸滑,便拿过墨水瓶和字典压住了,快速抄经文——过去的毛笔字,一律是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正楷,草书是写不来的。这一刻,却突然明白了草书,没有左手的帮忙,那压条和墨水瓶压住的纸,竟只有草书才能下笔!手的力道轻了,笔到之处,那流畅的墨迹,下笔越来越快,仿佛天生就是写草书的,写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得心应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这个时候,头已经微微地晕。意识却还清醒,只是有点累。抄完经文,放下笔,再把经文从头看起,一字一句,不十分明白,却让人看到一线光亮,犹如一个暗夜里跌跌撞行走多时的人,一个因为长长黑夜而绝望的人,突然看到一只流萤,很微弱的光,却足以点燃他熄灭已久的生命之火,让他在最危难的时刻,得以支撑下来,重树信念,把生命的坎坷一步步踩在脚下,让它以一个战败的姿势,成为身后的一个渺小……

  是这样呵,原来一切到头都只是空,前人早已说尽了啊,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任世事如何变迁,任命运如何无常,心无挂碍就好,就可以远离颠倒梦想的……

  一段文字,有时候,能拯救一个人。

  于是,我用毛巾紧紧按住伤口,下楼到办公室拨通了桃子的电话。这个时候,只有桃子能救我,因为她有船王,我们那一带最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物,无所不能一般。

  桃子告诉我,不要害怕,她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她教我压迫止血。

  有时候,生活远比小说要精彩。

  有时候,一些人和一些事,都会集中在某个时刻,仿佛之前有约定一般。

  那个晚上,在桃子到来之前,诗人不期而至。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就在你画生日蛋糕的那个早上,我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诗人边用丝巾紧紧缠住我的手腕,边说。

  诗人说:你又何苦如此呢。你没有错,受到惩罚的人不该是你。

  诗人说:有时候人们一直朝着某个方向行走,殊不知,那个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只是人们往往认准了那个难以到达的高度,因为难以到达,那一段距离的遥远就让终点罩上理想的光环,看上去很美。事实上,有一天当你终于靠近,会发现原来只是一些突兀的焦石和荒凉的乱草。然而你没有办法到达,你夭折在途中,于是那一段无法到达的距离,就让那个很平常的终点,显得无比神圣,那一段无法到达的距离,也就成为千古遗恨,绵绵无期……

  诗人说:人生有两大悲哀,一个是到达,一个是拥有。到达的时候,就是希望真正破灭的时刻;拥有的时候,往往是失去的开始……

  诗人说:一直以来,我都很在乎你……

  桃子和船王带着救护车到来的时候,救护车的响声惊动了村子四周的人家。

  恍忽中,我听到船王叫桃子给张村长打电话,说我得急性阑尾炎,连夜送到镇上做手术。

  临走,村公所响起了电话,诗人接的电话。我听到他们在说着杨森的名字,我听出了那个电话是杨森打来的。

  桃子接过电话说:这是有史以来,我所收到的最廉价的祝福。你应该明白,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祝福。

  我不住地摇头。

  他们不会明白,就在我得知杨森打电话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在经文的禅意里跌落,再次堕入万劫不复的红尘。

  我已经完全地原谅了他,如此轻易地。

  后来桃子告诉我说,正是杨森打来的电话,他把桃子当成我了,在电话里,他说,生日快乐。

  桃子恨恨地说:生日快乐,这样子能快乐吗?废话!我不大骂他算好了。

  桃子说:施进哪,他对你不够好,真的。爱情是什么?爱情是寂寞撒的谎,骗别人,也骗自己,最后,骗的是自己的年轻。当有一天青春不再,爱情不再,只剩寂寞乖巧地偎依在身边,就像一只无比依赖你的猫,无比乖巧地偎依在身边一样。你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在地板上行走,时光很慢又很快地流逝,你才会明白,女人,一定要找一个关爱自己的人。也许,他给不了你理想中的爱情,但是,他能给你关爱和怜惜。那种关爱和怜惜,才是能够包裹女孩儿一生幸福的嫁衣,也许不够华美,更没有凤冠霞帔,却足以让女孩子儿脆弱的心,脆弱的灵魂得到永远的护佑……

  桃子说,其实,诗人,我那表弟他真的很好。他不喜欢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不是他的过错;相反,爱上他,在不该爱的时候,是我一生的劫难。我怎么能爱上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呢?可就是爱。我没有办法。我现在明白,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幸福,看着他幸福,自己也就了无牵挂,也就安心了。

  桃子说:我知道,表弟一直很在乎你。你们在一起,很适合。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诗人才是那个能真正关爱和怜惜你的人……

  我忍不住问:那么,船王是那个真正关爱和怜惜你的人吗?

  桃子点头。

  我说:可是他不会离婚的。他不会娶你,你想过没有?并且,他关爱和怜惜的人,不只你桃子一个,你打算怎么办?

  桃子笑了:怎么办?凉拌!

  最后,桃子告诉我,那个晚上,当医生给我做完缝合手术,准备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一直地指着拉圾桶,口不能言,脸上是一个急切的表情。

  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要的,是那床让医生丢到拉圾桶里的丝巾。

  那是杨森和我一起买的丝巾,很普通的绛紫色丝巾,却有着他站在对面亲手给我轻轻系上的温暖。

  这个时候,张奶奶来取她的经文,我就又一次跌落到回忆里。

  昨天那一片青天给我的启示,那一片蓝的纯粹给我在心底构筑的堤坝,此刻让记忆的洪水瞬间冲垮,一任如烟往事在心里层层扩散,一任如麻心事在心底风起云涌,一任压仰已久的相思泛滥成灾……

  取出那天晚上抄的经文,那一纸零乱的草书——真是成也经文,败也经文。让我在生命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看到新的光亮的,是经文;让我再次堕入回忆,在回忆中沉伦的,也是经文。

  张奶奶拿着经文说着感谢的话离开。

  而我,当我拿出纸笔,想要用一向得意的楷书再次誊写经文,企图得到新的启示时,落笔,才发现,我那一贯能把一笔一画写得规规整整,笔峰突现的右手,竟不会写楷书了。

  一笔一画都没有力道的同时,字的结构,说不出的零乱。写了几个字,不见章法,那浑然一体的感觉,更不知从何说起。

  扔了笔,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烦躁叫声,在耳畔聒噪着,一刻不停……

  2000年5月8日 晴

  午后的村公所很静,静得甚至有些无聊。

  夏日毒辣的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暑热四处蒸腾着不安和烦躁的气息,知了也一声声嚷着热啊热啊的日子,就更显无聊。

  这种时候,通常会感觉有一点点莫名的心慌,因为我又听到那哗哗的流水声了,那急促的肆无忌弹的流逝,用不着看,光那流逝的声响,就足以把人淹没其中。

  而我生命的小舟,在这时光的河流里,早已迷失了方向,早已随了流水,逐着浪花,万劫不复地一直往下,往下……

  2000年5月9日 晴

  思念是一剂毒药,思念一个早已远离的人,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的人,那毒,就更是无可救药。

  总是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杨森和我的初次见面。

  那是在八月,洋芋花开满花泽地每一个角落的时节,空气里弥漫着洋芋花的甜香,漫山遍野的洋芋花无不昭示着丰收的希望。

  在那个微雨的八月,在那个一团一团的磨菇云于山间飘荡,瞬间成雨的八月,在那个茫茫雾气笼罩着花泽地的清晨,把洋芋花浸泡在牛奶里一般的八月,在那个雨后挂一大个彩虹,把两座相隔很远的山连接在一起的八月,那个中午,当我正写着几条计划生育的宣传标语时,一行人突然到村公所来,说是来拍摄一个关于花泽地洋芋花的专题片。

  当我停下手中的笔,准备上前招呼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只见他背着一个黑色采访包,一头干净清爽的短发,穿着很普通的灰色西裤,一件深蓝色短袖衣随意地扎到裤子里。

  他说:没事儿,你继续写,我拍张照片。

  他微笑着说:你就是那个女村长助理吧?路上就听外宣办的老师介绍过了,写得一手好字,果然如此。

  我点头笑笑,拾起笔,继续写字。

  他笑问:都是你写的吗?

  我点点头,看他一眼,奇怪怎么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说话间,他已经拍下了照片。后来,那张照片曾在省报上发表,题为《深山写字的女村长助理》,黑白版,简朴的屋檐下,一张破败的小方桌,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方桌前,弯下腰写着一句标语:少生孩子能致……致字刚写一半。

  那张照片,也曾用七寸放大了冲洗出来,安放在一个精美的木质相框里,一度地摆放在我宿舍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那张照片,如今让我收了压放在箱子最底层。

  而那个给我拍照的省报记者,正是杨森,县教育局李局长和某中学政治杨姓老师的独子。

  李杨森,父母的姓都在里头了,自己再多一个木,三个木,正好是森。从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他的存在,对于李杨两家,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正是这个独子的身份,给我们的交往带来重重障碍,并且,在这重重障碍中,我们的爱情,在那个叛逆的年龄,在那个叛逆的,让父母安排贯了的独生子杨森身上,在想造一个奇迹,对爱情充满幻想的我的身上,以惊人的速度生根发芽。那些障碍犹如一阵阵风雨,对于一株正在生长中植物来说,正好起到了拨节的作用。于是我们的爱情之树,茁壮成长,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枝繁叶茂,独木成林了。

  于是他一直反对的父母,终于妥协,在二OOO年一个天高云淡的晴朗日子,提着礼品,从县城出发,走过很远的盘山公路和羊肠小道后,来到我深山里的家,盛产红米和包谷的地方,提亲。

  紧接着,在那个冬天,当片片灿烂的阳光撒满山野,青青麦苗在风中轻轻摇曳,松树上结满白色蜜糖的时候,按照白族的风俗,双方父母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

  2000年5月10日 晴

  想念一个人,其实是件很虚空的事情。

  谁家今夜偏舟子?何处相思月明楼?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游子思妇的诗词里,思念,是因为空间的距离。那个思念着的人,同样在思念;那个远行的人,心不曾远离;那个羁旅的人,也许已在回家的路上。

  而我呢?想念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的人,想念一个轻易就可以背叛的人,想念一个给我致命伤害的人……

  恨是没有的。我只是在想,甚至有一点点担心,那天晚上,当杨森听到桃子在电话里说的话,是否会感觉到伤害?又作何感想?他真把桃子当成我了么?他现在怎样了?

  而这一个结局,却为的什么?

  简直不敢见人。他们早早地就和我半开玩笑地说过:那么优秀的男朋友,可别让他飞了啊!

  一只风筝,能飞得了吗?飞得再高再远,线在我手里头拽着呢。再说,明年春节我们就结婚,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笑笑地说,十二分的把握。

  但愿如此!小赵老师说。她和诗人同在小学教书,总是手持一件正在编织的毛衣,有事没事地到村公所闲坐,一派把我当好朋友的样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照我当时的理解,是妒忌,她找不到好的男朋友,妒忌心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情有可原。我怎能和她一般计较呢。

  然而今天,面对这个结局,笑柄,一个真正的大笑话,让人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地谈论、品评,然后笑话我的虚荣、浅薄和不自量力……

  望着村公所上空那一片纯蓝纯蓝的天,还有瓦楞间随风轻轻摇动着的灰色小草,我强制地把纷乱的思绪压下去,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同时想到这个村公所,再呆不下去了。一是触景生情,让我一度地沉伦其中,快要走火入魔了;二是这个地方的闭塞和落后,一再地朽烂着我的身体和灵魂。

  花泽地是很美,有高高的蓝蓝的天,有成片的洋芋花海,有对峙的长满松柏和灌木的青山,有清新的空气,有迷人的水雾,有清澈的阳光,有纯朴的民风,有动听的山歌……但是更有村间泥泞或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左一堆右一堆热气腾腾的牛粪;更有成群的蚊子,在悄无声息的时刻,邪恶地吸食你的血液;更有片状的苍蝇,黑压压地无所不在一般,纠缠在你的生活中;更有贫穷导致的自私愚昧和无知……

  初到花泽地的人,或者久居城市而偶到花泽地的人,都会被它原始的自然风光和朴实的民俗民风所深深吸引,俨然一个世外桃园。然而当你置身其中,置生于它的贫穷、落后、闭塞和小见识,你那追求理想和踌躇满志的心,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悲哀。

  真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已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我身上看不到任何一丝二十四岁这个年龄该有的活力和朝气。时代在进步,我却在深山里停步不前,甚至倒退,学校里努力学来的知识,因长时间不用而渐渐在记忆里凝固,思维也在简单重复的日子里变得呆滞刻板。

  总之我觉得自己在迅速变老的同时,变得呆和笨,这种变化太可怕了。

  我在渐渐被世界遗忘。

  我在渐渐被自己遗忘。

  这种感觉让我一度地恐慌……

  ——按照规定,三年期满就调回镇里,今年十一月正好满三年。这段时间里,我是否该为调动努力一下呢?

  又将如何努力?

  2000年5月11日 晴

  下乡回来的路上,突然让一个拖拉机司机叫住了,他从拖拉机里探出头说:小妹,你家有没有猪卖?

  小妹,你家有没有猪卖?

  我忘了是怎样回答他的,只感觉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我。我已经很像养猪农户打猪草的女儿了么?

  看了看自己,一双专为下乡准备的普通运动鞋,因为下乡泥滑路烂,便选了经脏的深颜色,从来不曾注意过,这双运动鞋,已经脱了胶,破了一个口子。这会儿,这个口子正以某种怪诞的姿势,朝我微笑。

  陈旧的牛仔裤,裤脚一只高一只底,还沾满了泥。

  短袖衫衣也染着污渍,是我下乡动员做掉孩子的农户的小女儿,跌在猪食桶边,过去把她抱起来,她一脸的鼻涕眼泪便如数留在我的衬衣上,左边肩头还有她一个小手印。

  碎发在灰尘和汗水中显得脏而乱,再有,就是一身的汗渍和疲惫……

  回到宿舍,拿过镜子一看,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两年多来,给晒得如此的黑。从抽梯里翻出女儿家常备的东西,一个小粉盒,一管春花色唇膏,一只棕色眉笔,一把小小的眉钳……

  那还是学校里带出来的。

  那个时候,念着“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的句子,会用眉钳,把多余的眉毛修了,再轻轻描成古代侍女微微蹙着双眉时的楚楚动人样子;会打着薄薄的让人不易察觉的粉;会拿了口红作眼影和腮红,当然都是极轻描淡写的;最后再把唇描了,加一个别出心裁的俏皮发型……镜子前一站,还是会感觉心微微地跳,那个青春飞扬,神彩奕奕的女孩子,是自己吗?

  自从来到花泽地村公所,这一切都丢开了,镜子也极少用得着,不过一盆清水一个香皂,随意擦把脸,有时擦去的是一身的汗渍和疲惫,有时擦去的是一天的无聊和空白。冬天,小护士一抹了事;夏天,拍点自制的玫瑰花水就过去了。那些女儿家手包里精巧的东西,和这深山天生有隔膜。

  记得初到花泽地的那个冬天,穿了短裙和靴子,就听一个老奶奶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像话,大冬天的,裤子也不穿;又有小孩子围在身后,说:看她没下雨还穿着这么大一双雨鞋……真是哭笑不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穿着经脏随意和舒适的衣服,为了便于工作,更剪掉一头长发,留着齐肩的碎发,与村支书,张村长和一个文书一个农科员,一起挑起了村公所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在时而忙碌时而空闲的日子里,完全地忘却了自己的性别……

  难怪杨森不要我了。细想来,实在是自己的原因啊。

  可是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也曾不只一次和我说过,喜欢我的自然和率真,说如李白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是那种遮盖不住的美,披一块麻布都会美。那种搜肠刮肚的赞美,尽管说得不伦不类,还是让我相信,在他眼中,我是最好的。

  只是现在……

  把叠在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取出来,铺在床上,学生时代最喜欢的方格子A字裙,杨森和我一起买的丝质露背长裙;镶着水钻和蕾丝花边的牛仔短裙……

  一个人,很认真地画了淡妆,把衣服一套一套地试了,最后,穿着那条水绿色露背长裙——裙腰明显地宽了,是爱情的伤害造成的明显消瘦——换了七分根的皮凉鞋。专门为配这套裙子买的鞋,却只穿过一次,是在去年七月,到雨城学习的时候,杨森来看我,特意换上的。

  这样一穿就对了,女人味就出来了。杨森说,在身后轻轻给我系上腰带。

  记得那天,他突然和我说:结婚后你会很痛苦的,又要工作又要领娃娃。

  我说:在我,那是最大的幸福。我不怕,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怕。

  那个时候,我们尚未订婚,确切地说,我们正为说服双方父母,争取我们的幸福而努力。那种齐心合力的感觉,真好。

  如今,一切都已改变。拿了镜子,前前后后地照了,肤色是暗了些,可是恰当搭配的话,还是可以充分显示出健康和青春气息的。

  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杨森已不再,再华美的衣裳,再娇艳的容颜,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浓,村公所没事的夜,本来就很静很静。在这样的静夜里,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诗人会突然到来,那样,总算有人明白,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这个长时间让自己和大家忽略了性别的女村长助理,原来也可以很美很美。

  诗人没有来。

  任何人都没有来。

  于是在夜完全到来的时候,我脱掉那一袭裙装,卸掉精巧的淡妆,脱掉精美的细根凉鞋,换上画着卡通画的普通棉质睡衣,把衣服一件件地叠好,压到箱子里面,把凉鞋也收好在袋子里,放到床下不易碰到的角落。最后,把粉盒,唇膏,眉笔什么的,仍收到抽屉最里边。

  就像那些东西,根本就没有拿出来过一样。

  2000年5月12日 晴
  
  小赵老师笑吟吟地来到村公所的时候,诗人正和几个朋友打牌,我在一旁烧开水,准备给大伙儿倒茶。

  小赵老师仍旧织着一件毛衣,她笑笑地说:我说诗人呀,怎么每次我到村公所都会遇到你?

  诗人头也不抬,笑说:我也正想问呢,怎么我每次到村公所,都会遇到你?

  人群中就有人笑说:这有什么问题?你俩约着来的呗。

  小赵老师似乎生气了,说:他才不屑于约我呢。而我,我犯不着约他!

  小赵老师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很长时间没来看你了,听诗人说你阑尾炎住院啦?现在好了没?刀口疼不疼?听说阑尾炎的刀口几年后都会疼,尤其是下雨阴天,所以特别要注意,别拿重的东西……李杨森没有来吗?下次他要是来了,我帮你好好训他一顿,真是太不像话了,这种时候怎么可以不来呢?工作再重要,有未婚妻重要吗!这几天我本想过来帮忙的,看诗人跑得勤,正好手头有点事儿,就没来……

  正想说什么时,只听小赵老师接着说:我说哪,这个世界真是太恐怖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和你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背后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时候把你卖了都不知道,还笑嘻嘻地帮他数钱呢。

  脑子里迅速地回想着哪里惹她了,她是在说谁呢?只听她冷笑着说:你不必看我,大诗人,我又没说你。话说的是诗人,却拿眼睛看着我。而诗人,那会儿根本就没有看她,正专心打牌呢。

  或许是听不明白,或许是没有注意,谁都没有接她的话,她停了会儿,又和我说:你生病那晚上,诗人一直陪着吧?后来我忍不住骂他,孤男寡女的,多不方便呀!也太不把我当朋友看了,应该叫我来照看你,你说是不是?到现在我还生气呢,那意思,不就是下次我生病了,不该叫你来照顾我么!

  看她非常委屈似的表情,真想说:你想说什么,直说吧!然而,却是笑说:好,我知道了,从今天开始,要不好意思麻烦你照顾我了,先帮忙把水灌了,谢谢!

  小赵老师边灌水边说:这就对了!我这不说的都是心里话么!心窝窝里掏出来,还冒着热气呢!真的,把你当朋友才说这些话的,你那个大记者李杨森也真是,你得看紧点儿呢,你都住院了,还不露面,现在就这样,以后……反正我是要你好,男的都一个德性,说变就变的……

  忍不住了,再忍不住了,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不要再和我提起杨森,这个人,这个名字,都永远不要再提起。我们已经分手了。

  说出口了,连自己都吃惊,不知该怎样把接下来的时间继续下去。

  啊?!小赵老师一下子放下手中的毛线,掩口惊呼:怎么可能!先前我听人说了,怎么都不相信,谁知连你也这么说。施进我说你怎么这么傻,这么优秀的男朋友,怎么就不要了呢!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这么轻率地说分就分,我都要说你了!

  我何止傻,简直有病!我笑说,心里愤恨不已。

  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是什么让一个女孩子变得如此恶毒,这是一个温柔善良为人师表的女孩子所为吗!我哪里得罪她了!她早听人说了,听谁说的?又怎样说了?

  转过背,收起愤恨委屈和伤悲,露一个笑脸,笑吟吟地拿茶叶杯子,倒茶。

  总是这样,我永远是一个喜剧的扮演者,但摘取的却是悲剧的结局。

  埋藏在心底的伤悲和苦楚,除却自己,没有人知道。

  小赵老师放一只手在我肩头,说:没关系的,你想哭,就哭出来好了。

  我笑说:我干嘛哭?哭了好让人去笑话吗?才不呢,旧不去新不来,我没准能找个更好的呢!

  小赵老师说:诗人你听见没有?人家施进要找更好的呢,你早靠边站吧你!

  一旁有人说:看把你急的,自从你小赵老师分到小学,我们的大诗人就和你一起姓赵啦,肥水不留外人田么,不信,你问问手中的毛衣,问问它是谁的毛衣?

  诗人忙说:不用问了,那是我的毛衣。但是,申明一下,那是我的正当劳动所得,我替小赵老师守校,她给我打毛衣,你们别想多了。

  说话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齐说:我们没有想多,一个守校,一个织毛衣,这很正常,很正常。

  这会儿,我要再听不出开头小赵老师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就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关于诗人和小赵老师,大家常开他俩的玩笑说:差不多结婚得了,一娶一嫁,省了我们做两次客挂两份礼。

  诗人于我,是关心有加的。可是谁在乎呢?杨森和我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他和表姐桃子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知道是有那么回事儿。而且,一直以来,都只是拿他当朋友看,就算诗人那个晚上告诉我说,其实他很在乎我,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彼时彼景,而给我的安慰;就算桃子告诉我说,看得出来,诗人很在乎我,仍然觉得只是普通朋友的那种关心。

  谁知这竟会让小赵老师耿耿于怀。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该由我来说。小赵老师,那个一直说把我当朋友看的人;诗人,张村长,还有很多很多人,谁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

  而杨森,该有一颗怎样的心啊!

  他到底是怎样想的啊!

  终于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时,不由想:其实小赵老师也没有什么不好,多这样几个人也好,多这样几份伤害也好,这样,仿佛杨森给我的伤害,就显得轻了些似的。

  2000年5月13日 有云

  一个女人的哭声打破了中午村公所贯有的宁静。

  施进助理呀,这件事你得替我做主……是张村长的老婆,进村公所见了我一把拉住了,哭倒在我脚下。

  是和张村长吵架了?

  他俩常为张村长打麻将的事争吵,之前这个女人还把邻村的一个年轻媳妇痛打了一顿,原因据说是那女人结婚多年没有怀上孩子,上医院检查了,是自家男人的毛病。后来,那男人三次五次地把张村长约到家里喝酒。再后来,女人就怀上了孩子。孩子生下来,不像自家父亲,倒活脱脱一副张村长的模样……

  村长老婆二话不说,约了自家姐妹,到邻村女人家里,一问,女人到田里去了。几个人找到田里,一句话不说,上前将那女人推倒在地上,揪头发的揪头发,按手的按手,可怜那女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让人打得牙齿出血,脸上带伤,眼睛里直冒花片子,身上更是一块青一块紫……

  结果是张村长给老婆两个嘴巴子,说:瞎闹腾什么!尽出些乱子!我这村长还当不当了!然后,提脚到邻村女人家里,不知经了怎样的劝说和威吓,终于平息了事端。再后来,村里缺个护林员,就让那女人的男人顶了,一个月领三百块的护林费,一年每户给称两斤米,整个村公所六百多户,共一千二百多斤大米,还有零星的罚没收入,连那家小孩子上学的钱也渐渐可以攒下些来,就更没有是非了。

  这会儿这女人哭倒在这里——哭到村公所的人不算少,扭打到村公所的人也不算少,夫妻矛盾,兄弟分家不公,老人受虐待,两隔壁为滴水闹不开交……都会请村公所给予解决,给个公断。这是不怕的,时间长了,经验也就出来了,历来是快刀斩乱麻,三下两除二就好。

  可这是张村长的老婆,张村长的家事,处理好处理不好,难说都是一个错……如果多留个心眼,可能事情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可是谁知道呢?单纯和善良换来的,只是屈辱和伤害。

  先是打了床热毛巾给她擦脸,她拿了毛巾也不擦脸,而是一声一声用嘶哑的喉咙讲述了张村长的受骗经过。

  而我,听完的第一个反映,就是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

  最近来了两个外省人,说是来探矿的,据仪器显示,在花泽地村后面的山里,发现了重金属。两人悄悄向张村长反映了这一情况,并叫上他,在一个黄昏,悄悄拿了工具朝仪器探测出来的地方挖下去。不一会儿,便挖出一个土罐,罐子里头,竟是一尊小金佛!

  两人塞给张村长两千块钱,要把小金佛带走。

  张村长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开价五万,否则就上派出所报案。那两人说:这小金佛是值十多万,但问题是谁能保证安全卖掉它?还价两万。

  张村长坚信那两人蒙他,也太小瞧他了,连这小金佛起码值五十万都看不出!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几个人挖的地方,是一个墓地,极有可能,是一个古墓,时间长了,外观上看不出罢了。于是坚持五万的封口费。

  两人气了说:要不然你拿两万,小金佛留给你?

  张村长立即拍板:好,一言为定!

  那两个见张村长这个态度,面面相觑,一时倒没了主意。

  张村长怕二人反悔,就激将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样定了!

  二人沉默了会儿,说:好!大哥是条汉子,交个朋友,小金佛先交给你!但是,等我们筹够了五万块钱,三天内就来换的!

  张村长见二人义气,也说:好,要是三天内拿五万块钱来,小金佛还是你们的。

  二人又说:亲兄弟明算账,这两万块,你还得给我们,作个凭据,三天后,我们拿七万来换走小金佛。

  张村长一拍胸脯说:这个当然!

  张村长接着又嘿嘿一笑说:要是到了第四天,就是拿十万也不换!

  后来就是张村长叫了兼着会计和出纳的文书,取了村公所五千块钱,又到信用社取光了自家存款,还和朋友们你一千我五百地,最快速度凑足了两万,交给他那两个朋友。

  张村长是这样和朋友们说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做大事嘛,得有大家帮忙。什么大事?看着嘛,一两个月之内,你们就知道了!

  后来的大事,就是那两个人一去不返。

  而那尊金灿灿的小金佛,颜色一天天地暗下来,直到今天中午,张村长顶上大门,拿出来再细细研究时,失手把小金佛掉到地上,一声响,碎啦!

  原来是玻璃做的,外面不知涂了什么劳什子……

  村长老婆一再地重复:你说他要不当这个村长,那两个挨刀的,会来找他吗?我说施进助理呀,这件事,你得作个证,向镇上反映明白,村上得负全部责任!花泽地村几千号人,怎么就找他张大富一个!还不是因为他是村长……

  正当我给派出所打完电话,不知该和村长老婆说什么好时,张村长大踏步地进来,人未到跟前,声音先到了:疯了,彻底地疯了!一大清早就和我闹什么小金佛小银佛的,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村长老婆让张村长的兄弟姐妹拖走了。

  我说:我刚刚报案了,派出所很快会派人过来。

  张村长铁下一张脸:什么?报案?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嘛,要报案我早报了,轮得到你么!

  张村长马上给派出所挂了电话,大笑说完全是个误会,要他们先忙着,就不用过来了,改天大家一起吃个便饭,乐呵乐呵。

  放下电话,张村长沉默了会儿,表情严肃地和我说:施进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作为一个村长助理,共产党员,政治敏锐性和导向性很重要,听凭一个疯子在村公所胡闹,引人围观,成何体统!要是刚好让经过的领导看到了,我们花泽地村的形象何在?而且,报案,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你太冲动了,太感情用事了。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病人,从“三个代表”的高度来说,从代表人民群众最根本利益的角度来说,应该叫医生,应该在第一时间通知家属,也就是我。这种事情,于公,你该先和我的个招呼;于私,也该在事发当时就通知我!

  张村长稍作停顿又接着说:施进助理哪,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能站的角度比我高,毕竟是下派干部嘛,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而且三年期也马上就满了,进步很快嘛!三年期一到,往镇里一调,就是我们的领导了。可能,唉,我老了,很多东西跟不上时代发展了,但是,作为病人家属,也作为花泽地村将近二十年的老村长,我也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帮助我把全村的工作搞好,经济抓上去,而不是添乱。

  张村长最后笑着说:小施哪,我不是在批评你,而是寄希望于你。今天遇上这种事情,我自己心里也急,话说得不对和过头的地方,你呢,也不要计较。批评与自我批评嘛,目的总是在于促进学习和进步……

  面对张村长一席话,我呆在那里,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发现哪儿都说不进去,最后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像自己真的做错事一样。

  把黑说成白,把红描成黑,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在张村长身上,如此轻易就可以完成,而且竟能如此地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只是狡诘如张村长,怎么就让人骗走两万块呢!

  然而晚上发生的事情,又让我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晚上,张村长老婆又到村公所满脸羞愧地和我说,今天一大早心里迷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知做了些什么,醒过来后大家说她一直嚷嚷着小金佛什么的,她自个儿是一点都不知道。张村长告诉她说,还到村公所哭闹来着,真是害羞死了。

  张文书还在一边说:我就说呢,村长什么时候叫我去取钱了!村长是和朋友们借过钱,也说过要做大事的话,他呢,也就是买了点兰花,寄在镇上朋友家里……

  张村长到底有没有让人骗?一是张村长怎么可能受骗?他骗人还差不多;二是村长老婆都说自己迷糊了,还能有自己说自己是疯子的?三是张文书都说没去取过钱,还说村长只是买了点兰花,在这几年,炒卖兰花是很正常也很流行的事情。

  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不对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只是感觉无限迷惑和委屈。

  最后,我坚定了一个想法:离开。越快越好地离开。

  2000年5月14日 多云

  时间以自己的方式和速度或急或慢地行走,一些人,一些事,相关的,无关的,以它自己的方式和速度发生着。

  于是,就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本来相关的,或者无关的,以某种有序或无序的方式,必然或偶然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突现在你的视野里,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你的生活,丰富着你的阅历,在你的生命里写下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的段落,不断增加你人生之书的厚度。

  今天那个汗水淋淋的女人,还有她死去的婴儿紧紧闭着双眼的模样,还有那个抱着死婴的父亲脸上的迷茫,此刻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那个女人,龚桂花,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三天前我还步行两小时,翻两座山一个箐到她家做工作,动员她拿掉七个月半的孩子,苦口婆心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她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笑笑地给我端凳子,倒糖开水,然后就自个儿忙活——喂猪食,给牛草,又把男人早上打回来的一担柴码到柴跺上,之后又到干草跺上抱一大抱干草垫到猪圈里……

  虽然七个多月的身子,却丝毫不显笨拙,那手脚麻利的样子,会让人误解为怀一个七个月的孩子劳动,一点都不辛苦,而是一种特别的享受。

  然而当我再次见到她,却是在一堆松枝上,脸色灰白,头发散乱,汗水淋淋,地上一摊一摊到处是乌黑的血迹,空气里飘浮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我们就是顺着一路的血迹找到他们的。

  近来,计划生育越来越严,考核上一律实行一票否决制度,镇里对此高度重视。就在我去做思想工作之后,镇里派出特别小组,服务上门,为那女人做引产手术,在她腹部打了针,让她卧床休息。她说要去解手,那一去,竟和男人往山后跑了。

  等我们反应过来,两人已跑出去七八百米,一行五六人追上去,两人回头看一眼,跑得更快了,又熟悉地形,抄几次近路,一转眼就不见了!

  张村长和张文书陪同州县政协检查组检查血吸虫病防治情况,书记和农科员到镇上开会,跟随特别小组的,村上只有我一个,大路还算熟悉,只是这山里头,也是摸不着北。一伙人轮流背着药品和医疗器械,任心里急,只走不快。

  五月的山里热烘烘的,毒太阳和大地有仇似地,直管把热气滚滚投到地上来,风也是热的,地上一阵阵暑热直扑到脸上。这一路的行走,倒不像是走在山上,而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可怜那女人,打了针,在这暑热中奔逃……

  两只乌鸦哇哇地叫着,打我们前面飞过。

  直到后来发现血迹,才又惊又喜——惊的是怕出人命,喜的是顺着血迹就能找到人的。

  大约四点来钟,找到他们的时候,一棵很高的松树下,女人半卧在一堆刚折下的松枝上,破旧的衣服湿淋淋地裹紧她极度虚弱的身体。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脸有些浮肿,嘴角发白溃疡,无处不在的阳光,穿过细密的松叶,星星点点落到她的身上。

  那种细碎光斑落到身上的感觉,那明和暗错落交织的对比,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段梦景,或者,看起来更让人容易产生这个人,此刻正站在生死边缘的联想。

  男人光着膀子,他陈旧的上衣已脱下,裹住他紧闭着双眼的婴儿。孩子尚带着血迹的脸已经泛青,七个多月的婴儿,一个因短了日子而脸上长着很多皱纹的婴儿,小老头似的婴儿,在母腹中就因那管小小的针水而停止胎心跳动的婴儿……

  再毒再热的暑气与他无关;再蓝的天再白的云与他无关。

  是个儿子。男人说。看不清是悲是喜,只觉得他黑红的满是灰尘的脸上,是一双无限迷茫和混浊的眼睛。孩子在他粗糙的臂弯里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而仅仅只是一小撮被遗弃的骨血,水,炭水化合物,或者其它。

  一个无比哀伤的符号。

  那些皱纹和血迹,让他远远看去,像是让谁责骂了,正哀哀地哭,哭得满脸拭不尽的泪痕。一个人哭累了,便睡着了,大人又不在,那泪痕于是混了泥和疲惫,涂了一脸,让他看上去无比哀伤。

  此刻,看到孩子这副模样的母亲,一定会一把抱紧了,贴在脸上,心疼得流下泪来。舍不得弄醒,脱下衣服,轻轻盖上;舍不得放到床上去,无限怜爱地抱着,好在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到母亲,叫一声,不相信似地,确认了,然后是满脸的安稳和幸福……

  只是这一个,却不能了。

  这一个,最后,裹着父亲陈旧的沾满泥土和汗渍的上衣,被埋在这座长满松树和各种灌木,充满五月逼人的暑热和诱人的晴朗的山里。

  2000年5月15日 有云

  龚桂花,也就是昨天那个女人,执意不肯住院,今天一早就让男人背一段扶一段地弄回家去了。

  张村长说:幸好没出人命,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特别是小施你哪,你在工作方法上还得多思考思考。我早跟你讲过,和那些人,没道理可讲,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他要听得进去你的话,我们家的牛也会爬树了!我们家的牛会爬树吗?不会,所以他也听不进去你说的什么。今天你还得去看看……

  去龚桂花家的路上,我把张村长的不满抛在脑后,这不满里头也许真有我的工作方法问题,但我确信更多的是处于私怨,我不和他计较。这两年亲眼目睹花泽地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此刻一幕幕于眼前再次浮现。

  前年五月的一天,下乡途中,听见一妇人在包谷地里抱着四岁多的孩子痛哭,问了,才知道是给包谷锄草,因为路远,带了一茶壶冷水喝,却不知什么时候,一条小水蛇爬到壶里,一旁玩儿的孩子就着茶壶口喝水,让小水蛇咬了一下,两夫妇一直在地里锄草,想今天这孩子怎那么乖,无声无息的,等去看时,孩子一脸青紫,竟已死去多时……

  也是前年的事情,春节期间,一些孩子在村公所门口玩儿,其中一个六年级学生拿了护林员的铜炮枪,对着最调皮的一个孩子说:信不信,你再闹我一枪打死你!

  孩子说:你打!

  那学生也不知是处于好玩还是不小心,总之板机扣动了,枪里护林员装好准备打麂子的弹药,实实在在地落到了那孩子头上,从右眼进去,穿后脑勺出来。当时只听一声闷响,等出去看时,已流出脑浆,当场死亡……

  去年七月,山洪瀑发的时候,有天,一个面色黧黑的瘦小男人,约张村长喝酒。说:今天儿子让水冲走了,喝杯酒去。他前天去的学校,今早老师带信来说孩子怎么没去上学?我说去了呀,后来有人说在江边看到孩子的衣服和运动鞋,我去一看,可不是他的!运动鞋鞋底快断了,他原来叫我给他买双新的,我说等明天烤烟出炉交了就给他买,昨天真把鞋买来了,今天……打骂过多少次了,叫他不要去江里洗澡……

  两个月前,快要撒秧的时候,女人们上山砍栗树枝放到秧田里作底肥,其中一个,让背板卡死在山上,等村里的人们找到她时,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已爬黑了四处觅食而来的蚂蚁……

  也曾和杨森说起过这些事情,他说,存在即是合理,别费心思了,这个世界上有些问题,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到答案。

  桃子则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这到世间走一遭的苦与乐,没有人比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苦难就是苦难,在我眼里,花泽地村,生活的苦难和不幸,远远多过它的纯朴和自然。包括张村长,包括我自己,都是这苦果中的一枚。

  可是纵然如此,太阳仍旧结束着每一个夜晚的黑暗,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一天天如期升起,月亮仍然一月一回地圆着缺着,风依旧,雨依然,霜如故,雪如初。

  仿佛不懂得人间的疾苦似的,春花总是在第一丝春风吹来的时候,就把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梦想,在三月尽情绽放;夏草总是在夏日来临的第一时间,就把积攒了无数日子的绿,铺满山野;秋水总是在立秋节前后,以虚怀若谷的谦逊,汇纳百川,把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广袤辽阔演绎得淋漓尽致;而雪花,那洁净美丽的雪花,总是在某个冬天的夜晚或清晨,用自己的贞洁,涤荡着大地母亲或清或浊的容颜……

  这悠悠岁月啊,也许,并不是岁月不知人间疾苦,而是以自己的方式,给了生活着的人们,无限生命的美好和明天的希望,就算是被苦难纠缠着的人们,希望的美好,和任何人没有分别。

  这样想着,龚桂花家已在眼前。我会给她留下一点微薄的钱,我会再次动员她,九月份把大女儿梅子送到学校去。

  2000年5月16日 晴今天,第一次,我不再逃避那一段让人一再心痛和愧疚的回忆。这么多天来,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思绪一起,马上就给按了下去。

  是不敢。

  在医院的那个晚上,船王带着桃子和救护车来接我的同时,悄悄另请人到老家接过我的父亲母亲,只有他们,才是最有效的输血者。

  结果,是母亲给我输了血。

  那个晚上,我长时间没有睁开眼睛,不是因为困倦,而是不敢。不敢面对父母充满焦急和恨铁不成钢的责怪眼神,他们满是灰尘和皱纹的脸,还有母亲一直流着泪的眼睛。

  当母亲让岁月和生活折磨得瘦弱干瘪的身体里的血液,黑红色的血液缓缓流进我的血管,我只有紧闭着双眼,让终于忍不住的泪水顺着眼角成股流下。

  我是如此的矛盾和卑贱,就算在那个足以让我忏悔一辈子的夜晚,我依然难舍那张杨森和我一起买的丝巾,纵然已经沾满淋漓鲜血,仍是不舍;依然中毒般怀念他给我轻轻系上时的温暖,就算只是在他看来,也许极不经意的一系,依然让我无比怀念。

  在花泽地村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让我明白,个人的情感,再伤再悲,和生活的苦难相比,算不得什么,和龚桂花们的苦难相比,简直就是无病呻吟,和我这个村长助理的职责相比,更是显得幼稚可笑。

  这一切,我都懂。可是我还是不断地陷入。还是无法自拨地沉伦。

  今天,头一次,我不再逃避地把父亲母亲那个晚上的画面一幅幅摆在眼前,除了心痛,更多的是悔恨。同时,也更澄清了一个事实:我并没有忘掉杨森。只是骗自己无所谓,只是假装坚强,只是努力克制不让思念为所欲为。事实上,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回忆和猜测。

  ——回家吧。

  我该回去了,农忙在即,我该以一个正常健康的样子,让父母安心,同时像往年一样,为他们分去更多的家务;还有小妹的学习也该关心,初三太关键了,考上重点高中才有希望;还有奶奶,别忘了带些豆沙馅的面包给她……

  2000年5月19日 晴

  早上,我和往常回家时一样,把手机充满了电。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后来,就很干脆地充电了。也许,我可以用它,给杨森打最后一个电话。

  记得他给我寄手机过来的时候,我笑他晕,深山里没有信号,用它干嘛?他说,那就在有信号的第一时间给我电话,还有,手机十点自动关机,我亲自设置了好听的关机铃声,是要提醒你按时休息……

  于是很多个日子,我在《梁祝》头两句旋律的优美关机铃声里,无比幸福甜美地入眠;也会在回镇的客车里,看着手机表示信号的小伞一下子跳出来,然后很突然地给杨森打电话……

  那是一个会自动关机,却没有自动开机功能的手机,于某天故意没有开机后,就被故意遗忘在记忆和时间的某个角落。

  此刻,在客车里,信号显现出来的时候,我给杨森打电话。

  杨森说:是你啊,有事吗?

  我说: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手机突然有了信号。

  杨森说:老天,你怎么还像过去一样幼稚?你做成年人做的事好不好?

  我说:你爱过我吗?

  杨森说: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我说:是迫于家里的压力对不对?他们把你怎样了?

  杨森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迫于父母的压力,起初我说非你不娶,是因为他们不喜欢你,我想为自己做一次主;后来他们终于接受你了,我就顺着他们的意思来爱你。事实上……

  我说:从来都没有过对不对?

  杨森说:应该说是这样的。

  我说:你是不是另有了喜欢的人?

  杨森说:没有。

  我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个结果对不对?

  杨森说:我和你说不清楚。我现在不想考虑和回答这些问题,我只希望我们好聚好散,别拖泥带水,让人不痛快。

  我说:可是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假戏真做地,和一个从来都没有爱过的人,做那种事情,会不会显得过份地虚伪和……和难堪?

  杨森说:别提那些事了。都什么年代了。

  我说:那么……再见!

  杨森说:再见!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把手机朝窗外的深箐远远地扔出去。

  下车,和往常一样提了水果去杨森家看望他的父母。毕竟老人没有错,当初不喜欢我,也是处于对儿子的爱;后来接受我,提着礼品到我家,当我看到两位老人进门的时候,心里热热的,那种感恩的感觉,让我今天心里还流淌着温暖。

  李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我的一张照片,也还装在客厅的大相框里,这可以看出杨森母亲的细心和用心。

  可能,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吧?我要不要说我们分手的事呢?想起去年李家在极力反对我们交往的时候,杨森的母亲曾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太了解李杨了,他只是对你觉得一时新奇,他不是一个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困难,迎难而上的人,他从小过惯了安逸的生活,他最需要的是一个就在他身边,不用费力气就可以生活在一起的人,你们这样下去只会彼此耽误,互相浪费时间。

  当我听到这话,以为这是一个刻毒妇人别有用心的偏见,因此我说:阿姨,我尊重他的选择。也许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杨森,但是,我却觉得自己是最理解他的人。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但理解一个人,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我们彼此心领神会的感觉。

  如今正应了她的话,杨森不是迫于压力,也不是另有苦衷,他只是退缩了,只因我是个深山里的村长助理,那望不到头的绵绵青山,终于让他在最后时刻,止住了和我走到一起的脚步。如此,我将何颜面对杨森的母亲?当她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的结果……

  杨森母亲拿了一瓶酒和两条烟,两合蜂王浆,让我带回去,并要我问父母好。我说什么都不肯带。

  杨森母亲伸手摸摸我的额头,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脸色这么差。

  我说:没什么,但我真的不能带东西回去。

  杨森母亲说:怎么了?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这是应该的!

  我说:您问杨森就知道了。其实我是来告别的。

  杨森母亲突然明了什么似地,说:是不是李杨在胡闹?他欺侮你了?

  我不敢再多说,只怕一说,就要掉下泪来。最后,我说:再见!然后转向离开了李家。

  背着重重的菜,走在回家的路上。

  菜很重,坡很陡,肩膀很疼。

  毒太阳麦芒般的光刺,根根穿进皮肤的感觉,犹如无数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脸上,手臂上来回地行走,集会,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痒和疼混在一起,一把把抹不尽的是咸的涩的汗水。

  起初的时候,还打着伞,后来干脆把伞也收了插到背篮里,好把两只手都腾出来揩汗和扶住篮子,路难走的地方,还得抓住两旁的小树或藤蔓,一步步走稳了。

  往身后一看,小镇已远远地在山脚下。

  一步步往前赶路。

  暴晴过后,忽然刮来一阵风,不知从哪儿就卷来团团乌去。雨嘀嘀嗒嗒落下来的时候,巧有一对夫妇从身边走过。只见他们合撑一把旧伞,然而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男的还把伞往女的那边移了移。

  极轻巧的动作,却让人无限感慨。是啊,我再没有半边雨伞的遮拦,只有无尽的感伤和无奈。

  终于,大雨瓢泼而来,我执意地不把伞撑开,愣淋在雨里。等雨水在脸上成股流下,眼前一片模糊,我想到花泽地的这两年多,竟只有两个字:失败。工作上的失败,感情上的失败,生活上的失败。

  风很大,脚下一滑,我跌坐在泥水里。

  没有站起来,索性扑在背篮上一场痛哭。行走在人生的路上,怎么就如此艰难?

  2000年5月27日 小雨

  家里农忙快结束了。这几天一直帮忙做饭,又抽空洗完脏衣服,所有的被子都拆洗了,还烧一大锅水给奶奶擦了背,剪过指甲,就该回花泽地村公所了。

  在此期间,家人曾问起我杨森和我的事,我淡淡地说,我考虑过了,我们不适合,可能会分手。为让父母安心,我还说,其实我觉得诗人更适合我。

  看着父亲母亲略略放下心来的表情,心里稍微好受些。

  今天回村公所,与到回校念书的小妹同路,两人一起坐了段农用车。小妹又问起杨森,说我太傲气了,应该对他好一点。又笑说印象中我对杨森可是从来没有一句好话。我听不下去,骂她小屁孩子,别瞎管大人的事。小妹说:我才不是小屁孩子呢,上星期都收到情书了。

  我一惊,警告她不许胡闹,考不上重点高中永远别见我。小妹吐吐舌头说:我知道,我把情书悄悄还给人家了,和他说,真的喜欢我,等我七年。到时候我大学毕业了,仍然还是现在这个感觉的话,再给我写信。

  小妹想了想又说:姐,你说七年以后,当他想起给我写的信,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看着小妹充满智慧的眼睛,高度理智的小样儿,真是欣慰。小妹的成绩历来是年级第一,分数比第二三名拉开三四十分的距离,但愿她能保持下去,远远地报一所大学,去更高更远的世界寻找梦想和爱情。小妹和我最大的差别就是,她永远用脑子思考问题,而我却永远让感觉牵了走。

  也许吧。我说。你可别想入非非,念好书是正经。

  说话间,突然,农用车轮子一偏,一个轮子超出公路外去,整个车子往外倒,外面,是一条深箐。

  小妹一下子抱紧我:姐,我怕!。

  我说:别怕,我们跳出车子吧!

  就在这时,轮子在公路边上打了几个转转,终于又一个摇摆,上来了,虚惊一场。

  我说:小妹,好好念书,远远地离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小妹看着我使劲儿点头,有些晶莹的东西,充满我们的眼眶。

  2000年5月28日 多云

  生活有时候很矛盾,不去选择时,你有无数个选择的机会;选择了,却也有可能两手空空。

  回到花泽地村公所,那种空荡的感觉,让我感到无比慌乱,是那种仿佛忘了什么重要事情,生活中少了什么似的失落。

  然而当我面对那一排毛笔,竟觉得有些温暖。那是一个证明,我们的爱情,曾经存在过的一个证明。

  突然发现,杨森和我之间,可以联系得上的东西,其实很少。一直以为很多很多,触手皆是呢,留心起来,实在点不出几件。

  当爱已不再,那与之相关的点点滴滴,都想扔开,不要再视线里刺痛记忆。可是现在,我却很怕,连那些点点滴滴都不再了,最后连痛都不再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我又为自己的痛着,感到庆幸。

  毕竟还有痛啊,只怕有一天,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2000年8月13日 有云

  好长时间没有记事了,当我再次打开记事本,在这个八月,雨后初晴的下午,发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雨季。花泽地村缠绵的细雨,以及潮湿的雾霭,渐渐淡去。

  八月,还会有雨,空气尚且潮湿,然而只是一个尾子,九月秋天的晴朗终究要抵挡不住地到来。秋天高高的天,淡淡的云,总是在雨季过后,无比空阔悠闲地装点着山乡美丽的心情。

  此刻,花泽地让雨水洗得很干净的蓝幽幽的天上,一些片状絮状的云,来来往往,生出种种想象不到的画面。总是一些云来了,一些云去了,一些云相遇了,一些分离了,一些云渐渐显出形来,一些云缓缓消失不见……

  坐在竹椅上,从宿舍朝东或朝西的窗口长久地仰望天空,完全静下来的时候,心底的痛还会在突出其来的瞬间,隐隐传来。杨森不再,爱情不再。不甘啊!那种痛感,让一切顿失颜色,心惶惶然。

  记得不久前杨森母亲曾给我来过一个电话,我想当时她一定已经弄清楚杨森的想法。我不知道她会说什么,我只是感觉无论她说什么,是安慰还是幸灾乐祸,或者什么都不说,我都将无地自容。因此没等她说话,我说:阿姨,我们年轻人的事,我们自己解决。请您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还有,请您把我在你家相框里的照片取下来,不用还给我,撕掉扔了就是。没有让她说话,我自己说完了就挂掉电话,颇为用力地。

  现在想来,自己真的很幼稚,包括很久以前我的一个愿望。曾有个愿望,就是和杨森一起看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静静地看云。过去,只道如此简单的事,该是以后生活中的一个平常,从来没考虑过它会是一个幻影——谁能相信呢?如此简单的事情,今天只剩一个愿望,此生永远无法了确!

  回过神来,强压下悄悄涌起的纷乱思绪,让脑子呈一片空白,再一次毫无意义地长久地仰望天空。

  当一个女人长久地凝望天空,她不是在思考什么,其实她只是寂寞。忘了是谁说的。其实,更准确地说,那该是一个看着爱情展翅飞走,在她充满招唤和守望的眼神里再不肯停留的一种张望。

  仅仅只是张望,与结果无关,无意义无关。

  2000年8月22日 晴

  小妹以一分之差落榜。

  她是在三十八度半的烧热中坚持考完所有科目的。低烧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了。很严重的腮腺炎,早该输液了,她却一直坚持着,舍不得浪费复习时间而只是吃些消炎药片。

  考完最后一科,把试卷反扣在课桌上,她就晕倒了。那天当我赶回石头镇,站在她的病床前,她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

  那天,我发现,小妹尽管看起来成熟,眉宇间显现出来的,还是幼稚。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聪明又很懂事的孩子。

  等高烧退下来,醒了,只见她呆滞地望着屋顶,目光空洞如一眼废弃多年的枯井。

  等到考分下来,本该稳拿中考状元的分数,轻飘飘地可怜兮兮地落在耳畔。小妹不说一句话。很长时间,小妹都沉默着,直到录取分数线划定,那个和小妹成绩一分之差的事实戏剧化地呈现在眼前。终于,小妹哇一声掩面蹲下去,哀哀地哭。

  记忆里,小妹从未那样伤心过。

  2000年8月26日 小雨

  好了,只缺两千块了,也许我可以卖掉订婚戒指。只要交足八千,小妹就可以坐到高一教室里,像其他正常录进去的同学一样。不一样的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因为成绩出众而成为老师关注的对象。那样,期末考的第一,仍是她的。至于重点高中,依我的想法,到时候再想办法转学好了。

  她没有必要为了一次捉弄式的失误而浪费一年时间,尽管家里一直主张她补习。这样的主张,根本原因是拿不出八千块自费高中的缴费罢了。我当然要想办法,我已经这样了,还能如何?很多时候,小妹成了我的希望和寄托,我不希望我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我只想她离开,远远地离开,在更高更远的天空自由飞翔。

  这几天,我一面为小妹筹措学费,一面痛骂她,尽管我也知道生病不是她的错,可是那么多考生,怎么独她一个发烧烧得昏头昏脑!多少次考试都名列第一,怎么独最关键的一次,就砸锅!

  骂完她,我又想哪儿还有一笔钱,和谁借个一两千的。好了,现在就只差两千了,要不要卖掉戒指呢?很漂亮的铂金钻戒,我曾经的订婚戒指……思虑再三,还是不舍。况且在花泽地村,石头镇,任好的钻戒,又不能吃,卖不起价的。最后,我拨通了桃子的电话,和她说明原委,要她借两千块钱给我。桃子一口答应说没有问题。

  桃子说:钱是没问题,可是施进啊,我说你是不是太执着了?照我说,她就该补一年习,有些东西,你教不会她,可是生活可以。那样的教训,才来得深刻。

  我说:别废话了,借我钱就好。我又不是不还你!

  桃子笑:好!明天你就来拿,我倒要看看你那宝贝小妹,将来究竟能不能和你所希望的一样!

  2000年8月28日 阴

  很热闹的街,似乎是熟悉的地方,可又想不起是哪儿。白花花的太阳薰得眼睛很不舒服。前面一个很大的招牌,写着四个大字,当我想要看清写的什么时,却发现什么也看不见。

  很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会儿,却到处是人,热而拥挤。突然,听到有人打电话的声音,说给送两瓶薄荷水来,又说是308号房……

  原来是做梦。完全醒了,发现又不是梦,船王就在旁边躺着,白色的双人床,明黄色的落地窗帘。有人敲门,是服务员送来矿泉水。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一气把冰过的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那一道冰凉深入腹中,如一把冰凉冰凉的刀。

  船王说:天亮了,真有种无法面对你的感觉……可别喝多了凉水……

  我想说凉水又不是酒,喝再多也不会醉;我想说喝多了凉水算什么,我还想喝毒药呢。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地去了卫生间,让莲蓬头里的水从头顶往身上哗哗流下。

  水很冷。

  水渐渐有了温度,然后开始发烫,不一会儿,白色的水气就弥漫了整个空间。

  是桃子,昨晚,桃子说要带我去散心,最近看我心情好多了,差不多是完全走出爱情怆伤的时候了。桃子和我说起杨森,要我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毫不顾忌地都说出来,想哭就痛哭一场,然后,就都好了。

  我们说着杨森,说着我们的相遇和分手,说着我们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和分手后我独自在花泽地的凄惶。说到今年去年七月我在雨城学习,杨森常来找我,很多个夜晚,他缠着我不肯离去,我得像哄孩子似地哄着他,把他送出招待所大门。刚送出去,一会儿,有人敲门,开门,又是杨森,笑笑地看着我:让我再呆会儿。牵了我的手,贴到脸上,无限温柔。我知道他要什么,可是不行啊,我不想那样。已经有过一次了,我已经拿自己的所有来证明过我们的爱,又能如何呢?我更希望我们的爱情是一种两两相望的长相斯守,洁净美丽的爱情,而不是欲望。所以最后,我说:听话,快回去……杨森终于离开。那是我们相处得最好的时候,接下来,去年冬天,我们订婚。算起来,订婚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今年四月二十二日,当我打电话叫他回来一起过生日,他说他不回来了,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桃子说:照我看,这才是你们分手的关键。这样子你们不分手才怪呢。

  我说:桃子啊桃子,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要不然,诗人和你怎么没有结果呢?

  桃子脸上变色。而一直坐在旁边的船王只静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桃子开始喝很多酒,桃子说她很难过,要我陪着喝酒。后来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充满陷井的世界。

  如此地变卖了灵魂,为了小妹两千块的学费。这年月真不容易过。罪孽。生命从此埋葬,让时间的灰烬,掩埋了他的心,他的爱,他的影。

  走出308,走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穿过一条又一条街,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游魂,飘荡在石头镇让岁月漂洗得很干净的铺满青石板的街……

  2000年8月29日 阴

  当我面无表情地把两千块钱放到桃子面前时,她头也没有抬,说:我就知道会这样的。

  我不想和她说话。我也知道这样一气之下还了她,又到哪儿筹出小妹不足的学费,可是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原则性问题。

  桃子说:钱是我的,和他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帮你忘掉杨森。你不知道,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忘掉诗人的。也许你还不知道,起初的时候,是诗人一直拒绝我,因为我是他的表姐。可是最后,是我回绝了他,当他决定冲破心灵的牢笼,和我走到一起。因为那时,我已是船王的人。

  桃子又说:我也想知道,当船王和你有事发生,我会不会难过。我发现,我没有。但是,之前当我知道诗人很照顾你,心里却很难过。

  此刻在我眼前的桃子,多年前那个梳着两条黄色小辫的同桌,我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或者说,从来,我都没有认识过她。

  2000年8月31日 有云

  当我正为小妹不足的两千块学费而发愁时,接到小妹的电话,说根据实际录取情况,招考分数最后降低三分。也就是说她的分数刚好超过分数线两分。

  呵呵。呵呵。

  这是怎样的捉弄啊!

  为什么我很努力很努力了,还是走不出悲剧命运的结局!

  我心伤悲。

  2000年9月1日 晴雨城。

  报业大楼18楼。

  当我倚在门口,看到格子间里电脑前不时拖动鼠标,不断打开新页面的杨森,那静静在电脑前进行着一天工作的杨森,那不知道我的来到的杨森,那和相遇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杨森……热泪哗哗在面颊上扑扑簌簌如雨而下。

  别了,我的爱人,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是其它格子间里工作的人先看到我,其中一个认出了我,他走向杨森轻轻说了句什么。

  杨森抬头,有些意外,有些不自在,他走了出来,大声说: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联系。

  听他这样说,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泪水成股地流淌成静静的小河,。

  我微笑着说:其实,我是来把订婚戒指还给你的。

  从包里拿出那道漂亮的铂金钻戒,摊在掌心里,放到杨森眼前。

  我说:对不起……

  杨森眼神一动,脸上似有不忍之色,说:这个,你留着做纪念吧!

  我说:可能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已经不配收藏这枚戒指了。还给你,有一天给你最纯洁的爱人。

  杨森把我拉到电梯里,最后一次拥抱我。很轻很轻的拥抱。

  他说:回去好好调整一下心态,好好找个人嫁了……

  而那个拥抱的温度,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就消失怠尽。

  走出报业大楼,直向车站走去。买车票的时候,突然发现戒指,我曾经的订婚戒指,还在包里。心里一动,一定是在电梯里的时候,杨森放回我包里的。

  可是这又何必呢?

  突然想到在雨城挑选戒指的那个下午。去年十一月,初冬碎银般白花花的阳光照亮雨城的每一个角落。在一个很大的商城,我们选中了一枚心形铂金钻戒,标价五千三百四十,打九折的话也要四千八百零六块。我嫌贵,想另挑一个,杨森却说:就这个,一生一世的东西,看中了就好。他接着要售货小姐给我们包好了,等到附近银行取足了款,再来拿。售货小姐却微笑着说:不用出去,可以刷卡。杨森便笑笑地掏出银行卡,那笑,一半因为不必麻烦出去,一半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此刻,那笑容清晰地浮现眼前,就觉得这枚戒指留在身边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决定卖掉戒指。

  找到那个商场,走到首饰柜前,说明来意,售货小姐也不多言,只验明了是店里的东西,就说可以退货,但按规定只能以售价的半价退还。最后,她要我再考虑一下,也许是处于同是女孩子的缘故,她说:这样退掉满可惜的。

  没有任何考虑,我用二千四百元钱退掉了订婚戒指——曾经的。

  好了,现在终于两手空空了。正是: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走进车站,看到两个乞讨的人,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就自个儿先笑了起来。走向他俩,我把戒指换得的钱,分成两半,分别放到两人破烂的口缸里。两人看着一张张红色的百元大票,看看我,仿佛不相信似的。

  事实上,我身上带的钱只够买一张车票而已。可是,就像丢掉什么发霉的东西似地,把那二千四百块钱给两个乞儿,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快。

  人世间,这可笑的人世间啊,这戏剧化的人生!谁能相信呢?我一场失败的爱情,竟能如此大方地周济两个乞儿!世事如烟,浮生如梦,爱一场,痛一场,如此而已,还有什么好怕!又有什么值得伤悲!

  买一张车票,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揣着几块剩下的毛票,我踏上了回石头镇的班车。

  2000年9月3日 晴(二十九)

  送小妹到新学校报到,在这个九月明朗的日子。

  九月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秋天,这不仅仅因为成坝的田野和漫山的果园无不昭示着丰收的希望,更因为成片的学子,风一样回归到校园,在那座美丽的象牙塔,书写他们美丽的青春和人生。

  很多年以前,九月,开学的日子,升到更高的年级,总是喜悦的,尤其是小学一年级一直升到六年级,每年九月,都能听得见自己长高的声音。到了初中,不知是长了年岁,或是从六而成为一,那喜悦的心,反倒来得淡了。然而那初次离家的新鲜体验,那住校的全新感觉,那一个个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对手的新同学,那一双双写满求知和好奇的眼睛,那一刻,那踌躇满志的感觉,却远比喜悦来得更甚。

  行李都铺放停当,洗脸涮口用具都是崭新的,课本也是崭新的,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和纸的雅香,那种香,让人感觉一切都充满希望,信心百倍地只想一头扎到书堆里,读出真正的黄金屋和颜如玉——一个美好未来。

  这个时候,买笔记本是一件很用心的事——没有笔记本,那课本的精髓,却如何体现?那中学时代所有的忧伤和困惑,又将怎样得以抒发和排遣?那些笔记本,与其说是一些帮助记忆的载体,记忆的某种外在形式,更不如说,是一条一条雪白的路,一条一条细格子描出来的长长的路,那样一支黑色炭素笔一个字一个字写满的过程,不正是在书写自己的花样年华么?

  面对一大摞精心挑选的笔记本,轻轻翻开,写上自己的名字,一个日期,一句座右铭,真好啊,这一页一页的空白,这静静等着我书写的人生,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皆有可能……

  如今,又一年九月如期而至,和小妹一起到新的学校,才发现我所面对的,不再是一页页充满种种可能的空白,而是一摞残稿。残稿尚可推敲修改,这人生的残稿,却如何修得改得!这么多年,我有时候写得很卖力,有时候又写得极其漫不经心,有时候一字一顿,呕心沥血,有时候却也懒洋洋不知所云。如此,偶然必然或是天意地,书写下当年无数个可能中的一种。

  面对这人生的残稿,除了写下去,没有其它选择。只是这人生的残稿,一字一句,一错一漏,都黑纸白字地见证着似水流年,精彩也罢,败笔也好,都无法更改。

  那却如何?

  2000年10月15日 晴

  清晨,空气里流动着些微寒意,太阳升得很高的周末,突然地意识到了阳光的存在。那暖暖的阳光,白花花碎银子般的阳光——秋天最后一节令就在眼前,抬头看一眼天空,天空开始显得空阔高远。

  就是在这样的空阔高远里,我收到了调令,从花泽地村调回石头镇,任镇妇联主席,要求一个星期内报到。

  也就是在这样的空阔高远里,我收到了一个邮包。轻轻的一纸调令,沉沉的一件邮包,并排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调令结束了我在花泽地作为女村长助理的三年;而邮包,省城寄来的邮包,不用打开,我就知道该是什么,正是它,彻底终结了我曾经缠绵悱恻又无尽折磨的爱情。好啊,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只淡薄了一季心情,苍老了一颗心……

  时值村改委,原来村公所的两块版子,统一到石头镇广告店里重做,换成“中国共产党花泽地村支部委员会”和“石头镇花泽地村民委会”字样,一红一黑,崭新地挂在村委会门口,白色漆得好的厚实木板,标准仿宋字,远远一看,还真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要走了,最后一次把村委会小院里的草割得干干净净,看看,还觉得少点什么,想一想,发现其实是村委会的牌子太新了,其它牌子相比之下就显得陈旧。

  到张木匠家要了白油漆,把办公室、卫生室、文化室、计生室、值班室……所有的牌子都重新刷了一遍,然后拿笔墨一一地把字重新描了,连村委会门口百货店店门上的“小卖铺”三个字也重新写了,只等最后编一期黑板报就收拾东西离开。

  轻轻顺字迹描着,我发现,我又能写字了!

  张村长说:施进哪,看不出你还是个有心人。说真的,你这一走,还真有点舍不得呢!明天开欢送会,好好庆祝一下!

  面对张村长眉开眼笑的表情,还真有点不习惯。突然觉得,张村长和颜悦色的样子,以及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朴实笑容,其实很像一个父亲。

  张村长又说:你字写得不错,以后可别丢了。你的笔很好看,挺贵的吧?

  我说:送你好不好?

  张村长不说话,光只是笑。

  我说:等我写完,洗干净了就整套地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2000年10月16日 晴

  村委会全体人员和花泽地小学全体教师参加了欢送会,大家纷纷给我敬酒,说着祝福的话,分别的话,还有,就是为自己仍在花泽地村出不去而自嘲的话。

  然而内心深处是高兴的。一些偶然相聚的人,一些因为生活在一起而不时发生着摩擦的人,骨子里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些平凡的人,一些迫于生计,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默默奉献着的人们,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所以当小赵老师给我敬酒,我相信她的祝福和笑容都是真诚和发自内心的。

  说实话,在花泽地的人,都不容易,包括张村长,包括这些小学老师,还有村长老婆,龚桂花……写成小说的话,每一本都催人泪下。

  一张张笑脸在眼前浮动,一句句祝福的话此起彼伏。我跟着笑,脸红得烫烫的。没有人知道,失去了唯一的爱情,如此两手空空的离开,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离开,对于我来说,在心底,是怎样彻骨的悲凉和百感交集。

  然而我只是笑着,并且在最后,紧紧地拥抱了诗人和小赵老师。有那么一刻,我想,倘若诗人知道我曾为了让家人放心而说过其实诗人更适合我的话,会作何感想?他没有选择桃子是正确的——不想再写下去,因不想再提起那个人。

  2000年10月17日 晴

  当我把手机送给梅子时,就决定了怎么处理那个邮包。

  龚桂花和梅子得知我要走了,背了四五十斤梨给我送来。那梨啊,酸梨,熟透了酸香酸香的。一九九七年刚来花泽地的时候,我踌躇满志地想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花泽的梨树都改良。经过一番努力,争取到五万块资金,接下来就是做思想工作,好说呆说地让老百姓把一棵棵老梨树锯了,把到邻县引进的新品种嫁接到上面,还计划通过招商引资办一个梨灌头加工厂,每个农户平均有十株梨树,每株梨平均产三百斤,每斤单价按六毛钱计算,每户年均可增收一千八百元,花泽地村共六百多户,那不就是一百多万吗!

  种种原因,最后灌头加工厂没有建起来,梨的价格仍然只是几分钱一斤。根本原因是经过改良品种后的梨,结出来的果子,仍是酸的。我也曾一度地怀疑当年选进品种的质量,但是最后落实不是品种的问题,而是土质气候的问题。也就是说,任何品种,在花泽地结出的梨,都是酸的……

  有时候我也想,难怪我的爱情之花要夭折,梨尚且如此,何况其它,也许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土质的问题。

  此刻面对这些龚桂花母女俩送的酸梨,这不是讽刺,只是一片诚心。可是我又怎能不惭愧!

  等母女俩放下梨到小卖铺时,发生了争执。原因是原来答应女儿买一个闹钟,后来又觉得十二块的闹钟实在太贵,不想买了,于是争了起来。

  想了想,叫过龚桂花,我说:我这儿有个手机,给她当闹钟用吧!

  龚桂花母女执意不肯要。

  我说:客气什么呢?这部手机信号接收不好,通话质量也差,我本来就想换个新的,你拿去做闹钟刚好,可以设置很多个时间来提醒你上学、上课、做作业,还有很多首好听的铃声呢!

  我把充电器、两块电磁、电脑连接线和说明书全找出来,又教小女孩设置闹铃的方法,她拿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看我,眼里掩饰不住快乐和兴奋。

  而就在这一刻,我决定把那一包东西都埋掉。

  那一个邮包,很多个日子以前,我曾精心制作,然后带着思念和祝福,一件一件,快乐地寄到省城去。

  一幅沙画,一幅字录的是《春江花月夜》,一个用艾草填出来的手绣抱枕……

  还有那方琥珀色小砚也一并拿出来——杨森和我之间联系得上的东西,只剩这一件了——收拢了,借一把板锄,到一片安静的树林,一锄,又一锄,挖一个深深的坑,深深地埋葬。

  回首三年,岁月如潮,碾过我寂寞的日子,让我感觉到了压抑着的胀痛。我生命的花朵毫不掩饰地轰然绽开,不伪不饰地怒放一场,淋漓尽致着我的热情,在生命的轮回中,昭示着我生命的迹象。

  一锄,又一锄,用尽平身力气地挖着,直到汗水淋漓,直到双手掌心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渗出血来,在掌心开出瓣瓣桃花。

  东西放下去了,土一锄一锄掩上了,突然又蹲下去,终究还是不舍,扒开黄土,取出那方小砚,就像取出一小撮骨灰一样。然后,终于拿土一层层掩埋,最后在小山坡上拢成一个小土包。没有人知道,这黄土垅中,埋藏的,是怎样一份苍凉的爱情。

  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我想到龚桂花掩埋在山林里的那个孩子,那计划外的孩子,只是我这计划内的爱情,完全允许开花结果的爱情,仍旧只能是一个胎死腹中的命运。

  为什么啊?

  山风静静地吹过。山里松柏不知年,更难晓我的伤悲。然而这一刻,我甚至没有流泪,只是在黄土垄前,深深地跪拜。

  尾声

  当这个记事本收尾的时候,已是2006年12月中旬。从今年8月的某个晚上写下第一篇记事到写这个尾声,历时4个多月。

  这是较为难写的小说之一,皆因她是一个执着、善良、有理想又很不幸的人,且是朋友,有些东西,就不忍落笔。下笔一直很慢,一度地觉得写不下去,中间一度地有停顿。

  停顿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多月,在其间我顺利地写完了另一个二万三千多字的书信体小说——《信若东流》。同时,这四个月来,还断断续续地修改了一些旧稿,又新写了几篇随笔,再有就是我的工作,采访,写会议新闻,每周编一个副刊版面。

  进入冬季,客事渐多。婚丧嫁娶,新居落成,还有亲戚朋友家的年猪客,请到了没特殊情况那是必去的。这样写稿子的时间就更少了。何况冬夜寒冷,一个小火炉,一杯清茶,一段音乐,读一卷长长的书,一直是我所想要的生活。于是让我每每地轻易找个理由,然后抱一卷书读,而懒于打开电脑写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12月19日,鹤庆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雨,连日的干燥消除,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粉红色的樱花在细雨中洗净了尘埃,无比洁净地开满鹤阳西路。

  很冷。

  打开笔记本,正不知如何结尾时,电话响了,是施进的号码。

  施进说:我要结婚了,今天请一天假,专门买东西去。

  我说:祝贺你!

  施进说:日子定在一月六号,但是我不想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我一楞,说:哦……

  施进说:我要你提前一天来,陪我做一件事情,你不要问我是什么事情,你来了就知道了。

  施进要嫁的,是一个长他四岁的男人,经营着一个六十余亩的苗圃基地,带着四岁的女儿,前妻死于医疗事故。

  施进说:回镇后,我也谈恋爱,不记得谈过多少次了,只是一次次地开始,一次次地终结,有时甚至是同时和两三个人约见,说不清楚喜欢谁多一些,似乎都一样。结果,就是都以没有结果而告终。

  施进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无法和恋人有任何亲密的接触。恋人之间应有的亲密举动,让我不适和不安。总是在那一刻,一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出去,离我远点!就这样给爱情划上句号。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

  我无言。

  也许她是有一点问题。比如有一次学习我们碰到一起,她曾很多次地问我多大了,我如实回答,可是没过两三天,又会问一遍。比如学习期间我亲眼看她做完了老师布置的四道论述题,可是她却说没有做,于是全都重新做了一遍。后来我从她的书桌上找出原先做好的作业给她看,她却说这是谁的作业?字迹和我如此相像!再有,就是我发现她不时地自言自语,等我问说:你说什么?她却反过来问我:是你在和我说话吗?还有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哭,叫醒她,她有点恼,和我说:别吵了,好好睡吧!

  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我说不出话,只觉心酸。

  施进接着说:最后,我发现,可能,在内心深处,我谁都不喜欢,包括杨森,我都只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一直地和自己闹着别扭,像个孩子似的,执意地要一件得不到的东西。其实,我真正喜欢的,只有我自己……

  事实上,当施进调回镇里一年后,李杨森从省报调回驻月城记者站任负责人,而月城到施进工作的小镇,仅四十分钟车程。

  施进常和我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两人都同时早一年调回来,会不会是另一个结果?眼神无限空洞迷茫。

  最让人惋叹的事,发生在2004年初,一场车祸,让一个未知的答案成为永远猜不透的迷。

  2004年,李杨森未娶,二十八岁的施进未嫁。

  一天,李杨森和一个同事,还有同事的女朋友,约施进同去采访,做一条民族文化方面的新闻。在此之前,发生过许多事情。其中一件,在一个大型活动上,李杨森指着一个女孩子的背影问:这是谁?大家说是施进啊!李默然。那时候的施进,穿一袭紫色裙装,描着青色眼影,瘦瘦的肩,彷徨的步子,飘过一条条街的身影,就像一个幽灵。在那以后,李杨森和施进也有过接触,然而是和一般认识的人一样的那种接触。

  那天,施进赴约了。

  在采访车里,李杨森开的车,施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其它两位坐在后座上。

  这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许。可是谁知道呢?车祸发生的瞬间,人们甚至还没有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车祸已经发生了。采访车和一张大巴相撞,一声响,采访车头破碎,大巴车头凹陷。伤得最重的是施进,在医院昏迷二十多天。李杨森胸部骨折,其他两人轻伤。

  在医院醒过来后,施进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失去了所有关于李杨森的记忆。她记得起任何事情,独独忘掉了和李杨森的那一段。根据医生的诊断,是局部失忆。医生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当大脑对某些东西的承受超过一定限度,在外力的突然作用下,就会删除那些东西,以保护脑神经不受伤害。

  那段日子,李杨森长时间地守在她的病床前,没有人的时候,也和她说起一些他们过去的事情。

  施进摇头。

  施进说: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和我说些奇怪的话,让人听起来满像回事儿似的。

  二零零七年一月四号,我巧到月城出差,办完事,索性多呆了一天,五号早上,如期来到施进所在的县城。

  和去年八月份相比,施进气色好多了,头发很随意地扎在后面,穿一套蓝色裙装,外套一件白色大衣,围着长长的围巾,化着淡淡的妆。

  去年八月,我路过施进的县城,要住一晚,就去看她。当时她已调到所在县份的妇联,任副主席。留着长长的卷发,穿颜色很深的衣服,少言寡语,素面朝天,面上少有血色。

  那天晚上,她正忙完一个接待,还要准备一个讲话稿,就让我在宿舍等她。怕我呆不住,从柜子里给我取出一摞记事本来给我看,说这些东西应该是我写的,可是一页页地翻开看了,却不知说的什么。你看看吧!

  记得是晚上九点多,我翻开最后一个记事本,刚翻几页,就给吸引住了。过了会儿,施进打电话过来说,再等半个小时就好了,到时候带我去逛街。于是我争分夺秒地跳读完了那个记事本。

  现在,施进把去年拿给我看的那六本记事本收拢了,说:这两年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总是和一个名叫杨森的人纠缠不清。后来我再次打开这些本子,发现梦里的情景和本子里记的,惊人地重叠。

  施进接着说:省报驻月城记者站有个李杨森,我找过他,说起本子里记的一些事情,他说本子里记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他就是记事本里的那个杨森,我们订过婚。可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当他站在我的面前,牵着我的手,说曾经,我们很相爱。可是我却没有任何感觉……

  随后,施进拿出一方椭圆形的大理石砚台,说:你看,这就是记事本里提到的那方小砚,现在对于我来说,就只是一件东西,不具备其它任何意义。有时候也用它盛墨,写字——我已经有至少一年没有写字了——你拿回去做纪念吧。我工作比较忙,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写字。你是唯一一个看过这些记事本的人,我也相信那些事情,曾经在我的生活中发生过,只是现在对于我来说,不具备意义。砚台给你,算是一个见证吧!

  琥珀色的晶莹小砚,静静地发着柔和的光,摸上去,凉凉的。我不由想:这样一方小砚,真能见证施进那一场在生命里轰然绽放的爱情吗?它能感知吗?

  最后,施进把记事本全装到一个纸箱里,二十块租了一张微型车,一直往北开去。她说:这就是我要你陪着做的事,我们去硅锰厂。

  我好奇:去做什么?

  施进笑笑,说:去了就知道了。

  在车里,我们又聊了起来。

  施进说:知道吗?多少年了,我一直不间断地做着一个伤怀的梦,床头的灯每每点到天亮。我要嫁的那个人,家就在我们宿舍区门口。有段时间,他经常很晚回来,那个小女孩,一个人在门口等他。一个晚上,天很黑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带了孩子,给她洗过脸脚,讲个故事,让她在我宿舍睡了。到他很醉地回来,我说不必惊了孩子,就她和我住吧。那个晚上,我出奇地没有做梦,睡得和孩子一样安稳。

  我说:我明白了。

  施进笑笑,说:我发现了一个新的现象,就是一个男人发自真心地爱一个女人时,其实是甚至不敢碰她。他就是那样,当我们相隔很近的距离,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很轻很轻,怕触痛了似的。就因为那样,我觉得不再惧怕……

  当我问起桃子,施进冷冷地说:我不想说她。可是我可以告诉你船王的下落。他因涉嫌经济诈骗,不久前被公安部门拘留。

  而诗人,据施进说,后来调到政府办秘书股。也写诗,但只有在天完全黑下来,耳朵里再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时候,才能写诗。诗人一直未婚,他说单身万岁。

  想了想,我又问:你小妹怎样了?

  施进笑了,说:正准备考研。

  这样聊着,就来到施进所说的硅锰厂,高高的烟囱里冒着黑乌乌的浓烟,不断有黑色粉尘落下来。锅炉里燃烧的是包谷芯子,数吨包谷芯子一起燃烧,烧成一堵方形的火墙。

  施进默立了会儿,扑一声响,我吓一跳,还好她人还在,那个装了记事本的纸箱却已飞到锅炉中。

  通红的火光里,那些记事本的火苗渺小得几乎看不到,就像朝火塘里扔进去一点木屑一样。

  我看到整个火墙的火光在施进瞳仁里熊熊燃烧。然而当她转过身朝外走去,那转身的刹那,火光就瞬间熄灭。(41419字)              

                      ~2006年12月19日晚于脂墨斋~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6-12-31 14:51 | 只看该作者
这么长的作品,如果用手动排版,的确很辛苦的。后半部分是我用排版软件排的,一点到位,很快的!

先提一下,待细品!祝新年快乐!:)
3#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14:5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我正为排版苦恼呢!
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13:46 | 只看该作者

脂砚说~

亲爱的朋友,当您看到这个贴子的时候,脂砚已经申请做“梦游太虚”版版主,请到管理论坛投她一票,谢谢支持!脂砚一定努力为大家服务!
5#
发表于 2007-1-1 14:35 | 只看该作者
支持!心想事成!
6#
 楼主| 发表于 2007-1-2 13:38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梦想成真!
7#
 楼主| 发表于 2007-1-23 21:39 | 只看该作者

脂砚说~

其实这是脂砚写得最辛苦的小说之一,同时也是她最喜欢的小说,是一次新的偿试。可能因为长了的原故,没有引起朋友们的关注。

有时候脂砚也想,作为网络上的文章,是不是短小的较受欢迎?

脂砚自己提一下《记事本》,希望引起关注。

您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8#
发表于 2007-1-24 10:11 | 只看该作者
读了,怎么说呢,真心话,我不太喜欢这个小说,不喜欢的理由,是语言平淡些了,缺少一些引人的细节。
文字长的小说,关键要有一个非常有特色的语言,再加上精彩的故事,这样,读者喜欢看。我自己也有一点感受,一些中篇小说比较难发表,那些编辑们第一眼就是读语言,感觉到语言有特色,才吸引着他们往下读,其次,他们发现故事很新,很有趣,可能这篇小说能走进他们心中。去年,我看了钟山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中篇,题目叫小女人,写得很有特色,当时推荐了一些朋友读过。不知道现在网上还能不能搜索到这个小说了。
9#
发表于 2007-1-24 11:39 | 只看该作者
  说实话,因为小说篇幅长,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完全看,但看了一部分,但这并不能代表我就不喜欢这篇小说。我首先能感受到脂砚经营这篇小说的毅力和苦心,我也欣赏这篇小说的写作手法和内中的情感故事。

  其实我的小说一般也是长,长的小说有个弊端,就是很难能让读者能够耐心看完(指网络)。那么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就必须有“调味口”的东西促使读者看下去,从这一点上我是赞成木屋版的观点。

  对于此篇的小说语言,我是持赞赏态度。因为风格各异,各有所长。追求“一语惊人”的效果固然是好,但于平静朴实的语言中追求内在的美也是一种写作方式。

  个人认为此篇小说有一个内在厚重的故事,那么还需要一个外在的“包装”。这个“包装”就是大标题和小标题。小说虽然以日记的形式排列,但最好不要用日记的形式来命名,每一个篇章必须有一个小标题来突出内容的“亮点”。大标题自然也要“先声夺人”,而在小说的开篇最好有一段“按语”或者“题记”什么的!此篇也有了这种“按语”,但可以再精练!
10#
发表于 2007-1-24 12:18 | 只看该作者
  昨晚读了一部分。今天读完。不错,有点儿长,累。

  依性格,一篇洋洋大观的评论已在酝酿中。不过,这一刻我临时放弃了那些跃跃欲出的评论。长短不是衡量作品好坏的标志,但它的确影响读者的阅读耐心。注意到两位版主对作品的评价,中肯。从不同角度看,都有一定道理。这里,我想从另一侧面谈一下这篇小说之外的东西。

  写字的困难就是力不从心。大家都有这样的体会,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强的意志,这条路很难坚持下去,尤其在当前社会环境和诸多诱惑下。对楼主还陌生一些,不过从几天来所读不多的作品中,能够感受到作者不是一个偷懒和懈怠的人,至少在文学表达这条路上。此文,总的感觉,开篇读起来有点困难,越往后越好一点,能够放松下来进入作品中的情境和人物的内心世界。读完,有一些感叹。都年轻过,都是如此走过来的,难为一个乡村少女情怀比较真实形象地通过它让人们回味。两位版主的意见都是对的,消化一下,会有裨益。不多说了。

  为爱写作是幸福的,尽管它已经远去。
11#
 楼主| 发表于 2007-1-25 14:07 | 只看该作者
[QUOTE]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读了,怎么说呢,真心话,我不太喜欢这个小说,不喜欢的理由,是语言平淡些了,缺少一些引人的细节。

谢蓝版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关注脂砚的作品!这篇小说,对于语言,相反我觉得是花了些工夫的。是想通过语言来弥补情绪淡化的不足。可能努力了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情节上,作为记事体的小说,是通过暗场的方式来表现的,故事就算不上离奇和精彩。

再次感谢!
12#
 楼主| 发表于 2007-1-25 14:10 | 只看该作者
一楠说:
  个人认为此篇小说有一个内在厚重的故事,那么还需要一个外在的“包装”。这个“包装”就是大标题和小标题。小说虽然以日记的形式排列,但最好不要用日记的形式来命名,每一个篇章必须有一个小标题来突出内容的“亮点”。大标题自然也要“先声夺人”,而在小说的开篇最好有一段“按语”或者“题记”什么的!此篇也有了这种“按语”,但可以再精练!

哦,这正是《记事本》所缺少的,会加上!

谢一男哥哥 !:)
13#
 楼主| 发表于 2007-1-25 14:10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太阳神!
14#
发表于 2007-2-15 18:57 | 只看该作者
新年好!
15#
 楼主| 发表于 2007-2-16 09:07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天姝,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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