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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吃公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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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6 21: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吃公家饭


                          [小说]杨友泉


     遇上大旱,村里人就得到处找吃。到田里找,豆角只吐出个芽,就干死在了桔上。也得找来吃,连豆叶豆桔,在机器里粉了,鳔在水上,漂着的用笊筣涝了,下上半瓢面粉,拌匀,蒸着吃;沉下的,喂猪。到山里,挖野山药,走一天,挖不了几支,满山都有人的足印,也得去挖。到松树上找,松枝尖上隐没着粉状物,叫挂菇面。把松枝折下,带回家,一枝一枝抖,面就黄黄的落在簸箕上。抖一挑松枝,能抖出一薄层,有翷片,有松针,去掉,磨细,佐以少许面粉,煎了吃。这就是中等人家的饭食。穷的人家呢,就麻烦了。像二有一家,算是村里最穷的。不遇大旱时,家里常断炊,遇见大旱,就要脱层皮。

    这年的大旱,又得脱二有一层皮。脱皮看不见,但二有身上有看得见的地方。背上的驼是看得见的吧,那物,像是一夜间日鼓起来。日鼓起来后,那驼,状似陀螺,有的地方叫驼背。陀螺长得大,像是要把主人掀翻,像一个二脑袋,雄纠纠,气昻昻,神气得很。特别显著,左顾右盼,游刃有余,一下就把主人比下去了,主人马上就凋矮下去了。二有一直活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就为养活它,所以,二有身上的那个地方,可以说,是唯一滋滋润润的地方。人们从后面望二有,当然就瞧不见二有的脑袋,却只看见这个驼,隔上一条巷,望过去,没有一个不说是脑袋的。人们就叫它二脑袋。二有走路就有点不像走,有点像爬。这个陀螺像一个罩子,乌龟就有现成的一个,罩在他的背上,对了,像背了一口锅那样,为了身体平衡,他的两只手就得往前绕,但重心还是吃不住,有点向后。

    只有二有知道,饥饿是怎样把人吃掉的。他的背,年轻时竹竿似的,现在被咬弯了、肿了。他的内脏,是轻的,飘的,因为没有足够的东西来喂它,因为没有足够的血液,来浇灌它。他的关节是松垮的,干朽的。他的肌肉和皮肤贴得过于紧,紧张地绷在它们必须待的位置。他的血液,轻描谈写,非常细,非常清,养活不了任何一种东西。他的眼睛蒙了一层灰。

    他为了这团肉体,还能在这个村里游动,他想了很多办法。到别人家的地里摘玉米,到田里,当然也是别人家的,公家的田里,专门割穗尖子。他不只一次被揍过。他也到山里,挖过山药,但他已经走不了太多的路。他也摘过松树上的挂菇粉,但显然,他也不是一个过于勤快的人,他好像生来就干不了那个,难道不过于勤快,就应当在这个村子里饿死?

    他要过饭,为了养活他那团不停游动的肉体,我不知道,很多人曲解了要饭的要义,如果是为了这种游动,为什么还要指责他?

    但是,大旱,天哪,谁也救不了他!人家地里的玉米枯黄了,他摘不了啦;公家田里的禾苗抽不出穗来,田土把穗里的水分咂干了,他割不着啦;山上的山药,早己被年轻的后生掘走啦;松树上的挂菇粉,也已经被姑娘媳妇们收进了自己的竹箩,凉进了自家的院落;是的,他也要过饭,但是谁家还有饭?人家户里要不着,只有到庙里去讨了,可是庙里,庙里冷冷清清,还有哪个香客端得出三碗对得住神仙的斋饭?

    他是没有什么法子能镇住它了!任凭饥饿由毛虫变成蚂蚁,由蚂蚁变成蚂蟥。再变成别的。饥饿每个时刻都发生着变化,二有无法准确地说出它都变成些什么了。但是,这些饥饿,谁说得清它到底有多少变化?有多少种形象?先是毛虫,这种感觉一泛上来,二有知道,这是胃里的东西消失殆尽了,惩罚要来了,它先是条毛虫,带着美丽的刚毛,沿着胃部的各种管道,每条宽窄不等的路,出发了。它要游到每条路的顶端、尽头。所有的主要干道,都被先来的或者是后到的爬涉挤满了。二有觉得应该完了,二有在心里暗祷,完吧!求你了我的祖宗。二有说过去我不信祖宗,现在我信了,祖宗,让它们退回去!让它们完吧!

    二有不知道,是不是祖宗显然有了灵。但,也更像是毛虫深入不到更细的洞孔,干脆晃身变成了更敏捷的蚂蚁。二有觉得这时候,心不惊肉不跳了。一种痒酥的感觉,却密密麻麻地递上来,说明这些蚁蝼已经深入到了不可感觉的地方。二有说你们去吃吧去吃吧!啃完了吮尽了你们自然出来了。我可是要睡了。

    二有就睡着了。不过,二有在睡梦中很快又被另一种恐惧噩醒。他梦见那些蚂蚁把旮旮旯旯的东西食吮尽了,纷纷退到管壁里,像在等着什么命令。不一会,二有觉得一种被吸住的疼痛,从各管壁里传来。二有赶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尽量用内省的瞳孔感觉一下,结果二有用内部的眼瞳,看到了一团柔软如棉花的东西,紧紧叮在血管上,那竟是条还在蠕动的蚂蝗。二有一但看清,就腾地跳到地上,一溜烟跑到野外,在白晳的阳光直射下,二有血管里的阴霾才会被照淡。

    二有往野外跑时,遇上了在县委机关上班的韩林全。韩林全骑着辆永久牌自行车,村里很少见这种车。平时二有早早就在一边等着,二有今天心里有事,又是在跑,低着头跑,险些撞上了车。

    来到野外,二有又想起这事。为什么自已就不能像韩林全吃上公家饭哩!对啊,二有想,这辈子为了这张嘴巴,我什么没有干过!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干的?怎么就没有想到去吃公家饭呢!二有痛快地搧了自己两个耳刮子,骂了自己一顿,这才去铺陈自己的计划。

    吃公家饭也不易,这年头谁也不愿意轻易就让你吃。二有偷队里的粮食多少回了,偷地里的青多少次了,屁,没有一个愿意把他送给公安,仿佛都心知肚明,把他送上去,是让他去消受,是让他去讨便宜。那么,是不是就再没有一条渠道通往公家饭那里了,当然有,二有手里就掌握了这样一条,有人为了吃到公家饭,把人弄死了。这事就出在邻村,二有去瞧过。

    弄谁呢?二有这么一想,就觉得眼前有了光明,就想到刚才遇到的那人,就弄韩林全家的。当然,只能弄他的儿子,谁让他骑的车子那样晃眼,让二有到了野外还惦记着呢?谁让他的儿子还小,十来岁,自己能把他做得下来呢?二有就到学校门口等,学生一放学,轰的一声,就跑光了!第二天又去,又是轰的一下,又全跑光了。二有不知道,韩林全家的在什么地方,黑鸦鸦一堆又一堆,哪一堆里才有韩林全家的。第三天,放学,也是轰的一下,散了。但有一个白净的男孩,却留了下来,他在系鞋带,他的鞋带散了。显然是鞋带打了死结,解不开,他正低着头,蹲在那里。二有满眼失望,觉得这事自己也做不了了。等了三个早晨,韩林全家的在哪里呢?没有一点头绪。在二有头脑中,所有人都是韩林全家的似的。

    这一次二有走了上去,问,你是韩林全家的吧?男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系他的鞋带。那是一个死结,二有几乎要笑出了声,你解不开的。男孩有些相信了,忙乱的手指慢了下来。二有说,只要你说出你是还是不是韩林全家的,我就给你解。二有觉得自己把话说弯绕了,男孩不一定听得懂。又补充道,你说出是还是不是就行。说这话时,二有的手已经放在男孩的鞋带上了,男孩吐出的字让二有怔了一下,二有的手也就跟着哆嗦了一下。男孩吐出的字是:是。

    二有也没有一下就把这个结解开,桔黄的阳光却从屋顶上淌了下来,像刚下了一场暴雨,光辉从屋顶上淌下来,晶莹透明,墙面上、路上、树上、路边的菜花上,到处滚的都是,滚到一处,积起来了,越积越厚实。二有的脊背上也积了一滩,热,接着就开始发烫。

    二有就对男孩说,你肚子饿了吧。你家远,就不回去了,到我家吃饭去!男孩说我不去。我要回家。你能不能解开,解不开就算了,回去让我爸解。男孩说这话的声音很硬,如果去掉童音,这完全是韩林全说话的架式。二有还是解不开,二有说,我家十有经常提到你呢,你就进去跟他玩一会。这下,男孩有兴趣了,十有是你的儿子?男孩的眼睛里弹出几粒星光,你为什么叫他十有?二有说这还得从我叫二有说起,我叫了一辈子二有,果然家里就有了两样,儿子和老婆,再奔命也就两样。我叫儿子十有,让他家里有十样。男孩笑了,那我要看看二有的家是什么样。这话一说完,二有的鞋带也解开了。二有说那就走吧!

    十有手里拿着几根青草,在院子里喂鸡。这是十有刚从沟边拔回来的。青草长在水沟上,水色好,嫩得疼人的手。十有还是把它拔回来了。青草像一棵又一棵锈花针,立在有冷水的沟沿上,在早晨的阳光中,透明得发亮。十有常常一个人到野外玩,就来到了这条沟边,就看到了沟沿上立着的,长出不久的,还在嫩黄着的青草。十有当时抿了抿嘴唇,舌头在口里蠕动了一下,十有有一种咀嚼和吞咽的欲望。青草到了嘴边,一股泥土味和草鲜味,才让他将手里的青草移开。

    十有并没有把青草丢在沟边,而是紧紧攥在手里,跑回了自家的院子,找了一只鸡喂起来。这时,二有带着男孩走了进来,男孩叫了一声十有,十有蔫蔫的,像一只没有水分的茄子,枯竭地散发着黑。十有,男孩又叫了一声,十有才从母鸡啄食青草的迷离中醒过来,抬起了头。二有有些不满,十有,你就不会答应一声。但二有还是看得出来,两个人并不十分熟悉,甚至有些生疏。

    二有就在灶里凑起了火,二有的老婆就在灶上煮起芋头来。十有和男孩在院子里玩,玩了一阵,男孩问二有,有人看见你吃青草,是真的吗?十有说,吃青草?谁说的!男孩说你甭急,看着真有点像,我见你喂鸡时,好像不是鸡在吃,像是你在吃。你胡说,十有有些愤怒,牲口才吃青草。男孩说,吃过就吃过,我是问你好不好吃,我也想吃。你也想吃?男孩说我也到过你经常去的那条沟边,那是一些好草。男孩说爷爷们吃糠噎得难受,我吃过那东西,难受极了。家里人都不让我吃,特别是爷爷,他骂过我。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学吃青草,你是第一个吃它的人。它肯定不会像糠叶那样难吃。

    这时,二有叫吃饭了吃饭了,屋里头有点黑,男孩进去几乎看不见什么。十有却很适应,拽了男孩一把,男孩就势坐下了。一盆芋头冒着白气,朝男孩这边飘来,一股麻凉香马上把男孩包围了。这时发黑的屋子一点点亮起来,男孩这才发现十有碗里的芋头不见了大半,再看十有,十有张着口直喘气,显然芋头把他憋噎得很难受。这芋头显然还太烫,让十有的喉咙不断发出叽叽咔咔的响叫,似乎在埋怨这芋头怎么会这样烫。

    这时二有看见倒钩在墙头上的锄头动了一下。二有有些不情愿地朝锄头走去。这时候,十有碗里的芋头已吞咽完毕,再次把碗放在盆子旁,再次拾掇满了一碗。而显然这时候,十有嘴里还有不少于两个芋头。天啊,二有想,这是他饿哩,这是他比我还饿着哩!二有的老婆伸出两个指头,在十有的头上戳了戳,你要咽死呀!而这时,男孩才将一个芋头吃结束,他开始剥第二个,他在抿着吃,太面了。男孩由衷地赞道。在男孩说这句话时,二有已经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二有觉得男孩有这么贵重的吃相,就留下吧。让十有走吧,十有没有吃相,没有吃相的人就是没有福气,没有福气留下来只会受罪。这时,墙上的锄头又动了两下,二有觉得那是在和自己点头,点头已经证明达成了这项协议。二有绝望地骂了一句:杂种十有,是你不讲规矩。

       二有的锄面以一道美丽的弧线在昏暗的屋子里开出了一轮绚烂,凋谢在十有的牙床上。它的美丽使整个屋子宁静下来。似乎是十有口里的芋头挡住了二有的锄头的。二有口腔里的芋头缓缓裂开,和头颅的缓缓裂开一个样,仿佛是一朵花的两个部分,是花蕊和花冠的关系。二有这才晃然大悟,原来这狗日的吃得这么快,原来是没有咀嚼芋头,这杂种,吃东西像往喉咙里倒一样,原来是一辈子都没有咀嚼过它们,尝过它们的味道,这是个真正的杂种。二有暗骂。这时,十有的舌苔突然蠕动了一下,好像是偿到了芋头里散发出的香味,两片分开的脸挂上同一种笑容。似乎在报冤二有,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早早告诉自己。

      二有的婆娘受不了空气里这种宁静的压迫,卟的一声,一团黑绿的东西从口中喷出,射到二有的脸上。

      我有一次在野外玩,看到二有的婆娘跪倒在十有的坟前。按我们那里的规矩,长辈是不给晚辈下跪,这往往要折晚辈的寿。可每次都看到二有的婆娘不但下跪而且跪得很恭敬,也很虔诚。她的哭声和诉说纠缠在一起,开头一句总是妹妹嘎---妹妹耶---妹妹那,每一句的开头都是妹妹嘎妹妹也。哭声凄婉动人,亢亮悲愤,亢亮到要炸裂的地步。也有对天的控诉的内容,老天呀,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呀。穿插其间。哭腔和本地的调子差不多。我常常在本地的田间地头听到这种调子,腔调几乎没有差别,只不过声音的苍凉不同,一个是冤,一个是怨。这种感受非常清晰,决不会混淆。

      二有的婆娘给十有烧钱纸、端贡献的手抖个不停,总是要把酒水和饭食泼洒一地。二有的婆娘总是在为自己不能圆满地做好这件事苦恼。嘴里总在安抚着十有,别抢啊别抢,今天就你一个人。饭食泼洒的多了,白婆娘就会恼怒:抢什么抢?饿死你不成,活着你也抢,死了你还抢。十有,你改不了啊!这样骂过几句,白婆娘的手才会平静一些。


       2007.1.3.改毕于下关---------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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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6 21:32 | 只看该作者
请各路朋友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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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7 19:24 | 只看该作者
为了吃上公家饭,产生这样的邪念,可恶。结尾出人意料。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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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7 20:06 | 只看该作者
饥饿使人变成了兽类。一个可悲可叹的年代,值得深思!小说语言不错,描写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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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7 20:1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南来之风 发表
为了吃上公家饭,产生这样的邪念,可恶。结尾出人意料。好文!


谢朋友支持鼓励!问南风朋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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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7 20:1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饥饿使人变成了兽类。一个可悲可叹的年代,值得深思!小说语言不错,描写精到!


感谢一楠版主的持续关连和深入细致的读评!以及一楠朋友的鼓励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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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0 11:15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杨老师,下午再来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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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0 17:15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值得细细品味的小说,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作者宁静平和的内心世界。每一个字,都是静静地吐出来,不带任何一丝浮躁,这种文风和写作状态,值得学习!

结尾“我”的出现好处是给故事增加了可信度,然而似乎又让文章显得不够简洁有力,可再斟酌后,对结尾略做处理,以便于挖掘小说的深度和内涵。

问好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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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0 20:16 | 只看该作者
首先感谢脂胭的鼓励和支持!
其次,你的阅读已经重现了我的写作状态。深入到核心,让我讶异!说明你的造诣之深!
最后,你的建议非常宝贵,我会认真思考,作一定的改动!
并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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