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短篇：饥饿表演

深圳毕亮

　　　　　　饥饿表演（首发）
　　　　　　　　　　　文/ 毕亮

　　一
　　再捱十天就是春节了。
　　赵卫国从官当镇出来讨生活，到麻城打工已有三年。他在建筑工地做泥瓦匠。
　　每年转到年尾，赵卫国便在心里打算盘算账：一、春运期间路费涨价；二、回老屋走亲戚要花一坨钱；三、碰到杂七杂八预想不到的事情用钱……赵卫国扳着手指头，一笔账一笔账算得清清白白，得出的结论是，春节回家不划算。
　　图省钱，赵卫国出来这三年轮到过春节，都咬着牙没回家。本来他打算春节不回，平时择个时间回去。到了平时，他又觉得没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回去没必要。一拖再拖，赵卫国在麻城呆满三年，没落过屋。
　　前些天，赵卫国给屋里打电话，儿子赵小武在电话里一而再再而三强调，要他无论如何今年春节也要回家，儿子现在蹿高了不少，赵卫国再不回去看他，到时候恐怕连儿子都认不到了。赵卫国听儿子讲话，讲到末尾时，儿子声音就哑了。他晓得儿子在电话那头抽鼻子，老家的儿子想他，只是没有照直讲出来。
　　原先赵卫国给屋里打电话，赵小武讲想他，他就告诉儿子，隔几天寄几张彩照给他看。赵小武收到照片，下回赵卫国再打电话，儿子哭着喊着告诉赵卫国，他不光是要看照片，还要看父亲的真人。赵小武闹了三四回，赵卫国心里疼，但还是没能满足儿子赵小武看他真人的心愿。好在赵小武懂事，晓得父亲不得闲或有苦处，后来就不闹了。儿子平静后，赵卫国心里更疼。
　　工地夜里不做事，闲的时候，工友结伴出去喝小酒，看录像，到美容美发厅找小姐松骨。工友喊赵卫国一齐去，他都委婉拒绝。次数多了，工友就不喊他了，喊也是白喊。这样下来，工友觉得赵卫国不合群，不愿意跟他交往。打工三年至今，赵卫国一个交心的朋友也没有，只有几个湖南老乡碰到一起时才扯点白话。
　　工友去外头耍，赵卫国哪儿也不去，要么早早地睡觉，要么盘腿呆坐在建筑工地土堆上，昂起脑壳，静静观看悬在城市上空的月亮。赵卫国觉得城里的月亮跟老家的月亮比，有点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讲不上来。赵卫国想，可能就是一种感觉，麻城人经常挂在嘴边讲的“感觉”。
　　赵卫国不跟工友一起去消遣，也是为省钱，他把大部分工资攒起来，隔两三个月凑个一千两千的整数寄回家，嘱咐老婆梅兰存进农村信用合作社，存定期的。他告诉老婆，这个钱是不能动的，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能动，钱备着将来给儿子赵小武念大学用。他还交代老婆在屋里把儿子管好，莫让儿子不学好，走到歪路上去了。

　　二
　　每年都是如此，没有新花样。
　　临近春节，建筑工地包工头王老板成天不见人影，这是他耍的老把戏，拖着不发工资。工地的建筑工人盼星星盼月亮，候着老板发工资，好回老家过个安稳年。赵卫国也指望快些发工钱，拿了盘缠早点回家。
　　往年的工钱，王老板差不多是拖到春节前两三天，才发出来。那时候，工地的工人差不多回了家，只剩下小部分人留守。赵卫国清楚王老板的花花肠子，他是看工人少，开支不大，所以就把工钱给发了。
　　已近年关，建筑工地停工，等不及发工钱的那些工人先一步走了。赵卫国没有急着赶回家过春节，他要把全部的工钱拿到手，这次回家后，他就不打算再出来打工。政府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出台新政策，在家里种田减免了七七八八的税，负担没以前重。最主要的原因是，儿子赵小武开过年要考高中，老婆梅兰在电话里告诉他，儿子大了，玩心也大了，她跟儿子赵小武讲话，他完全不当一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赵卫国晓得儿子聪明，是块读书的料，但他担心儿子跟一些不学好的同学搅在一起，耽误学习。
　　虽然人在麻城，赵卫国多少也了解一点老家官当镇的情况，屋里壮年劳力大部分出来打工，把子女留在家里没人看管，小孩认真读书的少，都是一浪一伙在一起瞎玩。有一回夜里，赵卫国在工地旁边的小卖店，看中央台演的新闻联播，新闻里就介绍了“留守少年”的问题，有心理上的，有生理上的，有行为方面的……总之，播音员讲了一大箩筐“后遗症”，还给在外打工的家长敲警钟。赵卫国听得心里一惊一咋。当时赵卫国就动了回家的念头，只是他想多挣些钱，然后再回家本分种田，过安稳日子，把儿子培养出来。但目前正是儿子关键的时候，加上老婆在电话里讲的情况，赵卫国心里不踏实，想着不能在这个结骨眼上出问题，儿子要是考不取高中，那一辈子就毁了。
　　躺在工棚里，赵卫国思绪万千，他想，儿子不读书的下场，就是跟他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摸泥巴过日子。他不想让儿子赵小武继续走他的老路，他要督促儿子把书读好，将来有出息，在城里体面的打份工，而不是跟他一样，在工地做体力活，累死累活挣不到几个钱。
　　捱了一会，赵卫国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他睡着了。
　　不晓得隔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赵卫国听到工棚外面喧哗声一片，有人扯着嗓子喊“领工钱了”。工友陆续走进工棚，吵醒赵卫国，他坐起身偎在床头，双手抠着眼角的眼屎。
　　赵卫国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一场白日梦。进工棚的五位工友全是云南人，平时跟赵卫国关系处得不好。他们嫌赵卫国小器，见面时都是爱理不理。赵卫国目睹工棚里的工友个个喜气洋洋，像挖到宝了。赵卫国朝他们一个一个看了一遍，他又捂起嘴巴，打了个哈欠。之后，赵卫国的眼睛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到工友李铁坐在床沿边，数钱。李铁左手捏着一叠百圆和五十圆的钞票，他用右手取一张钞票放在床头，然后嘴角动一下，念一个数字。赵卫国不晓得李铁最后数完是多少钱，他盯着李铁看，李铁反复数了三遍，然后舒一口气，把钱叠好，放进棉袄内侧的荷包里。李铁放好那叠钞票，赵卫国看见他在胸门口拍了好几下，确保钱在荷包，李铁才站起身，曲着背收拾行李。
　　赵卫国晓得自己不是在做梦，工地真的发工钱了，他赶紧起床去财务室。赵卫国估计一下领不到所有的工钱，王老板精明得很，他怕工人将钱全领走后，过完春节到时候不回工地做事，所以就扣一部分押金在那里，等过完年开工，才结算那部分押金。
　　进财务室前，赵卫国脑壳里想了几大箩筐好听的话，如果财务不把所有的工钱发给他，他打算一句一句将那些好听的话讲出来，打动财务，争取领回所有的钱。其实赵卫国比谁都清楚，就算他把天底下好听的话讲尽，财务也不会领他的情，财务跟王老板是一路货色，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晓得不可能，他还是想试一试。
　　进门后，赵卫国没想到这次领工钱这么顺利，而且他没有讲多话，财务就把所有的钱发给了他，三千八百块钱。临出门时，赵卫国想讲几句好听的话感谢财务，可他高兴过了头，激动起来，脑壳一片空白，不晓得该讲什么话。他点头哈腰地笑了笑，右手挠着脑壳从财务室走出来。
　　回工棚的路上，赵卫国想王老板是不是发善心，开始积德做好事了。后来他才从工友嘴里听说，他们里面有人吃了豹子胆，到劳动局上告王老板拖欠工人工资，正好中央温总理三令五声讲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劳动局那边严查，王老板有通天本事，也不敢跟政府对着干，只好按时把工资发了。
　　夜里，领到工钱的工友大部分走了，他们归心似箭，搭长途汽车回老屋。赵卫国去长途汽车站打听票价，比起平时，票价翻了倍，得要四百二十块钱。他决定到火车站问问情况，看搭汽车贵还是搭火车贵。
　　赵卫国又从长途汽车站搭公交车到火车站打听票价行情，比较价格之后，搭火车便宜一百多块钱。赵卫国决定搭火车。车站火车票已经售光，赵卫国多花五十块钱，从黄牛党那里购了一张从麻城直达常德市的火车票，而后甜蜜蜜的返回工地。
　　想到马上要回家，赵卫国感觉世上所有的阳光都照在了他身上，温暖一片连着一片，他整夜没睡着，睁着牛大的眼睛，想老婆梅兰想儿子赵小武……

　　三
　　离春节还有七天。工棚里仅剩下四位建筑工人，都是赵卫国同乡。
　　除了赵卫国夜里搭火车，其余的人都是夜里搭长途汽车回家。搭长途汽车方便，可以直接搭到安乡县城转车，而赵卫国搭火车到达常德市后，还需要转车到安乡县城，再转车到官当镇。赵卫国搭火车，就是为省那一百多块钱。
　　白天，赵卫国跟几个老乡出去逛了一圈商场，他给老婆和儿子买礼物，买给老婆的是擦脸的化妆品，买给儿子的是学习英语的复读机。另几位老乡都给自己添置一身新衣服，他们劝赵卫国也换身新装回家。赵卫国买好老婆和儿子的礼物，他摸着裤兜里的钞票，花一张少一张，他想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回老家又不是回去相亲，没必要搞那么多花头。最后赵卫国没给自己添置新的东西。
　　下午三点多钟，赵卫国坐在工棚里发愁，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领到的工钱，是寄回家，还是装在身上带回家。如果到邮局寄钱，一百块收一块钱手续费，那他三千多块钱，就得花三十多块手续费。赵卫国精打细算，觉得划不来。如果带在身上，赵卫国又不放心，他听工友讲过，车上扒手多，带钱在身上，就跟带个定时炸弹在身上一样，不安全。
　　左思右想，赵卫国想不出办法，他决定去邮局寄钱，放心些。去邮局的路上，走完大半截路，赵卫国额头冒出油汗。走到邮局门口，临进了门，赵卫国眼睛一亮，赶紧从邮局里退出来。他想到了好办法，可以省下三十多块钱。
　　赵卫国寻到一家小超市，拢到卖内衣裤的地方，他择了一款内裤，上面有荷包，用拉链开合。赵卫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钱装进内裤荷包里，这样钱就跟装进了保险箱一样，不会有人晓得。
　　从超市回到工棚，赵卫国收拾好行李，换上新买的内裤。背着那几位老乡，赵卫国把购买礼物后，余下的三千六百多块钱分成两份，一份是三千五百块，一份是一百多块。赵卫国将一百多块钱装进裤兜，路上临时用，然后握着三千五百块钱，清点两次后，打成对折，塞进内裤荷包里，合上拉链。他朝下面望了一眼，鼓鼓囊囊的。
　　理好衣服，赵卫国感觉下面的老二像是顶在一堵坚硬的墙上，他试着走了几步，有些别扭。他在工棚里来回走，眼睛不眨地盯着裤裆部位，走到那叠钱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走到习惯了，他才停下来。
　　临近天黑，赵卫国提起破旧的行李袋，堆着笑脸跟老乡道别。走出工棚，出门时，他伸手摸了把裤裆，钞票安稳地睡在那里。他安心地迈开步子，朝公交车站台走去。
　　火车站候车厅人山人海，到常德的火车还有两个多钟头到站。赵卫国站在人堆里，出门前喝多水，他想上厕所屙尿。穿过人群，赵卫国好不容易寻到洗手间。排干净尿，赵卫国没有回到候车厅，他踱步到火车站广场透气。
　　天还没黑尽，赵卫国看到十多米远的地方，三个男人蹲在地上玩纸牌赌博。另外有个中年男人朝他拢来，靠近后，男人跟他打招呼，喊他老乡，北方口音。赵卫国愣在那里，正准备告诉男人认错人。男人扬起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赵卫国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他什么也不晓得了，稀里糊涂尾随在男人身后。
　　广场好些人目睹赵卫国跟在那位中年男人屁股后面，加入玩纸牌的行列，他先是掏裤兜里的钱。掏空后，他又解开长裤裤扣，从裤裆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叠百圆大钞，全部交给那伙人。最后，他把行李袋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东西全部交了出去。
　　待清醒过来，赵卫国看见几位路人围着他，朝他指指戳戳。玩纸牌的那伙人消失了。他瞟了一眼身边不成样子拉链打开的行李袋，意识到大事不妙。他觉得挡住下面老二的那堵墙垮了，伸手去摸，裤门像老家堂屋的大门一样，四敞八开。
赵卫国喊了一声，我的娘啊，钱丢了！
　　赵卫国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先是无声的哭，后来是嚎啕大哭，他的肠子悔青了，后悔不该为省那三十多块钱，拣个芝麻，把西瓜丢了。赵卫国摸遍全身，发现火车票也没了，他双腿一软，滩在地上，像一堵突然倒塌的墙。
　　赵卫国感觉到全世界所有点亮的灯在这一瞬间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他的心里兵荒马乱，看不到前面的路。
　　火车站广场候车的好心人提醒赵卫国，要他赶紧去派出所报案。赵卫国爬起来，提起行李袋一边走一边问路人打听派出所怎么走。寻到派出所，赵卫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跟警察反映情况，警察帮他立案后，告诉他不能马上抓到那伙骗子。赵卫国不知所措。警察让他留下联系方式，等候消息。

　　四
　　赵卫国从派出所出来，天空飘起瘦雪。
　　麻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灯火辉煌，一派喜气。赵卫国提着行李袋，落寞的走在回工地的路上，他看过往路人都像拣到了钱包，迎面全是一张张呵着热气的笑脸。惟独他一个人，走到哪里，乌云跟到哪里。
　　走到乐万家超市门口，愁眉苦脸的赵卫国扬起右手，掸掉头顶的雪花，他想骂娘，骂火车站那帮玩纸花牌的王八蛋，把他的钱骗光了。他现在身无分文，而且身上值钱的东西，譬如火车票之类的也一起押了宝，输给那伙骗子。赵卫国在心里骂，狗日的，什么人的钱不好骗，偏偏找上他，把他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卷跑了。
　　赵卫国计划着先回工地，找熟悉的工友借点路费回家，他想好了，还是坐长途汽车回去。一路上，雪越落越大。走到建筑工地门口，赵卫国成了个大雪人，他抖落身上的雪花，拢进工地。
　　五间工棚，仅有一间亮着灯。赵卫国先去自己住的那间工棚，里头已经空无一人，满地狼藉。他又朝亮灯的那间工棚走去，他没有马上进门，站在门口，他看见里头两位保安正就着花生米喝酒，喝的红星二锅头。木板搭成的桌子上，摆放着七八个空酒瓶，两人喝得已是面红耳赤。
　　保安是东北人，赵卫国基本没跟他们打过交道。
　　站了差不多五分钟，赵卫国都没进去，他不晓得怎么开口借钱。工棚里那位矮胖保安讲了一则黄色笑话，引得那个瘦高保安哈哈大笑。接下来，两位保安的笑声此起彼伏。赵卫国觉得有希望了，保安们的心情不错。他抬腿走了进去。
　　刚进门，两位保安十二分的热情，一齐问赵卫国是不是准备回家过春节，提个行李包。赵卫国还没来得急开口借钱，保安扯着他，喊他一起喝酒。赵卫国想，那就先喝酒吧，喝了酒更好开口，更好办事。
　　酒喝开了，两个保安也扯开了，他们从黄色笑话扯到“东北三宝”，再扯到老家乱七八糟的事。赵卫国什么话也没讲，他平时是根木头，一闷棍打不出一个响屁，喝多了酒，也还是根木头，他在里面当听众。
　　赵卫国没料到的是，扯到东北特产时还得意洋洋的保安，一扯到家里人，他们的脸色就变了，由喜气洋洋变得无限忧伤，跟着他们的眼泪水流出来。他们开始朝赵卫国倒苦水，讲来麻城两年，一直没存到钱，也没给家里寄一分钱，钱都打了水漂。瘦高保安哽咽着，打了个哭膈后拉起赵卫国的手，他说，老哥，我不孝啊，前几天屋里妹妹打电话告诉我，母亲高血压住院。我现在是回不了家，又拿不出钱，在这里干着急！矮胖保安也凑到赵卫国旁边，想跟他诉苦。瘦高保安讲完，抓起酒瓶，他跟矮胖保安说，我们先干了这瓶。矮胖保安嘴里冒着酒气，他们两个握起酒瓶，喊赵卫国一起干，然后伸长脖子，将酒瓶里的二锅头一饮而尽。
　　矮胖保安喝完便一声不响趴在桌子上。瘦高保安喝完，打了两个酒嗝，歪倒在床上。赵卫国不指望找他们借钱了，他们跟自己一样，也是穷光蛋。

　　五
　　在麻城没有熟人，实在走投无路，考虑了一夜的赵卫国才决定去讨钱。
　　丢脸是丢脸，赵卫国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是为凑齐路费回家，跟一般的乞丐讨钱性质不一样。再说了，反正在麻城，连鬼都不认得他。他就做这么一次，回到家就再不出来。
　　想好了，决定了。天麻麻亮，两位保安在酣睡中，赵卫国从工棚里翻出一个大纸箱，撕成五十平米，然后在上面用粉笔写上标题，五个大字“求助好心人”。为了更醒目，赵卫国将标题五个大字描粗。标题写好之后，他又在标题下面写上一自然段小字，将火车站被骗的经历写在纸板上。最后，赵卫国将剩余的一截粉笔装进裤兜，满意地点着脑壳。
　　盯着求助纸板，赵卫国反复读了四五遍，寻不出错误后，他右手提着行李包，左手拿着求助纸板，走出建筑工地。
　　走了很远的路，走到天大亮。
　　雪停了，天已放晴。赵卫国寻到麻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在家乐福超市附近停下来。他打算蹲在那里求助路人，超市人流量大，讨到钱的几率也大。
　　赵卫国像做了亏心事，摆纸板时，手变得哆嗦起来。他坐在雪地里，面前摆着求助纸板，左边放着破旧的行李包。不时有路人往赵卫国面前经过，有的会凑上前看一眼，有的瞥一眼就走了，有的干脆不看。尽管赵卫国在麻城没有熟人，但他还是担心有熟人突然冒出来，他埋着脑壳，让路人看不清他的脸。
　　上午的时候，赵卫国面前走过一拨人，他的脸就会红一阵。下午的时候，他变得无脸无皮，不管什么人从他旁边经过，他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虽然看的人比较多，但愿意掏钱的人少。路人指指点点后，赵卫国隐约听见，讲他是哄人的，很多乞丐用这种伎俩博取好心人同情。其中一位路人讲了一句话，像匕首一样伤人的话，他说，这人年纪轻轻，有胳膊有腿的，怎么不去找个事做，偏要做乞丐！当时赵卫国很想站起来，告诉那个人，他真的是被骗了，他只想讨个路费回家。如果不是要回家，打死他，他也不做这丢人现眼的事情。
下午六点多钟，赵卫国才讨到二十八块钱，这么下去，讨到大年初一他也回不了家。赵卫国想自己可能找的位置不对，应该换个地方。他起身收拾好东西，准备另外找个地方试试运气。
　　在商业街附近逛了一圈，走不到半小时，赵卫国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讨不到钱。他接二连三遇到讨钱的人，都是求助的，而且他们的求助信，写得一个比一个凄惨。有位中年妇女，抱了两个残疾儿童，缺胳膊少腿。另外一位妇女，怀里抱着个三两岁的小孩，坐在垃圾筒旁边拣东西填肚子，她在求助信里讲，小孩害白血病，把家财花光了，求好心人捐款治病。
　　赵卫国觉得，比起那些人，他算是幸福的了，他的那点事，根本不值一提。他这才晓得，路人为什么会那样讲他，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只讨到二十八块钱。麻城求助讨钱的人太多，而且不一定全是真的，肯定有些是骗人的，难怪路人不伸援手，他们见怪不怪，他们怕上当，帮错人。
　　赵卫国决定放弃讨钱凑路费回家，他比不赢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乞丐。

　　六
　　要靠自己的本事挣钱！黢黑的夜里，赵卫国想起路人的话，他的眼眶湿了。隔了一会，他的眼泪流出来。
　　赵卫国一心想回家，他答应老婆梅兰和儿子赵小武，今年春节一定回家过的。他在心里跟自己讲，如果哪个给他四百二十块钱的路费，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以给别人做儿子做孙子。可没人要他这个穷儿子穷孙子。
　　拢近一家快餐店，赵卫国闻到肉香，肚子叫唤起来。他已经一天没吃饭。赵卫国要了一份五块钱的回锅肉，吃完一份，肚子还是空空的，他又要了一份回锅肉。赵卫国连吃两份回锅肉，把肚子吃成了一个圆西瓜。
　　快餐店电视里不晓得播放什么娱乐节目，主持人在那里谈行为艺术，赵卫国不懂什么是行为艺术，他看见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站在闹市里，胸门口挂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出卖自我”。赵卫国没想到这也是艺术，他打了个饱嗝，想艺术要是这么容易搞，他也可以成为艺术家。
　　夜里寒气逼人，赵卫国不晓得该去那里，他茫然的走在路上，一路打了无数个饱嗝。他想自己要是有气功、武术之类的本事就好了，他可以摆个场子，跟那些跑江湖的卖艺人一样，现场表演节目挣钱。退一万步，就算不会气功、武术，有副好嗓子，能唱歌也好，可惜他什么本事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只会握把瓦刀砌墙。
　　赵卫国又打了个饱嗝，他的脑壳里在翻江倒海，想起电视里那个行为艺术家，他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来，他只有哭的心思。赵卫国双手抱着头，灵光一闪，突然想起2004年初在麻城电视台看过的新闻，有个姓陈的四川人表演饥饿，49天不吃不喝，打破吉尼斯世界记录，据说还挣到不少钱。赵卫国想自己没别的本事，挨饿的本事还是有的，他也不想打破什么世界记录，只要挣满回家的路费，就停止挨饿。
　　再一次打饱嗝时，赵卫国想出了“饥饿表演”，他要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再次返回到麻城最繁华的商业街，赵卫国一下从夜里走进白天。商业街霓虹闪烁，夜里跟白天一个样，亮堂得很。
　　赵卫国花十二块钱卖了个铁托盘，回头找到一个角落，用衣袖揩干净纸板上的字迹，掏出裤兜里的粉笔，他重新写好四个巨大的字：“饥饿表演”，将近占满整个纸板。赵卫国单手将纸板架在胸前，另一只手提着行李袋，走到商业街广场。
　　许多男男女女围着赵卫国看热闹，他们觉得稀奇，竟然有人表演饥饿。
　　赵卫国画好一个圈，站在圈内，他把铁托盘放在面前，并告诉围观的人，他说，我马上要表演饥饿，不吃任何东西不喝水，看的观众要花钱买票！赵卫国讲得理所当然，因为他是靠自己的本事挣钱，不比白天讨钱。他就跟跑江湖卖艺的人一样，靠本事吃饭。
人堆里有个小伙子置疑，他说，要是你收了钱，半夜跑了怎么办？
　　赵卫国说，我就呆在圈子里，不上厕所不出圈子。
　　小伙子又说，你跑出去，谁知道你是上厕所，还是上馆子。
　　听到小伙子讲话，人堆里发出一阵哄笑。
　　赵卫国说，你们可以派专人守着我！
　　很多人不相信赵卫国是真的表演饥饿。赵卫国沉思片刻，讲出在快餐店学到的一个新词，他大声朝人群喊，声音比打雷还响，他说，我不是搞行为艺术，我是表演节目！
　　有人开始相信了，甚至有人担心赵卫国搞名堂，于是他们接成联盟，讲好轮流来看守他，规避赵卫国搞鬼。有两个喝多酒的男人往广场经过，看到赵卫国竖起的牌子，两个人打起赌，一个赌赵卫国熬不到过春节，一个赌他熬得到春节。那两个人一看就是有钱人，他们的赌资是五万人民币。他们跟负责看守的人讲，只要赌局有了结果，便给看守人分红。

　　七
　　离春节还有六天。赵卫国开始饥饿表演。
　　看热闹的路人纷纷慷慨解囊，第二天，赵卫国面前的铁托盘堆了不少十块五块的钞票。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回家过春节，满脸疲惫的他笑了，是那种达到目的后满足的笑容。
　　又过了一天，两位打赌的男人来了，他们一天来看一次赵卫国表演饥饿。他们打赌不是为了钱，而是看赵卫国能坚持多久，看他能不能接近吉尼斯世界记录。两个男人还从赵卫国身上发现商机，他们是做食品销售的商人，如果赵卫国能接近记录，成为新闻热点人物。他们打算请他做某食品的形象代言人，请赵卫国拍广告。他们已经想好广告语：“吃不到某某食品，他宁愿挨饿”。他们吩咐看守，要把赵卫国看牢，不能让他进食，不能让他喝水。
　　当天下午，有位胸门口挂着相机的年轻人出现在看热闹的人堆里，他让赵卫国架起“饥饿表演”的纸板，给他拍了好几张照片。
拍完后，他对赵卫国说，请问您想表达什么主题？
　　赵卫国不明白年轻人的意思，他说，我要挣钱，凑齐路费回家过春节！
　　年轻人没有继续跟赵卫国谈话，他自言自语地说，生存是一个宏大的命题。
　　赵卫国还是不明白年轻人讲的什么，是什么意思。他坐在自己两天前画地为牢的圈子里，脸色跟新粉刷的墙面一样苍白，嘴唇因为缺水裂开了，结满血痂。尽管已经浑身无力，他仍然努力保持着脸上微笑的姿态，给路人一张好看的笑脸。他面前摆的那个铁盘子里已经盛有三百多块钱。赵卫国估计再表演一天“饥饿”，就能凑齐搭长途汽车回家的路费，四百二十块钱。
　　又一天上午，一帮男女青年朝赵卫国走拢来，一看他们就是艺术院校的大学生，其中有位头发披肩的男青年手里握着一张《麻城都市报》。突然，男青年停止脚步，站在原地，朝赵卫国看了一眼，他转头兴奋地对旁边几个伙伴讲话。赵卫国不晓得男青年讲的什么话。他们一帮人朝他跑拢来，边跑边喊，行为艺术家在那边！
拢近后，握着报纸的男青年用无限景仰的眼神望着赵卫国，足足望了十秒钟。他将报纸递给赵卫国，赵卫国已经是有气无力，他没有接住轻如鸿毛的报纸，报纸随风摊在地上，他看见落魄的自己登上了报纸。
　　前一天拍照的年轻人是位记者，他把赵卫国当成行为艺术家。那张特写照片相当醒目，赵卫国双手架着“饥饿表演”的纸牌，露出一张脸，一张疲惫不堪的笑脸。除开醒目的照片，报纸上还有一串醒目的标题：
　　“行为艺术家当街表演饥饿，表达生存困境”
　　看到报纸上介绍自己的新闻，赵卫国欲哭无泪，他抬起头，张开嘴想讲话，跟那帮大学生解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讲不出来。他看见自己嘴巴里冒出几丝热气，而声音卡在喉咙里。面前几个慕名而来的大学生看到赵卫国的嘴巴在蠕动，但又没听到他的声音，他们以为赵卫国开始表演了，他们兴奋地拍手鼓掌。有个女学生从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咔嚓咔嚓为赵卫国拍照片！他们脸上流露出天真的笑，流露出对艺术诚挚的追求！

　　八
　　离春节仅剩三天！
　　一张笑脸、两张笑脸、三张笑脸……赵卫国目睹眼前无数张笑脸，令他感到眩晕。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轻，像一块花岗岩变成一根羽毛，上不挨天下不着地飘在空中。想到自己的境况，赵卫国无限悲伤，于是他集中身体内全部的力量，张大嘴巴，像一头大开口的狮子，使出吃奶的劲朝面前的男男女女喊，但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喊出的比炸雷还响的声音：
　　我要回家！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蓝色的小木屋

http://www.eduww.com/bbs/dispbbs.asp?boardid=49&id=46276

田瞳

应再排一下版，每段空一行。

深圳毕亮

回蓝色小木屋兄，小说还没在期刊发表过

南岸

拜读了这个,很棒!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