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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麦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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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9 18: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四福去看了一趟麦子,回来的路上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没了一点声气。

  眼看着麦子都黄透了,再不收就全都将淌在地里。四福就想:老天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体谅人,这么快便都黄了,而且黄得这么齐茬。唉,这老天爷,咋就不体谅人哩。

  再想到现今这麦子的市价,四福就显得有些气愤。这球天,啥世道嘛。前几年求你给多成几斤粮食,可就是没啥球产量;现如今,唉,成是成滥山了,可价钱却一跌再跌,都不如玉米荞糜这些杂粮、粗粮,晓不得这人咋就越来越分不明啥好啥坏了哩!按理说,时代进步,人们越应该改善着吃好的,咋就把这些喂牲口的粗粮都当宝哩!真他娘世事多变,谁晓得鞍子还大过驴价钱……

  汪汪汪——

  正当低头想着事情,忽然没来由被一阵狗吠给惊得一怔。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村口,张二麻子拴在院里的狗凶狠狠地往他身前喊叫扑奔。四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把他大(他大:方言语。意指他爸的)那死狗子拴绑着哩,要不是……。这人活背了连狗都受不得。一边嘀咕着,一边朝着狗有意无意地骂了一句:“咬你爷的烂心哩你,吼啥子吼。”

  汪汪汪——。不知是否果真是听懂了四福骂的话语,狗好像叫得更凶了,摔挣着跳起老高,朝四福一个劲狂咬。汪——汪汪汪——

  四福被狗咬叫得火气一下子激起好几丈高,本来已经迈出的一个步子又收了回来,站定住朝着狗叫骂。反正狗是拴着的,四福就不怕会被狗给逮一口了。

  “死家吗?你;咬你爷的心哩,你;咬,你,再咬!”(死家吗:方言,书面语指“活得不耐烦了”)

  狗的疯势并没被四福吓住,依然如故狂咬:汪汪汪——

  “你咬,把你爷咬,你。”

  汪汪汪——

  “还咬,你把你爷惹气了把你煮着吃。”

  汪汪汪——

  狗毫不理会,一个劲只顾与四福“对咬”。骂了一阵,四福猛然一愣,这是咋了,跟个畜生过意不去,还无白里中了畜生的圈套。狗的爷爷,不也是狗吗?骂了半天原也在骂自己。四福抿嘴微笑一下,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还在张狂的狗咬牙切齿地撇了撇嘴,然后迈开步子笑着走了开去。刚才一直苦想的问题也一股脑儿抛在了脑后。

  天晓得,四福现在在想什么。四福还一直为自己刚才的幼稚举动发颠,咧开一张土茄子似的干嘴巴子,饶有兴致地头抬了老高,笑眯眯地,把个脸撑得像个烂鞋口子,扭曲变了形,哪还有刚才一抹死寂地阴沉……

               二

  “哦,回来了。咋样?”

  刚一进院,媳妇翠花的叫声让四福刚刚舒展的脸又拉回了丈二的长,心头像给刀尖子突然扎刺了一下。“还能怎么样?”撂下一句没根的话,便头也没回地信步走进厅房。

  像是等不急似的,赶忙从怀里掏出烟叶袋和烟锅子,满满装上一锅,然后一搭腿盘到炕檐上,吸得滋啦滋啦作响。或许是因为旱烟的劲儿太大,或许是抽得太性急了一点,刚抽得两口便被呛得连连咳嗽,赶忙摘下烟锅,一手拄着炕檐弯腰使劲咳了起来。

  后面跟着进来的翠花也赶忙小跑过来,伸手扶住老伴,一只手在四福背上鼓捣捶打,来回舒气。同时口也没闲着数落:“你像是熏炕眼门哩,迟早把你就熏死了。”

  四福他不管是不是在熏炕眼门,也不管是不是真能熏死人。前面呛得背过气去,刚刚才舒过一口气来,就又赶得掌上烟锅,深深吸了两口,然后抬头看着屋顶,慢慢一圈一圈吐着烟沫儿。这些个烟圈,一重一重、齐刷刷往上飘浮、扩散,在房间里寻找比烟雾更细小的空子就往里钻。就跟四福的目光,游离着搜寻能够钻进去的空子。

  房子已经很老、很旧,檀檩都黑糊糊的,仿佛真是被四福的烟锅子一点一点给熏出来的。墙壁窗户纸也焦黄得像四福的两个纸头肚儿。屋子里没什么装饰品,一张老方桌,两个面柜,两把老式太师椅;壁上除了一幅发黄的中堂,两个面柜上方的墙面上一面各装有一个相框,里面装的相片也有很多都是黑白底面的,也有一些很时髦前沿的,可能是他们的儿子、女儿照的吧。房子最西头有一个很老式的高低柜,上面架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在西北拐角的壁上,用钉子挂着一把捆扎很整齐的烟叶子,已经晒干了才捆扎、挂起来的。土地地面上刚洒过的一层水还没有干,使整个房子里面感觉阴森森的。

  四福吞云吐雾吸了一番,感觉过足了瘾,就使劲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放开大嗓门叹息着对女人说:“唉,这穷光阴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女人是知道他的脾气的,就一直没去干什么活,在旁边靠炕檐的一张老太师椅上坐着休息。其实也没什么活干,饭都做好了,猪、鸡的食也都倒给了。就得四福吭声张罗着开饭哩。猛然听得四福吭声说话,翠花的眼里突闪过一抹亮绿的光,希望四福能说出令她高兴或满意的事来。见四福叹息着说了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知道他后面说出的话才是重点,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端坐着,拿眼瞅着四福,看他说出什么话来。

  “湾和里、后山屲里、崖头脑、阳湾里、沟门这些麦都黄了。——唉——!这他爷的球这,咋就齐茬茬一下子黄到一起了哩!”

  “唉——”听四福说出这些话,翠花放光的眼瞬息暗了下来,附和着四福叹息了一声。唉!

  一句话,把四福和翠花两个都推进了沉默。直到默然吃过晚饭,默默然坐到深夜。

  一宿都是沉默无语。或许,两个人一宿间有很多的事情,翻来覆去都没睡着。

  夜,变得好长,好漫长。

  夜,好安静,好安详。连狗吠的悸动也开始变得安详无语了。

  夜,静得让人感觉害怕,静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酝酿之中,将要发生。或者,将有什么地动山摇的喜悦将要来临……

  夜,似乎不在动了。时间就在那一秒钟将要停止。

  四福和翠花两个静静得躺在土炕上,像是两个死人。又像比活人的思维还动得迅速。

               三

  第二天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依旧还是一个大晴天,天空蓝莹莹得,叫四福感觉心里特别畅快和瓷实。四福像一个退休老干部一样,微闭起眼睛,头微微翘起,把手交叉背到背后,在院子里来回游走,思酌。偶尔停下来,把头一直仰到后面,脑顶瓜子都贴着脊背了。

  转了一会,媳妇已经烧开了一锅开水,叫四福进屋去喝茶吃镆。吃过早饭,四福便乘着逢集去了集市。

  集市上比过年感觉人还多,还热闹。热闹的集市,让四福有点兴奋,也有点激动;像孩子一样,有点不知所措,左瞟右瞄,不知到目光的落角点该是如何定位。买卖的生意人,一大早都已经按部就班摆好了摊位。卖布,卖衣服,卖零食、水果、小吃的早就与主顾讲开怀谈生意,谁也没有主意,集市上又多了一个四福。

  或许是因为适值旺季,卖扫帚、簸箕、竹箩的地方人格外的拥挤、吵闹。四福也走过去,瞧瞧这件,摸摸那件,一时似乎下定决心想要买下,却又临时变卦似的又走了开去瞧另一件,目光却还游离在旁边飘忽不定。

  突然,四福瞧见一个小偷正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女人背包的拉链,这女人似乎并没有觉察,还在与卖竹箩的争吵商价。四福顺手丢下正把摸的扫帚,一下掀开身边的两个人,口里连喊“哎哎哎——!”周围的人显然被四福的异举惊着了,都带着疑问的眼神瞅着四福。小偷也悠然地瞅了四福一眼,顺势钻进了人潮。

  “有——小偷在偷钱包!”等四福一句话说完,众人再回过神来转头看的时候,哪还有小偷的踪影。有人气得连连踱脚,破口大骂:“这天杀的贼偷,抓住了早晚给打断狗腿。”

  有也人不无嘲讽地说道:“这年头还有人管这等闲事!”、“少见多怪,现时这社会贼还能少到哪去?”

  也有上了年纪的老汉和老婆子带着万幸口吻的安慰被偷者:“这次幸亏了他,没被偷去什么东西。以后得小心些。”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散开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四福也摇了摇头,紧随人潮,没有个固定的目标,左转右看,紧跟着意识往前走。

               四

  热闹让他感觉满足,又有些愤愤然。这他妈的人们咋都这么清闲,都有闲情来逛大街。他也不想想,他这个“他妈的”,这会也是在逛大街。虽然没什么目标,漫无目的游走。

  其实,四福很明白他此番来集上的意图,用他妈的土话说:他心里亮堂着里。他只是在用“走”来掩盖他此时心里起伏的矛盾和过分的烦乱。他觉得,只有在不停地走着,他心里似乎才不搁事,其实他的思维一直在一根弦上绷得紧紧的,仿佛拉得满圆的一张弓,随时准备着为击中目标而弹射出去。他的思维也随时准备着,听候指令来主使他尽快完成他今天的使命。

  果然,转了一圈,四福在集市口空散处、麦客选择蹲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五

  一进入夏季的陇上黄土塬是紧张的。那是像一个严肃的法官的脸一样,绷得紧紧地的。即便是赶集,也是紧张的而繁忙的。难得像四福这样游走闲逛。买东西的人,急急忙忙买了东西,赶紧赶回去再到地里忙活。

  这些麦客子都是一些外乡人,专门赶场子挣钱,哪里的麦子黄子,到了收割的时节就去哪里,居无定所,跟着麦子走。这里的麦子一旦收割完毕,便再没人雇用,就赶往下一个地方赶场,直到所有的麦子全都收割完了,他们也才就卸下手里的镰把去揽其它的活挣钱。所以叫麦客子。

  也有本地人,自己的麦子赶紧收割完了,也出来赶场。

  四福先没有走近,站定大约距离八九米的地方远远观望。这些麦客子,互相之间并没有言语,表情似乎要比他们手里的镰刀还要沉默,平平地坐在土地板上。或者两个膝盖并拢弯曲靠着前胸,两手抱着膝盖,把镰把揽在小腿肚子上,沮丧地望着前方;或者散漫得躺在土地上,镰刀丢在身侧,一手支着脑壳,微闭眼睛稍作休息;或者有些靠着墙壁或其它物体休息。很少有两个人一起说话,拉拉家长。有坐得近的,有时候不小心目光碰到了一块,就会心地互相对笑一下,不吐半个字,柔和的目光里已经包裹了千言万语的辛酸。有时候说几句话,也是互道安慰,流露两行出门在外的长长的叹息。

  看样子,他们是被冷落的,不比往年顺当。其实,这几年来,做麦客这行,一年比一年冷落,一年比一年揽的活少,干麦客的人数也一年比一年减少,为了能与先一年持平,就只好年年增长日工资。到了今年,看来麦客的人数又少了,起码比去年少了一拨儿。都到了麦子齐黄、开镰的时节,这集上还就他们早先几日来的几个麦客,稀稀拉拉散漫地躺歇着。

  如若有人前来雇用他们,他们猛然间就会眼里放出晶亮的光芒,躺着的坐着的睡着的,几乎不约而同乎一下一起拾起身子,把这个雇主团团围住。雇主才就慢条斯理地,瞧瞧这个身子骨,瞅瞅那个腰骨眼;与这个拉手,与那个拉手。生意也就在拉手的时候谈开了。

  本来,拉手的生意是旧社会骡马交易常使用的方式。双手拢在长衫里,卖主与买主在暗处拉手商量价钱。

  他们的拉手是光明正大的。却也害怕被其它人看见,说他们坏了行事规矩或者在下一个雇主面前谈不下好价钱,所以才拉手。这年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就算出卖力气干活,也有嫌长嫌短的,怕得罪了人。拉住手之后,就捏指头给价还价。一般大拇指代表五十元一天,其它指头每个指头代表十元一天,就按照捏的指头的数目讨价还价。成交了,就放开手跟着雇主走。要成交不了,就站后面等待其它的雇主。

               六

  四福走过去,他们也把四福像瞧热闹似的围在了中间。

  四福瞧瞧这个年轻小伙子,瞅瞅那个老汉,再转过来看看这个壮实的妇人,就是定不下该叫谁。与这个拉手,与那个拉手,始终不与人家还价。这生意还怎么成交。

  四福不是不想还价,是他心里实在没个谱。生怕还价还得高了;又怕万一还了价,就真与人家协定成交了。他心里很矛盾,他是来雇佣麦客帮他割麦子的,却又怕真的雇佣他们。一想想,雇一个麦客一天就得几十块钱,十几亩地,少说也得雇两个麦客,花个五六天割完,而拉麦子的价比割麦子还要贵一倍,就算两天拉完,连割带拉,少说也得花他七八百块钱,他心疼啊!他也不想,要保证麦子不淌,尽快割完它们,他还得雇佣他们。他只是心疼他的钱。也是,一个农民,让他一下子投入七八百块钱,他怎能不心疼呢?

  他与他们拉着手,心里七上八下地嘀咕着。我的妈呀,一下子涨到八十了。四福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他更不敢与他们还价,——这价钱,几乎比去年都翻了一翻。他心里的谱,更像一个无底的深洞,越发没个底了。他像逃离瘟疫似的,赶快从握着的手里抽出他的手,飞也似的钻出他们的包围圈,猫着腰小跑着逃离了集市。

  并没有直接回家。等走出集市一阵之后,他放慢了脚步,长吁出一口气,然后拐上公路边去山地的小路。爬到山顶,并不是坐下来或者躺着休息,而是像领导视察工作似的,目光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周围坡地里的麦子,一溜烟地黄,在阳光底下闪着调皮的金亮,仿佛微笑着向四福这边靠拢了过来。并没有谁家提前开镰,或者已经整片的割倒了,麦子还都端端正正的长在地里,像一个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任他们自由地去他们自己的空间里打野。四福觉得这些长着的麦子有些可怜,适才看它们扑闪的金光其实并不调皮,这是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乞求获得信任的最后一点决心,显得很是迷惘、失落,又充满着极其自信的光。就像他小的时候,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年轻的时候一样。四福微微把头向后仰起,闭住双眼,脸上缓缓得浮升起一抹微笑着的云彩,久久都不散去……

               七
  快进庄的时候,恰好碰上德顺老两口,说是去往邻村的老石磨上推磨些麦子,这都多得滥山了,又卖不下好价钱,拉些麦牙儿喂猪。问庄农快收完了没,说他娘的烂×让先长着去,反正都还没人割;既就是收回家里,也个没地方拾掇,又急忙卖不下价钱,白白摞下喂老鼠、生蛆,还不如让在地里长着去。唉!

  这老两口一叹气,四福的心里也麻酥酥的,感觉很不对劲,像丧了考妣哭丧着脸。回忆已经拉回去了很久远……

  想当初没有吃的,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顿顿粗粮,玉米拌汤、杂面糊糊,这还不是顿顿有,清汤野菜更是家常便饭。奢望有朝一日能吃饭肚子,这老天也合人心,终于能吃饱饭了,虽然玉米面还是占了主要。就希望有一天能够顿顿白面,这粗玉米面嚼到嘴里确实在粗糙了。可是现如今,麦子总算成滥山了,麦价却一跌再跌。他今天刚在集上粮店门口小黑板上看到:小麦:0.35元/斤,玉米:0.8元/斤,荞面:1.2元/斤。麦子,咋就没玉米好了呢?

  “他阿姨,你说说看,这小麦咋就没玉米好了呢?”四福一边对着德顺两口说话,一边很拘束无奈得把手往衣襟上来回搓了两下。突然感觉碰触到了什么,伸手往衣袋里一掏,却是他刚才在地畔上采撷的一把麦穗。把麦穗放在手心里搓了几下,然后凑到口边一吹,就把一把脱了麦衣的麦粒儿,全部放在了口里。告别了德顺两口子。四福满足的咀嚼着,微闭双眼,头往高微微地翘起,脑海里千百便的问自己:这麦子咋就不好了呢?

               八

  进院的时候,已近日落西山,天色有些微麻了。

  媳妇翠花早就做好了凉面,瞧他走进院来,什么话也没问,先自端上炕桌,醋盐辣椒,去厨房乘满满一碗凉面端了上来。见他已经樊上了土炕,就直接塞他手里。

  “嗯——”四福拉长嗓音清了一下嗓子,刚要开口说话,猛听得从邻居家院里传过来农用三轮车的马达声,不知怎的就突然来了气,把碗狠狠的砸到桌上,拿起盐勺子美美实往碗里调了一勺盐,拨搅了三两下,挑起一筷子塞进嘴里,像丧失味觉似的慢慢咀嚼。媳妇一声都没敢吭,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吃他自己的饭。

  他的邻居早在几年前就丢下地不种了,贷款买回一个农用三轮车,做倒贩菜色、西瓜等的小本生意。他的邻居当时撺掇他也买一个一起做生意。他还曾笑话他的邻居:“一个农民,你不种地,将来吃屁哩!”他的邻居只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不想,不到半年时间,他的邻居就还清了贷款,这几年来,生意越做越好,家里都翻新盖了一院落砖瓦房,而且还听说有了不少数额的存款哩。而他四福,还是住着原来的破旧的老房子……

  回忆总是让他感觉痛苦的。

  从此,他很怕与邻居碰面,即便有时候不小心碰上,也像生人一样不打招呼,邻居招呼他,他也装作没听见。但邻居家一院落砖房,三轮车的马达声,却由不得他要时常瞧见、经常听到,而且只要瞧着次砖贴面、琉璃棚脊的房舍,听得三轮车的马达声,他就不由来气,眼里冒火。就像今天,他也不由自主地就动了气。

               九

  具体有关雇麦客的事,是四福和翠花钻到被窝子里才商量的。

  四福把自己的意图一说,翠花也跟着长吁短叹:“唉,这老天爷,咋就活埋人里。去年雇一个麦客子才四十五,今年就涨到八十了。那拉麦子岂不就是一百六。连割带拉,那下来得……”翠花一边哼着,一边掐手指头就算了起来。

  “别算了,雇两个麦客,割麦六天,拉麦三天,连割带来,一共下来是一千九百二。”见媳妇罗里罗嗦的,四福的火爆脾气就又来了。他嫌媳妇罗嗦,其实他自己也是缠来缠去的罗嗦。

  “得要那么多啊——?”翠花被四福报的数字吓得张大了嘴巴不敢再言语了。

  四福也沉默了好一阵子没再说话。好半晌,四福才又接着说道:“就算他爷球的这十一亩五分地能打一万斤粮食,按三毛五的市价折,全部就三千五百,再怎么说,还得留两千斤吃的吧,减过七百,还有两千八。打场的钱,再减五百,还有两千三,再加上自己投的这些人力、物力,这他爷的球还是‘葫芦坠过茄了’。再说了,能不能打那么多,还是未知数里。”

  翠花也气愤地附和着骂道:“唉,就是嘛。他爷的球这,务啥地哩,一年到头都是负收成。党的政策是好,免了各种税收,可是粮价却下跌了,他爷的烂心还不如没减免杂税的时候好了。”

  “可是不务地吃啥里?庄里人也会说闲话的!”

  不务地吃啥里?一句话,又把两个人问得半晌的沉默。他们好像忘了,他们的邻居好像也是没务地的,他也没有被饿死,而且生活要比他们富裕了不知多少倍。在农民的意识里,这务地的老传统观念,好像一根芒刺深深的扎透了农民的心,难以拔启。

  “要是老天爷能降一场天火,把他妈烂×的那麦,给烧了多好?”

  “天火?烧了?”四福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媳妇翠花,不知道翠花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办法。他想了想,感觉这是不错的办法,就和老婆这么比划了说了一番。

               十

  虽然已经进入了夏季,深夜还是感觉有点微凉的,尤其是在凌晨一两点钟,轻风拂过,似乎是感觉到轻微的冷。

  四福像是去做贼一样,猫着腰爬上了后山屲沟脑。刚才他和老婆商议,留下湾和里和阳湾里这两亩长势较好的麦子,把其它地方那九亩多麦子连夜给烧了,做个人不知鬼不觉的,不会招来村里人的闲话。反正即便雇人收了,也还是负收入,不如一把火,然后装作不知晓……

  这个账不知怎么算的,已经投入的成本也拉入要重复算,而且连自己吃的也算到里面减除了,眼看着已经收成的粮食也就不划算了。所以他就想把他烧掉,好像发泄私愤一样,就是烧了,也不多给别人——那些麦客子——多给一分钱。

  想着,就已经到了后山屲那两亩地里。四福生怕从边上点燃烧得慢,就钻进麦里,这里一把,那里一把,一下点了四五个火点。然后站着地埂边,舒心地看着燃烧的麦子微笑。四福看着这些燃烧的麦子,就像在看邻居的房子被烧毁一样,满足的、开心的笑着,露出他那个憨憨的兴奋的嘴巴,嘴上挂不住的喜悦。心里同时还催着,快些烧,狠狠的烧!

  当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火苗已经窜起老高,把半边天都照得通红,嚣张地向着四围扩散,已经燃进了与他家相邻的麦地……

  四福吓得把半截挂在脸上的微笑,生生地咽了下去,像吃了黄莲,苦着半个脸赶得逃离。沟门和崖头脑的麦子他也顾不得再去烧了,赶得夹起尾巴逃跑。他知道,要再不走,他被火烧死还好,要是被村里人发现,那就了不得了。

               十一

  火苗第二天窜得更加嚣涨、凶狠了。

  令四福想不到的是,不仅他去点燃的后山屲那面,连崖头脑、沟门、湾和、阳湾里这几面的麦子也都连夜起火。他们村子四面的所有麦地,现在都在一片熊熊的烈火之中。

  人们还是互相保持着沉默,并没有谁起来满村谩骂,似乎感觉燃烧是与自己无关的。但燃烧的麦地里,或多或少都有他们家的一块。烈火还在迅速漫延,而人们依然还是沉默,并没有谁起来组织救火。他们是明白即便救也救不了呢?还是本来就不想救呢?这村子也在燃烧中变得相对寂静和沉默了。

  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燃烧到第五天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害怕了。纷纷奔走相传,有些人已经带了家小,准备着去距离火源远的地方逃难了。四福与翠花也商量着,赶紧去十里外的女儿家躲难。至于外地上学的儿子,先就不告诉了。

  也有人已经拨通了119消防电话,指望着能出现奇迹,把火中断,把他们的村子、把他们的家,在危难的边缘救下来。但这希望毕竟是很渺茫的,所以以拨过“119”之后,他们也举家搬迁,去外面躲难了。

               十二

  四福这时候的后悔,真是砸死他都不算什么。可这世上就是没有买后悔药的,要不任谁干错了事情,只要去买几片后悔药吃了就可以重头再来,那人们是不是就会变得更坏了呢?四福有些怨恨另外那些点燃麦子的人。操他娘的,他们怎么就都不想想后果,一下子放那么多火,现在倒好,连个老窝也给烧了。他也不想,村里其它的人,是不是也骂他“操他老娘”。

               十三

  在女儿家了十天。女儿女婿一家老小也都进出忙着,虽然女儿不说什么,但女儿的公婆一个脸就拉了很长,感觉住得到底没有自个家里瓷实。而火应该也烧得差不多了,也可能早就灭了,说不定房子还好着哩。四福就叫翠花,说回去看看,看烧的咋样了?就告别了女儿,起身回去。

  看到上上下下一片废墟,虽然早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便多多少少也还是有些失望的。几乎就烧了个透顶,什么也没留下,只余一片混乱的灰烬。老两口木然站在村口,见村里原来去外面躲难的人,也差不多都回来了,虽然都与他们一样的木然。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根,多多少少都有些留恋的。

  他的邻居张生也回来了,但他比较振作,依然还是笑脸如故。虽然他也并不希望有这一场大火,但他更有信心重新开始。他是开着他的农用三轮车回来的。车上还拉了一车面粉。一照面,他就热情地跳下车过来和四福他们打招呼。“唉,这一场火。”说了半截,他就停下来摇摇头,似乎下文很难启齿,又像是为自己打气,下定决心似的接着话头说道:“怎么样,现在和我一起去做生意吧。我先借给你一万块钱,先搭点屋舍,有个住的地方。然后买一辆车,咱们一起干,相信有一天咱们会再起来的。”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整沓钱给四福递了过来。四福并没有伸手就接住,他是斜着眼下细里瞅着他的邻居,一个字也不说。

  张生见四福并没接他的钱,就知道四福心里还有一道坎不能一下子过去。便笑着对四福说:“那你和嫂子先商量一下,我先给你留着,用的时候过来再拿。还有,车上的面粉,你也先拿两袋去吃。那我先过去了,去给村里其他人再送些。唉,一场大火……,就先凑合吧。”说着,张生就迈步走向村里其他的人。瞧着张生的背影,四福觉得,他没有原来那样看上去让人讨厌了。

               十四

  夜,黑透的夜。其实,被月亮和星星照得亮如白昼。

  四福和翠花默然地站在囫囵的断墙根下,瞧着这被烧得黑糊糊地断壁,谁也不肯说一句话。夜,显得格外的宁静。四下里,比几天前更加宁静。的确,少了些狗吠,少了些哄乱。四福摸着这些断墙壁转圈子,好像在寻找什么宝贝,摸得很慢,步子移动得也很慢。从这一头摸过去,再从那一头转过来。有时候会站住半天不动,像是在思考什么难懂的问题。

  翠花也是一动不动,瞅着四福。见四福走一会,站一会,像神经突然错乱了一样。心里就有些不安,焦急地等待、期盼着,希望四福早些静下来,坐着休息一会,也好商量今天白天邻居说的那些事情。

  可是四福,他像并不在乎这些似的一直来回走动着。突然,四福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从这边的断墙冲出去,到原先装粮食的那个厢房。麦子都已经被烧得成了一堆分不清面目的黑煤渣子,四福摸着它们,感觉心里像是针扎过一样隐隐生疼,他感觉这些麦子,还在烈火之中惨烈地挣扎跳跃,他的心也跟着砰、砰、砰地跳跃。他在回忆他种麦子的艰辛:耕地、播种、拔草、施肥、收割、脱粒、晾晒……,这一粒粒的麦子,都是他辛勤的汗水,就这样,呼啦一下全成了灰烬。这几乎是是他半辈子的心血,这么脆弱,一下子就都没了……

  四福抓起一把黑煤渣子灰烬,抬手一下扬了出去,就像他小时候扬细面面土玩耍,也像他在场里扬那些脱了粒的麦子。四周还是一片静默,黑夜并没有因为他扬起的那些灰烬而有所惊扰,依然按部就班进行着它的程序。

  四福木然地仰头看着夜空:月亮如银盘晶亮,把天空照得瓦蓝瓦蓝的,是那种很纯净透彻地蓝;一颗颗镶嵌着的星星,像一根根思维的律动,轻轻跳跃。黑夜的天幕,很美,很静。四福看得有些兴奋,也有些心急,期待着早些天亮,看鱼肚泛白与黑幕交汇下的天迹,到底有多么的美丽?四福很满足的闭着双眼,微仰着脑袋,在大脑里千百回的畅想……


            2006年11月18日初稿
                  11月27日二稿
                秦州林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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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30 10:31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语言也挺有特色,觉得不错。
3#
发表于 2007-1-30 10:47 | 只看该作者
有生活,内容较为充实。
4#
发表于 2007-1-30 22:12 | 只看该作者
好,学习了!
5#
发表于 2007-1-31 00:21 | 只看该作者
先提起来欣赏!
6#
发表于 2007-1-31 08:49 | 只看该作者
精华作品!
7#
 楼主| 发表于 2007-2-2 18:51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上各位老师。在临近06年年底时作的三个短篇里的第一个,得老师们如此鼓励。学生高兴的同时,向各位老师们拜一个早年啊,提前祝各位春节快乐。
请多多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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