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个拜鬼者的忏悔日记

黑雪

一个拜鬼者的忏悔日记

　　临近年关，整理旧书稿，于陈物中翻检出些旧日记，粗阅，竟然有不少写送礼的记录。读之慨然，复录之。

　　1996年8月X日
　　今天听说分派方案已经确定，师范类专业毕业生档案已经移送到教育局，听人说，留城的比例很小，要想留到城里，必须去跑，我不知道跑是什么意思，后来打听说，跑就是要送礼，送礼就送礼，跑着去送干什么啊？慌慌张张叫人家当贼捉了怎么办？我是外地人，两眼墨黑，往谁家跑啊。犹豫了好几天，今天晚上终于决定去送礼，我到水果市场买了数斤上好的葡萄，用塑料袋慎包之，直接去了人事股长家。股长家一敲门就开了，进去之后，他家有好多人，一个戴眼镜笑眯眯的中年男人招呼我坐下，我想他就是股长，他给我倒水之后，就和其他客人说话，我呆了10分钟就起身告辞，我很难为地说，我是今年的毕业生，想留到城里，股长很热情地点头致意，我很感激地起身告辞。下楼之后，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忽然想起，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说，叫人家怎么照顾，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很蠢，很懊悔，好在回头看的时候四周并没有人，我仓惶下楼，跑步出了巷道，生怕别人看见我的丑态，还好，幸亏是几斤葡萄，就算不小心扔了吧。

　　1998年1月X日

　　分到乡下已经二年多了，这二年心里很苦闷，想来想去我的出路还是想办法调进城里。我的好几个同事都调走了，听他们私下说，要调动必须找大领导。我得去找局长，局长是大人物，我不知道送什么好，送钱太小看人家，买什么东西显得太俗气，就拿些土特产。我最后决定拿一箱苹果，局长夫人开的门，她说局长不在，招呼我喝水，还叫我吃瓜子，然后无话，一杯水喝得我满头大汗，不到5分钟我赶紧起身告辞，妇人说再坐坐吧，大老远的还拿什么东西啊，都自家人，我嗫诺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合适的话，只是嘿嘿干笑着出门，临出门的时候，我听见局长在卧室咳嗽了一声。
　　下到二楼的时候，我听见楼上垃圾道里轰然一声巨响，恰似局长驱逐我的一声怒吼。出得单元门，我瞥见侧面的垃圾坑里，歪斜地躺着我扛上去的那箱苹果，全然是一幅垃圾的模样。                                                                                                               

　　1999年10月X日

　　我认真反思了送礼失败的原因，一不做，二不休，我还要继续送，因为同事们的眼色明显不对，私下都在议论我在跑，校长也不再让我代语文，给我调整成了初一的政治和初二的地理，好几个课头，备课吃力，学生又不爱学，我已经很厌倦做老师，但是，退休还早，打工嫌老，我能做什么阿，只有跑调动。

　　这次送礼我筹划了一月，说服自己用一月，筹钱一月，鼓勇气花了近一月，我决定出动了，我拿着准备好的信封，心里突突乱跳，我说服自己，全当是去偷盗，去嫖娼，去犯罪。尽管如此，我仍然心里很别扭，进城的一路上，我觉得所有遇到的人，眼睛里泛出奇异的光，他们都在恨恨的盯我，似乎我的裤裆拉链没有拉好，或者，我的脊背上有什么秽物，现在想来，都是我心虚的原因。
　　今天找了股长和局长，很顺利，房间没有人，他拿到信封，捏了捏再没有说什么，然后说，根据国家教育部的规划，目前的主要任务是稳定农村教师队伍，要先安心工作，成绩优异的老师，自然会进城的，年轻人要多锻炼。总算有了点希望，今天回来的时候，一路上的人似乎高看我一眼，大概他们已经看出来了，我已经是个上面有人的人了。
　　
　　2001年2月X日

　　单位好几个同事在学期中途突然通知调动了，课留下走了，可我的调动没有任何音讯，大家已经不再议论我调动的事情，因为他们分明觉得我已经没有希望，几个同病相怜的教师对我很友好，校长对我的态度也改善了，让我代语文还叫我当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但是这些有什么用呢？我感到更大的屈辱。
　　我还是要行动，好事多磨，说不定领导在考验我。或许，是我送钱让领导产生了看法，觉得我这个人搞腐败那一套，认为我这个人不纯洁，不是个合格的老师。我开始后悔。我决定再送回土特产，把自己送钱的事情向领导交待清楚，告诉他，送钱的目的，也没有什么，也就是我一点心意。

　　2001年2月X日

　　我决定再送一回土特产，这次我选择了一箱鸡蛋，是我托学生家长一个一个从农家收购的土鸡蛋，我想，领导会为我的诚心感动。

　　我已经有丰富的送礼经验了，我通过关系侦查到，领导今天晚上在家里，可是我把鸡蛋扛到门口的时候，敲门先后8次，累计达到27分钟，领导家先是客厅的灯亮着，后来灯黑了，我最后决定打电话，领导的手机开着，两次没有人接听，最后一次打的时候，手机关机。

　　我愤怒了。

　　我不知道我这么卑微的人怎么会突然愤怒，我把鸡蛋箱举过头顶，然后用力下抛，百余颗嫩蛋顷刻崩溃，遍地无一完卵，我开始疯狂敲门，领导终于出来了，我说，姓吕的，你到底还要什么，你不办事情你说清楚，你骗我多少年了，你到底要什么你明说啊，领导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过了半天他终于认出我了，他清了清嗓门准备向我讲话，我说你歇着吧，我走了，明天我到单位找你，这个工作我不要了，说毕我趟过一汪蛋黄昂然下楼。

　　2001年3月X日

　　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去打工，或者回老家种地。课好几天没有上，校长来做工作，很客气，向我解释当初换我课的事情，我不想听，没意义了。

　　2001年6月X日

　　今天我突然接到调令，让我回城教书，我没有想到，觉得很突然，好多朋友对我又客气了，但是，明显有一种隔膜，我心里没有丝毫的兴奋，但是我要装出平静的样子，要不人家说我要进城，人变骄傲了。

　　2001年10月X日

　　今天是第三回办手续，副局长说合适了，股长硬说有毛病，最后终于挑不出毛病了，却说先放下，叫我先回。没有毛病的毛病是大毛病，我不能等。

　　我出去到我开铺子的朋友阿毛那里借了一条烟，进去后拉开股长的抽屉不由分说放进去，股长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思考了半天，说，要不，我把证开了，你先报道，其他下来再说，一个公章啪一下落到纸上了，我觉得我的苦难立刻告一段落了。

　　然后，我拉开抽屉，哗一下拿出那条烟，转身就走，我没有看股长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我不想看，看够了。

　　2006年2月X日

　　已经患上拜年恐惧症了，每年节前，最受煎熬的事情就是送礼，送不送，送什么，怎么送，一想就烦心。这些年奔跑在一些陌生的府第，频繁输出血汗钱和自己的尊严，冷眼看过，闭门羹吃过，尴尬享受过，屈辱忍耐过，我突然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像人一样活着，融进这个有为、有位者的行列。可是，丧失这一切的时候，人还像个人吗？

　　我决定再也不去拜年。有些人，我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或者尊重，但是他觉得我见到他的时候，脸上刻着的便是“求人”两个字。有些人，我把感激和敬仰留在心里，却没有去表达，也许，他希望我的表达，他并不在乎我拿什么去见他。我用一种委琐而势利的办法，应付一个势利的群落，却忽略了自己弥足可贵的友情，他们，才是值得我去叩门寻访的啊。

　　年还是要拜的，但是，从此之后，我要拜人，绝对不去拜鬼。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黑雪

向朋友们拜年，问好。

马克

　　体制内的人难以逃避的现实思考与屈辱心灵深处的拷问。

　　传说中的沙发？

点绛唇

很多人都有过拜鬼的经历和感受,所以,相信人人读了此文都轻松不起来.....
给老师拜年了!

雪莲花

我也不拜年，就没有进步。

田瞳

拜读，值得深思的好文。

lqm407

看得人心酸……
不过，你现在身居重要地位，可千万不要学那些人啊！

黑衣人

一颗爬行的灵魂充满屈辱的泪水。同感，握手。

咫尺天涯

看得人心酸，也看得人叫绝．看来做贼的终究心虚啊，才得以使黑雪在彻底的愤怒之后夙愿得偿．
小年已过，春节未到，给楼主拜个早年了！

达亮

是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楼主的日记挺有意思，跨度那么大，也许是一段心酸史吧。

水如空

黑兄竟也有这样的经历……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信然！真就得这么做，拜鬼这事，如果擅长，不妨多做些，不擅长的还是不要做的好，不然，那滋味真不好受——

黑雪

向大家问好！春节舒心！

武俊岭

昨天网速特别慢，跟贴上不去。
没有公平竞争的大环境，是小人物产生屈辱的根源。如果公平，大家也就认了，本事不如人。可现实却是要求那样的“本事”。

葛瑞英

年还是要拜的，但是，从此之后，我要拜人，绝对不去拜鬼。
说得好！给你也拜个年了，祝新年快乐！

马克

　　黑班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