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陈的故事

马克

小陈的故事

　　
　　小陈的家，在一个叫金山屯的小村子。旁边有个水库，很美。农闲时小陈套上自家的小牛车走乡串户收破烂。晚上，写点东西，媳妇不喜欢他这套，数落他干费电，几年也不见他有什么能耐，后来电灯不让他点了，天一黑媳妇和孩子上炕脱了裤子就闭灯，小陈无奈，就用墨水瓶凑合弄了个油灯，早晨起来，两个鼻孔都是黑的。

　　认识小陈，是在一次家乡的文学爱好者会上。小陈的稿子引起我注意，大家对这篇东西并不看好，我却记住了这篇叫《月亮奶奶》的散文，把它提出来评点。市群艺馆老师也说好，大家就传来传去，从此小陈将我引为知己。几个文友去他家时，他媳妇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霸道，没什么好吃的，摘了一些水灵灵的嫩黄瓜，又把自己家咸鸭蛋煮了一大盆，那是我第一次放开肚子把这两样东西吃了个够，黄瓜青翠，蛋黄冒油，味道无敌。后来，我到区政府工作，偶尔回家总能看到一些农村特产，妈说是小陈送来的，一来就帮着干活，留吃饭也不吃，听着，心里就有一些感慨，一些感动。再后来，我到市府工作，许多时候没见到小陈了，有时候想起这个人，最关心的还是他写作上的事。我的荣耀，他是看见了的，我也相信，他是把我作为榜样的，凭他的文笔，迟早也会走出来。

　　后来，小陈的小煤油灯也让老婆给扔了，嫌烟太大，受不了，小陈就又做了一个，把灯捻留下蝇头微亮。这也不行，老婆还是骂，小陈好脾气，扔了再做，三番五次，痴心不改。

　　我在区里的时候，小陈特意去过几次，每次都带一些土特产，放下东西手不闲着，带一些稿子让我看，一些重活都是他，我爱人很喜欢小陈，说他老实，厚道。那时家里孩子小，爱人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晚上给我安心写作。小陈去的时候，就住在那里，亲弟弟一样。我到市府后，小陈渐渐来得少了，我也没时间回去看他。

　　后来，小陈离开了那个叫金山屯的小村子，说是离婚到县城发展去了。初听这消息，我很高兴，以为小陈会有个好前程了。但是，后来见到他的情景，并不如此，不知失落的应该是他，还是我。小陈依然在县城里收破烂，给他办到县里的大姐，一直没有给他弄到一个临时工作，见到他那天是我出差回来，途经县城时下车去找他。费了一些劲，才找到，小陈高兴得破烂也不收了，把我领到他在郊区的租房。简陋的屋子，比以前更寒酸了，一小架子书在窗边，让我惊讶的是，炕上坐着个木讷的女人，仔细看，是他前妻，“老”得不成样子了。问起写作的事，谈起这几年的日子，小陈没说啥。后来出去，小陈说，他离婚不久又复婚了，一个人很苦，老婆又找回来，还有孩子，想想，也只能这么办了。

　　晚饭的时候，粘稠的米饭难以下咽，唯一的小菜是一把小葱，几个小水萝卜。小陈媳妇和孩子的眼睛总在我身上瞟来瞟去，让我心里没底。我没话找话，说葱真好吃，她撇撇嘴，“这也都是人家给的呢，自己吃不起。”我再也就没话了，心里悲伤，小陈怎么混成了这样？小陈是很勤奋的一个人，但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后来看老婆和孩子都睡了，小陈跟我讲起了这些年的生活。他说，哥，写，我是一直还写呢，她不让我也写，想扔都扔不下，可是，又要忙活嘴，去年夏天我到延吉去打工，回来时连车费都没有，死的心都有，可家里有她们娘们，我死了算咋回事？后来跟朋友借了台车子，我骑回来了，一千四五百里啊，哥！小陈哭了，他说，文学有啥用，都以为我是要饭的呢，路上，问个道儿都难，只能按大概方向冒蒙走，在一个岭上往下冲，差点儿没摔死。

　　那次看小陈之后又是三四年过去了，走时，我给他留下五百块钱，让他家用。鼓励他好好写，别分心，其他我说不出来。三四年后，我从北京回来，路过县城，忍不住又下车去找小陈。这次倒是好找，找到他在农行的大姐，一个电话，半小时后小陈就登着人力三轮车出现了，大热天，一脑袋汗水，满脸花梢。

　　在去小陈家的路上，小陈突然屁股一撅，腾腾腾一阵黑烟扑面而来，小陈踹响了发动机。平时为省钱，小陈舍不得使油，只凭两条腿蹬，我赶紧劝他，不急，慢慢走就是，小陈说，没事！这样快。小陈的家，已经不在过去的方向，还是郊区，房子比原来租的那个还大，只是更空更让人难受了。小陈的老婆还是那个老婆，只是更木讷，更不会说话了。三四个小时，没说上两句话，晚饭前，我拉上小陈，到附近小卖店买了一些现成东西，桌子上已经没有了小葱和水萝卜。让我惊讶的是，小陈已经不是过去我认识的那个小陈，他不再谈文学，饭后，跟他老婆一起劝我入教。他十五岁的女儿也加入进来，一起宣传入教的好处，走火入魔的样子。小陈说，哥，这些年，没事的时候我就骑车到农村去传教，饿都不饿，我啼笑皆非，看着三个人，感到很陌生。那时候，发愣功还没兴起，小陈他们信的是另一种教，说是他们的师父曾经到天上见过佛祖，我就劝小陈，别信那个，反反复复，一晚上，后来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他，他也说服不了我。

　　第二天，我准备离开了。小陈依旧“开”车送我。我让他熄火，一起走走。我问小陈，是怎么信这一套的？小陈站下了，很尴尬，很气愤，也许我不该把教说成“套”。站了一会儿，继续走。直到我确信我真的无力改变什么的时候，已经进入了街市，旁边是一家小饭店，很红火的样子。我让小陈锁上车，领他走进去。

　　心里的难受无以复加。菜上齐后，不喝酒的我要了八瓶啤酒，咚咚咚给他和我自己倒满，干了。我不知道想跟他说点什么，一夜的努力，很累。这顿饭，是友情，也是结束。我说，小陈，哥哥认识你有十年了吧？他点头。我说，这是咱哥俩最后一顿饭。我哭了，小陈没哭。他试图再劝我时，我起身说：走吧，小陈！

　　最后一次去见小陈，是去年。我已经想不起这个人了，可是又无法把这个人的影子抹去。于是，从南方回来的夜车上，我突然决定到县城下车。睡到中午，去农行找他大姐。他大姐已经认不出我了，愣怔一下，问我找谁？后来她认出我，哎呀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似有无限惊喜和悲伤。我说我是来找小陈的，他现在好不好？大姐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哪里，一年多没音信了。房子也不要了，一家三口都走了，连我这个大姐也没告诉。你说？大姐似问我又似反问的时候，回头甩了一把鼻涕，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笑得我心里愈加沉重。看来，现在我可以安心了，不要再为一些本不是事情的事情牵挂。

　　想想，小陈已经不是小陈了，有四十了吧？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邱天

读完马克老师的这篇小说，邱天揪着心儿痛。小陈，一位文学青年，弄到这个地步，却不改文学初衷，难啦，是什么精神支撑着啊？

脂砚

精华作品！结尾更是让人久久回味。

我想到孔乙己。那一个大约的确已经死了，这一个，有四十了吧？相比之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文学青年最后的路，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文学在商业社会的悲哀！

田瞳

塑造了一个典型的艺术形象，感人。生活就是这般残酷，造化弄人啊！我身边也有一个类似的人物，我也想写写他，马克君已写在前了，呵呵。只是此类小说不大好组织情节，关键是写好人物。说到底，小说就是要塑造人物的呀。我喜欢这篇小说。精华！

蓝色的小木屋

作品抓得比较准，反映了当前文学、文人的一种现象，值得深思。

水如空

江天版也有407先生的文章。与此相似。
哎，文学这东西不是那块料还是不要弄的好， 要不真会叫人生不如死的。
祝新年好！

lqm407

在我们身边，这样的文学青年很多。马克先生刻画得很生动，很真实。
另外，我看了你的那个长篇，欲罢不能，全贴出来吧？

程相崧

　　文学是一个信仰，一种乐趣，一种才情。我怀疑一些文学青年的真实性。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搞写作的人喜欢谈小陈这样的故事。到底能说明什么？

田瞳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文学是一个信仰，一种乐趣，一种才情。我怀疑一些文学青年的真实性。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搞写作的人喜欢谈小陈这样的故事。到底能说明什么？

我的理解是,说明了一种悲哀。在我省一次创作会上，有位老作家劝大家不要搞文学，他说文学会误人一辈子。一时会场大哗，有不少人赞同老作家的观点。当然也不会有人听了老作家的话而放弃文学。对文学爱好者来说，文学是迷人的。痴迷。可我也觉得，实在没有文学天赋的人，确实不应迷失在这条道上。

叶柄

好久没见了，马兄好！

马克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读完马克老师的这篇小说，邱天揪着心儿痛。小陈，一位文学青年，弄到这个地步，却不改文学初衷，难啦，是什么精神支撑着啊？

　　都在意第一个读帖的人，我也是。明天就是除夕了，祝福邱版儿孙满堂，全家福美，金猪大吉，平安快乐！

马克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精华作品！结尾更是让人久久回味。

我想到孔乙己。那一个大约的确已经死了，这一个，有四十了吧？相比之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文学青年最后的路，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文学在商业社会的悲哀！

　　新班新春快乐！

马克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塑造了一个典型的艺术形象，感人。生活就是这般残酷，造化弄人啊！我身边也有一个类似的人物，我也想写写他，马克君已写在前了，呵呵。只是此类小说不大好组织情节，关键是写好人物。说到底，小说就是要塑造人物的呀...

　　田班新春快乐！

马克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作品抓得比较准，反映了当前文学、文人的一种现象，值得深思。

　　呵呵，新春快乐：）

马克

最初由 水如空 发表
江天版也有407先生的文章。与此相似。
哎，文学这东西不是那块料还是不要弄的好， 要不真会叫人生不如死的。
祝新年好！

　　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