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桃夭

葛瑞英

　　桃夭生于70年代，是有了几个哥哥之后，父母盼着换个样儿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小女儿。其父虽是农民，年轻时却饱读诗书，是当地有名的“学问先生”，高兴之余经常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吟咏一番，有人看不惯，说他是神经病，大多数人对他的学问还是比较尊重。村里有个红白事少不了让他写个贺（悼）词之类，还有就是给孩子取名儿。

　　乡里人给孩子取名字，不像城里人那样讲究，只求好记，好养活。随便起个二蛋、三狗等等之类的叫着，生怕孩子命小福簿，名字取不好会折了孩子的福寿，像狗儿、猫儿一样养活着就行。等到孩子背起书包上学了，老师挨个儿问起孩子的名字时，才无奈地摇摇头，告诉孩子们这些狗呀猫的叫法不行，得有个学名。于是乎，孩子们回家后纷纷哭闹着问父母要名儿，父母便牵着孩子来找桃夭的爹为孩子讨名，桃夭家人来人往，一时成了人名儿的“义捐站”。

　　桃夭则不同，桃夭摊了个有学问的爹，她一生下来就叫桃夭。

　　桃夭的父亲对前来讨名儿的乡亲很是热情，他认为这是乡亲邻舍对他的信任，也是他学问价值的最好体现。只见他一会儿翻翻《论语》，一会儿掀掀《诗经》，忙得不亦乐乎！给孩子取名时也同时融进了他美好的期许，他多么希望能在他取的这些名字中出现个大人物什么的。他说，取名是有大学问的，给男孩子取名要求助于《论语》，给女孩子取名要查一查《诗经》，丝毫马虎不得。

　　我爷爷偏不信他那一套。爷爷总是不屑地说：瞧这学问先生，给孩子取得那都是啥名儿，叫着拗口，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所以我们家族的孩子们全是爷爷取的名，男孩全是“刚、炮、枪、石”之类，女孩则全是“英、花、叶、红、兰”之类。全是些与“雅”沾不上边儿的俗名。

　　桃夭不光有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且从小长得就很漂亮，用现在的话说叫做娇小玲珑，可我们那时都嘲笑她说：“瞧你不长个儿吧！都是心眼太多给压住不长了。”

　　桃夭不恼也不怒，反而很得意地说：“身体是爹妈给的，长啥样儿我没办法。至于心眼嘛！我也没挡着你们心眼儿多呀！”

　　我比桃夭大两个月，谁也不喊谁姐。她喊我英子，我则喊她桃子，爷爷不准我喊她桃夭，他说太难听了。我和桃夭家离得很远，我住在村东，她住村西，但总能想尽各种办法，搅在一块儿疯玩。

　　我小时候很泼，桃夭则很柔，常常受我欺负。从一起玩“尿窝窝儿”（就是各人在沙窝里撒泡尿，然后原模原样的端出那个尿窝窝儿，想出各种花样玩）开始，她就得听我的指挥，若是不听，我就撅起嘴，不理她，并把爷爷偷偷塞给我的冰糖疙瘩故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再塞进自己嘴里，夸张的咝呵着嘴，朝她做鬼脸儿：“唉哟！这冰糖可真是甜呀！”桃夭馋得吸着小嘴把头一摆，眼泪汪汪地说：“英子，你不好，你老是欺负我没有爷爷。”然后，她就托着腮帮坐在沙堆上想她爷爷。往往是我沉不住气，悄没声的掏出一块冰糖，凑到她脸前：“桃子，你真生气了，还哭了。别哭了，我给你冰糖吃还不行吗？”桃夭舔着嘴唇看看我手里的冰糖，依旧把头低下，就是不肯说话，无论我问多少遍，她都不吱声，直到我改变话题换一种问法：“桃子，你说以后再玩时，你听不听我的话？”她才会轻轻的点点头，算是给我个台阶下。当我把冰糖塞进她嘴里时，她立时破啼为笑，拉着我一阵疯跑，然后咯咯大笑，像是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就这样，我们闹了好，好了闹，一直到上了初中。我们班里有一个特别帅的男生，惹得我们班十六个女生全都注意到了他，可这男生对谁也不感冒，独独对桃夭最好。也是在这时，我无意从《诗经》中读到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又把自己名中的英子和蒲公英联系在了一起，便暗暗妒忌起桃夭来，并在心里暗暗与她较上了劲儿。

　　终于有一天，那个男生放了学不和桃夭一块儿走了，而是主动帮我扛起书包，和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心里偷着乐：“桃夭，你输了。”那个男生曾用小草精心地为我编过戒指；用柳条给我做过凉帽；在油菜地里给我捉过蝴蝶，并告诉我说蝴蝶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变的，我还说他净说傻话。就一个梁山伯和祝英台怎么会变这么多的蝴蝶，而且长得都不一样呢！他还牵着我的小手在雪地里滑过雪（是把屁股坐在雪地上，就着坡顺劲往下滑的那种）……常常因为回家晚了而挨训，心里却美滋滋的。

　　后来不知为啥，那男生再也不肯和我一路走了，甚至见了我就躲，表情怯怯的，怎么问他他也不说。当我把这个小秘密当成私房话说给桃夭听时，她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我还大大咧咧地笑话她：“桃子，你红啥脸啊！又不是你把她抢走的。”桃夭很尴尬地笑了笑，淡淡地说：“英子，这学期你的学习成绩可是下降了，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学习，不要再想这事了。”

　　我的抑郁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桃夭却变了很多。直到初三下学期，桃夭忽然不来上课了，同学们说她病了。我去她家看过她几次，问她得的啥病，连课也不能上了。她不说，只是哭。再后来，那个男生也不来上课了，还有更奇怪的就是同学们常三五成群的抵着头议论着什么，我一过去他们就一哄而散，并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很长时间后，我才知道桃夭不上课是因为她“堕胎”了。“堕胎”，在那个年代的中学生眼里是多么严重而又神秘的词儿啊！我不信，打死我也不肯信，就桃夭那种腼腆娇羞的女孩儿，她会和“堕胎”联系在一起。说实话，当时根本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是知道这事和男人有关系，面对桃夭的不幸，我也曾担心过，我和那男生一起走路，一起牵手滑雪，会不会也“堕胎”。

　　带着满腹的疑问，放了学顾不上回家便跑过去看桃子。当她亲口告诉我，她真的和那个男生有了孩子，后来堕胎了。她说她不懂，那个男生硬要，说是没事儿，将来他是要娶她的。说完，桃子抱着我的头痛哭了一场，然后告诉我一定不要像她那样，一定要好好学习，上学时千万别谈恋爱。我很认真地记下了她的话。
　
　　后来，我顺利的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离开了桃子，离开了家。从此，一直求学在外，直到背井离乡来到现在工作的地方。许多年后，桃子和那个男生及许多同学都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回老家时偶尔问起桃子的情况，得知那个男生最终娶了桃子，尽管那件事之后，她们双双中止了学业，却凭自己的聪明才智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没想到，前年回家时，在街上遇到了桃子爹，这个曾经风光的学问先生，如今已是神情黯然，白发苍苍了。当我问起桃子时，老人长叹一声，眼睛红红的：“唉！俺家桃夭命不好哇！没考上学就没考上学呗，平平安安的也是福呀！你看现在她又得了癌症，动了几次大手术，癌细胞还是一直在扩散。她还这么年轻，你说愁不愁人呀！”

　　“那她现在怎么样？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她。”我急急地问。

　　桃子爹又叹了一口气：“现在住我家里，出院后我把她接了回来”

　　“那她老公呢？我很奇怪她得了病，那个曾经爱她的男生为什么没有照顾她，而让她回了娘家。

　　桃子爹说她俩早就离婚了。我问为什么？老人说这事说来话长了：只从那年俩人丢了那个丑事后，就都不愿在家呆着，总觉得抬不起头，执意要出去闯荡。你知道那个时候咱乡下还不兴出去打工啊！我说啥也不肯放她走。最后那男孩在我跟前跪了半天我也没答应，没办法他又搬来了他老子，他老子说了一箩筐歉疚的话，我碍于乡里乡亲的情面，看他老子年纪比我还大，一声声说着乞求的话，实在不忍心，只好放他们走了。

　　两个孩子在外面混日子，也没少吃了苦。一开始在深圳一家鞋厂里打工，一天上十六个小时的班，因为是拿计件工资，俩孩子就没舍得歇过星期六、星期天。我寻思着啊！我们家桃夭也许就是那时惹下的病。你想想干的活那么累，又不舍得吃，听说鞋厂里做鞋时会挥发好多有害物质……可也说不准啊！桃夭得的是宫颈癌，后来我又寻思啊！是她那变了心的男人在外面胡作，给她惹下的病。摊上病是没办法的事儿，咱认倒霉。你说谁能想到那小兔崽子，有了俩臭钱他咋就变心了呢？

　　桃夭好不容易跟着他苦挣苦熬了那么多年，为了有一天能混出个人样儿，俩人连孩子都没要。等终于能用自己积攒下的钱开起鞋厂，做起老板了。觉得生活稳定，想起要孩子了，却怎么也要不上。这才想起到医院检查，没曾想啊！这一查得了宫颈癌。一开始吧！那畜生还慌慌着给看，后来一听说到了晚期没指望了。咱桃夭心眼儿好哇！念着小时候的那份情，觉得没给他熬下个后有点对不住他似的，说是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眈误了他，提出了和他离婚。他开始说啥也不同意，桃夭好说歹说才把手术办了。刚离时，他还是向往常一样陪着桃夭，后来渐渐地说他要多把精力放在厂上一点儿，好挣下钱为桃夭瞧病。没曾想，后来他竟摞下厂子无影无踪了。也不知这畜生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

　　老伯说完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我也抽泣着抹了把泪对老桃子爹说：唉！大爷，您就别伤心了，谁家都有个灾呀啥的，即来之则安之吧！咱回家吧！我去看看桃夭。

　　我心情沉重地跟着老人来到桃夭家，那个曾载着我们童年欢乐的小院依然干净整洁，只是多了几许忧郁。进了门，桃子爹很仔细的抹干了眼角的泪，苦笑了一下对我说：“英子啊！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是命啊！你们怕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孩子，见了她尽量让她高兴。”

　　听了老人的话，我的泪又一次汹涌而出。老人示意我擦擦泪，并大声对着屋里喊：“桃子呀！你猜谁来看你来了？”

　　当我和桃子四目相对时，我无语哽咽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真的难以相信，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是曾经那么美丽的桃夭。

　　桃夭看见我很是激动，惊喜道：“唉呀英子，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呢？你啥时回家来的？”

　　桃夭边说边极力用手撑起身子想坐起来与我说话。我一步向前扶她坐起，抱住她，她就势倒在我的怀里，我们俩又一次抱头痛苦，直哭了个天昏地暗。

　　去年回老家，匆匆安顿好后，就吵着去看桃夭。家人拦住了我，说桃夭没了，要想看她，就到她坟上去看看吧！这孩子挺可怜呢！死了也是一座孤零零的坟，让人看了心里酸酸的。

　　站在桃夭的孤坟前，往事一幕幕重现，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又飞回了那个花肥草美的童年。想起了有一年春天，我和桃夭边放羊边采野花儿。桃夭指着远处的一座孤坟让我看，我们远远看见坟顶上盛开着一朵特别好看的花儿，我们俩都想要，却不敢去采。这时，在一旁放牛的小男孩儿一边笑话我们是“胆小鬼”，一边快速跑过去窜上坟顶，掐下花朵踩在脚下，对着我们坏坏地笑着，使劲踩着，直到那朵花深陷在泥土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田瞳

一篇散文化的小说，描写绘声绘色，前一部分很精彩。但后边显得匆忙了，桃子为什么离婚？怎么又不幸得了绝症？对桃子的悲剧一笔带过，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因而减轻了作品的分量。不过尽管如此，本篇仍不失为一篇颇为好读的小说。瑞英写作的才华是显而易见的。精华鼓励！

叶柄

很精彩，学习了！

葛瑞英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一篇散文化的小说，描写绘声绘色，前一部分很精彩。但后边显得匆忙了，桃子为什么离婚？怎么又不幸得了绝症？对桃子的悲剧一笔带过，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因而减轻了作品的分量。不过尽管如此，本篇仍不失为一篇...

谢谢田版诚心鼓励并指出不足，英子非常非常感激。我已把那部分完善了一下，也许还不到位，请先生有空再看再教！
祝元宵节快乐！远握：）

葛瑞英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很精彩，学习了！

呵呵，叶先生好，别光说好哟！请多批评！
祝元宵节快乐！

田瞳

看了新增的内容，这样就好一点了。聪明的英子！

马克

瑞英小说《桃夭》评论：

　　我们常讲，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足见语言对于创作之重要。但是，道理好懂，行之却难。我们常常看到一些小说，人物、故事、情节都可以，唯独语言不过关，小说便失色许多。不会说话是一种，当然极少；更多的倒不是语言不畅通，也非说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反倒没有了“语言”味道。反之，故意弄得七弯八绕，也不是好的小说语言。我的看法是，好的小说语言，首先要有特点，有独特味道，不看作者，让人一看内容便知是哪一个写的，就成了。然后才是其他。几个要素，总要占住一条才行，有时候，好的语言可以补拙，否则便是失败之作。

　　好的小说语言，太虚有几位。最近新会员的出现，尤现可喜之象。

　　瑞英新作《桃夭》，开篇就让人眼前一亮。语言！好的语言不是故弄玄虚，而是随行就市。形式为内容服务。这一篇正是，第二段读来更是如此，津津有味，简约而有致，短短几句家常话，端庄中不失俏皮便将许多需要读者知道的乡俗交待得一清二楚，也为后面“学问先生”及其故事埋下伏笔，给小说罩上了一层灵性之光，使人物和情节都为之美丽。这实在是一种不错的手段。

　　但接下来，实话说，故事并没有小说开篇留给我们预期的那样精彩耐读。什么原因？一时半刻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感觉到好象只注意了跑故事（叙述），而忽略了情节与细节上对人物应有的刻画与描写，这便使人物形象——桃夭没有得以立起来，完成她应该在读者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象，不能不说是一点小小的遗憾。能不能集中笔墨，通过几个主要事件的深入描写揭示人物的命运变化莫测？这样，也许会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小说整体看起来还是比我本人写得好。我们每个人都会对家乡、儿时留有故乡情结，许多眷恋、遐思和奇意会成为我们创作的源泉，如我这期的《十六岁的反革命》。瑞英是中财老会员，我为两年前对你的评价不失眼光而高兴。我们看到，两年来，你是如何努力一步步向媒体发起总攻，如何取得不小的成绩，又是如何希望不断超越自己，也超越他人的。我为你高兴！

　　到此吧。妄评之处还望瑞英理解并宽宥。

田瞳

对本篇的故事，我赞同马克的见解。

葛瑞英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对本篇的故事，我赞同马克的见解。

真的非常感谢田版的关注与指点，难得！有探讨有交流有指教有支持有鼓励……这一直是我所求，也是我们上论坛的重要意义：）
虽然工作很忙，但关于此篇我一定会抽时间改好，也会在以后的写作中抓簿弱环节，力求改之。
再次感谢！祝全家和美，佳节幸福！

葛瑞英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瑞英小说《桃夭》评论：

　　我们常讲，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足见语言对于创作之重要。但是，道理好懂，行之却难。我们常常看到一些小说，人物、故事、情节都可以，唯独语言不过关，小说便失色许多。不会说话是一种...

老兄啊！看到这长长的用心点评，你叫俺说啥好哩！你指出的问题也是我一直存在着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存在，多篇作品里“虎头蛇尾”居多，我也一直在努力克服，以后也会更加注意，关于此篇，我会静下心来好好完善：）
真诚感谢马克兄一直以来的关注支持与帮助，祝福元宵节快乐！

杨义龙

首先，我同意马克先生的意见。其次，容我在此妄加评论，如说得不对，还请多多谅解。作为题材而言，非常好。如果作为一篇叙事性散文来看，也很好！作为小说而言，就整体结构还相对弱了一些。好的小说，结构、语言也很重要，当然，故事情节也是不可缺少的。但小说毕竟不是故事，小说是文学艺术。就要多打磨，不知妥否？

南来之风

拜读！各位的点平很用心，足见文章的动撼力。呵呵。

~风雨同舟~

欣赏了！学习并问好朋友！

哈哈蜜

文章很好啊,评论也很精彩,学习了

妖娆月色

久不见，进来问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