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画家大道

马克

画家大道

　　冬雪的第二天，我到了省城。此次省城之行，公私兼顾，公事是为张罗长白山风情画展，去老朋友家中求助。私事，不说也罢。下车时，大雪纷飞，遮天蔽日，把个偌大城市捂了个溜溜严。

　　到了大道家，其妻不在。雪天正是喝酒的好天气，于是，从进屋开始，大道就打开酒柜冰箱，乐呵呵拉我到沙发前入座，玻璃茶几权当酒桌，大道是杂志社美术编辑，非著名画家，他是不管我来找他何事的，先喝个痛快淋漓再说。

　　消磨至晚。接着夜饮。

　　喝得差不多了，我忽然想起往事，挑起话题，说当年拜见你时，你还是老师级别呢，忘记没？你告诫我要多读书，我问，读多少呢？先生自问自答：怎么也得一万本吧。哈哈，忘记没你？大道放下酒杯：“唬人呢！你也信？”是的，正常一个人一生也就两万多天，除去童年、睡眠，刨去老年精神不济、病痛折磨无心看书，谁能读到一万本？今天想想，你这不是纯脆唬我这革命接班人么！大道哈哈大笑，红着眼珠子看我。

　　说到读书，大道说，其实读书也未必要全读，有的可只读序言，有的可只翻部分，而有的大致翻几页即可。我当年说的那话，其实说的是阅读量，包括浏览的部分。这样的话，一天可读十本百本也差不多嘛！我说：别狡辩，喝酒！

　　就喝。

　　其实大道说的今天看来也对，信息爆炸的时代，没有数量是不行的。即使不在信息时代，也不能跟书虫子似的，一味只啃将下去，要达到一定数量，更要有所选择，这似可与陶渊明先生的不求甚解精神相通。到后来，都有点儿喝得小辫朝西了，我本不胜酒，大道倒是能喝，最后不知不觉都椅歪在那里睡着了。醒来，已是夜半模样，大道妻子已经在卧室睡下，桌子也收了。望望窗外，大雪似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道醉得沉些，又过了三支烟工夫，他也醒来，先喝了几杯水，问：啥意思？怎么大雪天跑到省里来了，说吧。

　　我说，求画。也求人，市里要搞画展，到时请你露面呢。

　　呵呵，大道一笑，又喝一杯水：好事！

　　大道先生河北沧州人士，可谓世家子弟。其父有齐白石等人赠画，光是画轴家中就有几箱子，可见其父当时的煊赫。然而，后来熟悉了哥们了才知道，其实父亲在大道眼里根本不懂画，充其量不过是装点斯文而已。从本质上说，大道前半生是拒绝父亲的，逢年过节，他只携妻儿到母亲的坟头烧纸行孝，而对父亲亡灵几十年过去了则不闻不问，令人匪夷所思，也不好深问。

　　今夜，不知不觉就扯到了这上面。

　　许多事，还是这次听说的。大道眉头一皱，凝在一起，半天不说话，只顾抽烟。一团团淡紫色的烟雾弥漫他的脑袋四周，一时间使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我起身，看看时间不早，要回宾馆了，被大道一把扯住，说：到这了，还回哪门子宾馆啊，不骂人嘛！坐下坐下！

　　就坐下。

　　大道说：我之所以那样对待父亲，还是跟母亲有关。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太爷那两辈过去是当地大户，父亲正娶的妻子我奶奶只生了一个女儿后，二十年无出。爷爷与好友——我姥爷饮酒，谈起纳妾之意，说是父亲喜欢姥爷家的小女儿。那时候，封建老爷子除了自己不卖，什么都肯卖的，上到国家民族，下到妻儿老小，何况姥爷酒酣耳热之时，当场竟拍着胸脯子慷慨允诺。只是到了第二天酒醒之后，方知小女儿的命运已经由自己铸成，不容更改，痛哭流涕也不管事了。

　　讲到这里，大道止言晃晃脑袋，又点点头。

　　腾出一只手，又倒上酒。

　　“喝吧，好酒！”

　　就接着喝。我关心着后面的故事，大道倒也痛快，接着说，到了母亲这生八子，清一色男丁，如今都有不错的事做。唯独……大道突然泪流满面，唯独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大道排行老六，自幼不能忍受父亲装腔作势的作派，懂事起再不跟父亲交流。他小时候绘画作品参加省展，父亲见了大道的名字，期望地惊问：是你吧，儿子？！那个大道是不是你？大道垂目摇头：不是。他顽固地不给父亲任何制造骄傲和快乐。

　　大道先生拒绝父亲不是出于本能和恋母情结，他说，这种拒绝，现在想想，可能完全是因为他对自己母亲命运不公的一种抗议。大道由于母亲命动遭劫的切心之痛，显得比任何人更冷峻和尖刻。他攻击封建文化不遗余力到每个细节，他所知道的一切。我默默无言，心头隐隐约约有一种复杂滋味。大道不理会我，突然话头一转道：我没混出啥名堂，美编干了二十年，“高职”又能如何？认识你也有十几年了吧？会画画的一定是画家，当然不会画画的肯定不是画家。你们市这次活动怎么想起请我？我就笑，反问：你说呢？

　　有那么十几分钟，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有落地钟嘀嗒作响。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悲哀。但就是悲哀。忍不住，仿佛天之骄子到了地狱之门。也许，我们缺少健康的人格和人格倾向，如果有一天，我们也离开这里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对人间事，潜意识里会不会仍然只有这两个释放的渠道——变形或升华呢？不知道。现在能想到的只是，人九个月出生。动物出生就可以站立起来，而人则不可能，有个子宫外生长过程。按照胚胎学的观点，人本应在娘胎里生活十二、三个月。这正是否定性的优点。

　　人主要是一种个体精神与文化生成。

　　也许我们缺少的正是这个。

　　想这些的时候，大道又说了一些话，也许正是如此，这种混杂的精神痛苦与追求，让大道二十多年来充满战斗精神画达摩，画钟馗，画文天祥浩然正气，画屈原天问。他也企望地画美丽的观世音，画野性的生命力磅礴的山鬼，画天地中之人——老子。

　　期间，大道妻子披衣出来为我们又烧了一壶水，笑笑，回屋了。

　　我和大道都有点儿困，但又睡不着。

　　我问：到时能去吧？

　　大道：没问题。你来我去。

　　我又问：明天休息，干啥？

　　大道想都没想，回答：上坟。

　　我点头：给你母亲？

　　大道：还有父亲。

　　这让我暗暗有些吃惊，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问他为什么。我想我是理解的。后面这些交谈，没有大道思考机会，大道显然是早有准备并深思熟虑。是啊！我感慨万端。父辈何如，父辈已去。母亲何如，芳魂早归。大道何如？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的今生毕竟由父精母血铸成。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在他瘦弱的后背用力拍打了两下。

　　翌日是小年。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这一天晚辈要到坟上给老人烧纸送钱，顺便诉说一下家里的情况，祈求来年平安。我在大道家一直坐到天明，实在有些困倦，打不起精神。其妻早早地起床了，一个人悄悄到厨房做了早餐，打点我们吃上，又回屋招呼儿子。趁这机会，大道去书房，一会儿出来递过三张画。确切地说，是画的大幅照片。

　　早餐后，出门。

　　我打算回宾馆好好睡上一天，跟大道一家三口在小区大门外的街道分手。风很硬，城市一片萧杀。走了几步，回头再看风雪中的那大小三个人，他们已经招手拦下了一辆车。看着大道远远跟我招手，我眼睛有些湿润。大道当年的影子浮现在眼前：我在省城进修时，杂志社的老大哥们组成一支球队，星期日找上校门去跟我们厮杀，号称“企鹅队”。我们也不示弱，临时拼凑起来的“企鹅二队”，几乎满场都是我们的人，男女齐上，呼号争抢，大道身手不凡，愈战愈勇，乱蓬蓬的长发飘之舞之，长长的手臂挥之扭之，阔大的口中叫之吼之，吓得我们这些排骨队的小厮们大汗淋漓……

　　风雪中，远去了，出租车。还有，年轻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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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写过作家又写画家，看来马克先生要画一组艺术家群像了。

马克

　　不错。有这个意思。为各种人物画像，为世间百态存照，是作家笔下应有之职。

~风雨同舟~

欣赏了!问好!

敬一兵

有意思呀，呵呵。

敬迎涛

可能是圈外人之故？没有沉浸进去。

葛瑞英

活生生一个画家，艺术与生活中的甜酸苦辣：）
学习，问兄好！
另：上期《爱无法重来》里的贴子，我已看到，要说的是老兄多虑了，尽管评之，无论哪位朋友的批评或是鼓励，我皆虚心接受且感激不尽，因为大家忙忙碌碌，能认真阅文点评实在难得，所以对每一个阅文之人我都诚心感谢！再者，怕影响会员们阅读朋友们的新贴，故不回复，请谅！

边走边唱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活生生一个画家，艺术与生活中的甜酸苦辣：）
学习，问兄好！
另：上期《爱无法重来》里的贴子，我已看到，要说的是老兄多虑了，尽管评之，无论哪位朋友的批评或是鼓励，我皆虚心接受且感激不尽，因为大家忙忙碌碌...

这种精神应该在论坛发扬光大，这样我们才不枉来一遭。

马克兄的文字有功夫，人物刻画的很细腻。
学习。

马克

最初由 ~风雨同舟~ 发表
欣赏了!问好!

　　问好朋友。

马克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有意思呀，呵呵。

　　敬班好。

马克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活生生一个画家，艺术与生活中的甜酸苦辣：）
学习，问兄好！
另：上期《爱无法重来》里的贴子，我已看到，要说的是老兄多虑了，尽管评之，无论哪位朋友的批评或是鼓励，我皆虚心接受且感激不尽，因为大家忙忙碌碌...

　　问好瑞英。

哈哈蜜

个性大道，拜读，学习了

叶柄

马兄好文字。

脂砚

读文犹亲见大道。浓浓的人世沧桑扑面而来。很有散文扎记的味道。

好！

问好马克！

马克

[QUOTE]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QUOTE]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活生生一个画家，艺术与生活中的甜酸苦辣：）
学习，问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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