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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春 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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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6 20: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春 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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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人出生在了世界上,不是她自己的功劳,也不是她自己的罪过。她的父母民国二十四年就死了,死于张国涛的人的刀下。刚才在酒席上听一个老人说,死后无人收尸,田鼠把两个耳朵都啃光了。她的父母,估计死的时候还很年轻,而她还不满8岁。七十二年是怎样过来的可以想象,其中有三十多年我是目睹了的。今天她死了,躺在杉木棺材里,一团的根儿(我们的方言,蜷缩着,很小很小一点点)。她的小儿子喊着,妈,妈,把嘴巴张开,我给你喂点金子。她的大儿子站在旁边望着,满脸树皮,满脸麻木。土白布孝帕遮掉了半块脸。灵堂就设在她们家的厨房,过去她天天出出进进的地方,早先是生产队的保管室,她挨批斗的地方。钉棺前,喊瞻仰遗容。没有人瞻仰。我透过香火的微光隐约看见她的脸,瘦小,皱巴。她的大孙子在酒席上说,女儿上学走之前他让她看了她的祖婆,并对她说,你祖婆也年轻过,也漂亮过。棺前的人都很平静,她的儿子媳妇,侄子侄女,她的娘家人。一个人活到了挨边八十岁,已经是喜事了。我是连悲痛都没有,看她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倒是她的两个孙子,她小儿子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在不停地抹眼泪。
  
  一个人的死是其他人的聚会。在乡村,这种感觉要更明显。早先的晒坝,现在的院坝,扯起棚布,搭满了席桌。支客的是支客的,写礼的是写礼的,走桌抹凳的是走桌抹凳的,掺茶递水(包括找烟)的是掺茶递水的。厨房里当然是最忙碌的,那么多的嘴巴都等着吃,那么多的肚子都等着塞满。更多的人在享受:烤着炭火打长页子,斗地主,搓麻将,或者说话。老人们有些年没有见了,一箩篼一箩篼地说亲热话;话里即使有几分苍凉,也被见面的喜悦冲淡了。抱娃娃的年轻媳妇,在蒸笼前解了衣襟给娃娃喂奶,一点也不忌讳雪白的胸脯。在因了一个人的死才有的聚会上,死人是最受冷落的,不管是在灵堂还是送归到山上。都在为生者忙。生者万岁。
  
  田野,山野,远远近近都已经是春天了。小麦都绿得飘浮了,油菜花正黄,一个视觉的春天已经相当饱满。春雨从前夜落到黎明,为视觉的盛筵宴添了菜润了色。润色自然靠水分,可以感觉,可以触摸,已经不局限于视觉。添菜主要在花开的幅度,油菜花开的幅度,李花开的幅度……最大最稀罕的一道菜便是雪了,从云雾缭绕的山峰一直下到油菜花灿烂的半山。春雨春雪把气候都改变了,我们重新开始过冬。
  
  送葬的过程是可以编程的,基督教一个程序,伊斯兰教一个程序,佛教一个程序,非洲土著一个程序,中国人一个程序……要不了100个程序,如果剔除程序中某些非本质或相似的细节,那编程会更少。是编程,就一定正确、简明、实用。我们的编程掌握在阴阳先生手头,阴阳先生代表了绝对权威(他的错误、愚昧和荒唐也是绝对权威)。在所有人眼里,阴阳先生都是吉祥的化身,哪怕是在一位博士眼里——作为一个人的博士,内心依旧有未知和神秘。就是百科全书也有。她的葬礼是一个小case——是因为有编程,一是因为她是一个尘土般无足轻重的人。一个尘土般无足轻重的人的葬礼是可以简化到一个“埋”字的。任何附着在上面的“礼”都是文化的蛛丝和生者的需要,与死者是毫无干系的。所以当她的小儿子喊着往她嘴里放金子的时候,往她的身体边上放打狗馍和瓦片的时候,我感觉是多么的不真实和滑稽。
  
  现在,送葬的人们走进了春天,脚底踩了春雨浸泡的泥巴,裤腿沾了春雨凝成的露水,大片大片油菜花做了葬礼的背景。葬礼完全是一次劳动,甚至是一个游戏。吆喝、叫喊、嬉闹都显得轻快,有人一边下葬一边还说着浑段子,惹得众人笑。远山烟雨迷朦,春雪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湿润,饱满,秀丽;宽阔的河谷油菜花一湾又一湾,雨后的金黄多了艳丽;树木、田埂、荒野还是冬天的棕色,却也因了春雨显得格外润泽,好象也在萌动。她在棺材里什么都不是了,自然与我们的春天隔绝着。她曾经有过春天,有过春雪的肌肤,有过油菜花的灿烂,有过迷朦的眼神,当然,她更多有过的是泥泞的生活,童年,中年,被人随意楸斗打骂。她自杀过好几回,但一回都没得逞;她搞的是假自杀,她想活着。我亲眼看见她被人从河里救出来,全身湿淋淋的,身体还是年轻女人的轮廓。从送葬的人们走进油菜花丛,走进麦丛,我便感觉春天在织她的葬礼,织成一个锦绣,她是主角,她漆黑的棺木给欣赏者一个视觉的终点,我们在里面扶棺、扛花圈、放鞭炮、说话、抱石头……仪态万方。
  
  她的大儿子撮了土,她的小儿子又撮,然后是孙子和我们这些侄子。土是挖金坑时预留的,为的是这个晚辈致孝的仪式——编程中不好省略的步骤。有人在问芝麻杆,有人从背篼里取出芝麻杆。她的小儿子跳进金坑,开始烧芝麻杆暖坑。芝麻杆意味着什么?烧芝麻杆意味着什么?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意思吗?是她在负世界的生活节节高,还是活在的人在正世界的生活节节高?在我的眼里,干枯的芝麻杆(曾经也是鲜活的生命个体),芝麻杆燃烧的火苗和青烟,芝麻杆燃烧过后的灰烬,一律都是美好的。暖坑,让我想到暖铺,过去是她为丈夫暖、为孩子暖,现在是孩子为她暖。她丢失了体温,更需要温暖。
  
  我从葬礼中出来,一个人走进了挂满露水的广大的春天。白雪皑皑的远山装帧了春天,缭绕的云雾装帧了春天。我在春天的画卷中漫步,继而奔跑;我发现淋了春雨的田埂的深棕色很是吻合我当时内心的颜色。那些深棕色润泽甚至情色,从油菜花的灿烂和麦子的翠绿中脱颖而出,把我的感觉一下子带到了春天的背面。那些深棕色是上一个春天的生命的遗迹,呼应了远处麦地里的葬仪。
  
  听说捉来的大公鸡要带回去放生,我松了口气。我是不同意拿任何活物殉葬陪葬的,哪怕是一只公鸡一头羔羊、一枝野花一穗青麦。原以为是要拿栖息在杉木杠上的公鸡殉葬的,便心生怜悯,觉得人类不地道;只是想到人类的级别欲要高出公鸡若干,才又宽心了些。看动物世界弱肉强食,触目惊心的残忍,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信达尔文。不论级别,生命都是美丽的。“如花似玉的少女”里包含了美丽的花、玉石和少女,代表了植物、矿物和人。她的葬礼是突然插入这个春天的,说她的葬礼是春天的插曲,那也是一个践踏春天的插曲,那些倒伏的、折断的油菜花和麦苗在诉说,特别是那些麦苗,都已经受孕了,却被一阵乱铲,裹挟在泥土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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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6 20:35 | 只看该作者
这篇文章别致而厚实,有冲击力,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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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6 20:48 | 只看该作者
她的葬礼是突然插入这个春天的,说她的葬礼是春天的插曲,那也是一个践踏春天的插曲,那些倒伏的、折断的油菜花和麦苗在诉说,特别是那些麦苗,都已经受孕了,却被一阵乱铲,裹挟在泥土里。


从这些语言中可以学到很多


另外作为一个英语老师 我要友情提示



小case 不是小kiss
表示小事一桩
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6 20:52 | 只看该作者
多谢别调指正,改过来了。
看别人的文字有这个态度才是真诚的。很欣慰。
5#
 楼主| 发表于 2007-3-16 20:55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敬版:

从那样一个春天的葬礼中出来,我只能记下这样的文字。很多想象中的抒情都已遗失了。
6#
发表于 2007-3-16 20:55 | 只看该作者
死亡是一个过程,人生最后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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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6 21:03 | 只看该作者
我从葬礼中出来,一个人走进了挂满露水的广大的春天。白雪皑皑的远山装帧了春天,缭绕的云雾装帧了春天。我在春天的画卷中漫步,继而奔跑;我发现淋了春雨的田埂的深棕色很是吻合我当时内心的颜色。那些深棕色润泽甚至情色,从油菜花的灿烂和麦子的翠绿中脱颖而出,把我的感觉一下子带到了春天的背面。那些深棕色是上一个春天的生命的遗迹,呼应了远处麦地里的葬仪。


非常诗意!白雪皑皑的地方,也不错!问好!
8#
发表于 2007-3-16 21:07 | 只看该作者
一个人的死是其他人的聚会。

的确如此。
9#
发表于 2007-3-17 10:42 | 只看该作者
是死亡被人们看淡了,还是新时期的麻木,不得而知。

阿贝尔先生描写的和我参加过的葬礼表现出来的也差不多。觉得还不如几个黑衣服的人伴着一个捧着骨灰的人,打几把黑伞,别几朵白花,静默几分钟真切!
10#
发表于 2007-3-17 11:29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谢谢敬版:

最初由 阿贝尔 发表
从那样一个春天的葬礼中出来,我只能记下这样的文字。很多想象中的抒情都已遗失了。


呵呵,个人觉得,比较以前的作品,你还是情不自禁抒情多了些,死者的葬礼是活人的盛会,这句话很有意思,铺展开很丰富的画面
11#
发表于 2007-3-17 15:44 | 只看该作者
一些生命走了,一些生命来了,世界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轮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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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7 16:32 | 只看该作者
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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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7 16:35 | 只看该作者
阿贝尔,真好!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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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7 19:24 | 只看该作者
散文选刊?第二期里有王剑冰老师的一篇关于2006年度散文写作的文章,专门提到你的文章,一大段呢,还有各种喜讯,祝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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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8 02:44 | 只看该作者
好思想,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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