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作品与往事

马克

作品与往事

　　整个假期，我是在流浪中度过的。

　　口袋里装着省作家协会的介绍信，背着我的马桶包，里面除了牙具和几本稿纸外，一无它物。我走过了六个林业局，光采访笔记就弄满密密麻麻十小本。本来这次流浪，白安是要和我一起去的，不为别的，山林里有野兽有“绿林强盗”，如遇不测，两个作家毕竟比一个文弱书生管用。可临行前，一封加急电报把白安追回去了。

　　春节的时候，我寄居在一个叫黄泥的小镇，手握谬斯之剑，流着泪一口气写出了《远眺神明》、《越过苦难的秋季》两部中篇小说和三篇描写林区改革的报告文学……我想爹娘和乡亲们，但我咬啐了牙硬是没回八宝沟村。

　　回到学院，发现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租用的宿舍由九个缩减到七个，使我有幸跟班长辛达住进了一个房间。冤家路窄，还有白安和泰园。白安明显地瘦了，泰园家太远没回去过年，反倒更胖了，玩世不恭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神秘。给我们授课的还是那些教授，但大家都有点恍恍惚惚的……

　　“撒娇派”也不再撒娇。

　　“小土匪”没有来。跟他同住一市的苏成捎来一封他的信，很简单，只有一页纸：“……行为上的下等人，思想上的贵族。也许我甘愿做个‘穴居野人’。不过，学院一直是个平等的群居集团。我想你们。有关上帝的那些话其实全是孩子气的借口和推托，是一个吓坏了的孤独的人在寒冷、漫长的黑夜中，由于绝望而编造、散布的谎言。没有什么上帝，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压根儿就没有上帝，只有混乱——悲惨的、痛苦的、残酷的、莫名其妙的、无尽无休的混乱。珍惜吧，努力吧，我的哥姐们。”这封信每个宿舍传看了好几天，谁都不说什么。同班长辛达的小说《爹死娘嫁》一样，传回来时已经面目全非了。

　　开学的第一节课。音乐欣赏。当贝多芬那浑厚、雄壮的《命运交响曲》轰然响起的时候，我看到全体同学都不由自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凭着各自对音乐的理解冥冥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感受着生活的一切经验和滋味……《动物狂欢曲》。威风凛凛的狮子从森林中走出来，行进，吼叫，雄浑，有节奏，使人感到恐怖……

　　“好了，就到这。”女教授说。

　　大家睁开眼，泪流满面。

　　“你们怎么了？”女教授吃惊地问。班长辛达站起来，难为情地说：“对不起，老师。原来音乐也有语言，有形象，有故事，有画面，令人产生无尽的美妙联想。也使我们……想起太多的人生故事……”回到宿舍，大家还沉浸在音乐的陶冶中。

　　“我们的目标就是要重新发现自己。”白安说，一本正经。

　　“鸟人？”泰园想挑起战争。

　　白安没理他，仍然一本正经：“我们要把‘上帝’的字母小写，把人的字母大写，让人重新‘站起来’。”班长辛达说：“不，上帝是伟大的，它创造了世界，但是！——他创造完了世界就不管了，他成了悠闲的上世纪老人。”

　　白安：“不错，是整个文化开始了人的尊严，人的平等，人的自由，人的价值，人的感情意义，人的伟大创造能力。”

　　“别扯了行不行？”泰园滚上床，被子一掀捂上脑袋又扯开：“弄得玄而又玄！”

　　“滚一边去！”

　　白安怒不可遏。泰园真的“滚一边”去了。后来一连十几天，课堂上再也不见了他那园溜溜的脑袋。每晚回来夜都极深，他顾自吱嘎吱嘎乱咬一气，大嚼一气，听不出他都在吃些什么。我只能感觉到这小子似乎很有钱了，不知是黑道还是白道来的。吃完便倒头呼呼大睡，一副小神仙的模样……

　　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替他担心！

　　如果不是亲临其境，我怎么也不敢想像昔日曾在外省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泰园，经过作家进修学院的洗礼，洗出来的竟会是一个坐在酒馆里不谈学业、不谈友谊，张口闭口大谈生意经的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泰园。在豪华宾馆出出进进，甚至跟“老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出了作家班来到企业的经理室，一顿“神侃”之后一张面值几千元的赞助支票就轻轻松松揣进了口袋。转身跑进出版社，面红耳赤地和编辑人员谈出版合同，为五花八门的辞典撰写条目，为“三角”、“五角”、“八角”丛书撰写文章，绞尽脑汁地延伸这项事业的触须……

　　“我曾发誓要当一名真正的大诗人，但现在我迷路了，我不知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于人生有什么意义，可我必须这么干！干起来还蛮有趣、蛮带劲儿、蛮像那么回事！跟你说，柳可，不要再不知死活地迷恋什么文学不文学了，咱们这帮人干啥也不比别人智商低，何必在今天还鬼迷心窍自找洋罪受呢？”

　　泰园的目光有些凄怆、茫然。但随之像先前一样又灼灼闪亮。那一天是阴还是晴，有雨还是有雪，是冷还是暖，这一切全没在我记忆的屏幕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只记得，白安哭了。他哭了……一本厚重的全国大型文学双月刊从远方邮来，邮到省作家进修学院，白安的中篇小说《不问前程》登在头题，令作家班的全体同学头都嗡地一下，随后拥之搡之，推之抢之，叫之喊之，争相传看。白安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的床上。

　　他寂寞了多久？透过目光和泪水，我看到了盐碱滩上的雾岚和漠漠大野的狂风。那里没有山，只有雪，雪中一条弯弯曲曲似有若无的小路钻进目光所不及的地方……那里有白安贫困的家。作家班的学员发作品似乎并不足奇，但登在全国有影响的大型刊物上且在头题，又出自白安之手，情理之中便另有深意了。

　　“柳可……你过来。”

　　我坐到白安面前去。他用手抓住了我的手。我们说不清该哭还是该笑，只想寻觅一种力量，一种精神，一种灵魂的碰撞……

　　白安轻轻说：“我的声音并不雄浑，也不亢奋，更不凝重。但我自信它独特、悲壮。这种声音不属于别人，只能属于我。”我点点头。似懂非懂。这时，院长走进来，微笑着握住白安早已伸出去的手，摇摇，说：“祝贺你，白安！”

　　大家哄嚷着让白安请客，白安顺手摸摸自己的口袋，苦笑了。

　　院长说：“这个客，我请啦！”

　　男女精灵们同时大声欢呼起来。

　　我们居住于地球这个贫瘠的星球表面，而无处可逃。我们必须在这个限制之下，借我们居住之处供给我们的资源而成长。我们必须发展我们的身体和智慧，以保证民族的未来得以延续。这是个向每个人索取答案的问题，没有人逃得了它的挑战。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我们的行为都是我们对人类生活情境的解答：它们显现出我们心目中认为那些事情是必要的、合适的、可能的、有价值的。

　　我寄出去的作品却如泥牛入海。

　　我等待着。

　　不仅是我，风雨洗涤过的作家班剩下的学员心中大约都有一个小秘密，这只要看看他们在窗前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望穿双眼等待着邮递员的车铃声；常聚在一起议论某家杂志又发了什么人的作品等等便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了……

　　某天，我冷丁想起那消逝已久了的“久半仙儿”。按照他的说法，我在”“星相”上属第一类——“宝瓶座”。此星座的特点：具有创造才能，且全是创造性逆反思维。这个星座的人最聪明，喜出文学家和科学家，并相当出色。作家班里，属这个星座的人只有我和“小土匪”。

　　“上帝死了。”

　　我相信，这届所剩不多的学员中大多数都在心中这样说。不管以前他们相信或者不相信，有意识或者无意识，承认或者不承认，在他们心中，在冥冥看不到的那个地方他们都相信它曾经存在过，就在那儿蹲伏着、漂游着、闪现着。他们对自己说：“我能成为大作家，能，最终一定能。然而现在，他们说：上帝死了……

　　你简直是条无孔不入的蚯蚓，诱惑夏娃的那条蛇。对我们来说，读者就是上帝。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叶柄

文学的悲哀！
问马克。

田瞳

文笔老道自如，只是感到有点随意，散了些。

脂砚

一幅幅人物画，意味深长。

哈哈蜜

文学的冲突,拜读,学习了

边走边唱

学习马克兄好文章。

~风雨同舟~

学习并问好!

南来之风

很真实.

冯顺志

久违了，问好马先生！

葛瑞英

悠悠往事，文人之心路历程，读来受益。

认真学习：）问候老兄！

马克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文学的悲哀！
问马克。

　　你的沙发，比我的小说美丽。

卢修斯 无罪

文学让我们有希望   也是文学让我们相信“上帝死了”

左中美

在马克老师《杂文应该“杂”点什么》一文中知道马克老师是主写小说的。今天读到此作，真是意味深长。学习了！

马克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文笔老道自如，只是感到有点随意，散了些。

　　问好田瞳。不同意你的看法，不想多说什么。

马克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一幅幅人物画，意味深长。

　　问好脂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