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人性

舄兢

　　这个村子四面环山，正逢夏季，处在一片绿色的环抱之中，显得非常静谧。在村东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远远传来的淙淙流水声为这宁静增添了一点动感。

　　王琮怎么也没有想到北方也有这么秀丽的山色。

　　从村北出来，是一条细细的小山路。王琮一路走着，一路用心去嗅着这野地的清香，感觉这醉人的神秘的绿色。他在出门前，还犹豫了一下，因为来前组织上多次交待，这次的土改工作任务很重，虽然他要来的这个乡村民风淳朴，多少年来不曾为外界打破平静，但是正因为历史久远，工作中遇到的阻力也许更大。不要单独行动，防止地主和土匪的打击报复。

　　但王琮一到这个地方，他就被这里的优美和宁静征服了。而且在下午召集的地主和富农的会议上，他紧绷的那根弦还是放松了。那个地主原来是祖上从北京出来避难的，后来因为喜欢这里就留了下来，买下了大片的田地，成为这里的一个大地主。在他下午访问的几个农户的口中，都对地主评价很高，说他收取的地租常常低得是象征性的，村里的农民几乎都得过他的救济，人们称他为善人。地主在抗日战争期间还出钱援助过抗联，可以说是一个爱国的绅士。
　　王琮自己不就是出身于这样的家庭吗？

　　虽然革命的那根弦还是紧张的，王琮还是对这个地主产生了好感，感觉他看到的这个人不应该称为地主，而是应该叫他书生，这种斯文的书生气让王琮感觉亲切。而且王琮非常喜欢那地主的书房，那么多的藏书让他眼睛发绿，多久没有看到这么多的书了，他看到书时心中竟然呻吟了一下。

　　看来看似轰轰烈烈的土改工作要在一片和风细雨中进行了，也许在这里会成为以前那种紧张工作的休闲。他心中已经对未来的工作有了想法，只等待实施了。他想让自己的箫和自己一同感受一下这内心难得的宁静，来享受一下这山村秀色。

　　王琮出门前，悄悄地带上了自己心爱的箫。

　　他把它藏在袖子里，这根箫可以说是他的最爱。可是在革命工作中，他几乎没有机会去吹上一首自己喜爱的曲子。一来工作紧张，二来许多人说他吹的曲子低回婉转，充满了资产阶级的靡烂气息，这些年来，他只好让自己的心爱之物压在了背包的最底层。

　　他沿着小路北上，路边是不知名的悄悄盛开的山花、茂盛野木和杂草。这样向前不知走了多久，王琮的眼前一亮。前面竟然是一片水，而且那水中竟然是一片怒放的荷花！

　　这花王琮昨天看到过，在那个地主家的院子里，只不过那不是野生的，而是生长在一个很大的水缸中的。

　　也许他家的花就这从这里移过去的呢？

　　王琮对这种花感到由衷的亲切。他出生于江南水乡的一个富有的商人家庭，不愿意像父辈那样从商，一心一意地读书。最后由于书读得多了，不能理解现实社会的不平等，由家中跑出来参加了革命。现在也有四五年不曾回家了。看到这花，不由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那旖旎的江南水色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的眼睛湿润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思乡竟然是一种痛啊。

　　把箫缓缓地举到唇边，婉转的悠扬的曲子从唇际流出，在山谷间回荡。

　　仿佛，他又回到了过去，那湖边烟色，那书中墨香……

　　王琮感到心神迷醉了，他坐在树下吹了一曲又一曲。

　　天色渐晚，翠绿的山被染上了淡淡墨色，王琮准备回去。一转身，他吓了一跳，在他身后的树边，痴痴地倚立着一个女子，似乎还没有从那乐声中醒来。

　　见王琮回身，那女孩子对王琮迅速地瞥了一眼，擦干脸上的泪水，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她那对含泪的眼睛真像两汪清澈的湖水！那似乎含有无限情意的幽怨的眼神……

　　在哪里见过？

　　那女孩子手中拿着一本书，虽然一身素静的打扮，但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出身于“优秀阶级。”王琮由于本人的出身，对此却没有很大的反感，而且面对这样娇弱的女孩子，再想什么阶级斗争是不是有点神经了？王琮对自己的多心笑了又笑。

　　王琮匆匆地从女孩身边走过。

　　这样的山村，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第二天，在登记财产时，又见到了她，原来她是那地主的女儿，本来一直在外读书，听说家乡闹土改，不顾父母的反对回了家，她实在是担心父母的处境。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父女二人最像的就是那满身的书卷气。

　　这也让王琮对他们产生亲切感。为了革命，为了追求他的理想，他也放弃了自己的另一个理想，想一想当年他小小的书房，王琮的心都会颤抖，那满室的书香，那咀嚼生味的文字，在他的心中都成了梦了。尤其这些年来处身于行伍之中，革命者们的文化程度大多不高，他有时会在心中产生一种文化人的孤独。虽然在紧张的革命工作中，这一切都可以压制下去的，可是在这幽静的山村，这古朴的书香小院，他心中的一根神经被牵动了，他的自我又被唤醒了。

　　他发现，地主家的门户虽大，却只是一副空架子。富有的只是那些田地、房产和书籍。地主的地租很低，再加上他一副好心肠，乐善好施，除了父辈留给他的财产，他自己并没有多少富余。在家庭经济能够周转的情况下，他也乐得从经济中抽身出来致力于他的满室的书籍。他虽然留恋这幽静的环境，却把儿女都送出去读书，儿子现在在国外，女儿送到省城读书。

　　他处在深山，却并没同世界隔绝。共产党的主张他有所耳闻，他心中认为那些主张是不过分的，可以考虑的。他认为做人从良心出发，他是对得起自己良心和村民的，而且认为自己并不是土豪劣绅。他认为自己没有错，只不过就是一个拥有大片土地的人，如果他们要，就给他们好了。虽然对未来还有忐忑不安的疑虑，但是在看到王琮之后，他的心就完全放下了。

　　在王琮对他宣传土改政策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能够理解革命，甚至是倾向革命了。他终生隐居，也是从父辈的官场艰辛中得到了教训，他何尝不向往一个清平的民主世界！

　　王琮一直认为，心意相通的人不多，但这种人就是埋没在很多人中，也会彼此认得出。

　　他和地主就是如此。

　　他感觉，他在地主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的影子。这不是自己的一种错觉吗？

　　谈话是从书架上的一本书开始的。

　　王琮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厚厚的书，翻阅之后，竟然发现里面都是自己非常喜爱的苏词。里面的好多词他原来没有看到过，他正想问这是什么版本的书，怎么自己原来从没有见过？他再细一看，每一首词后都有评注，而且不仅是一家之评。他还发现每一首词之后都有一签名为“雪雨轩主”的评论，他细细地读，这评注写得太好了，既有飘逸之美又那么富于理性。还有，这书的特别之处……他细细地看了一下，这书竟然是手抄的，满书都是秀丽的蝇头小楷，他不禁为此书的收录的完全，还有那评注者的博学而折服了！

　　一个年轻的、充满热血的青年，一个避世的、睿智老人，一个江南的世家子弟，一个饱读诗书的老人之间开始了对话。

　　王琮虽然对古典文学的理解还不是很精深，但是他年轻，思维敏捷，另外再加上这些年的阅历，又增加了他评论的深度。王琮的思想让老人很赏识。他认为自己是认识了一个难得的忘年之交。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在历史中间穿梭，忘记了彼此，忘记了时间，甚至于他们忘记了王琮是来做什么的了。

　　婉怡，那个女孩，开始介入他们的谈话了。婉怡虽然出身于乡村，但她在省城上学，思想新潮，而且由于他父亲的影响，她对书本的理解也让王琮刮目相看。

　　婉怡还问到关于革命的问题。她告诉王琮，她此次回家的目的是劝说父亲，在她的心中，父亲是一个离现实世界太远的人，她怕父亲不能接受共产党的土改政策而做出激烈的反应。她在省城也参加过一些进步的组织，思想上很进步。现在看来，对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了。而且婉怡毫不掩饰她对王琮的佩服，在她的眼中，王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那么年轻就参加了革命，为此离开了他的封建家庭。

　　革命者还有这么文雅的谈吐！

　　在没有同婉怡说话前，婉怡在王琮心中像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可是在交谈之后才发现，婉怡外表文静，却有着北方女子的直率。她说起话来干净利落，而且说话时有个要命的习惯，就是直视王琮的双眼。王琮感觉时间一长，他就要被那两汪湖水淹没了。

　　土改工作也在进行中。

　　王琮在处理土地问题时，比较温和，他认为地主在当地民愤不大，没有血债，他只是把地主的土地房产登记造册，他认为，这样做是合理的，也是符合上面的精神的。

　　在工作不忙时就会到后山去吹箫，他总是有一个忠实的听众，婉怡。

　　书是他们谈话的一个话题，还有对山的喜爱。

　　婉怡曾经拉着他去钻山，去看她从小就看遍了的野菜、野花、野葡萄，有那么多的不知名的野果。听着那山林中的鸟鸣，感觉着那氤氲的山气，王琮真有终老于此的愿望了，守着那满室的书，还有这青幽的山林。他能理解婉怡的爸爸为什么能静静地在这里一住几十年了。

　　这一对青年男女明显地爱上了。

　　有一天，婉怡和王琮又来到湖边，烈日下的山林自然清凉，王琮让婉怡闭上眼睛，听他吹箫，箫声起来之后，婉怡无声地哭了，王琮问怎么了？

　　“我感觉我好像以前听过你的箫声。它能牵动我心中的某根神经，感觉莫名其妙地痛。”

　　“怎么会呢？”他们相视一笑。

　　“我以前看见过你，见过你的眼睛，你的含泪的眼睛……”

　　“怎么会呢？”二人又相视一笑。

　　“以前没有吗？那我们现在见了也好！”两只手握到了一起。

　　婉怡举着王琮采的一朵大莲花，相随着回到了家。

　　迎接他们的，是两个面色严峻的人。一个是县里来的，另一个人，是来接替王琮的。

　　原来有人对上面做了汇报，说王琮在革命的关键时刻，被地主的小姐拉下了水，土改时手软心软，对地主手下留情。

　　王琮呆了。

　　他据理力争。但是年轻的他错误是明显的，他被停职反省了。

　　对地主的新一轮批斗开始了，新来的组长革命态度非常坚决。一些年轻的村民不顾家中老人的反对，在工作组的指示下对地主家发起了冲击，地主一家被迁出了他家的正房，赶到了一个破旧的仓库。当时，在村里，农民们也没有住这种房子的，好在现在是夏天还能忍受，只是王琮一想到婉怡，心就要碎了。他也开始怪自己，怪自己过于天真和幼稚，如果自己沉稳一些，也许不会给婉怡一家带来这样的麻烦。

　　王琮被调回省城了。

　　王琮本来已经走到了县城，但是他不放心婉怡，又悄悄地折了回来。他想再偷偷地看看婉怡。想安慰她，让她放心，自己以后一定找机会把她接出来。

　　一样的满天星辰，只是心情不一样了，王琮没有想到自己去见婉怡还与搞地下工作一样。

　　本来他要去那个仓库，可是却听到地主的书房中传来一阵撕打声。

　　他悄悄一看，惊呆了，组长同志正在撕扯婉怡的衣服。婉怡的嘴被捂住，眼看她是抵挡不住了！

　　王琮不由热血上涌，顺手抄起一个东西，闯进屋去，对着组长头上就是一击。

　　组长晃晃倒下了，头上涌出了鲜血。

　　惊呆了的婉怡看着王琮的手，说不出话来。

　　王琮低头一看，也惊呆了，那是一根铁棍！

　　原来婉怡常常偷偷回到书房去拿书看，这个行动被组长发现了，他找了一个大家都不在的时间，把婉怡挡在了房间……

　　几天后，就在王琮非常喜欢的后山上，枪声响了，王琮的头脑里，最后出现的是婉怡的湖一般清澈的眼睛，还有那满池的荷花……

　　土地那么软，像床，像小时候的床，回家了啊。

　　婉怡疯了。

　　一个月夜，她拿着王琮的箫跌进了那长满了荷花的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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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小说曾经发表在网络，但不存在任何发表限制。

苇风

最初由 太阳神 发表
故事很美.

题目大了.

一语中的

左显辉

可以改个题目啊：）

舄兢

回各位朋友：）
原来我叫书生意气来
后来有的朋友建议用人性。
现在大题目我能改了吗？

颜小刀

呵呵，写上二十万字，这个题目就合适：）

舄兢

那就还叫书生意气好了。：）

落祭

总觉得从王琮被停职的后部份描写得粗略了点。结尾也不如开头的用词那般美丽。

超级坏小孩

一个美女呀！1

舄兢

谢谢落祭
确实，那里应该是高潮。

戈眉

最初由 舄兢 发表
　　这个村子四面环山，正逢夏季，处在一片绿色的环抱之中，显得非常静谧。在村东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远远传来的淙淙流水声为这宁静增添了一点动感。

　　王琮怎么也没有想到北方也有这么秀丽的山色。

　　从...

结尾不喜欢，不喜欢这种悲剧结尾！

舄兢

戈眉
就是因为这个结果才有了这故事
这是生活的一面：）
很悲惨……
人性有美的也有丑的
如爱
如暴力。

圆月弯刀

５５５５５都那么悲伤啊５５５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