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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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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7-3-23 19: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一座空荡荡的土屋,一盘空荡荡的土炕。

  有两个光棍小伙子在那土屋里混日月。

  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

  乡下的老习惯,睡觉脱光了身子。光身子躺在光席子上。一条不够尺寸的旧被子,两个人横着拉开,盖住腿盖不住身子,各人再拉过自己的棉袄往身上一蒙。这样的睡法,真够省事的了。

  就是睡不着。两个光棍钻一条被窝,可不像一男一女那样有味儿。

  入冬了,好冷的夜。被子像纸一样薄,寒气直往里钻。好在炕是烧热了。光身子躺在热炕席上,下边热上边冷,说不出的难受劲儿。

  “老宋咋还不来?”

  “早着呢。”

  还有老宋也在这儿睡,常是到半夜才来。两人夜夜等着老宋,也成了习惯,不见不睡。

  炕沿上摆着一合“经济烟”,白纸盒,没字,六分钱一盒的。两个人躺在被窝里一支接一支比赛着烟瘾,你一句我一句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瞎说着哪个老光棍半夜敲了弟媳妇的门,谁家的丫头想女婿了……

  “哎,城南那个小寡妇咋还没讯儿?”

  “管她呢!”

  “快催催老宋,赶紧捞过来吧。”

  “谁知道她来不来?”

  “我看差不多。”

  不知不觉间,夜就渐渐深了。小油灯忽闪忽闪,想灭,灯里没油了。烟盒也空了。

  “老宋咋还不来?”

  “快了吧。”

  话音刚落,屋门“吱”地响了一下。

  “来了!”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好似被作业缠住的小学生终于做完了最后一道题,可以安心睡觉了。这一天到这儿算是结束了。

  一只猫从门缝里闪进来,轻轻跳上炕,不声不响钻进了被窝。
那就是老宋。

  2

  一觉醒来,天色早已大亮。

  炕上就剩下祁连生一个人。不知道跳跳是啥时候走掉的。老宋也没影了。

  土屋里更显得空荡荡冷清清了。

  土屋很旧了,还是老早老早以前,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屋顶早被烟熏得乌黑,粘乎乎的,墙上的泥皮剥落了多半,墙角里遍是老鼠打的洞。祁连生在这破旧的老屋里熬日子,冬冬夏夏寒来暑往,不知一年一年是怎么混过去的。转眼之间,不觉已到了二十八岁,离三十不远了。

  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全是这样睡过去。有时候,他的睡劲儿上来,,能一觉睡到半后晌。别的人都在一天到晚忙着挣工分,只有他不当回事。一年下来,他还比不上一个老婆子挣的工分多。

  懒鬼祁连生,懒出名了。谁看见谁摇头,队长也不管他了。
一夜过去,土炕已经没有一点热气了,被窝里冷冰冰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起来了。可他还是不想动弹。身子缩成一团,木呆呆睁着两眼,心里一片空虚。

  他伸手去炕沿上摸烟盒子,盒里早空了。屋里再也找不到一支烟。他咬咬手指头,只觉得浑身难受不自在。

  有人推开了屋门。不用看也知道是跳跳。祁连生一下有了精神,赶快从被窝里探出身子说:“给我一根烟。”

  跳跳懒洋洋走进屋来。他已经干了一早晨活儿,浑身是土也不拍一拍,一顶皱巴巴的帽子歪扣在脑袋上,破棉袄上五个钮扣掉了三个。只见他咧嘴一笑,一连从口袋里摸出来几个空烟盒子,随手扔在炕上。

  “球头!”祁连生骂了一声,抓过那些空烟盒子,一盒一盒地查看,碰巧一个盒子里残留着一支空了半截的“经济棍儿”。他一下乐坏了,哈哈哈笑了起来。

  两人点着那半截烟,轮换着一人吸两口,递过来递过去,共同享受着那一点可怜的小小乐趣。

  “嘿,咋还在被窝里躺着?”

  忽听一声喊,一个矮老头出现在门口。

  两个小伙子都咧着嘴笑。

  “大媒人,”跳跳说,“你给祁连生说的媳妇子呢?”

  “嘿,懒虫虫呀!”老头又摇手又跺脚,一瘸一拐走进屋来,忿忿地说,“这个懒法,咋要媳妇子?谁家的丫头能给你呀?”

  这老头是祁连生的隔墙邻居,姓宋。他才是真正的老宋。那一只猫正是他家的,不知为什么老是跑到祁连生炕上过夜,两个光棍闹着玩,把那只猫也叫成了老宋。

  老宋把祁连生数落了一顿,祁连生就没往耳朵里听,还嬉皮笑脸打岔说:“老宋,你家的猫成了精啦,一到半夜里就变成个小媳妇,来钻我的被窝。”

  “嘿,你个胡日鬼!”老宋上前拧住了祁连生的耳朵,“还不快起来把屋里收拾收拾,我把那个小媳妇给你说来了。”

  “啊?”祁连声心口猛地一跳。

  “真的吗?”跳跳的嘴也张大了。

  “这还能有假的?”老宋一瞪眼,胡子一撅一撅,“那小媳妇模样儿还真俊气,嘿嘿,你小子,快起来收拾屋子。那边说好了,明天一早就来验家。”

  “明天就来?”

  “就是明天。”

  老天,简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两个小伙子一阵手忙脚乱。

  3

  城南有个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结婚才一年多,还没生过娃娃。她的丈夫下到黑河里捞木头,被激流打翻,淹死在河里了。
老宋给祁连生说的就是那个小寡妇。

  村子里为这事轰动了好多天。

  乡下的习俗,新婚的媳妇死了男人,那是最犯忌的,说是这女人命凶,没人敢再娶她。城南这个小寡妇又多加了一层,她的男人还是暴死!村里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都连连摇头,声言:“要不得,要不得!”有些女人也凑在一处悄悄议论:“这号子扫帚星,要她干啥?”

  不过多数人都说这一回祁连生碰上了好机会。什么扫帚星?管她呢!她越是扫帚星越好,别人都不敢要,咱们更好下手,只要娶过来就能养娃娃过日子。这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茬子!

  人们都劝说祁连生打起精神,把这个媳妇“拿”过来。

  祁连生也动心了。这原是他不敢想的事。别人都能娶上媳妇,他不能。在他的生活中,媳妇只有在梦里才出现,一睁眼就无影无踪了。

  祁连生十六岁时失去爹娘,破旧的土屋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家庭倾刻倒塌了,土屋里一下变得冷冷清清。十六岁,心还嫩,胆还小,身骨还很单薄,可命运驱赶着他不得不驾着自己的小船在风浪里随波逐流。他要自己做饭自己缝洗自己去挣工分。队里看他还小,给了个轻活,派他跟着一个老头去放羊。一放就是三年。跟他放羊的那老头家里有个女儿,名叫润月,比祁连生小一岁。润月常替她爹放羊,一来二去,丫头小伙在一起玩笑嬉闹,村里人看在眼里,都说这还是一对儿呀!有了这层意思,小伙子身上有劲儿,春夏秋冬常帮润月家干些力气活儿,打墙起粪修补房子,见啥干啥。润月的爹也不把祁连生当外人,有活就叫他干,有饭就叫他吃。润月和祁连生嬉嬉闹闹,老头也不管。只是对年轻人的婚事,老头却闭口不提。祁连生嘴上也不说,急啥?还小着呢。一天到晚欢欢喜喜,全不管日子有多么穷苦。这样一晃又过了两年。小伙子咋也没想到,正当他甜梦未醒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润月家里来了一个提着大提包的新疆人。平地一声雷,那放羊老头要把女儿嫁给新疆人了!短短的三个日子,祁连生还没闹明白是咋回事,润月已经做了别人的媳妇,不管她自己情愿不情愿,新疆人易如反掌就领着她远走高飞了。

  一霎时,祁连生从云端里一跤栽了下来。这一跤摔得好重啊!冤枉,屈辱,羞愧难当,又无话可说。这真是把牙齿打到肚子里说不出来。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从那以后,祁连生就仿佛换了一个人,干啥也没心思了。

  后来也有人为祁连生说过媒。祁连生二十多岁了,他也想找个媳妇。可是他的破旧土屋里一贫如洗,谁家的姑娘愿意到这土屋里来受苦寒?断断续续说过几个姑娘之后,连个边也沾不上,便也没人再提这个话了。他自己更是心灰意冷,再也不去想那办不到的事了。

  乡下人的说法,祁连生是“烂了心”。一个人烂了心,也就不存什么希望了。他再也打不起精神去挣工分,也没有心思去弄吃穿。他天天睡懒觉,胡游荡,一年挣不到半年的工分,一片自留地里也长满了荒草。就这么混日月吧,混到哪天算哪天。

  一年又一年,时光流转,祁连生成了出名的懒鬼。这时候祁连生若想再找个媳妇,那真比登天还难了。

  谁也没想到,偏偏在这时候,城南忽然出了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真可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祁连生来到了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只看他走上哪一条路了。

  4

  河西走廊农村的乡俗,说媒过程中,“验家”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所谓“验家”,是经过媒人牵线搭桥之后,双方都有了意思,女方就要登男家的门,验看男方的家境。只要看上了家,婚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一听说明天要来验家,祁连生顿时慌脚了。他的土屋里有啥可看的呀?土炕上就那一条烂被子,墙角里立着一个破木柜,地上扔着一堆破烂东西,杂七乱八。别的啥也没有了。不看家还好说,一看准崩。

  “不怕不怕,这有啥难的?”跳跳咧嘴笑着,连拍几下胸膛,“包在我身上了。”

  跳跳和祁连生是一对焦孟不离的朋友。跳跳跟他哥嫂一起过活,夜里就和祁连生钻一条被窝。他那嫂子不是个好货,又精又刁野,整天没个好脸,摔盆打碗指鸡骂狗。跳跳一看见嫂子就像见了敌人一样,除了吃饭不进家门,一年四季和祁连生混在一起。

  现在祁连生碰上了难事,跳跳拍胸脯挺身而出,真正显出是靠得住的朋友。

  跳跳果然说到做到,提着两条细腿一阵风似的走东家串西家,不出半天,各样东西一齐借到。屋里摆上了桌椅板凳,炕上铺上了毛毡床单,还摆了两床半新不旧的花被子。屋里屋外也打扫了一番。看上去倒也差不多像个样了。

  “咋样?能验上吧?”跳跳笑咧咧望着老宋,一派得意劲儿。
“嘿嘿,好,这还差不多。”老送点着头不住地笑着,“嘿,霉鬼呀,要是真有这样一个家,媳妇子不是早就搂到怀里了!”

  老头的瘸腿一拐一拐,又走到那个破木柜跟前,问:“这里边呢?”

  木柜是盛粮食用的,乡下人叫粮柜。姑娘验家的时候,粮柜最要紧不过,家里别的东西多少还是次要的,只要粮柜里满当,那是最叫人放心的了。

  老宋揭开柜子一看,里边扔了半柜子空烟盒。

  “嘿呀!这是咋说?”老头气得连连跺脚,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两个光棍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难道……他们还能揭开柜子看吗?”跳跳结结巴巴地问。

  “那是不会。”老宋说,“可人家是来干啥的?能不操这个心?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用手指头一敲就知道了。你听听,空柜子是啥声儿?柜里是空是实,声音可大不一样。傻小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祁连生呆怔怔望着木柜,顿觉从头顶凉到了脚跟儿。

  “敲柜子听声?”跳跳咕哝着,前走三步又后退三步,忽地又咧开嘴笑了,伸手拉着祁连生说:“怕个球哩,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走,找个车子,拉一车沙子填进去。”

  两个人嘻嘻哈哈笑着抬脚就走。弄得老宋真是哭笑不得,跺着脚连声叹气:“嘿,胡日鬼呀,哄人上当哩,小寡妇能把我骂死!”

  5

  太阳落下又升起来,不同寻常的日子来到了。

  这一天对祁连生来说,简直如同节日一样。前几年虽然也曾有人给他说过媒,可从未验过家,皆是双方未曾照面就各自收兵。这一回可要动真格的了!天还未亮,祁连生就醒过来,横竖睡不着了,那味道就好似在等待一场特别的审判。窗口一透亮,他就一咕碌翻起,打破了睡懒觉的惯例。惹得跳跳大笑了一通,挤眉弄眼地说:“还是有个女人好啊!”

  祁连生的婚事牵动了全村的神经。这一回,队长也格外痛快,一大早就来到祁连生屋里给他打气:“好好弄,只要能弄成,队里借给你二百斤储备粮娶媳妇。”那位队长又给祁连生派来了两个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的大嫂,帮他烧茶做饭招待客人。

  两位大嫂春风满面进了门,先说:“恭喜恭喜!”围住祁连生打趣了一番,接着就以女人的眼光满屋审视了一遍,又按她们的心意重新作了一番布置。收拾停当之后,两位大嫂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听见她俩在那边惊叫起来:“哎呀呀,这是咋弄的?祁连生,你这混小子,你过来!”

  祁连生忙跑过去。

  “喂,懒家伙,你这是咋的个话?这是做饭吃的地方吗?你看你看,比猪圈里还赃呢!你看这案板上,雀娃子屎能扫半簸箕。瞧瞧你这锅台,饭锅巴糊了一层。谁像你这个样子呀?啊?……哎哟哎哟,这锅里还泡着水呀!你咋弄的这是?头天吃过饭的锅,到这会儿还没洗呀?我的个小先人,你就懒成这个样子啦?你过的这算什么日子呀?”

  两个大嫂一阵连珠炮,祁连生站在一旁还嬉皮笑脸,他那脸上也没发一下烧。

  多亏今天来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勤快大嫂,嘴不停手也不停,忙活了一早晨,总算把厨房里清扫洗刷得有眉有眼了。

  “喂,新女婿!”两个大嫂喘了一口气,又给祁连生出了新题目,问:“等会儿新娘子来了,做啥好吃的招待人家呀?”

  祁连生又傻眼了。做啥吃的?屋里啥东西也没有。

  “有菜吗?”

  没有。

  “酱油醋呢?还有调味的啥啥啥……”

  没有,都没有。

  祁连生成了呆鹅,不觉失口骂了声:“球头!这么多麻烦事呀?”

  “咋?你还想吹口气就把媳妇抱到炕上呀?捉一只雀娃子还得撒一把秕谷子哩。”

  两位能干的大嫂这才真正着了急,拍着大腿团团转圈子:“这可咋办?啥也没有,叫我们做啥呀?巧媳妇难做无米的饭,厨子没肉还能割自己的屁股呀?”

  正在这时候,忽听一阵脚步响,跳跳急匆匆赶来了。只见他一手提着瓶子,一手提着大包,满头是汗满脸是笑,两腿生风来到了跟前。两位大嫂一眼就看见,瓶子里是醋,大包里是菜,还有一包五香粉。大嫂顿时转忧为喜,一巴掌拍在跳跳屁股蛋上,像两只母喜鹊一样嘎嘎叫起来:“哎呀,小神神,你可救了急啦!”

  祁连生倒愣神了,拉住跳跳问:“哪里弄上的?”

  “我跑了一趟火车站。”跳跳眨了眨眼,又从口袋里掏出四盒宝成烟,递到祁连生手里。

  怪不得一早晨没看见跳跳。祁连生心里一阵发热,紧紧拉住跳跳的手,小声问他:“哪来的钱?”

  跳跳又挤挤眼睛,他从家里偷偷捉了他嫂子的两只老母鸡。

  到了半晌午时分,祁连生那一向冷落的土屋里开始热闹起来,村里人怀着好奇心,纷纷前来观看。人来人往,出出进进,不大一阵儿就把一盒宝成烟散光了。有些性急的年轻人,不时地跑到村头上张望,打探路上的动静。

  可惜的是那小寡妇迟迟不肯露面。

  “急啥呀?从城南来到这儿,远着呢。”

  队长却不急不燥,稳坐钓鱼台,把两只烟接在一起,有滋有味地抽着。过一会儿又对跳跳下令:“跳跳,敲钟去,上工。”

  钟声一响,社员们便都转移了目标,三五成群拉拉溜溜出村下田去了。队长的屁股没动弹,仍盘腿坐在炕上,留下来等着陪客。
这时刻最不得安宁的当然还是祁连生。他坐不住站不稳,出来进去不知道干什么好,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其实这会儿也没有什么要干的事了,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客人到来。队长闲着没事,就找那两个大嫂逗笑,嘴里出来的尽是上不得桌面的粗话,招惹着两个女人拿更粗的话回击他,于是弄起满屋笑声。祁连生听着队长和两个女人的笑声,他心慌意乱走来走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上午就在不安的等待中过去。直到干活的人们收工回村了,还不见一丝消息。这一下队长也有点沉不住气了,看着老宋问:“咋回事?再远也该来到了。”老宋更急,可还是陪着笑脸说:“再等等,再等等。”

  接下去等待的滋味就没有那么好了。队长的开心话不再出口。两个女人轮番往外边跑着查看动静。老宋的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了。
一直等到太阳偏西。

  “咋弄的?咋弄的?说好的呀!……”老宋急得两只小眼眨巴眨巴直冒火星,一瘸一拐向村口跑去。

  队长的肚子早饿了,尽管他一个人就抽掉了一盒价值两毛钱的宝成烟,还是按捺不住咕噜噜响的饥肠,终于起身下炕,说了声:“你们先等着,我一会儿再来。”出了门溜之大吉了。

  两个女人一见队长撤走,也趁机跟着退兵,说我们也该回家看看了,一溜烟逃离了现场。

  只留下祁连生一条孤影,愣愣地站在空屋里,许久没有动弹。
天快黑时,跳跳收工回来,急急跑进土屋问:“咋?没来?”

  祁连生的心里全空了,一片麻木,不觉惨然一笑,含含混混骂了一声:“球头!”

  6

  小寡妇像一颗偶尔出现的流星,只在遥远的天边闪了一下,就倏地不见了。

  祁连生的一场媳妇梦,一转眼也就烟消云散。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管球他的!借谁家的东西还给谁家,见了人哈哈一笑,就完了。

  祁连生还是祁连生,日子还是老日子。清早睡懒觉,半夜等老宋。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三天五天过后,一个天大的意外突然来到了门口。

  那天上午,祁连生正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忽听老宋在屋门口喊了一声:“快,来客啦!”  

  只见老宋一瘸一拐走进门来。他后边还跟着个没见过的胖老头。

  “这是城南来的……”

  啊?小寡妇的老爹?

  真绝啦!祁联生慌忙惊跳而起,顿时张口结舌,脸上都变了颜色。

  胖老头倒是稳如泰山,笑眯眯满屋扫了一眼,不露声色地在炕头落了座。

  “快拿烟呀!”老宋赶紧给祁连生递话。祁连生傻了,那天跳跳买来的四盒宝成烟早没了影儿。胖老头一笑说:“抽这个吧。”随手掏出两盒黄金叶扔在炕沿上。

  老宋看着这场面,不禁在心里连连叫苦,嘿呀!咋就碰这么巧?大白天睡在炕上当懒汉,这不是堵我媒人的嘴吗?再看这破烂土屋里,前几天借的家什都还光了,还有屁的个看头呀?只有那个破木柜还经得起考验,是唯一一个攻不破的碉堡。嘿,完啦!非砸锅不可啦!

  多亏队长消息灵通,来得神速,还带来几个帮腔打圆场的人,才算救了老宋的驾。那队长是个眼皮活心路多又会耍嘴皮子的角色,这种场合有了他就冷不了场。他进门一眼就看见了炕沿上的黄金叶,一点也没想到那是胖老头拿来的烟,抓起烟盒子就招呼客人:“来啦?抽烟抽烟。”弄得胖老头嘿嘿笑着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接下来,队长带来的几号人马都进了屋。一阵握手寒暄之后,众人簇拥着胖老头上炕坐下,众星捧月一般把他围在中间。这时候,坐在周围的几个人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打量着胖老头,个个心里都在嘀咕,哈,这老不死的可真够厉害呀,说下的日子他不来,不知道的时候,他冷不防又来了,搞了个突然袭击,这下可好了,祁连生傻小子的马脚全露出来了!现在全看他们这几个捧场的了。

  好在来的人多。人多了,也就有了气氛。队长给每个人散了一支黄金叶,大家点着火,从鼻孔里冒出一股股烟,你说一句这,他说一句那,七嘴八舌闲扯乱谝起来。天气真冷呀,就是就是!还是夏天好啊,就是就是!乡下人太苦啊,就是就是!……扯来扯去,一句也连不到婚事上,无非是没话找话,一个人随便扯个头,几个人赶忙往下接,没说的也要说几句,不可笑的也要笑几声,别叫场面冷了下来。

  祁连生坐在人圈外边,一句话也插不上。他听着那些八不沾边的废话,这个耳朵进来,那个耳朵出去,简直是活受罪。他无事可干,把兴趣全投在了那盒黄金叶上。这烟就是好,带着一股香味儿,真比“经济棍儿”强多了。乘着别的人都忙着对付胖老头,他就抓紧时机抽那黄金叶,一支接一支不停口,接连抽了七八支还没有过瘾。

  这时队长又想起来,派人叫来了那两个帮忙的大嫂,吩咐赶快给客人做饭。

  两位麻利大嫂二话没说就进了厨房。不料揭开锅盖一看,锅里又是泡了半锅水,立时气得直翻眼睛:“哎呀,狗日的混小子,真没治啦!”

  不过这回倒没麻烦她们。还没等二位大嫂动手洗锅,那边屋里已经乱套了。胖老头眼看着两盒黄金叶只剩下空盒子,说了声:“我回啦。”跳下炕就走。众人没防备这一手,顿时慌了手脚,急忙赶出屋门左拦右挡,哪能拦得住?胖老头硬是从乱军中冲出了重围。

  队长和老宋追着胖老头送出村口。事已至此,队长不得不厚着脸皮开口问了:“嘿嘿,大老远的,跑一趟真不容易。你看我们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胖老头嘿嘿一笑,回答得也妙:“不说别的,只看他抽烟那劲儿,这个女婿我也供敬不起呀!”

  7

  大西北的冬天是一片冰天雪地,奇冷无比。

  时令进入了腊月。祁连生踡缩在土屋里不出门,耳听着外边冷风飕飕,两眼茫茫心中空空,身上止不住瑟瑟发抖。

  就剩他一个人了。

  跳跳也出了事。就在进入腊月的头一天,那个跳跳终于受不住嫂子的无端欺辱,腾起一腔怒火,把骚母狗痛揍一顿,而后跳出家门扬长而去,从那再没有回来。人们都猜他是走了新疆。

  就剩下祁连生一条孤影。

  一座空荡荡的土屋,一盘空荡荡的土炕。形影不离的朋友也远离而去了。祁连生身边还有什么?

  日子过得更不像日子了。有时候能一睡几天,三两天吃上一顿饭。不吃饭也不知道饿。最难受的是老断烟,六分钱一包的白盒“经济棍儿”也接不上气。他就弄了些茄子杆、枯树叶什么的,捣碎了,卷成喇叭筒,抽起来还挺带劲儿。常听见土屋里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就是祁连生在捣烟叶了。

  隔上几天,祁连生也偶尔出来一回,在屁股后头拉着一张生满铁锈的铁鍁,一路响着,到饲养院里跟大家一起挖牛圈的粪,多少混几个工分。他还是照老样儿嘻嘻哈哈,看不出有啥烦恼。他心里啥也不想,好像一片荒地,任随荒草胡乱蔓延。

  夜里睡觉更省事了,一个人盖一床被子,不用横着拉开了,从头到脚都能盖严。棉袄就塞到头底下,当了枕头。要是有一盒经济烟就更好了。

  寒冷的雪夜里,队里有个老光棍睡不着觉,半夜里披着老羊皮袄出来游荡,路过祁连生的土屋时,见窗子里还有一线灯光,就拐了个弯儿推门进屋,见祁连生还趴在被窝里抽喇叭筒,便问:“半夜了,咋还不睡觉?”

  祁连生动也没动,木然地说:“我等老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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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7-3-23 20:2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就这样孤单地烂活着,让人又同情又生气又觉得悲哀.挺沉重的,也引起人很多的思考.
3#
发表于 2007-3-23 22:02 | 只看该作者
写得朴实生动,读来心情难平。问好田老师!
4#
发表于 2007-3-24 00:3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来了,问好田老师。
5#
发表于 2007-3-24 07:34 | 只看该作者
写得很生动呀。没想到中财的文艺板块倒是水平比什么硅谷要高。真的不错。
6#
发表于 2007-3-24 11:14 | 只看该作者
人物塑造很有个性、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节奏有张有弛。
学习!
7#
发表于 2007-3-24 11:21 | 只看该作者
写的是小人物,却不缺大气。感觉田瞳老师正在尽可能延长小说的生命长度,——不光是让现在的读者来看,也考虑了后人。
喜欢!爱读!
8#
发表于 2007-3-24 13:07 | 只看该作者
文字朴实,叙述不动声色。河西走廊农村的乡俗,说媒过程中,需要“验家”,我觉得这个乡俗“验家”很值得一写!
9#
发表于 2007-3-24 14:02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同行,拜读了,有力度!
10#
发表于 2007-3-24 14:13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佳作,问候田版!
11#
发表于 2007-3-24 15:12 | 只看该作者
读后让人久久回味,精华作品!
小说从语言到结构都有值得学习之处。生活气息浓郁,这么个小光棍儿让人感到可怜可悲可叹。
12#
发表于 2007-3-24 15:16 | 只看该作者

问好田老师!

很好读的文字,学习!
13#
发表于 2007-3-24 20:00 | 只看该作者
田老师的小说文字平实质朴,似娓娓道来.
作品生活气息真的很浓,这与细心地观察体现生活不无关系.
学习~
14#
发表于 2007-3-24 23:24 | 只看该作者
人物刻画颇见功夫,浅显的背景却映衬出了跌宕起伏的情节,难得呀,欣赏!
15#
发表于 2007-3-25 00:06 | 只看该作者
一个可悲可叹的小人物,在作者笔下丰满、生动。对话很有浓郁的地方特色、语言简练、惜墨如金。
当我辈揣摩、学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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