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落叶与蝉

冯羽之

落叶与蝉

                                                                  
　　九月中旬，我从火红的芍药树丛旁的青石板小路上经过，那片花带着秋季即将没落的余韵向行路人张开，次第盛开的芍药花将图书馆大楼下的林荫小路拥挤得只留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在花丛旁，我时常遇见一位姑娘。她从小径的另一端低头赶过来，怀里抱着三五本书，在从我身边错过去的刹那，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香，从她乌黑的发梢溜下来的气味让我着迷。当她再次错身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刻，我故意放慢脚步，多嗅几口这香气，企图把这香从鼻孔吸到口腔和喉咙里咽下去。这种单身汉陌生的清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少女的体香，花一样绽放的香气。

　　秋天落寞的氛围在我生活里增添了一层又一层的感伤。直到大三，这大学已经清淡地遛走四分之三的时段，我还没能从几千名在校大学生中寻觅到一位跟我恋爱的姑娘，我终于失望透顶，决心从书本里打发这余下的半杯残酒样的大学生活。那些角落的草坪松软滑腻、竹林里的石桌泛着洁白耀眼的光芒等暧昧的风景与我已晃若隔世了。只有那每天经过的小径，在宿舍和图书馆之间，那条大约百米的花丛掩映的青石板小路，我时常驻足。温暖在落叶和凉风的进攻下仓皇而逃后，那路边的芍药花兀自开放，一团团的高低错乱，远望去仿佛是一条锈满红花绿叶的地毯搭在那里晒太阳。我奇异这暮秋孤自开放的花朵，它们在众多鲜花竟相开放的时刻没有去凑热闹，而选择在这百花消逝的不适宜绽放花蕾的时令下把一派耀眼的红摊在路边，摊在人迹罕至的这条偏僻小路旁，我禁不住惊叹它的勇气。

　　经常光顾图书馆和这条落满片片椭圆状叶子的小路上的人，脸上大多藏着忧郁和几份若有若无的感伤。我在几次感情创伤后，开始对恋爱心灰意冷。那些衣着妖冶的女孩套着低领露胸的衣服从我面前经过，却再也激不起我上前打招呼的勇气。她们成了种飘飘的尘，在校园里空荡荡地旋转。有时我也鄙夷这些粗浅庸俗的女子，她们拿着大把儿大把儿的光阴和金钱挥霍在打扮和玩乐上，离我想象中的姑娘隔着万千沟壑难以填平。这坚定了我泡图书馆的意志。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邂逅的女孩，却不是这样的搔首弄姿，之所以这样说，要从宿舍无数次夜话中的一次说起。

　　“你们或许会嘲笑我的想法，再也没有一个姑娘像她那样天真了，我怀疑她真实年龄最多十六岁，还是一个纯真浪漫的女孩子，在家肯定天天在妈妈怀里撒娇呢，或者抱着她喜爱的毛毛熊靠在客厅沙发上看着青春剧偷偷抹眼泪呢。她跟宿舍几个室友闹了别扭也不争吵，只是一个人受委屈，偷偷的哭。我开导她好几次了。鼓励她要争些东西，不能一味的随着他人，可她仍旧做不出来跟别人争执的事儿来。你们看过她的眼睛吗？一双幽泉似的隐藏着忧郁。”

　　“你这话倒引起了我的兴趣。这是怎样的柔弱女子啊，比那些大大咧咧，一出声就喊破教室的人可爱多了，像六班的那个婆娘，经常在走廊里喋声喋气的，恶心。还有那次上讨论课时，一个泼辣的女孩子跟别人讨论林黛玉的艺术形象时出其不意地冒了句：林黛玉算个鸟。这才叫丢人哩。而你说的这个一再退让的女孩倒不失可爱之处，说不定她是宽容大度才这样做呢！”

　　“听说柳敏调宿舍了，搬到玉韵楼去了。”夜话里的柳敏就是在那片芍药花盛开得如团火焰的小路上跟我相遇的姑娘。她头埋在臂弯里，刘海垂到眼睛上，从我身边经过，那种矜持和害羞我至今仍在回味。这女孩怎么跑到这条寂寥的路上来了，从青灰色瓷砖铺就的图书馆阶梯上走下来，轻悄悄地探入这无人问津的红花小径，遇见人便只敢数脚下一块块落满阴影的青石板。她跟夜话里的形象一个模样，我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一腔恭维话倒确切表达了此刻的心情。深秋的凉风吹到图书馆那高大的建筑上被挡回来，摔在楼下的花丛里，溅起了碎片似的余风，它们把芍药花鼓动起来，摇曳多姿的花丛和小路勤快起来，使得人心神不定。我拾步朝图书馆走来，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快意袭遍全身，我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像只河岸上的蛙，有鸣叫的声音在体内蠢蠢欲动。

　　这感觉突如其来，又似曾相识，使我乱了分寸。在这我为单身之途而朝圣般虔诚的读书时段，在这红花小路上，思维的触角开始四处蠕动，跟这个姑娘每一次邂逅都会搅起场迷乱的情感旋涡。我起初认为这个惹人好奇的姑娘身上有种独特的性格，这个性的新鲜足以让我为之顾盼。我在寻找她接人待物的本源，如夜话里“她做不出那事儿来”的根本，终究她本性善良还是懦弱。我始终相信这根源是她善良的心，因为这样的美质在如今现实中已销声匿迹了，我一相情愿地认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子。这条红花小路在她出现后，已不那么萧瑟，我感觉着那肆无忌惮盛开的花朵在一步步逼退我朝圣的脚步。我如那敲着木鱼的和尚，为曾经瞥见的红尘沉迷，乱了心志。我的猜想在她身上停留在那性格的追问上，这求证的过程曼妙无比，我几乎沉溺于这种畅意的猜测中。

　　我利用上课和在走廊上迎面而过的机会仔细观察她。这个手段使用起来很方便。她选的有两门课跟我一样，一是书法艺术；一是古文鉴赏。她喜欢在前几排跟几个小巧女生在一起，总低头读本有插图的书，她面无表情，仿佛一位文字的审判官，冷漠无情地审读着纸张上的汉字。她伸展腰枝打哈欠的当儿，我有幸看见她刚发育的身体曲线，还不算饱满的胸脯鼓起来，我禁不住在心里惊叹：多么美妙的身段，犹如一张拉满的弯弓，那弓又极柔软，富有弹性。
有次我竟坐在她背后听课，那堂课讲述的知识我一个字儿也没听在心，我假装趴在书桌上发呆，用眼睛的余光观察这个神秘性格的姑娘。她处若静兔。在这眼睛的旅行里，她是一座长满鲜花的山头，我醉意而贪婪地欣赏着她，不放过每一秒钟。我发觉她成了我眼神的乐园，我早晚要把所有的眼神都埋在她那里。我当时未发现这是危险的旅行，我倾注一切感情去体验她把天生的品行，以及她的安静。妄想从她的价值观来肯定我在夜话里所想象的美好形象。我灌以艺术创作的热情来绘制我精神之美的图画，容不得半点间隔和拖延，这着了魔的心态我终于把持不住。

　　随后的一个午后，我站定迎接挎着小背包从路边抚着花尖儿而来的她。柳敏的手高于花儿有三四寸，之所以说她抚着花儿，是她那形态和陶醉的表情透漏出她已经在高于三四寸的上空把它们有一一抚摩了，细腻而亲切，仿佛在给家里的猫儿梳毛发。我站定迎着她，在我们还没有错身而过的当儿，我说出了那句蹦到嗓子眼儿的话：“柳敏，我们谈谈。”她并没有惊讶，很快我就听到她爽快地答应了，“正好，我也有问题请教你。”她仿佛早已做好了我跟她搭话的准备，只消我拨开云雾好了。她抬起脸蛋儿，从刘海到眼睛再到小嘴唇，我仔细观察了这张迷住我心魂的脸，它面目那么清秀，使我眼光屡次不感徘徊四顾，我受制于那一张脸上的天真，不敢逃离。那眼睛深秋的湖水般，静谧幽深。“那么，一个大问题？”我挡在她前去的路上，盯着那眼睛问。柳敏双手抱着几本图书低下头，我听不见她的说什么，如此站在花丛中，花头攒动，我忽然就听懂了微风的话语，呼呼的，它们在紧张的喘气。“我看过你的诗，冷清清的，”她站定在微风中，抬眼说：“你懂它，一定？”冷不防柳敏抛出这样的问题，“别后看空旷庭院，悲与伤俱来，汉武帝在李夫人死后对着偌大的宫殿感伤，怀念李夫人就是这样的情怀，上节古文课上刚讲的，《落叶哀蝉曲》。”“其实我觉得冷清很好，有时候整个校园都是自己的，只不过校园太大了，一个人容易被淹没，你们写诗的感受会更深些。”我猜想柳敏刚看过失恋的小说，没有理由跟我这样不合群的人讲冷清的。“对么，”柳敏的眼睛里有股泉水，我发现了那闪光的明亮，她拢起垂到额面的刘海，把我当成了话筒：“凡是感觉到大学里那冷清清的月光的，我觉得他们都是真诚的。就像汉武帝怀念李夫人。”

　　上节古文课上，讲台上那位光头教授讲述着大汉天子的威风，说他襟怀磊落，喜欢谁就大胆的表达，接着说起了现在我们讨论的《落叶哀蝉曲》，对于大三的男女来说，那样凄美的爱情故事已是云烟了，现在讲究的是实用，不在身边的爱人只能做柳树上的蝉，她们是落叶的爱情，只跟树枝和大地联姻。作诗的蝉，像我一样不受欢迎。她甩起衣袖，轻轻的，迈过雕花的台阶，雪白的尘，在身后打转儿。那间荒废的宫殿上，窗户关着，落叶在窗台栖息。每个夜晚，每片月光里，都有她的影子，我发觉月色冷清，心的不宁。①我读过这首被传诵的诗词，在宿舍的乳白灯光下，那还是我们没有讨论柳敏的时候，在不是家园的远方，离汉武帝的宫殿很远的一个边疆城市。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边疆是为冷清的人准备的，一片月光，一阵清流声响，我想如若身居帝国中央，我至少没有那么寂寞到阅读一首诗歌而感伤满怀。

　　柳敏一下子点住了我哀伤的穴，要命的是在图书馆下这片茂盛的芍药花旁，火红的视阈里唤起那曾经冷清的心情，我开始憎恨这样的大学生活，那么鲜艳的景色跟我无关，我只能做过客，留恋其间。那红地毯是对对情人的地毯，我站在图书馆大厦的荫凉下，和柳敏说话。“一段感情是一笔财富吧，”她伸直手臂，几本书吊在她手掌里，“比如汉武帝和李夫人，我想谁都会有那不能自己的故事，有时人会疯狂的，特别是被遗弃的人，不论是怎样的情节。”“我想一个要隐藏自己情感的人是更疯狂的，倒不如汉武帝那样的磊落，敢爱敢恨才是真正的活法。”我想起宿舍夜话时候说起的她，或许她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一个体验着冷清的姑娘，柳敏，她引起我的兴趣。

　　“没人懂的时候，你可以跟自己说话，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就不能跟自己说了，无话可说。倒不是懦弱和担心着自己的心事，你知道我们学校是个流言四起的地方。汉武帝敢爱敢恨是因为他的帝王，帝王和匹夫有区别。”她在跟我兜圈子，不过这话说的在理，前天我在附近的一座寺庙游玩，在佛像前拜了三拜，敲钟的和尚提议我抽只签来看，手握着竹筒晃出的那只签给我不少的打击。解言如此：外有谗言内有私。解法是：为人四处且装痴。我跟和尚面对面，回想起今年的各种事端，讪然笑了，佛家倒比我看的开。这就是校园里写诗人的悲哀。“没有人懂的时候，可以和自己说话。在流言四起的校园，那些不懂的人在花草间消隐，校园还是空阔着，毫无一物，所以我发觉冷清。”柳敏好像在套我的心事，她笑着说：“看来我是对是，你是一个孤独的人。并且没有几个人能了解你。”“那么，你懂？”这样的谈话勾起我谈话的欲望，一些心事被撩拨出来就缩不回了，就像她手里的图书被借阅出来，沾上了她的体香，就不想回到那林立的书橱上去。“说不定，你的诗我喜欢读，我也有那种感觉。你品尝一个人的月光的那个晚上，说不定我也在品尝，只是没有你读的细腻。并且我也听到了院墙外的狗叫声，也是一声落与一声的，跟我小时候的街巷犬吠一个模样。”她似乎准备了好多话，现在一字字的从竹筒里倒出来，这个我从没注意过的姑娘还真有厉害的几下子，她也品尝过月光。

　　“那么，你在月光里发现了什么没？比如一只鸟、一棵树……”既然说起这个话题，我还真想验证一下那晚月色是否撩人，那把我害伤的月色在她眼里是如何的光亮。“鸟倒没有，我是在窗台上看到那月色的，窗外的松树黑乎乎发，看起来有些怕。不过校园在月色下还真好美，就像汉武帝的宫殿一样。”她说起这些话的样子好像在回味那晚，我们在花丛里那曾经坐着情侣的石桌上继续聊月色。“你发现没有，我们的校园建筑还真有宫殿的气势，只是瓷砖是白色的，不是那皇家的金黄色。”柳敏的想像比我活泼，我一时跟不上它，在我想像整个校园建筑的瓷砖都换成那富贵的金黄色彩的时候，她有设想了好多计划。我迟钝了，问她：“如果校园的建筑都变成了金黄色的，那该是什么样的？”柳敏把书往石桌上重重的一摔，神秘地说：“你傻啊，还诗人呢，那不是夕阳下图书馆顶着火烧云的景色吗！”“啊，火烧云……”我几乎被灼伤了，在这花丛里。“你应该写诗，有这样的想像，不写诗就浪费了。”我一副惋惜的样子，对着图书馆的顶楼发呆。

　　柳敏趴在桌面上望着附近的芍药花，浅浅的说：“我只会想，不会写。有时候想想就可以了，有些美是文字表达不出来的。你信么？”“我当然信了，在睡觉前我脑子里会闪现几句精致的词句，但我拿起笔写它们时，词句已不在了，或者写出的跟脑海里的完全两样！这个正是我苦恼的地方。一些诗句永远是给自己的，并且那是最完美的表达。”这是真话，我曾尝试过各种办法来描述那梦里的诗句，无论如何努力都对笔下的诗句不满意，于是我开始在床头放一只笔和一卷纸，时刻在等待那最精致完美的诗句再现。这大概是一个写诗人的疯狂吧，那些流逝的都是笔巨大的财富，如果能记述它们，我该多么的富有。

　　“以后你可以让我多读些你的诗吗，在刊物上只能看到一点点，我想你写的一定很美，像附近的花丛和远处的图书馆顶楼上的那些云一样美。”柳敏似乎被我的叙述吸引了，那么清澈的眼睛让人不忍拒绝。

注：①她甩起衣袖……心的不宁。译自《落叶哀蝉曲》，相传为汉武帝追思李夫人而作。见《拾遗记》。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边走边唱

文字很美。

田瞳

很美的文笔。但我觉得，作为小说，这里反而吃了文笔美的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作者太喜欢展示优美的文笔了，写得过于散文化，整个忽略了小说情节。此作更像一篇散文而不大像小说。我欣赏作者具备相当好的文学功底。

叶柄

感觉很好。那氛围、那段情。

脂砚

很美的心情小说，散文化的文字，情节却显得很弱。

问好冯羽之！

冯羽之

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文字很美。

问好边走边唱，多交流。

冯羽之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很美的文笔。但我觉得，作为小说，这里反而吃了文笔美的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作者太喜欢展示优美的文笔了，写得过于散文化，整个忽略了小说情节。此作更像一篇散文而不大像小说。我欣赏作者具备相当好的文学功底...

其实要考虑情节也不过的普通的，要努力从那最好的一点赢得读者也只好这样了。问好田瞳，多交流。一起玩。

冯羽之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感觉很好。那氛围、那段情。

问好叶柄，那段回忆真美好，共那情。

冯羽之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很美的心情小说，散文化的文字，情节却显得很弱。

问好冯羽之！

问好脂砚，其实老考虑情节也会弱化小说的。我也是写本来的事情了。

程相崧

很有特点的小说。

冯羽之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很有特点的小说。

谢版主,这个是写了好多天,是努力了的啦.

~风雨同舟~

好美,感情真挚!问好朋友!

又又

很美的文字，有特点。
那把我害伤的月色在她眼里是如何的光亮。害伤？

~风雨同舟~

我不知不觉又来欣赏了，哈哈．．．问好朋友！

冯羽之

最初由 又又 发表
很美的文字，有特点。
那把我害伤的月色在她眼里是如何的光亮。害伤？

问好又又,月色里还藏着一个故事,害伤了爱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