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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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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 12: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为把女儿调入重点中学,星期一一大早,我去市委组织部,找老同事宋又春。

  到了大门口,穿黄棉大衣的看门老头把我拦住,问,同志,你找谁?

  找老宋。我以为老宋这几年事情干得很红火,组织部里人人都知道他,所以这么答了。

  哪个老宋?没想到老人这么问了一句。

  宋又春。我说。

  噢——,想起来了,老人稍加停顿,然后用手拍了一下自己额头说,就是干部处的哪个老宋吧。

  是是是是,就是他。我怕耽误时间,连忙点头说。

  老宋,老宋下(ha)去了。

  下(ha)去了。我知道组织部的人忙,经常去下面考察干部,所以赶在上班前来了,但没想到还是没有把老宋堵住。难道老宋真的这么早就走人了?我心里嘀咕着,半信半疑,顺口把老人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接着问,

  下(ha)哪里去了?

  下(ha)到地底下(ha)去了。老人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大地。

  老宋死了?!我惊讶地问。

  嗯,你不知道?

  不知道。

  下(ha)去了——,下(ha)去了——。老人深长而超然地自叹道。

  啥时候的事?

  两三天前。

  咋死的么?

  这不好说,老人摇着头,不愿意说出实情但又很肯定地说,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的。

  真想不通!前几天我还在大街头上碰到老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只好转换话题,又说。

  唉矣,死人嘛,一会会的事。老人带着浓重的西地口音,把死说得极其简单。

  ……


  老宋是陕北榆林人。那里的黄土地被千万年来的雨水冲涮成纵横交错的沟壑,山山峁峁坡坡梁梁上,长着一片片绿色的庄稼,沟沟凹凹旮旮旯旯里,绣着一片片透着远古气息的青苔,陕北人依山傍壑,掘崖为洞,三家一村,五家一寨地居住在这里,使这片无边无际的浊黄与旷古久远的荒凉里又形成了一片片透着人间气息的青绿;从空中向下看,整个黄土高原就像陕北老农民那张历经沧桑的脸,深深的皱纹里锈满了岁月的斑痕。老宋的家乡就是这深深的皱纹里的一块斑,因它贴在一片黄土坡上,又是老宋的爷爷从河南讨饭来到陕北后先落脚到这里的,所以叫着宋家坡。

  宋家坡村近百十口子人,都是老宋的自家屋,一窝子穷人,清一色的贫下中农。老宋家兄弟八个,老宋是老大。老宋的母亲看着娃娃们一天天长大,一大锅小米红薯稀饭呼噜噜眨眼工夫就被吃光喝净了,常常熬煎地对邻家的嫂子说,唉矣,他婶婶,你说养下(ha)这么八条猪将来咋办?别说盖房娶媳妇了,就是吃屎,恐怕也没有人给咱往下夿。宋家坡是远近有名的穷家坡,每年不但不给国家交一斤公粮,反而吃返销粮全乡第一。老宋家每年到了二三月里,全靠吃返销粮过活。返销粮不够吃,老宋的父亲、母亲就领着八个娃到乡政府去要,乡政府不给,他们全家人就站在乡政府门口不走,反正你社会主义不能把咱贫下中农饿死。八个娃娃穿得七长八短破破烂烂的,有的屁股还露在处头,一个个瘦骨嶙峋的,活像一群猴娃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乡上领导见了,怕他们这样下了丢社会主义的脸,只好想办法给他们再批几十斤反销粮,把他们打发回去。但没过几天,他们又来了,办法还是老一套,就这样,老宋家年年苦度着青黄不接的日子。

  老宋十八岁那年冬天,村里的土墙上、大树上,到处都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红绿标语。宋家坡报名参军的适龄青年包括老宋在内共三人。这三人出身都好,根子正,政审没有问题,但一验身体,只有老宋一个人合格了。

  老宋抱着一身黄棉衣、大皮帽子、大头皮鞋回到家里。全村人有的用手帕包着三两个鸡蛋,有的用旧报纸裹着一两把挂面来看老宋。老宋家的土窑洞里挤满面了人。老人们给老宋嘱咐这个嘱咐那个,青年人则在一旁一个接一个的试着穿戴老宋的军衣、军帽。前来看老宋的还有邻村的几个和老宋相识的青年人,其中有个姑娘叫张春蛾。有人曾把她给老宋提过,春蛾大嫌老宋家穷,弟兄多,坚决不同意。这阵子春蛾眼看着老宋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又看到一些人来了直接就往老宋妈窑里钻,便知道他们是来给老宋提亲的,心里不由得咚咚打起鼓来。春蛾是个“心里揣电筒——自个儿会给自个儿照明”的姑娘,正当大家沉浸在热热闹闹的欢乐气氛中时,春蛾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老宋家的门......

  春蛾死磨硬缠,先是把媒人搬到她家。她大她妈听说老宋已入了伍,又满口同意了这门亲事,并说彩礼一分钱不要。媒人又来把这事给老宋他大和他妈说了,在这两个大人眼里,春蛾身体好,能干,是个好劳力,原先咱又春求之不得,现在人家却倒过来要进咱这个穷家门,真是喜从天降,不知如何是好。两家大人一致同意,在老宋走之前,先给两个娃把婚定了。由于时间紧,一切从简。老宋当天晚上就和春蛾带了两瓶二锅头酒和一条宝成烟去谢媒人,并敲定了此事。

  第二天两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白细面,就算定婚了。老宋家一分钱没掏,白捡了个媳妇。世上的事情有时就这么简单,老宋原先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就这样在两三天内轻易地变成了现实,而且像婚姻、爱情、命运这些所谓的人生大事,决定其结果的原因往往竟是如此的偶然,如此的肤浅和简单,像做梦一样令人不可思议。

  老宋戴上翻毛大皮帽子,穿着宽大而不合体的黄军装和大头皮鞋,胸前挂了一朵大红花,与二十多个新战友乘坐一辆帆布蓬顶的军用卡车,在噼噼叭叭的鞭炮和叮当当的锣鼓声中从乡政府大门前徐徐离开了,前来为他送行的春蛾和大弟一直在高呼着“毛主席万岁!中国人民解放万岁!”的人群中流着泪水,渐渐地从老宋的视线中消失了。

  到了西安,所有的新兵编了班,排成队,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睡觉,一起走在大街上,一起去乘坐火车。老宋没坐过汽车,更没坐过火车,也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楼房,甚至没见过电灯和电话,所以他感到自己像一头没脑子的牛一样,只知道夹在队伍里走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听谁的指挥呢?不用说,就是要听从领队的指挥。领队的是个连长,一路上,他说坐下,新兵们就扑嗵一声齐坐在地上,他说起立,新兵们就哗的一声齐刷刷地站起来。老宋一边听着指挥,一边在暗暗下决心,我将来一定要当个连长,成为一个指挥别人的人。可是,这会儿老宋感到自己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不懂,前程一片迷茫,只有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走,只有听从别人的指挥行事才能有饭吃,将来才能当大官挣大钱。

  老宋来到新疆某工程部队汽车连,成为我军运输战线上的一名光荣的战士。

  那时候新疆的天气很寒冷,从九月中旬起,一场大雪接一场地下,一夜之间天地一片白,早上起来屋门被涡旋而来的大风雪堵住,厚厚的,半人那么高,很难打开,真真是哈气成冰,滴水成石,甚至有人形容说,有个男人掏出鸡巴一边站在雪地里撒尿,尿水一边就被很快冻成一条弧线,还没等他撒完,尿水就变成了一张冷硬的玻璃弓,把他仰面撑翻在地。正像曾在今乌鲁木齐从过军的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中描写的那样:“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能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千尺冰,愁云渗淡万里凝。……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由此可想而知,要想在新疆当好一个汽车兵,首先必须要能够经受住这种长达半年之久的冬天的考验。老宋家兄弟几个从小到大,每到冬天迟迟穿不上棉衣棉裤,浑身上下全是单,照样在初冬的寒风中跑来跑去;晚上起来撒尿,一个个光溜溜的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往窑门口的粪坑边一站,半天完不了,即使是风雪天,照样没事。所以老宋的抗寒能力是锻练出来的。加上老宋对当好一个汽车兵进而变成一个连长有着一颗火热的心,所以寒冷不但不能让老宋退缩,恰恰相反,这种气候环境正好给老宋提供了一个最能表现自我的机会——

  每天清早,后勤部门全体人员都要出来清雪。老宋是一线上的,可以不干这些事。但每天天一亮,大家都会看到从宿舍到厕所,从厕所到食堂,从食堂到水房,从水房到停车场,从停车场到办公楼之间的道路早就被老宋清理出来了。老宋卷开了道路,就去水房提热水给汽车灌。一趟一趟,一桶一桶,老宋不但弄热了自己的车,而且还弄热了全场的车。完了,老宋又一辆车接一辆车,一个车轱辘接一个车轱辘的检查防滑链是不是有脱落之处。等到有战友来了,老宋就与战友合伙发动车。战友穿着皮大衣,坐在车里,打开钥匙,手抓方向盘,脚踩油门,老宋在车前面把黄大衣料在地上,双手紧攥着摇把子,弯着腰,像搅水那样使劲一圈圈地摇,等老宋搅得差不多了,战友突然把油门一放,咕咚咚,车后冒出一股黑烟,像一个快要活过来的死人一样。老宋趁机赶紧把攥在手里的摇把子抽出来,但这个“死人”又很快断了气。老宋再次把摇把子从它两个前灯之间的那个小洞里塞进去,摇了几圈,没有动静。战友见了,就从车上跳下来要试。战友戴着黄棉布手套去抓摇把子感觉很不得劲,就想学老宋那样光手去抓。可是,他把黄棉布手套刚一扔在雪地上,双手就被冻得跑在了嘴边急忙接受从里面哈出的热气,而当他的双手一旦触到那乌黑冷硬的摇把子,立即就会像被沾在了上面,让人感到如火烧一般生疼难当。无奈,他只好把摇把子给老宋扔下,自己又钻到驾驶室里去。老宋摇了几十圈子,将摇把子抽出来又塞进去,折腾了四五回,才使这个冷冰冰的“死人”突突突地活了起来。而大家都知道老宋这人积极、能干,所以在晚上收车时都把车钥匙交给了老宋。老宋整完了这辆车又去整那辆,等师傅们来时,全场的车都被老宋弄热了,就像要奔跑的马儿一样轰轰轰地闹成了一片。而在这时,老宋总是冒着热泪汗,不知道什么叫冬天。

  给老宋教开车的曹师傅,脾气很怪,一般新来的人,坐在副驾驶座上,他理都不理,三个月下来,怎样开车,他一句也不提。但到了一定时候,他又会突然把方向盘完全交给你,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手里拿着个大起子,看你稍有不对,就翻过来用起子把一次次地往你头上敲,直到你更正了自己的错误为止。多年来,他带了好几茬子新兵,没有一个没挨过打,没有一个不害怕他,没有一个不从心里不恨他,同时,在他带过的这些众徒弟中,没有一个能让他看上的,也没有一个能让他说好的。老宋是个例外,曹师傅给他什么都说,恨不得一下子把自己的本事全都倒给他。别的师傅也对老宋赞不绝口,非常羡慕曹师傅每天晚上有徒弟端洗脚水,每天早上徒弟又提前连牙膏也给他挤在牙刷上的享受。在后勤部门里,一提到宋又春这个名字,也没有人不翘大拇指。老宋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为自己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加之这个部队里的当官的全是老宋的陕北老乡,无形中多少对老宋还是有些偏,这样,老宋不仅得到了“五好战士”,“学雷锋标兵”等等一大沓奖状,还很快提升为班长。

  老宋没上过几天学,文化不够用,虽然在部队这所革命的大学校里经常进行文化学习,而且老宋又特别肯学,但要给春蛾写信,他的文化水平目前还有点困难。老宋怕给春蛾说的话被别人知道了,每次写信都钻在被窝里,用头把被子顶着,让光透进来,又随时准备爬下来把信压在胸前;另外,碰到不会写的字,老宋就空下来,然后再在别处寻找,或在文化学习班里向老师或战友绕着弯子把它们一一问出来,回去后再偷偷填上,实在找不到问不出来的字,就画个圆圈代替。比如春蛾两个字,那时候到处都是“春风吹,战鼓擂”的春,老宋很容易就能学到,但蛾字就不好找,与蛾字相关的话平时也听不到,老宋又觉得这个蛾字很神秘,很神圣,很奇特,让他每时每刻都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但又不敢大声说出口;让他一想起就眼前发亮,浑身是劲,但又让他见了人羞怯得连头也不敢抬,走起路来脚步像猫一样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这个蛾字是老宋一个人的,老宋深深地把它藏在心底,谁都不愿意让知道。因此,这个让老宋挖空心思也琢磨不透,最想写又不会写的蛾字只有用“0”来代替了。老宋无论给父母还是给春蛾写信,开头一律用“敬爱的”,中间全是顿号,比如有一封给春蛾的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春0、自从我来到部队、我天天都很想您和大、妈、您是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每天不知道有我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说、不知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我现在是五好战士、又是学雷锋标兵、还当了班长、今后我还要把我有0的生命投入到无0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您也要多学文化、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革命同志宋又春、十二月八日。

  春蛾不识字,收到信后立即就连蹦带跳地拿着去找邻居的根才哥念。根才家里正好有许多人,一见是春蛾女婿来的信,都围上来看。根才打开信念道,敬爱的春蛋……下面的话还没有念出来,就惹得大家前仰后卧,大笑不止。陕北人把“0”读蛋。春蛾被羞得差点哭出来。她从根才手里夺过信不让念了,但没想到她的信又被子根才妹妹一把给抢走了,接着又传给后面的一个人,后面的人又传给了另一个人,春蛾知道这是大家在逗她玩,擦了眼泪红着笑脸去追,追来追去,信里面的话还是全让别人知道了。

  宋又春这娃在部队特有出息。这在当地几乎成了轰动全乡的新闻。春节前夕慰问革命军属,乡长亲自带队来到老宋家问寒问暖,有什么因难解决什么因难,当场嘱咐宋家坡的队长宋满囤,今后在吃返销粮户的评选中,一定要着重给这样的革命军属以照顾。不久,老宋又寄来了五十元钱,使全村人感到老宋家的日子一下子就红火起来了。而老宋每月只有五元钱津贴,当兵还不满一年,总共还不到六十元,何况还给春蛾寄来了一双尼龙袜子,可想而知,老宋在部队够节省够艰苦的,这又让村里的大小人赞口不绝,使老宋几乎快成为当地青年人的一种偶像。

  春蛾把老宋的照片一天到晚捂在心口,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偷偷地看。老宋坐在解放牌大卡车的驾驭室里,戴个大黄皮帽子,把头露在窗外,很像宣传画上的英雄雷锋。春蛾一看到老宋的照片,耳畔就回响起“我要把有0的生命投入到无0的为人民服务中去”的庄严声音,而每到这时候,春蛾的心中就会充满对壮丽事业和美好前途的憧憬与向往。春蛾总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别人听,总想让别人提起她的宋又春,可是青年人一见到她,就称她为敬爱的春蛋,羞得她追着别人打,她越打大伙儿越是要这么叫,越叫春蛾的心中越是充满了幸福感,慢慢地,春蛾就不叫春蛾了,叫作敬爱的春蛋。大家都这么叫,有时春蛾一不小心,竟然还脱口答应,又惹得众人差点儿要笑掉牙。

  春蛾日盼夜盼,盼了整整三年,终于盼到了老宋探家的日子。探家前,老宋给上面打了报告,首长在上面签了字,同意老宋结婚的请求。老宋把这一消息传回来,春蛾更高兴得像一只快要发疯的母狗,在村里到处乱跑,恨不得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每一个人;老宋家这头,一片忙乱,为儿子办喜事做准备……

  老宋回到家里,一切都已准备妥贴。老宋的新窑里铺的盖的用的桌椅箱柜样样不缺。第三天举行婚礼,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场面非常热闹。之后老宋带着新媳妇春蛾走亲戚、拜老人、访领导、看朋友,每天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到了。老宋第一天走,第二天新窑里的东西就被搬得精光,只给春蛾留下一床被子和一条褥子。原来,新窑里的东西全是老宋家从东家西家借来的。春蛾对此不但没有怨言,相反,她仍然感到这辈子跟了老宋是无比幸福的。

  老宋回到部队后不久就升为排长。现在老宋是干部,每月开始拿工资,每年可享受一次探亲假。老宋第一个月领了三十六元钱。这么多钱让老宋觉得半天也数不完,甚至他不敢想信自己一下会拥有这么多钱。他把零头留下,三十元给他大寄回去,并写信一再交待,其中给春蛾五元,父母花五元,其余的二十元攒起来准备给弟弟们办事用。老宋大一分钱也没有给春蛾,因为老宋家兄弟都大了,吃得越来越凶,老宋每回寄来的钱不够买粮和家里零花。老宋后来每年回去,春蛾从来不说钱的事。老宋回去一次给春蛾留下一颗种子。三年来春蛾给老宋生了三个儿子。到了三儿子这里,春蛾没奶,要给娃买奶粉,就去给公公要。要五毛给五毛,要三毛给三毛,要着要着,还要不下了。春蛾急了,只好写信给老宋要。当老宋得知几年来春蛾没见过他寄去的一分钱时,当场就伤心得拿着信呜呜地大哭起来……

  后来老宋出国支援巴基斯坦经济建设。

  这是老宋一生中最值得向人们炫耀的一段经历。

  你想想,十几辆黄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四十多号子年轻军人,浩浩荡荡地开出乌鲁木齐,奔驰在南疆辽阔无限的大地上,那情景该是多么的浪漫、豪情与威风呀。而在这些年轻军人个个都怀着对异国他乡的向往和对故土亲人的留恋之情,穿戈壁、过荒漠、经过数不清的大小村庄,翻越了举世闻名的巍巍昆仑山,最后进入巴国的上万公里近一个月的路途中,老宋又是他们的“最高首长”,这对老宋来说该是多么的荣耀、幸福和伟大呀!

  老宋说,一路上别的车驾驶室里除了驾驶员外都是挤着两个人,只有他单独坐在一辆车里,地方宽展,坐累了还可以半躺着睡觉。他的车行驶在车队的中间,一是为了安全,二是便于指挥。大小事情,都由他说了算。他说停就停,说走就走,说在什么地方歇就在什么地方歇。到了旅店里,他单独住最大的房间。兵娃子给他打来洗脸洗脚水。第二天,又连牙膏要都给他挤在牙刷上等着他起床。

  这家旅店的老板娘长得又黑又胖,两个大黑眼睛在看人时总有一道剜人心魂的明亮闪光,尤其是她那对乌龟一样乱动的大乳房和那面走起路滚涌溜圆的大母马屁股,让人看了内心骚痒不堪。昨天晚上吃饭时,她向老宋卖骚,许多士兵都看出来了,可是老宋却装傻,一直保持着军人严肃的面孔。吃完饭后老宋要大家早早睡觉,以便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大家睡了后,老宋查了三次房。老宋感到战友们都已进入梦乡后,就去敲了一下老板娘的窗。老板娘一直在等着,知道老宋要来,听到有人当当敲窗,二话没说就往老宋的房间里走去。老板娘一进门,老宋立即吹了灯,两个人心照不宣,在黑暗中急忙脱衣服。老宋离开春蛾已快一年,早就憋不住了,见了这个女人,如饿狼嗜血一般急忙干了起来。正干到关键时候,女人把老宋推开,给老宋要钱。老宋舍不得出钱,答应事后给女人一条肥皂,女人说,行。于是,就叫老宋折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磨盘大的红太阳已升起在空旷寂寥的戈壁滩上空,把天地间照耀得一片通亮。士兵们早已做好了一切行走的准备,但迟迟不见老宋起床。大家心里都明白排长昨天晚上肯定和老板娘有事,但都不敢吭声。一会儿,老宋起来了,几个士兵赶紧递过牙具和洗脸水。开饭时,老板娘一个劲儿地拿眼瞟老宋,老宋心里痒痒,忍不住地也瞟老板娘,两人像情人一样暗送秋波,使士兵们无不暗生嫉妒。吃完饭,老宋叫司务长除了把该付的钱付掉外,再给老板加一条肥皂,说是要搞好军民关系。司务长在心中骂道,搞好你妈的逼,老子还不知道你到底要搞好的是啥?!

  骂是骂,司务长还是照办不误,并夸奖说,排长处理问题想得很周到,很能关心群众,是发扬革命传统的好表率。老宋说,我们不论走到哪里,都要保持革命的本色,注意群众关系,与群众打成一片,甚至要扎根在群众中去,这样,我们才能战无不胜。接着老宋大声说,同志们!记住了没有!战士们齐声高喊道,记住了!

  老宋的车队已离开好久,老板娘还在站戈壁滩上,望着车队消失的地方,仿佛老宋那从来没见过的家伙还在自己的下面继续着,士兵们震天荡地的喊声还在自己的耳边回响着。

  车队行了四五个小时后,其中一辆车突然出了毛病,停在路边,几个师傅半天修不好,这时,老宋感到车上带的水有点不足,就派了两个四川兵用一根木棍子挑着两个桶,到不远处的几间土坯房子里去要。两个四川兵去了半天不见回来,老宋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又派了两个陕西兵去催。陕西兵进了这家老乡的院子,空空荡荡一片寂静。陕西兵推开一间房门,只见一个四川兵正爬在一个老女人身上晃得起劲;陕西兵又推开另一间房门,又发现另一个四川兵正爬在这个老女人的女儿身上晃得更起劲。四川兵见陕西兵来了,吓得忙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饶。陕西兵觉得这两个四川兵也是农村出来的,不容易,就答应不告诉任何人。四个人正要走,那老女人一把拉住一个四川兵的衣角,哭着说她们本是江苏人,因丈夫家里是地主成份,被人家整得招不住了,就抛下一家老小,带着这个女儿逃到了这里,去年,丈夫吃了戈壁滩上的一种草,中毒死了,她们母女在这里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一见到亲人解放军就像见到了救星,所以一定要他们把她们母女俩带出去,要不,就要死在他们面前。四个人瞎说好说,那老女人就是抓着四川兵的衣角不松手,最后,四个人翻遍了自己的衣兜,共凑了四块两毛钱,交给老女人,并答应回头一定接她们出去,这才得以脱身。

  四个人回来后,老宋问,咋这么晚才回来?一个四川兵反应特快,他回答说,我们去老乡的井里打水,不小心把自己的桶掉进里面了,折腾了半天,才拔出来;后来又帮老乡的把水缸打满,把屋里屋外清扫了一遍,所以回来晚了,请排长多多批评。其他三人知道这家伙在撒谎,但对他的话既不敢否定又不敢肯定,站在那里吭吭嘀嘀,让人听不听意思,目的是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没想到老宋听了,说,你们做得很好,值得表扬,希望今后再接再厉,继续努力。

  一个陕西兵心里一直咚咚跳个不停,非常紧张,到了晚上,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好去了老宋的房间,主动向上级交待了自己包庇坏人的罪行。

  老宋听了火冒三丈,当即下令召开全体会议。

  所有人都盘坐在旅店外的戈壁滩上。老宋连续几脚,就把两个四川兵和两个陕西兵从人群中踢出来了。四个人站在那里,像接受审判的犯人一样低着头。其中一个陕西兵因主动交待了自己的问题,并能够揭发坏人坏事,这说明他有悔改之心,同时,带罪立功,功过相抵,可以坐下了。另一个陕西兵包庇坏人就是坏人,与两个四川兵一样站在那里背诵毛主席语录《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

  不调戏妇女。三个人小声背道。

  声音大一些!老宋吼道。

  不调戏妇女。三个人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再大一些!老宋又吼道。

  不调戏妇女!三个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

  再大一些!再大一些!要反复背,中间不准有停顿!老宋显得有点更火。

  不调戏妇女不调戏妇女不调戏妇女……

  三个人像狗在叫一样,咣咣喊个不停。老宋背着手,绕着他们转来转去。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个个都咬着牙在憋气,怕自己控制不好笑出声来挨批评。三个人喊着喊着,就没劲了,声音渐弱下来,这时,老宋就会大吼一声,声音大一些!三个人的声音马上就增大了许多。不一会儿,三个人的声音又渐弱下来,老宋一吼,又变大了。就这样,进行了近两个小时,最后老宋宣布,今晚的会议到此结束,明天晚上接着来。

  一连这样进行了三个晚上,最后,老宋宣布,这三个战士已从灵魂深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今后,任何人再不许提起这件事。并且我们还要本着惩前毙后治病救人的精神,对这三个灵魂中曾经有污点的同志多关心,多帮助,同时希望这三个同志和所有人都要记住这个严重的教训,在今后的工作立下新功。

  老宋当时的权力特大,像这三个战士,老宋说把他们开掉就可以开掉,说让他们坐监狱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去坐监狱。将在外不由帅,像这样的事情老宋当时完全可以自行处理,回来后只须给上面补个报告就行,可是老宋为啥没有这样做呢?因为老宋也是个农村娃,怕把他们开回去太可怜。另外这也是一个领导方法的问题,对士兵要严厉更要爱护,该打的时候打,该罚的时候罚,但到了最关键时候绝对不能把他们一棍子打死,该保护的地方还要保护。后来老宋说,这是他这一辈处理得最有水平的一件事,人嘛,尢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娃,哪能保证不犯那种错误呢/

  老宋说,那时候自己也很胆小,其实,那边的人很开通,好事情特别多,自己当时就是不敢干。他还极为羡慕极为妒忌地说,那边的军人狗日的待遇太好了,像我这样级别的,就可以配一个女人,团级干部要配两三个,一般士兵也几个人用一个。老宋说的这些话虽一定不可信,但它却透露出一种信息——老宋的内心深处究竟需要的是什么?

  老宋还说,他一出国就拿双份工资,一下子由每月三十六元变成了七十二元,比当时的县委书记还多。因此他后来给家里寄就增多了。

  而自从那次春蛾把见不到钱的事情告诉给老宋,老宋从此就把给家里寄钱和给春蛾钱分开:给家里的写他大的名字,给春蛾的就写春蛾的名字。老宋自从援巴后,已有两年没有回去了,他日日夜夜都有在挂念着春蛾和家里的所有人。这年秋天,有个留在乌鲁木齐的西安兵要回陕西探家,老宋得知后就捎话让他回去后代自己去家里看看。西安兵去了陕北,满目荒凉,到了老宋家,还是穷得精光。春蛾坐在土炕上,面黄肌瘦,怀里抱着还不满两岁的四儿子,一见西安兵,就像见了老宋一样,满肚子苦水恨不得一下全倒出来。春蛾流着眼泪说,老宋给她寄来的钱,还是让公公接到后取走了,她从来没摸过老宋的汇单。婆婆在老宋走后不久就去世了,一家十几口人的衣服和一天顿三饭都得要她来做,她还要下地,带着老宋的几个兄弟去沟里割糜子,割完了就一捆一捆的往回背;老宋大年纪大了,只能在家里喂猪喂羊看娃娃,她既要当嫂嫂又要当娘,全家的重担落在了她一个身上,累得她病在炕上,又没有钱看病,钱在公公手里撑握着,要不下。说到这里,春蛾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想放声大哭,又怕被隔壁窑里的老宋大听见,同时还怕老宋的战友笑话,就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强忍着把泪水往自己肚子里咽。西安兵看了,更感到嫂子惜惶,不由得心头一阵酸,泪水就夺眶而出。老宋要西安兵回家时从自己的工资中领出五十元,给他大三十,给春蛾二十,西安兵看了这情景,不但把五十元全给了春蛾,还把自己身上带的近五十元钱和三十斤粮票全掏给了春蛾,并说,这些都是我又春哥带给你的,要你把它们藏起来,谁都不要给,自已花。春蛾还没接过钱,哇地大声哭了起来。老宋大听见了,就出来站在院子里从窗户往里望。西安兵很机灵,赶紧把钱塞到褥子底下,并大声说,嫂子,你别想又春哥了,再过几年,又春哥回来把你和娃都会接到部队上去的。说完,西安兵走出窑门,边和老宋大打招呼边要离开。春蛾急忙用衣角擦了擦眼泪,追出来和西安兵道别。

  西安兵回到部队后把老宋家的情况报告给首长。老宋当兵还不到十年,级别仅是个排长,两个带家的硬条件一个也不够。但考虑到老宋家目前的困难,首长们还是决定给老宋以特殊照顾,把他的家属提前接过来。为了不影响在外人员的工作情绪,部队决定派西安兵再次回去,替老宋把家带出来。

  春蛾和四个儿子来到部队后,受到了所有人的关心,有的给他们送来了旧衣服,有的给他们送来了粮票,有的还给他们送来了旧家具,有的见他们不够吃,又是送米又是送油。过了不长时间,老宋出国回来,看到妻子和儿子都已来到部队,并且在这所革命的大家庭里生活得很好,感动得泣不成声,不知道该怎样报答首长,报答西安兵,报答所有关心他们全家爱护他们全家的人。

  再后来,老宋转业到市政协机关工作,和我坐一个办公室。

  老宋家搬到政协大院里后,仍然很穷。春蛾没有工作,老大当了兵,老二待业,老三老四还在上学,靠老宋一月不到百十块钱的工资,还是顾不住吃穿。同事们经常帮老宋,各家各户吃不完的穿不完的用不完的,都送给老宋家;我那时是单身汉,吃食堂,每年把单位上分的米油菜之类的,全给了老宋。后来我调到报社工作,虽然和老宋仍在一个城市里,但两人好多年都没有见面。前不久我在大街上碰到了老宋,他的胳臂上还挎了一个小媳妇,一见我,两人很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老宋说我走后不久他就想办法活动到了市委组织部。他说政协没权,娃娃的事不好办。并说现在好了,不但四个娃娃都有工作了,就连春蛾也被安排在了一个学校里的图书馆。现在老宋终于翻身了,终于把苦日子过到尽头了,我心想。他接着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你老哥,你老哥现在手里还有一点小权力,再过几年你老哥就要退休,有权不用过期做废,谁的事不办都行但你老弟的事老哥绝对是会帮忙的。回家后,妻子闹着要把女儿调入重点中学,我正为此犯愁,突然想起了老宋,特意赶在星期一大早来找他,却万没想到他在两三天前就因脑溢血死在了那个小寡妇的床上。

  那时候,我和老宋从早到晚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看烦了,就没完没了地瞎扯胡聊。老宋一开口就是援巴。当初我得知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老宋竟然还出过国,感到非常新鲜和神秘,特别是听了那些令他津津乐道的事情后,我更感到老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甚至我对老宋还产生了几份敬仰之情。

  听得多了,就感到烦,有时想办法回避,但老宋总是要把话题绕到这上面来,使我想躲也躲不开;有时办公室来了生人,不管人家有事没事,老宋就把他援巴的前前后后说一遍。我在一旁听得急,不停地打岔,但老宋像缠到了一种情结里一样怎么也走不出来。甚至同事们在大院里聊天,一看见老宋远远地走过来,便知道他要说那令人生厌的援巴,就悄悄地低声说,援巴(这已成了老宋的绰号)来了,说完,还没等老宋走到跟前,大家就散了,好像躲避着温疫一样。但老宋好像从不反省,从不想一想大家为什么老是躲他,只要有人和他说话,他就三句不离援巴。那时候我不懂得老宋的嘴上为啥整天都是援巴援巴援巴,现在老宋死了,我对此才有所理解——对老宋来说,那是自己一生中最辉煌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一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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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7-4-2 13:45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疆的朋友!
这篇作品实际上是一篇人物传记,真实地记述了老宋一生的经历。虽是采用文学笔法,严格地说却还算不上是小说。当然文笔是很不错的。
3#
发表于 2007-4-2 16:24 | 只看该作者
也欢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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