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期的1941年,丰子恺应“开明书店徐调孚”“屡次来信”之约,在贵州遵义南坛“开始重绘”毁于战火的旧作,“把六百幅旧作删去了约一半,把选存的三百余幅加以修改重绘,又把流亡以来的新作百余幅加入。埋头三十八天,……共得四百二十四幅。”然后“把它们分编为六册:写诗意的八十四幅为一册,名曰古诗新画。写儿童生活的八十四幅为一册,名曰儿童相。写学生生活的六十四同幅为一册,名曰学生相。写民间生活的六十四幅为一册,名曰民间相。写都市状态的六十四幅为一册,名曰都市相。抗战流亡中所作六十四幅为一册,名曰战时相。”书虽编成,但一直到1945年12月才得以印行。
手里的《子恺漫画全集》,系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4月将1945年开明书店所出丰子恺六册漫画集于一册复制而成的影印本。其开本大小,版式版样,画品画相,均原录1945年开明书店版本。文字竖行,页面左翻,封页用黄褐色牛皮纸,书名、出版社、封面画、封底题字均用黑墨,不著其他色彩。全书漫画均为黑白,每幅均钤有丰子恺“TK”的笔名及成画时间,画下编有简单的阿拉伯数字目次。
本以为,漫画集看来会很快,翻翻即过,结果却读得很辛苦。丰子恺的国学底蕴深厚,涉猎甚广。《古诗新画》里所引用之诗,虽有大众知晓的词句,更也有生僻的内容。边读边查,依然有好多幅画里的“古诗”没查到出处。其八“三杯不记主人谁”,只查到一联“一壶可还真形我,三杯不记主人谁”,不知全诗,不知作者。其十二“煨芋如拳劝客尝”,其十四“前面好青山,舟人不肯住”,其十七“中庭树老阅人多”,其三十二“客来不用几席,共坐千年树根”,其三十六“海棠轩外石栏边,有风筝吹落”,其四十五“乌鸦且莫啼高声,娇儿甫眠恐惊醒”,其六十四“努力惜春华”,不知出处。其十八“溪家老妇闲无事,落日呼归白鼻豚”,其十九“垂髫村女依依说,燕子今朝又作窠”,其三十“衔泥带得落花归”,查到全诗,查到作者,不知诗题。其五十“贫女如花只镜知”,只在《随园诗话》里查到此一句,不知全诗,不知作者。其五十九“屋边松树经春长,栖鸟不知巢渐高”,其六十一“莫向离亭争折取,浓阴留覆往来人”,只在《随园诗话》里查到此联,不知全诗。其七十八“好是晚来香雨里,担簦亲送绮罗人”,只知出自《诗史》所载朱勰之诗,不知全诗。其八十一“欲骂东风误向西”,从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知其为清时陈玉基之句,但不知全诗。其八十四,因影印失误,无图。读这部分,读了很久,读到许多以前没有读到的诗词,这也是“观画”的一种收获吧!
丰子恺并不只是在《古诗新画》里才引用古诗作漫画,在《战时相》里亦有引用。其二“擒贼先擒王”,其三“腰上防身剑”,其四“拟随斗柄独回天”,其六“他年麟阁上”,其七“停杯投箸不能食”,其十六“征夫语征妇,死生不可知。欲慰泉下魂,但视褓中儿”,其十七“征妇语征夫,有身当殉国。君为塞下土,妾作山头石”,其十九“任他霹雳眉前过,谈笑依然不转晴”,其二十“战苦军犹乐”,其二十一“马革裹屍真壮士,阳关莫作断肠声”,其二十二“留得人间姓名香”,其二十八“燕归人未归”,其三十五“灶间婢子见人羞”,其三十七“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其三十八“东邻吊罢西邻贺”,其六十四“莲花生沸汤”,虽图题个别字词与原诗有出入,但都是引用古诗作画。其三十五“灶间婢子见人羞”这句初看家长里短的诗句竟然出自文天祥的《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组诗之一:“直弦不似曲如钩,自古圣贤多被囚。命有死时名不死,身无忧处道还忧。可怜杜宇空流血,惟愿严颜便斫头。结束长编犹在此,灶间婢子见人羞。”以前只知道文天祥的故事和他的《过零汀洋诗》,查到这组诗,认真读来。文天祥的诗并不深奥,也不佶屈聱牙,只是用典较多。如果不知其“典”,读起来自然不明究里,难知其意。边读边查,用了整整一天,才勉强读完。只是,这次查证了,了然了,但下次遇到可能又是茫然,即使知道一二,也会似恍似惚,只知其概,难了其质。这样读书,可悲可叹,可惜可怕。
四十年代,丰子恺信手拈来一句诗成画,寥寥几笔,画尽人间百态,孝节人伦,战地黄花,晃眼一看,其意皆了。但如要知其所以,必须认真查证。于是,“读”其图,令今之如我者,头大目呆,费力不已。即使漫画者也,依然有人文深意,没有相应的积累,要明白作者的意蕴,也是难事。丰子恺的漫画之所以经几十年而依然生香,令人喜爱有加,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丰子恺的漫画,笔法简明,画幅疏朗,“画”简意赅,不适宜“看”,而适宜“读”。《子恺漫画全集》所绘之世“相”,均黑白不作彩,比起网上搜到的丰子恺彩色漫画,要“简漫”“稚真”得多。虽并不排斥彩色,但总自以为是地觉得,四十年代丰子恺绘制的技法与印制技术,应该是黑白的。黑白二色,简单明了,朴拙实在,无机巧,无诈伪,自然天成;黑白二色,苍桑旷阔,空灵达观,无粉饰,无雕琢,浑圆真切。今之视夕,今当重彩,夕应黑白。“读”《子恺漫画全集》,眼前的每一幅黑白漫画,都沾染上了时间的味道,有着过往的烟尘和历史的厚重。
虽然世间多赞美丰子恺笔下“儿童相”,认为其“童趣憨态,尽得天真”。但我却喜欢他的“古诗新画”和“民间相”、“都市相”,觉得这些画里的情景就在身边,空灵秀美,亲切自然。藉这些漫画,可以寻见民国风情。长衫飘飘,旗袍夭夭,瓦屋低矮,泥路遥遥,澄江如练,溪流潺潺。留学归来的年轻人头顶礼帽,西装革履,柱一枝文明棍昂步过街;躲避战乱的国民,肩絮挎包,挈妇将雏,于炮火纷飞中仓皇出逃;锣鼓声响,幼儿拉着蒲扇老妪急于上街;西洋镜前,少年挤挤挨挨,把异域风情围得水泄不通,乐坏了小贩;茅屋檐下,木桌木凳,劳作之余的农人,难得轻闲,一脚着地,一脚上凳,正与邻居把茶话桑麻……一切,已经消失不可寻的一切,如在眼前。藉这些漫画,可以穿越时空,寄身唐宋明清的青山行舟,竹笼酒肆,梅林柳下,古渡断桥,于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推开西窗,当浩月千里遍地生辉之机卷起珠帘,在草长莺飞跆荡春风里放飞纸鸢;贪看“衔泥带得落花归”的春燕,醉听“今人多不弹”的古调,感受“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里的素朴单纯,体会“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的心景况味……那些,古诗古画里满是国学韵味的那些,一一重生。同样,藉这些漫画,先秦也不是不可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哀怨,“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极目千里兮伤春心”的忧伤,悄然溢出丰子恺的黑白二色,令今之读者郁郁然,怅怅然。
“读”完《子恺漫画全集》,意犹未尽,又在网上买了丰陈宝、丰一吟辑编的《爸爸的画》。到时,定能飨我之好及心,令我目开及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