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秀雅高蹈，深情苦调——探寻房子散文的生命哲学

川媚

　　莫道不销魂。五个字，孕育了古今绝调的《醉花阴·重阳》；五个字，就将感性的女诗人深藏的爱与哀愁，吹拂到菊花暗香盈袖的风帘深闺之中，高悬在映照婉约憔悴瘦损女子的镜妆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全词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孤苦之情，含蓄蕴藉。清代陈廷焯赞道是：“无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
　　
　　莫道不销魂！读房子散文，我的心里常常开出意料之中的喜悦之花。正合于这五个字的感觉，所以顺便借用了名士的词语，以为开张的标题。
　　
　　我于2006年1月11日成为中财论坛的会员之后，每天徜徉于春夜听雨版熟悉的散文河流里，时常能闻到房子天空下陌生的绵绵不断的自然而空灵的气息，那是思想者的气息。穿透一切物性，甚至时间与空间，直指生命的本质，那就是一个人的灵魂生活。尘世的扰攘不见了，一声激越的嘶喊，一声压抑的痛哭，来自他的记忆和情感深处，形成生命与爱的阻隔，开出生命不能承受的想象之花。

　　“我永远不想撒谎，即使被这些秘密的疼痛覆盖在繁复的经历中，连泥土都仿佛已经苍老，背阴的青苔，让我的回忆也越来越潮湿，无法抵制阳光从各个方向产生的残忍引诱和召唤。甚至，在这经年熟悉的天空下，一次次地望着大树成荫，在它的圈外，感觉到呼吸畅快也体验到那些困难。”

　　这是房子的话（这个时刻，我看出他明明是一所房子的代言人）。房子，一个带着内部阴影的古典事物。形式不断翻新，但关于心灵时它是温暖、隐秘、绝望的代名词（房子和一所房子，有时会在暗中互通款曲）。

　　我从房子的存在感觉里感知生活的真相。我不是要强调他所处的特殊环境——我们大多数人平时比较巯离的，见证生与死的场子，人们带泪的笑与哭的纵情任意无需掩饰的场所，但我忍不住要在他的文字里想象一个真实的思想者的理想和情感。所以我所模拟的这些想法，很可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透过他的多篇散文，我看到他对于鲜花的敬畏，更进一步感觉到他内心世界的神秘和无所不在的忧伤。我揣想，他可能因为每天受着人们的眼泪、声息、更深切的渴望、焦虑与绝望的重重包围，在这个拯救和死亡相联相伴的生命广场，冥想、感受、叹息；他会不会渴望变成一名医生，给自己的心灵一副镇定剂，帮助拔除时光扎在心上的刺，消灭生活加于他精神的痛。

　　这想象出来的医生是个虚拟角色，但它会在心里存在，直到最终幻灭。每个人都在心里呼唤这样一个救世主的角色，你自己的神。人们心知肚明的是，只有你自己才可能完成这个角色，其实它就是生命中另一个光明的你，理想的产物。张承志说：我愿意死，不愿意老。他的神灵是独特的，带着巨大的内心阴影，神仙世界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欣赏他的心灵对于生命的苛求的勇气，我在设想这样的情形：当你进入无边的渺茫和无力的希望，当你已经不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对抗痛苦的时候，存在是一种心灵的负担；名望等等过眼烟云（我这纯粹是人云亦云），你在生前已经千百次地享受过的尊崇或者羡妒，没有一样可以成为新鲜的理由，即使将无数的风景和无边的快乐都刻上你的名字，享受或者反抗的可能已不存在，你挟着内心巨大的阴影转身，毅然决然。

　　这样的设想近乎描摩某个大人物，文学星空上的北斗，海明威或者川端康成，光荣一生的最后，他们内心的神说了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心中的神，过去和未来是如何跟我说的。我已经强烈地感到那些我所热爱的人们的生命哲学，自然地进入我的内心，我为他们哀悼。在不可言说的静默里，在深相契合的个性气质里，在真情淋漓的自然风物中：

　　“天空温柔地／落下泪水。干净地冲刷着／整个白天和夜晚”——（房子）《关于那些往事•五》

　　房子的天空是明亮温柔的；房子的心充满了迷朦的想象，是温暖的，披着金色阳光和明媚的月光；房子的心所触及的墙面、门户、空间都带着几分灵魂的颤栗、浓烈的回忆和梦幻气息。名字是一种暗示，我常常把自己（卉）想象成开花的树或者干脆一朵花，但是花和树的生命感，在风雨之中的快乐与痛楚，都那么显在。而房子是不动声色的，仰望、倾听或者俯伏、暗藏。你如何窥见一所房子的隐忧呢？

　　房子。一所房子。二者是形与神的关系么？总之，言说者房子，呈现了一个文学生命，呈现了梦幻的、不在场的、不为所动而无不动人的形容，就像空中楼阁（如果那也能称为房子）或者乡间的草屋，所带来的温存之感。言说者的生命的痛楚，仿佛就在一所房子周围展开。最初的恋人，女孩，河塘，莲花，父亲，鱼。生活在别处，生活不在此处或当下，生命就是一场追悼。越往后越丰盛，越隆重，越来越多的土地上的坟冢加入进去，加入你的记忆。生命到了最后甚至可以简化为一口等待身首的漆黑的空棺材。奶奶的空棺停在堂屋很多年，它时刻提示我奶奶的存在，我也感到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困惑。它不是为我准备的，在我的路上没有一个这样的木头的碗来盛我的身体吗？这口棺材因为它的空而使我稍有不安。拥有它的人自己尚且接纳了它，我为什么不能安心地接纳它呢？

　　过去有似一个绝望的空棺，未来也是逃不了的，现在呢，现在的心间就有一口无形的美妙绝伦的空棺，它是房子的独立世界，自由意志的王国。

　　房子在追问。有一种刺痛，是不是打造独立之棺的刀尖所赐？完美的平面纹理，来自坚强的自我拷问，来自房子所执的精神尺度的薄刃。本以为修理，却带来创伤；本以为自娱，却触到使人麻木的毒刺。抚着一截树桩，仿佛正在哀悼别人的空棺。我们总要哀悼。我们生前就是为别人哀悼的。房子生前就是为命运所遗弃的人们哀悼的，他由此更确信人们可能早就在为他哀悼了。这样的过程中，“无处可逃”的境遇，正是一口空棺置身众人眼光里的不安和快乐，正是诗人的桂冠或者荆棘。

　　房子在哀悼中感到了自身的脆弱，他常常试图说出自己的脆弱，或者柔弱的心情。“人都有一些看上去错误的事发生，不过也恰恰是这些小插曲一样的遗憾，点缀着那些过程中的回忆，因为这些，倒让人更能记起一些东西。又觉得人间的事，仿佛有些花开过，它就落了。”这是在济南。房子说：在旅行中，在异地，能感到人们多么自由——人可以犯错，这差不多就是一种自由状态。“站在异地天空下，觉得人多么自由，而在这样的自由处，竟然也滋生着许多前尘后世的悲伤。”这样鲜明的场景，其实是为内心的幸福感而设的。房子在自由世界里短暂的幸福的迷失，不言而喻。那飘渺的幸福，却以泪和笑的影子来呈现，伴以他的内心独白，只须拿出他的乐器，西洋管还是东方筝，听音识字的人们已经把着了他所奏的血质和音质。而房子的悲伤也不是要刺伤人的，它甚至伴着幽默和轻松。“年轻男女被摄影人员和服务人员按着某种模式克隆出动作和表情，显得有点滑稽。我看不出甚至也忘了去想他们这样也极可能是幸福的。”房子在向内心诉说，一个被逐出幸福乐园的人也极可能懂得幸福的滋味。他安宁冷寂的心里，有广大无边的快乐。“自由”与“幸福”的字眼，带着燃烧的声音，炙烤着我的双眼，我几乎不敢相信它们出自房子的文字，我几乎无法相信房子的内心生活是如此热烈、丰赡。

　　“回忆”“凋落”“自由”“幸福”等字眼，恰恰揭示了房子矛盾不堪的思想状况，不仅浸润着感伤之美，而且有无穷的生命哲学意味。这哲学大部分是关于智慧的哲学，关于追问的哲学。智慧并不尽在阳光下展开，所以其实也是关于阴影的哲学，关于拯救的哲学，关于逃亡的哲学等等。这些生命哲学的集中呈现，是属于一个用思想碎片联缀生命的思想者丰富而深邃的精神世界。

　　凭借他出行的自由和幸福感，我得以透视房子的绝望心情，宿命的悲伤在心里挥之不去。在异地的天空下，他看得更加清楚，生命的价值与生命的不足。绝望就是看透，看透世界他选择了心灵自救，看透自己他还是选择了灵魂生活。洞彻世界和自我的房子有高明、智慧的一面，智慧是他的信仰，他的生路，他甚至为此不得不隔绝世俗的幸福。《出行济南》是一个生命发现的契机，他进一步省悟到自己的宿命感或者说使命感，从无奈和焦虑中抽身。

　　房子对自己行为的劝说和心态的校正，似乎与我的领悟相同：人没有任意生存（或者死掉）的权利。房子一旦离开自己的土地，也不由得感到“飘忽”“飘浮”“彷徨于无地”的无所依托的无奈感。他在高傲地与虚无对抗，以文学建树反抗生命的绝望。写作使他能正视生存的无奈、无依托无归宿的生存绝望。写作是思想者唯一的救赎。不自由和不幸福是写作的诱因。

　　奶奶的棺材什么时候回到土里，我已忘记。但我不会忘记老屋背后荒凉的坟场，我儿时的游乐园。我把亲切的人们一一想起，甚至主观地做了一点时空转移。在我们所托身的单位或者人世荒凉的坟场上，有一所发光的房子，将光明和温暖送到抵达者的内心。有时候，我会骑上想象的流星，探望那葱郁的毛茸茸的房子，好像它就是我所经过的路边或者森林里的毛茸茸的房子，想象它如何在月光下，颔首轻笑，永远永远。
　　　　　　　　　　　　　　　　（2007-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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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昙花

漂亮的文章！
欣赏并学习，同时向作者致敬，为到位的解释，为读文的认真……

房子

说实话多少有些意外。川媚朋友把我的文字理解的如此深刻，深刻到那些隐秘而无法说出的角落，她甚至进行了自己感觉的延伸，把房子这个意向逼到了绝处。我感觉到了她极其的敏锐心灵触须，以及她洞悉这些所使用的足够容纳的意象，让我恍然重现那些情境。这其实对我是一种鼓励。为此，我非常感谢她的这些文字。

敬一兵

这样的解读很有张力，文字的质感险些就达到了“霸道”的地步，确实了得，虽然文章的标题是探询生命的哲学，这与文章内文字所描述的情形还略微有点差距，但意境所拥有的冲击力，仍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支持精华！

关瑞

“秀雅高蹈，深情苦调”——川媚对房子散文的解读剖析深刻，凝练。对房子朋友的散文，我也是自到中财来拜读后就十分钦佩和喜爱，今天读了川媚的文章，似乎对房子的散文有了更理性更深层面的认知。这样的解读，很棒。也佩服川媚的独特的审美眼光和精确的表达。
问好。

一丁

最初由 雨夜昙花 发表
漂亮的文章！
欣赏并学习，同时向作者致敬，为到位的解释，为读文的认真……

学习!

田瞳

刚看到你给我的留言，实在抱歉，去年说过书的事，可在年前，我有个朋友在部队，一下子都拉走，帮我处理掉了。这下失约了，只好陪罪，对不起对不起，晓慧见谅吧！

川媚

谢谢朋友们。我只是做了自己能够做的事，所以房子不用谢我（你的帖子，为什么用的是“她”呢？）
文章自然还有不妥之处，我也知道的，可是有些精力不济，容我后改。本来早就想好了写房子散文的宿命感！我要是有一兵版主那样的笔，就能纵横驰骋。
感谢大家厚爱、错爱。问好备位。

萧湖听月

醮满情感的解读．

何永飞

解读得特好，读了让我受益匪浅。问好！

川媚

谢谢月月、何永飞（你是多面手啊）。

高迎春

这样的文字交流，必将互相促进。支持精华！

李智红

房子的作品，充满了一种空灵、哲思、理性，比我的好，我的，感性的东西太多，轻！

川媚

高版：谢谢关注！
李智红：先生太谦虚了。我的文字其实也感性而轻，甚至房子的散文也是感性而轻的。好久不见你的文字，希望以后能有幸多读到你的散文和诗歌！
问好二位！

马霁鸿

十分认真的评析。
学习各位的认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