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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叔侄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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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9 10: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

  盛夏的午后,酷热难当。

  一顶精致、华丽的宫轿颤颤微微地从远处走过来。轿子随着有节奏的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枯燥而单调,搅得人心烦意乱。轿子的帷帘垂下来,看不清轿里的人。轿子后面跟着十几名挎刀的锦衣侍卫。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却显不出往日的威风。人和马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抬轿的棒小伙子更惨。他们的号衣都湿透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满是汗渍,看上去脏兮兮的。

  他们是什么人?到底有啥天大的事情非选这么个日子处理不可?

  侍卫和轿夫是无辜的,令人费解的是坐轿的人。

  实在太热了。一名侍卫催了催坐骑。那匹训练有素的枣红马很不情愿地加快了脚步,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得得”的声音。

  走到轿子旁边的时候,马背上的侍卫说话了。身子向前微倾,声音不大,看样子恭敬得很。

  “王爷,弟兄们热得实在受不了了,能不能歇息一下,喝碗凉茶,解解暑气再走。”

     轿子里的人没有回答。侍卫把声音提高几分,又问了一句。

  “本王有要紧事面见皇上。告诉弟兄们,暂且忍耐片刻,等到了皇宫好好歇息歇息,可好?” 并不是那种寻常坐轿人的盛气凌人的语调。

  “遵命,王爷。”

  宫轿在烈日下载着一位王爷向皇宫走去。离皇宫越来越近了。

  二

  大内皇宫尽管是天之骄子居住的地方,但老天却并没有格外眷顾它。高墙内比外面更难耐。绿树繁花蔫蔫地撑在那儿,毫无生气可言。碧清的池水泛不起丝毫水纹,还隐隐地向上冒着热气。这简直是一个密封的大蒸笼。

  偌大皇宫,原有的骄傲与自豪此刻倒成了束缚自己的绳索。

  在皇帝的寝宫,有一个人正坐卧不安。他就是大宋第二个皇帝,当今天子——赵光义。他穿着一件赭黄色龙袍,后背上已经湿了大大的一片。

  他心里如同一百只小兔在抓心挠肝,痒得厉害。他感到闷热,他能够真切地感觉到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来,凝聚成珠儿,再顺着肌肤淌下去。他真想以最快的速度扒下罩在身上的这件累赘物,但他不能。他明白,自己是一国之君,不是街上粗鲁的屠夫。皇上必须有皇上的威仪与尊严。

  他向宫外参天的古树望去,树梢一动不动。这令赵光义很失望。他盼着吹来一阵凉风,把自己身上的暑气与心头的烦躁统统吹走。树上鸣蝉的叫声使他更烦。于是他命令内侍把这些讨厌的家伙赶跑。内侍们有的使出吃奶的气力摇晃纹丝不动的树干,有的举着长长的竹竿儿,蹦跳着往上乱捅——动作很滑稽。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无论是静坐还是走动,他的身旁总有四个执扇的宫女殷勤地为他扇风。她们的职责就是伺候皇上。如今皇上的心情不好,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大祸临头。
  
  “老是跟着朕干什么。还不退下!”赵光义猛的站住脚,吼了一嗓子。

  四个宫女吓得一激灵,赶忙退到一边。有人跟在后面为自己扇风,觉得烦;一旦没有人扇风,他喘不过气来,更烦。他只好坐下来,让宫女继续做她们该做的事。

  这种鬼天气,怕是要热死人哩!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了起来,随即重重地落到右大腿上。

  “啊!”他疼得几乎跳起来。

  一柄宫扇落在了头上。那是宫女大骇之下,失手掉下来的。

  赵光义更加火冒三丈:“大胆的奴才。来人哪!拖下去杖毙。”

  宫女凄惨的求饶声渐渐远去,他的怒气消了许多。

  刚才他无意间触到了箭疮,那是在两个月前的高粱河战役中留下的,至今也没有痊愈。
  
  他脑子一闪,立刻醒悟了。自己心情烦躁绝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有更加重要的原因。

  这个原因只有他本人明白。

  三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人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但交战双方仍没有罢手的迹象。

  一个盔歪甲斜、狼狈不堪的武将装束的人匹马而来。他一手拎着沾满血污的青锋利剑,一手不停地挥动马鞭抽打着已然精疲力竭的宝马良驹。他一个劲儿地回头张望,生怕后面如狼似虎的敌兵追上来。

  “嗖——嗖——”两支狼牙羽箭破风而至,深深地嵌在他的右大腿里。他疼得全身剧烈一震,差点儿从马背上跌下来。那匹马以为有了新的命令,奋力向旁边一纵。人和马都掉进了一条长满芦苇的大沟,河水不多,尽是淤泥。马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岸来。

  后面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这个武将打扮的人伏下身子,将身体隐到芦苇丛里,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惟恐弄出半点动静。

  追兵远去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时,他才感到箭伤钻心似的疼,他咬着牙把箭头拔下来,又撕下袍角,在伤处胡乱缠了几遭。前后左右看看,没有一个人,只能听见芦苇丛深处的虫鸣蛙叫声和远处时隐时现的厮杀声。他不禁悲怆万分,仰天长叹道:

  “唉!朕误信崔翰之言,以致此败,追悔莫及!苍天哪,难道朕真的要亡在此地吗?”

  他是赵光义。崔翰是他的侍卫首领。他此次御驾亲征,为的是荡平北汉。一路之上,过关斩将,节节胜利。占了太原,灭了北汉,还降服了骁勇善战的北汉名将杨业。
  
  他当真是志得意满!

  攻占太原后,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顺道伐辽,收复被辽占领多年的幽云十六州,实现皇兄未竟的夙愿,使自己拥有万世不朽之功。

  当他把这个计划公布于众后,众将皆以为兵卒疲乏,粮草不济,不可再战。独有崔翰说机不可失,应一鼓作气,乘势北伐。他自然而然采纳了崔翰的建议。

  他一面令太原降将杨业督运粮草,一面亲率大军对辽发动了猛烈进攻。

  易州、涿州守将望风而降。

  幽州围困多日,眼看即下。不料辽的援军到来。双方在高梁河大战一日,已成强弩之末的宋军终究挡不住辽军的精锐之师,纷纷溃散,败局不可收拾。他与诸将被辽兵冲散,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不想又被困在这里。

  “崔翰误朕!崔翰误朕!”

  真是崔翰误了他吗?不全是,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侍卫首领怎么能左右他的头脑呢?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不愿承认。因为他是皇帝,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难道朕如此命薄,无福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大宋江山吗?”他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不错,他的江山、他的皇位的确是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才得来的。正因如此,他才急于发动这场战争。他的皇兄建大宋、灭南唐、扫西蜀、定江南,神明勇武,威震天下,而自己却毫无建树。是自己无能吗?不是!是皇兄一直不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如今他已是堂堂一国之主,他要建功立业、帖服人心、树立威望,好让世人晓得不仅赵匡胤是英雄,他赵光义更是大大的英雄,更有资格成为驾驭天下的皇帝。

  想法虽好,到头来却……     

  唉!可悲可叹。苍天无眼哪!

  四

  远处火光荧荧,还夹杂着车轮滚动时发出的咕噜声。一队人马开过来了。莫非又是辽军到了?赵光义心里更加惶急,觉得胸闷,只得张大嘴喘气,以免发出响音。他握紧了手中的利剑,抱定了宁可自刎也不做阶下之囚的最坏打算。

  队伍渐渐走近了,赵光义借着队伍中火把的光亮,发现这是一支押运粮草的队伍,军士们都穿着宋军的衣服。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定睛仔细观察,看清大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杨”字。

  他心中一阵狂喜,禁不住高声喊道:“前面来的可是杨老将军吗?”

  一员须发皆白的老将听到声音,提刀催马上前,正是太原降将杨业。他奉赵光义之命往太原押运粮草军械,回营路经此地。

  “杨老将军,速来救朕。”赵光义挥舞着双手,迫不及待地喊道。

  杨业仔细辨认了好一阵,终于认出眼前这个灰头土脸、满身血泥的人果真是平日仪表端庄的皇帝陛下。他大惊之余,跃马入河把赵光义抱上岸来,又把那匹口吐白沫、体似筛糠的御马拉上岸。

  然后,忙不迭地把一员小将唤过来,一起跪拜道:“臣救驾来迟,致使万岁受惊。真是死罪,死罪。”

  赵光义伸出两手,虚扶一把:“卿家免礼。若非卿来,朕性命难保哇。卿家救驾有功,何罪之有?”

  等到杨业和小将站起身来,赵光义这才注意到杨业身边的小将,生得浓眉大眼,威风异常。他不觉来了兴趣,问道:“卿家,这位小将军是何许人也?”

  “这是犬子延昭。”杨业躬身答道。

  “朕观此子,真乃千里驹也!”赵光义又上下打量了两眼,显得很有自信地说。连平时他都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夸奖臣子的机会,何况今天还指望着杨业父子救命呢。

  杨业从皇上口中听到了对自己儿子的赞语,受宠若惊,赶忙施礼:“不敢当,不敢当。万岁过誉,万岁过誉。”

  赵光义明白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心中窃喜。他正想再说几句,忽听后面又喊杀声大起。心惊肉跳之下,他刚刚找回的仪态又丢了:“追兵又到了!卿家,这……这如何是好?”

  “请万岁御驾先行,待微臣父子退敌。”相比之下,杨业父子倒是沉着镇静得多。

  杨业令人牵过赵光义的御马。那御马已倒卧在地,站立不起了。

  “万岁,御马已不复可乘。”

  “那便如何是好?”

  “依臣愚见,万岁还是乘臣的坐骑先行吧。”

  “大敌当前,卿家身为大将,怎可无马?”他当然晓得杨业父子无马的后果。

  “那……”杨业着实为难起来。

  “卿家可腾出一辆装载饷械的驴车,由朕暂坐而行。”

  这是此刻唯一可行的办法。

  杨业急急腾出一辆驴车请赵光义坐上,又给他准备了一些食物和水,以便路上充饥饮用。杨业又命士卒保驾,粮草车也一同前行。他自与延昭断后退敌。

  赵光义不放心杨业父子,遂派探马随时禀报军情。杨业父子毕竟是降将,不可不防。

  朕乃堂堂大宋皇帝,竟要坐在驴车上逃命,这恐怕是自古以来最没颜面的皇帝了。这场战争的失利,会给朕带来怎样的影响呢?能否危及朕的威名与皇位呢?

  想到自己力主发动这场战争的动机,他懊恼万分: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探马来报,说刚才来的不是辽兵,是潘美、崔彦进、刘廷翰、李汉琼等将带领的败惨人马。此刻杨业父子正在与追来的辽兵厮杀。

  时间不长,又有探马来报,说杨业刀斩辽将兀环奴,杨延昭枪挑辽将兀里奚。我军追杀一阵,大获全胜。

  赵光义的心情又慢慢好起来。

  杨业父子及潘美等将赶上来,问候过赵光义之后,赵光义换乘了一匹马,由他们簇拥着,向大营走去。

  他急于回到大营。他离开大营已经一天一夜了。他担心大营会有什么变故。

  当东方开始发白的时候,他们离大营不远了。赵光义听到大营里人声喧哗,乱成一团。他心中一懔,忙命潘美前去打探。去不多时,潘美气喘吁吁地飞马来报:“启禀万岁,大事不好!众将谋反,要立武功郡王为帝。”

  赵光义脑袋“嗡”的一声,感到一阵眩晕。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五

  一名内侍的禀报,打断了赵光义的思路:“启禀万岁,武功郡王请求召见。”

  “武功郡王?”赵光义一愣,“就说朕身体不适,不宜召见,让他改日再来。”

  “是。”内侍弯腰退出。

  赵光义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蛾眉凤目、面如重枣的青年人,他就是皇兄之子,自己的亲侄,武功郡王赵德昭。赵光义每次见到他,心里总是别扭得很。这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德昭长得酷似皇兄匡胤——只是少了一部飘拂过胸的长髯——而皇兄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二是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惯例,德昭该是即皇帝位的惟一人选,但自己却暗施手段,夺到了这个位置。他生怕有朝一日真相泄露,德昭会把皇位再夺回去。

  那名内侍去而复返:“王爷听说万岁身体不适,再三请求入宫问安。”

  “不见,不见。”赵光义不耐烦地挥着手,似乎要把德昭与身边的热气一起赶走似的。猛的,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哎,慢着。宣他进宫。”

  他倒要看看这个眼中钉意欲何为。

  当武功郡王赵德昭出现在宫门口时,尽管他早知道这个皇侄酷似皇兄,但他仍不由地想起了梦中那个常常向他索命的赵匡胤,心里顿觉惶恐。

  “侄儿拜见叔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德昭跪倒行礼。

  叔皇万岁?难道是只把朕当作叔叔,没把朕看成皇上?此话是何意?莫非是在讽刺、暗示朕的皇位来得不够光明正大吗?赵光义的心中生起一团无名怒火,但他马上又控制住了,并没有从脸上表现出来。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是他多年修炼而成的。

  “皇儿平身,自家人不必拘礼。来来,坐下说话。”他笑吟吟地招呼道。

  德昭落座之后,又躬身一礼,问道:“侄儿听说万岁御体不适,特来问候。不知万岁御体可好些了吗?”

  问候御体?怕是盼朕早死吧。

  “噢,皇儿不必挂念。为叔已好多了。”他仍是和蔼有加。

  问安的话说过以后,德昭顿了几顿,欲言又止。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进宫到底有什么事,吞吞吐吐的?不妨直接问他一问。

  “皇儿入宫,除了问安,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

  “这个……正是。侄儿入宫欲向万岁禀奏一件要事,只因万岁御体有恙,故未敢言明,恐惹万岁烦心。”

  哼!果然不出朕之所料。

  “皇儿但说无妨。”赵光义尽量把语气放得缓和些。

  “是,万岁。万岁可曾记得每次征伐回朝后,首先做的是何事?”

  “当然记得。回朝后为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论功行赏,按功劳大小颁发奖赏,以示赏罚分明。”长期以来,他深为自己的这一做法而自得。

  “既如此,此次回朝,万岁为何不论功行赏呢?”德昭紧跟着追问了一句。

  “你是在责怪朕赏罚不明吗?”赵光义的火气渐渐上来,语气也强硬了些。

  “侄儿不敢,侄儿不敢。”德昭也觉得自己过于莽撞,慌忙深施一礼,赔罪道。

  “那你是何意?”

  “万岁征汉伐辽回朝已两月有余,却尚未行赏。侄儿听说军中议论纷纷,诸将多怀牢骚,皆有怨意。侄儿深恐引起将士离心,于万岁不利,于宋室江山不利,故而甘冒酷暑,进宫启奏万岁,恳请万岁对有功将士不吝行赏。”

  这件事赵光义并不是没考虑过,但他由于幽州兵败和对众将倡议拥立德昭为帝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此事一拖再拖。现在他听德昭提起来,不觉勃然大怒:你亲自入宫为诸将请赏邀功,不是有意笼络将士,收买人心,又是什么?

  他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大声叱道:“行赏,行赏!战败回来,还有什么功劳?还行什么赏赐?真是岂有此理!”

  “万岁息怒,请万岁明察始终。征辽虽然无功,但北汉终究已灭,也可算得有功。再说各军也不可一概而论。依侄儿之见,还是分别考核,量功行赏为好,免得将士怨望。”德昭却偏偏不见机,分辩道。

  赵光义见他执意要论功行赏,更加疑心他有意笼络将士,收买人心。你为众将邀功请赏与众将拥你为帝,这两者之间是巧合?是阴谋?他越想越气,拍案怒道:“哼!好一个量功行赏!等你做了皇帝,再赏他们也不迟!”

  说完,“腾”地站起身,忍着箭疮之痛,一瘸一拐地转入屏风后边去了。

  叔皇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德昭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一盏茶的工夫,他才吃力地站起来,怀着悲恐交加的心情,拖着沉重的双脚,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

  众侍卫一见王爷出宫,急忙迎上前去请安。他们见王爷的脸色很难看,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德昭没搭理他们,从身边一名侍卫的手里夺过马缰绳,飞身上马,在马屁股上猛拍一掌,那匹马旋风般向王府驰去。

  六


  方才还是烈日炎炎,顷刻间已是乌云满天。

  怎么皇上的脸色也如同这夏日的天气一样说变就变、反复无常呢?叔皇的话分明是在恼怒自己干预皇权,怀疑自己有谋权篡位之心。

  想至此,德昭浑身一颤,冷得犹如掉入冰窖一般。他清楚伴君如伴虎、遭君忌必遭祸的道理。

  他茫然地扫了一眼满屋的书籍字画,一股冤屈之情涌上心头。自从父皇驾崩、叔皇即位以来,他一直寡言慎行,整日里只是埋头诗书,深居简出,为的就是躲避嫌疑。外界的议论他是有所耳闻的,说帝位应是属于他的,叔皇是搬出什么“金匮之盟”才得以即位的。但“金匮之盟”并未公布,内容也无人知晓,只据说是昭宪太后临终前留下遗言,命父皇驾崩后帝位传弟不传子。且不说这样的议论真假如何,对自己极为不利却是显而易见的。
  
  自己千小心万谨慎,皇上居然还是怀疑自己有意谋夺皇位,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自己根本就无意于做皇帝!可这话皇上怎么会信呢。

  那日高粱河一役,双方争战一天一夜,皇上在混乱中与主力部队失散。众将多方寻找仍无消息,他们担心皇上在乱军中遇难,深恐军国无主,会导致军心浮动,故而倡议拥立自己为帝。自己坚决不从,躲到帐里,言明谁敢跨入帐中一步,自己就自刎而亡。众将不敢进帐,只好聚集在帐外吵嚷劝说。正在僵持不下之时,皇上回营。皇上对此事没有多加追察,反而对自己说:“皇儿啊,众将拥你为帝,你就为帝好了,为叔愿将这帝位禅让与你。”自己知道事关重大,吓得跪倒磕头,反复表明心迹:“侄儿不敢,侄儿无德无才,怎敢正视皇位一眼,望皇上明察。”听了自己的话后,皇上没有深究,这事也就作罢了。难道自己的话皇上不信吗?

  今日自己以国家社稷为念,为皇上的帝位永固着想,好心进宫劝谏。并且特意选了这么一个大臣不轻易出门的时辰坐轿进宫,就是怕引起百官注意,对皇上声誉有损。可是万没想到会出现如此结果。

  皇上难道会仅仅因为这两件事就无端怀疑自己的亲侄有图谋不轨之心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当初商议是否进攻北汉时,满朝上下皆言不可战,独有自己与枢密使曹彬力主北伐。皇上听完自己的分析后说:“皇儿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远识卓见,可喜可贺啊。”这话是夸赞自己呢,还是另有深意?

  ——军中有一粮草官克扣军粮,欺压士卒,被自己巡营时发现,当即查明并将其就地处置。士卒们跪倒一片,齐呼:“多谢王驾千岁,千岁,千千岁!”此事皇上会怎么想?

  ——杨业降宋时,听说自己乃先帝之子,对自己深施一礼,说:“先帝雄才大略,海内归心,是不可多得的一代名君。罪将当年曾有幸与先帝会过几面,对其万分仰慕,今日见郡王,如同见先帝。”杨老将军只是因为自己是先帝之子才有此番言语,可皇上听了会无动于衷吗?

  倘若这些话都引起皇上的猜忌,那么自己肯定离祸不远了。

  他前思后想,愈想愈怕,只觉万念俱灰,生不如死。他恍恍惚惚地推开书房门,远处景物模糊,了无生机。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擦了擦早已挂满双腮的泪水,问立在门旁的仆人:“带刀了吗?”

  仆人一愣,随即答道:“王爷,按照府中的规矩,是不允许带刀的。”

  他没再说什么,机械地向前迈着双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

  乌云更浓了,凉风也刮起来了。但他对这一切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真是命苦。父母早逝,撇下继母宋氏与我兄弟二人。继母徙居西宫,与幽禁没什么区别,常年也难得见上一面。幼弟德芳年仅弱冠,未知人事,自己的满腹心事又怎可向他倾诉?想着想着,不觉又是泪流满面。

  前面是茶酒阁,他漫无目的地推门走了进去。阁中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酒具、茶具和两盘水果,旁边放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

  刀,一把能杀人的水果刀。皇上对臣下的疑忌又何尝不是一把能致臣下于死地的无形的刀呢?

  自己身为先帝之子、当今皇侄,可说是位极人臣,尊贵无比,却内无父母亲人之庇护,外无知己友朋可诉情。如此行单影孤、寂寞无助,活在世上还有何生趣可言?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水果刀,紧盯着那薄薄的刀刃。

  天更加阴沉,一场暴雨在所难免。一道耀眼的闪电过后,“轰——”,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开。

  德昭想象着刀刃在刚才闪电时发出的洁白、清冷的光,一咬牙,举刀向颈上刺去。

  他的第一滴血落在了衣襟上。他的最后一滴泪落在了衣襟上。

  七

  事隔一个月,一个宫中的老内侍蒙皇上恩准,回家探亲。晚饭过后,有些好奇的亲戚乡邻陆续凑过来,让他讲一讲宫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

  “你们各位听说了吗?当今皇侄武功郡王自杀了。”老内侍神秘地说。

  “自杀了?皇侄还自杀?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岂不是太傻了?”

  “谁说不是呢。小王爷年纪轻,火气旺,皇上为了一点儿小事说了他两句,他竟然想不开,自寻短见。做叔叔的教训几句做侄子的又有什么关系,何苦要走上绝路呢。”老内侍不无惋惜地说。

  “自杀了以后又怎么样?”有人急着听下文。

  “要说当今皇上啊,真是仁义之君。他听说这件事以后,悲痛欲绝,带病前去探视。他抱着小王爷的尸身大哭着说:‘皇儿啊,皇儿!为叔不过在气头上说了你几句,你又何必想不开呢。你这一去,叫我有何面目见九泉下的先帝呀!傻孩子,傻孩子啊!’”

  “小王爷是皇上的侄子,皇上怎么又叫他皇儿呢?”有人不解,插嘴问道。

  “这也是皇上的仁德之处。皇上奉先帝遗命,继承皇位。他念念不忘先帝的好处,把先帝之子仍称作皇子,多加照顾,如同己出,恩宠之极,真是古今少有的仁义君主啊。”

  他见大家听得入神,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皇上抱着小王爷的尸身大哭不止,连着昏过去好几回。为这个,他茶不思,饭不想,人瘦了好几圈儿,一连三天都没有上朝哩。皇上还下诏追赠小王爷为中书令,追封他为魏王。唉,瞧着皇上那难过劲儿,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也不好受。由此看来呀,皇上可真称得上是一位仁义贤德的好皇上。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皇上真是个仁义贤德的好皇上。”众人点着头,随声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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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9 14:21 | 只看该作者
一篇不错的历史小说,再现了宫廷内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小说的布局结构颇见功夫。
3#
发表于 2007-5-19 17:19 | 只看该作者
语言比较成熟,布局合理,人物形象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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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9 21:4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两位老师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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