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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老坝赵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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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4 17: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赵凤仙名字漂亮婀娜,人相一般。扁扁平平脸,菜黄兮兮皮,干焦焦的嘴唇上白糊糊一片好似粘着的粥糊。然,赵凤仙骚,且颇有几分骚名气,方圆十几里都晓老坝有个骚凤仙。仔细瞅瞅,发现她主要骚在一双眼睛上。赵凤仙的眼睛,双层眼皮,开开合合的极柔媚,双眼皮包着一颗黑眼珠又极灵活,能造出万千气象。她和人说话时,喜欢把眼皮缓缓地垂合下来,待慢吞吞又掀开时,眼珠朝你一睃,汉子们的心都会格登一下子。赵凤仙的发辫也很奇特,从后脑接着头顶的地方就开始扭在一起,有板有眼地绞下来,到后颈脖根齐刷刷地一斩,一起步,两根辫子齐齐地摆,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很有风韵。赵凤仙脸上有摊雀斑,疯疯地霸住一方地盘,很不耐看,颇碍观瞻。然,汉子们说:好得这摊雀斑,否则骨头都得让她抽去嚼了吃。娘们说:没有这摊雀斑,凤仙早骚出县、骚出省了。

  其实只是说说而已,骚出县、骚出省要有好多能耐,赵凤仙哪有?女人总爱编排女人的不是,把人编排成夜叉,婊子,自己便贤慧圣洁起来。

  赵凤仙不在乎这些编排,听到了也只是眼睛一横说:“嚼舌根的!”不放心上去。有人必定要给赵凤仙点好看,便去找她当家的男人,一五一十地相告。那瞎眼老头便会虎着脸坐在堂间里,等赵凤仙扑达扑达地走进门,扑达扑达地走近他的身,猛地撩起拐杖横里一扫,准准地打在赵凤仙的腿弯里,那关节处一折,赵凤仙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忙地拖住老头的拐杖说:“怎么啦,好好的又怎么啦?”老头声如洪钟:“说!前半晌哪去啦?”赵凤仙于是好像终于弄懂了怎么回事似的“唉——”一声:“你忘啦,我对你说过,去塌鼻子家借筛子,去年腊月里专程买的新米,给你煮粥吃,碎米多,想筛一筛,放得住些。”“借筛子借到刁二狗房里去啦?”“我几时去刁二狗家里的?”赵凤仙认认真真地说:“塌鼻子住东街头,刁二狗在西北角,哪里走得到啊?你准被人糊弄了。”老头还雄心勃勃地骂:“打断你的狗腿……”赵凤仙利利索索地站起来,拿把水烟壶朝老头子手里一塞,拈一根草纸卷成的烟媒子,点着,噗噗地吹红了一头,凑上烟壶说:“哪能呢,你被人糊弄了。”老头咕噜噜咕噜噜地抽一阵水烟,青烟袅袅地升起,飘散,末了老头喉节一蠕一动,从那块深深的地方曲里拐弯吊上一口粘稠稠的痰,噗,吐在地上,说“婊了养的”。赵凤仙说:“春寒呢,被窝里焐焐吧。”软软地搀起老头,老头拄着拐杖,笃、笃、笃,走进房里。赵凤仙替他解了裤带,卸去黑麻袋一样的中式棉裤,掀起被窝的一角,让老头坐在床上,再替他脱去棉鞋,把两只脚搬到床上,盖上被头。扑达扑达到灶间,冲好一只烫婆子,再扑达扑达转回房间,把烫婆子塞进老头的被窝,正好焐上老头的脚,然后掖掖被窝,四周一圈掖过来,问老头:“暖和吗?”老头吭哧吭哧喘气,不语。赵凤仙做好这一干事情,舒一口气,扑达扑达出房门,听到老头还声音亢进地骂了声:“婊子养的!”于是赵凤仙走进门对过的杂货店,臂膀撑在柜台上,和柜台里的张财庚拉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南一句,北一句,拉出许多快活来,正欢欣着,听见自家敞开的门里传来瞎老头洪钟一样的声音:“人呢——”赵凤仙“吱溜”一下溜回了家,在堂间里也扬起喉咙说:“在这里——咋呢?吓人一跳。”颇理直气壮,却不挪动步子,一阵,房里的老头又喊:“夜壶——”赵凤仙于是扑达扑达到天井里廊檐下取了那只绿莹莹光溜溜的东西,那东西开着个喇叭口,专盛瞎老头排出的蜡黄蜡黄的液体。赵凤仙拿块布把夜壶抹了一周,然后塞进老头的被窝,一本正经地教训说:“哇啦哇啦喊什么,这大年纪,都老夫老妻了,让人笑话。”老头在被窝里滋滋地尿完了,说:“婊子养的,白脚猫儿。”赵凤仙说:“我不是在堂屋里么?!”声音硬硬的,早没了适才跪在地上时的服贴。再把眼一横,这一横好厉害,似剜肉的刀——只可惜老头没眼睛看。

  赵凤仙的当家男人比赵凤仙长二十四岁,年轻时伟岸魁梧,是老坝镇上一个翘在大拇指尖上的人物头,在上海一爿玻璃厂做工,有一手吹玻璃瓶的绝活儿,钱赚得很多,又有三间响响亮亮的瓦房,颇富庶。于是赵凤仙的大姐嫁给了他,他便月月带钱给大姐,这些钱养活大姐,也养活了二姐和她。人家女人暑天里日头晒,寒天里北风钻地养家活口,唯她们福气好。不过,大姐怕大姐夫,似小鸡怕老鹰。大姐夫回家时,隔几排房子便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咚咚咚的,一步震个坑,进得门来,行囊一放,便呼啦呼啦洗脸,洗颈脖,洗膀子,洗脚,洗完了精精神神的叫大姐温酒,热酒下肚,那张肉脸放出一片红光,像红烧蹄膀,像红烧黄鱼,像红烧肥鹅……鼻角眉梢都是荤,红红的眼睛看定了大姐不放松。于是大姐手脚不灵活起来,打了杯子碰了碗的,脚下又和凳子磕磕绊绊,神儿慌着呢。大姐夫吃饱肚子,打上几个响呃,便拥着大姐进房去了,大姐夫比大姐实足高出一个头,拥着大姐时真像老鹰逮小鸡。那一夜大姐房里总要传出不少响声来。第二天大姐的脸色便苍白成一张纸,嘴唇也惨白。赵凤仙的大姐在老坝镇上算得是个清秀女子,只是瘦弱些。“其实这等瘦弱的女人怎么能嫁给那么壮实的男人呢?”赵凤仙长成姑娘后,想到她的大姐时曾在心里犯嘀咕,“吃得消折腾么?怪不得结婚两年就死了。”大姐死了,二姐便续上。大姐夫成了二姐夫。

  二姐生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姐寿不长,然,极耐磨。赵凤仙的二姐夫不喜欢二姐,二姐挨的棍棒不少。二姐夫火气上来时,便操起家伙,或擀面棒,或鞋底,或扫帚柄,没头没脑地揍二姐。二姐除了耐不住痛发出一二声低沉的嚎叫外,并不言语,牙关紧咬着,任男人揍,任男人踢。她越不言语,男人越揍,待那个伟岸魁梧的男人揍累了,摞一把汗,气狠狠地甩手回他的上海玻璃厂去吹玻璃时,二姐便从地上爬起来,在缸里舀一勺水,用毛巾蘸着,洗洗脸,洗洗手,清清的水变红了,她又解开衣襟,用凉毛巾捂一捂火辣辣作痛的地方,不掉泪,仍不言语。二姐是个怪人,不是哑巴,胜似哑巴。埋着头,垂着眼,自顾自带着两个小孩和赵凤仙生活,此外便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世界,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仿佛没有心,偶尔抬起脸,抬起眼,赵凤仙总会唬一跳,那张脸满是灰扑扑的死气,眼睛似干涸的小沟,枯得人焦心。赵凤仙听说二姐未嫁时,小镇上来过几个打短工的年轻后生,不知他们到哪家去做工,反正天天打她们家门口经过。内中有个十分憨厚、十分壮实的小伙子,眉毛很浓,脸膛红红的,总要掉转头朝她家望。终于有一天,他搓着手,向倚在门口的二姐要碗水喝,颇害羞的样子。二姐把长辫朝背后一甩,到灶间倒了半碗凉水,掺了半碗热水,温温地端出来,小伙子咕嘟咕嘟地喝了。那以后,他们的眼里便有了些道不尽的内容,虽则仍只是每天打门口经过时,小伙子扭头朝屋里一望,这一望却十分丰富。后来有了个机会,小镇上专门替人挑水的炳侯扭了脚踝骨,大姐二姐便抬着个水桶下河边,那正是小伙子每天要经过的时辰,于是忙忙地抢过水桶,闷声不响挑满两口大缸。大姐留他坐一会,长长短短地盘问一些话,方知小伙子是住在虾儿村的,离老坝不过十几里路。后来小伙子再经过她家门口时便常常和二姐搭话。二姐盘弄着两条辫子,脸蛋绯红,眼里水汪汪的,真是个漂亮妞儿。

  可是没多久大姐死了,二姐命里注定地成了这家的女主人。赵凤仙看到的二姐便不再漂亮了。

  二姐夫揍起二姐来总是气咻咻地骂:讨打的坯,丧门星的脸!给你吃饱了,你摆什么面孔,你犟!你犟!打断你的骨头看你还犟!

  棍棒舞起落下,呼呼生风,把一对儿女和赵凤仙吓得服服帖帖。

  二姐后来得了病,胸口下面痛起来要死要活,她只是咬紧牙关不吭声。二姐夫回家时,赵凤仙说:“二姐病重呢。”二姐夫眼睛一瞪吼道:“她不说要你说!”二姐死的时候四十岁。痛死的。

  二姐死的时候二姐夫回家来。一口薄皮棺材装着二姐,坟场里多了一座新坟,人世间便了结了一桩事。

  二姐夫带着赵凤仙去了上海,逛逛大世界,白相白相南京路。二姐夫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条新裤子,一斤半大红的绒线,一斤半翠绿的绒线,晚上在旅馆里开了间房间,二姐夫就成了赵凤仙的男人了。赵凤仙想:嫁什么样的男人都是男人,不然,又怎么办呢?她曾想到另一个男人,眼眶里便有了些泪,也有了些回天无力的悲哀。

  赵凤仙在上海住了一个月,很听男人的话。晚上男人下班到旅馆里来,赵凤仙便扭着腰身给他打洗脸水,给他洗衣服,两条辫子齐刷刷地摆,眼皮开开合合地造出万千气象,胸前那一对耸起的东西抖抖颤颤地朝男人身上蹭,弄得那个半百的男人很有些丢魂丢魄的。比起前两个女人来,赵凤仙妖媚得多,丰腴得多,也听话得多。赵凤仙的命便比她的两个姐姐好得多。

  赵凤仙终究要回老坝镇去了,天天在旅馆里开房间是开不起的。男人很有些放心不下,便说:“回去规矩些——不要和人家七搭八搭。”赵凤仙说:“哪会呢。不信你回来查。”又飘过去一个妖媚的眼神说:“你想法子租间小房子吧,我以后出来——”便把屁股扭了几扭。男人心动了,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给赵凤仙:“我这个月的工资,交给你。”赵凤仙做了这个家的当家女人。她男人曾是她的大姐夫、二姐夫,比她大二十四岁。她四岁时,跟了大姐到这个家的。

  回到老坝镇,赵凤仙羞答答地告诉人:“我跟……我二姐夫……了。”便把大把的钞票拿出来,请泥水匠、请漆匠,把房间刷了一遍石灰,把只雕花老式床刷了一遍红漆。白是白,红是红,光明鲜亮得很。赵凤仙搬到东头屋里去了,她把男人在上海替她买的东西都塞在东屋的箱子里。西头屋住着她二姐的女儿,那丫头十七岁了。堂间里有张竹榻搁的床,垂头耷脑地吊着顶脏兮兮的帐子,十九岁的姨侄睡在里边。赵凤仙搬到东屋去以后,和姨侄姨侄女有点别扭起来,只觉得互相瞅着都不自在。男人从上海回来时,她便摸着肚子说:“里边……有啦。”老玻璃工颇得意,贼皮笑脸地说:“我不老,一打就中。”赵凤仙横了男人一眼,极幽怨、极委屈地掉转头去,头顶上绞下来的两根辫子便齐齐地一摆,男人说:“咋啦?”赵凤仙噘起嘴:“以后生伢儿时,你这么大的儿子女儿……不方便,再说……我想吃点酸的辣的,他们不要吃……”男人勾着颗肥硕松软的大脑袋,思忖了一下,说:“儿子我带去上海,让他学点本事……”赵凤仙说:“西街王妈妈给你女儿提亲事了,允不允人家。”男人说:“允!早晚也是嫁!”赵凤仙的姨侄女就爽爽当当地让人娶走了,正巧那个丫头也很想孤注一掷地尝尝做新娘的味道。

  男人带走了他的儿子后,三间瓦房就留下赵凤仙一人了。挺自在,又有钱花。常常上茶馆店去坐坐,捧根亮铮铮的水烟壶抽上一阵。汉子们喜欢和她搭讪,长长短短地说,左左右右地笑,很快活,很逍遥。有时那开开合合的眼皮里包着的那颗黑眼珠子,会勾起几个多情汉子的魂,勾得到家,便和赵凤仙弄几碟小菜,灌一壶酒,有滋有味地咂,咂到火候,说不定能尝到赵凤仙的真滋味。

  男人在上海,天高皇帝远。老坝是赵凤仙的地盘。

  这种日子有甚过不得,赵凤仙想不通二姐犟头倔脑为哪桩。

  过了十三个月,赵凤仙生下个儿子。其间赵凤仙请人写过一封信给男人,说你一打就中的那个东西流产了。过了二三个月,她又风风火火地赶到上海,给男人做出百般妖媚,同了几天房,才回老坝,此后肚子便看着凸起来了。赵凤仙生儿子时,男人皱皱眉头说:还没足月。赵凤仙眼睛泛潮,声音苦叽叽地说:我一个人在家,忙累了,早产……。男人看看细细小小的孩子,信了。说:“像只猫儿。”赵凤仙于是勾起头,看看襁褓里的东西说:“猫儿,你父看你来了。”做父亲的居然心里很甜。

  猫儿长到一岁,鼻子眼睛都显出点内容来了,还那么瘦瘦小小。都惊异地说:活脱像北街的刁二狗,尤其是那两只招风耳朵,是刁二狗家祖传的。赵凤仙的男人也觉察了,操起了打第二个老婆用的家伙,喘吁吁地揍赵凤仙,赵凤仙起初赌咒发誓地不承认,后来挨打不过,承认了,又发誓,再和刁二狗来往就不是人养的。老头子摔破了一叠碗,碎瓷片溅得老高,一甩手出去了。赵凤仙以为他找刁二狗打架去的,很害怕。可是终究没有传闻说他们打架。刁二狗仍是刁二狗。刁二狗年纪轻,瘦骨伶仃的很有劲道,且无赖出了名的。原来老头子就这么点厉害,赵凤仙想。

  老头子不把大把的钱交给赵凤仙了,只是一张一张地抠出来,并且常常如天兵天将降临一样,突然出现在家里,说不准住几天又突然走了。赵凤仙胆战心惊的,不大敢把汉子招到家里来,也不大敢出门去,稍为规矩些了。

  老头的亲生儿子和女儿那时便得以和他们的父接近起来。

  没多久,老头子突然患眼疾,越来越重,便开刀。第一刀不行,第二刀,终究不行,一只眼便慢慢地瞎了。老头子火气很旺,大骂医生是吃屎的。整天焦躁得不行,另一只眼也便瞎了。接着又扎扎实实生了一场大病,待到两条腿重新接触地气时,走路不再咚咚咚一步一个坑了,头发脱了,气短了。就这样一折腾,他的上海生涯便结束。赵凤仙扶着他摸摸索索地回家来。一路上想,老头兜里有不少钱,退休工资也有百把元一个月呢,只是几多不自由噢。

  三间瓦房的主人发号施令仍很威严。赵凤仙也很听话,男人说什么她不回嘴,把男人服侍得好好的。在家里坐不住时,便说去谁家问个什么事,去谁家借个什么东西,牵了猫儿出去逛一阵。逛的时间长了,一进门,她便在堂屋里叫开了:“你可懂街头上李跛子娶了林秀兰,林秀兰是林寡妇的女儿呀,你咋不认识?小时候一直叫你爷爷的。林秀兰居民户口呢,还不是看中李跛子的父在南京做工,钞票多,家里四间瓦房就这个儿子啊,林寡妇算计多好……”男人的脸色便一点一点好看起来,嘟哝一声“婊——子养的。”赵凤仙于是拎只篮子上河边洗菜,回来再挽只淘米箩去河边淘米,老长一段时辰才回来,回来又嚷:晦气!河边上这么多人,等了这半天才淘着米。或者说:碰到前头染布店里的嫂嫂,硬拖住我要说话……男人板着脸孔又咕噜一声:“婊——子养的。”赵凤仙于是点火烧饭,滋里喳啦炒菜,把饭端到男人手里,把好菜夹在男人碗里,自己和猫儿在旁边吃,男人把菜碗一推说:“你也吃。”赵凤仙说:“你管你自己吃么,把身体养养好,我没事。”其时,赵凤仙嘴里正嚼着肥嫩嫩的鸡腿,鸡骨头横亘在碗口,亮晃晃的鸡汤顺着下巴滴下来,颤悠悠的。

  下午三四点钟赵凤仙向男人要点钱,去饭店里买些猪头肉、兰花豆、五香豆腐干什么的,再打点酒,侍候男人慢慢地咂过黄昏。赵凤仙柔声细语地在一旁唠叨:“你多吃点,我还靠着你呢,你身体好就是我的福份。”男人不吭声,只顾咂酒,心里极舒坦,那个冤结便慢慢地散了。想想,总比第二个女人好,那女人从来不说一句软话,打死了也不讨饶,贱骨头投胎。

  赵凤仙想:好得男人是瞎了眼睛,不是断了手,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男人对她抠得不再那么紧,赵凤仙手头有些钱了,虽不是大把的,终究能快活几天。她便又去茶馆店坐坐,回来就大惊小怪地告诉男人:“李跛子讨女人是讨回来个祸害呀,结婚两个来月,还没近过女人的身。”男人说:“咋啦?”“哎呀呀,那林寡妇的女儿每晚睡觉都穿长裤,腰里扎几根裤带,李跛子一动手脚,她就喊起来,说白天做生活死累的,晚上来不动呀。”男人哼了一声:“讨女人不睡是看的?”赵凤仙说:“就是这句话。不过林秀兰看见公爹回家倒眉花眼笑,公爹给她买不少南京的好看衣服呢。”男人说:“婊——子养的。”于是赵凤仙扑达扑达走前走后地忙做饭,男人并不追究她上西街去了,还是上东街去的。

  赵凤仙又快活起来,钱用完了,便向男人要,男人若脸色不好看,她忙说:添了什么,又买了什么,都是上等货呀。反正男人看不见,知道什么是上等货?

  摸纸牌是挺来劲的,二分钱一张或五分钱一张,坐一个下午能赢好几块呢。若和相好的汉子们来,眉来眼去,总不见输,也不见赢,偶尔赢了钱便再来,输了些也不妨事。汉子说:亲个嘴吧。赵凤仙眼睛斜过去,骂一声:枪毙鬼。那边瞅准了便凑上来“咂吧”一下,手还要伸到下面去摸一把,于是便抵过去了。

  日子这么一天天打发过去。

  赵凤仙的赌瘾日见得重了。并不是所有的汉子都愿意用“咂吧”一下来抵赌钱的,何况赵凤仙脸上有摊疯疯的雀斑,不耐看。婆娘们更恨不得把她输个精光。于是赵凤仙欠了不少钱。

  有几个婆娘上门来要赌钱了。她把人拉在门外,嘀嘀咕咕地说。男人在屋里听见大着嗓门喊:“甚鬼话,贼头贼脑的。”赵风仙说:女人家的事,你别多问。人若催紧了,她就从箱子里掏出点东西卖了,抵钱,只不要让老头知道就行。红绒线卖了。几件新衣服也卖了。赵凤仙手头收紧着过。

  有时没盐了,没酱油了,就到对过张财庚店里要一点,说“以后一起算”。张财庚说:“好的,拿去吧。”张财庚家以前是开中药铺子的,手里拿惯了那杆称两称钱的秤,细细的秤杆小小的砣,于是什么都拿这杆小秤称,连蒲扇打起的风也称得准准的。别人家拿起蒲扇啪哒啪哒地起起落落,凉风呼出老远,掀起地上灰尘,吹动身后布帘蚊帐,说不定有几个人还沾着光。张财庚把蒲扇执在胸前,只动靠身边的一面,小小地摇谨慎地摇,绝不摇出胸口这块地盘,扇着了胸,不扇头,扇着了头,不扇胸,谁也沾不着他的光。点风不漏,好功夫!赵凤仙拿了他的盐他的酱油,晚上便溜到杂货店里去,货橱后面有张财庚的铺,铺上就有些事情。

  每月盘货,张财庚的账一直轧得很平。

  那一年,张财庚告诉赵凤仙,镇上农具厂来了个上海知青,看着是公社秦书记陪着去厂里,总归有点来头,农具厂正为她租房子,你们家房子空,何不腾出半间,每月好几块收入呢。赵凤仙连忙扭着腰身,脑后两根辫子齐刷刷一摆一摆地去找农具厂厂长。其时,赵凤仙的肚子脂肪很厚,臀部也松松垮垮的,扭起腰身来早不如年轻时好看了,那两根辫子也干枯了,焦黄了,摆起来韵味不足。然,赵凤仙仍有本事让农具厂厂长一口允承这件事,那麻脸厂长还说:“谢谢你呀,帮我解决了个困难。”赵凤仙忙忙地回家来顺东西。那时候,老头一个人住东屋,赵凤仙和猫儿住西屋。赵凤仙便把西屋腾出半间。对她的老男人说:公社秦书记的面子大,开口问咱借,能不借吗?攀上个当官的,总不吃亏。老头说:“咱有钱用有饭吃,巴结人家书记干啥?”赵凤仙有点哽咽,说:“你不想想我……”老头不作声了。赵凤仙比他小二十四岁呢。赵凤仙又说:多个人拉拉话也热闹些。就又去找麻脸厂长,说借些砖头,砌堵墙,四壁一粉,像新房间一样,别让上海娃娃委屈了。麻脸厂长尚在沉吟,赵凤仙已经吩咐小工搬砖头了。

  上海女知青一进门看见赵凤仙叫了声大妈,看见瞎眼老头叫了声爷爷。后来知道自己叫错了,很难为情。赵凤仙说:“我命苦哇,娘是安徽那里逃荒来的,为讨口饭吃,跟了我父,我没满两岁,娘扔下我,跟了安徽老乡走了,我父后来也死了。我跟着两个异母姐姐过。大姐嫁了那个瞎眼老头,我们都靠他养活,后来大姐死了,二姐填上,二姐死了,我填上。论年纪,他可做我的父呢。”那年月,忆苦思甜很能激发纯朴的感情,上海知青便对瞎老头恨之入骨。

  上海知青在赵凤仙家里住到第四天,赵凤仙苦着脸对她说:“老头子半个多月不给我钱了,上星期猫儿生病的药费还没付,你……有钱吗?老头子的退休工资这两天要寄到了,拿到手就还你。”上海知青说:有,你要多少。赵凤仙伸出两根指头,上海知青掏空了口袋,把两张大团结递给赵凤仙,自己留了些零碎票子。

  上海知青每天去公社食堂吃饭,眼见得饭菜票一天天少了,零碎票子用完了,赵凤仙还不提还钱。上海知青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要,人地生疏的,又没地方借,到了只剩下一角钱菜票的时候,她结结巴巴向赵凤仙开口了。赵凤仙说:现在没有,过几天想法子还你。上海知青连忙跑到邮局,眼泪汪汪地要求拍份电报回家要钱,电报费欠一欠,邮局的人说:“哎呀,你怎么把钱借给赵凤仙,她没得还你了。”上海知青吃了三天酱瓜,好容易盼来了父母寄来的钱。便对赵凤仙耿耿于怀。

  赵凤仙后来又把瞎老头住的那间也隔出半间租给公社塑料厂一个单身女师傅。瞎老头听到赵凤仙扑达扑达忙进忙出地指挥泥水匠做活,嘴里只是说:婊——子养的。赵凤仙说:“人家没房子住也苦,你一个人住一间空落落的也浪费,挤一挤方便了人家,罗嗦个啥呢。”每日里仍然把菜夹到老头碗里,仍然有酒有猪头肉咂过黄昏,瞎老头便闭了口。

  有人要赌钱要到老头子那里了。赵凤仙对男人说:“哎呀呀,我怎么会欠人钱呢?你差点上了人家的当,被人糊弄了哩。”再有人来要钱时,瞎老头搬张长凳朝门口一坐,来人刚开口,他就用拐杖朝门口一指:“滚!”上海知青听到了,闷在房里发红卫兵脾气:他妈的!池浅王八多。男人是凶神,女人是妖精,没个好东西。

  不过赵凤仙欠上海知青的钱到底还是还了。那个二十来岁的毛丫头拿到这二十元钱时,竟很激动,以前的不快活全勾销了。赵凤仙说:“真不好意思,本来早要还你的,一直没钱。”上海知青连忙说:勿要紧,勿要紧。赵凤仙说:“听说老坝要开河了,把坝头上这些房子全部拆迁,南北河接通、拉直。”上海知青说:“乖乖,阿拉住的房子拆口伐?”赵凤仙说:“拆不到,差一点儿。正巧在规划线外面。其实我这房子旧了,拆了合算。你跟秦书记说说,叫他把规划线挪过来一点点好吗?”上海知青说:“一句话,秦书记是阿拉表舅妈的表阿哥。”赵凤仙很高兴,心里盘算着那一笔拆迁费,起码可以扣下一半。

  但是规划线终究没有移动,秦书记怎么会开一条歪歪斜斜的河呢?

  赵凤仙看着屋梁上几根粗木头发呆。那时木头正值钱,放在上面多可惜。她于是捧着把水烟管,递给瞎男人,替他点上烟,让男人吸足后,慢声细语地说:房子老了,这几年走样走得厉害,西山墙塌下去不少,我想修一修。老头说:“折腾个啥,糊糊算了。”赵凤仙说:“趁我年纪不大,还有点精神。等我年纪大了,谁来替我弄。你不为我想想……”说着声音又有点走调。老头不吭声了

  老坝镇上房子拆拆砌砌,搞得尘土蔽天时,赵风仙也稀里哗啦动工了。

  忙了十来天,她才到乡下亲戚家把男人接回来,一面软软地搀住他,一面不住地说:“好得这次弄了房子,西山墙的五柱梁底脚都蛀空了,轻轻一碰就哗啦啦倒了,再不弄它,说不定哪天倒下来,像压黄鼠狼呢……”老头回到家里,摸摸墙头,摸摸窗,吼道:“全换水泥的啦,木头呢,木头!”赵凤仙说:“水泥柱子有什么不好,我叫人定做的,结结实实,那几根烂木头不能用了,你瞎了这几年看不见,我不糊弄你,真的烂得不成样子了。卖得的钱还不够付泥水匠木匠的工资。你看,我把天井的墙砌好了,现在多有关拦。”瞎老头还是吼:“我看不见!你个败家精……”赵凤仙委屈地说:“我忙得嘴边全是火泡,我命好苦,跟了你这老头子……”就呜呜咽咽地哭,哭得很伤心。有三四十年的苦水。

  瞎老头便拄了根拐杖,笃笃笃摸了张长凳坐了。坐了一会叫道:“扶我到房里去!”赵凤仙应了,侍候男人躺上床。天有些热,她拿了把扇子,轻轻地替男人扇。男人心里又想:毕竟比第二个女人听话多了,随她去吧。

  新房子砌好后,瞎老头住东头前半间,赵凤仙和猫儿住后半间,西头房间租给了修车铺里钱师傅的儿子和媳妇。

  赵凤仙这一折腾,得了好几百,又去茶馆里坐,又去饭店里吃,纸牌摸摸,水烟抽抽,很逍遥。

  日子终于过到了那一天。

  那天,钱师傅的儿子突然请了泥瓦匠,重把堂间拦成两半,他占前半间,并且自立门头自开户。瞎老头说:“我的房子呀,我没应允呢,你,你怎么动手?”一对小夫妻一条声地说:“老伯,你的房子我们早买下了,有契约的,钱早给了风仙姨姨了。”赵凤仙的男人楞怔了好半天,没过几个时辰,便腿一蹬,去了。

  赵凤仙就料理男人的后事。她的姨侄女看见死人身上只穿件蓝布旧棉袄,就说,她在父六十岁时替他做了套寿衣的,便去翻箱子,箱子全是空的。

  赵凤仙把男人的骨灰埋到坟场她二姐的旁边,于是人间又了结了一件事。

  后来听说,赵凤仙把剩下的家具全卖了,把猫儿送到刁二狗那里,叫他认了亲爹。自己又嫁了个老鳏夫。

  那老鳏夫是有些钱的。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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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6 14:50 | 只看该作者
没排好啊朋友,请在段与段之间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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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8 12:58 | 只看该作者
参照别人的排版样式排一下版,用全角格式。文后加上版权声明。
4#
发表于 2007-5-28 13:33 | 只看该作者
欢迎阿蓓!小说写得有板有眼,写人、状物、叙事,皆显示出不凡的功力,颇有造诣,刮目相看。只因初来,排版不合规格,请看一下排版要求。
5#
发表于 2007-5-28 15:16 | 只看该作者
蓓姐,这篇人物写得很精彩的!
6#
 楼主| 发表于 2007-5-28 17:1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版主提醒

谢谢版主提醒,这次排版合格了吧。我老是重复犯一个错误,真不好意思。
谢谢梅之雪光临!
7#
发表于 2007-5-28 17:1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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