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失败的写作

杨献平

失败的写作

■杨献平

　　　同在一处的两个人，很多年后，位置变易：一个人去了一个地方，另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地方，朝着相反的方向。我始终觉得，他们离开的姿势乃至到达之后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是极其雷同的——雷同构成了我们的每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和生存姿势。所谓的写作似乎就是从雷同中找到不同，从细微甚至乌有的缝隙当中，发现阳光照耀的那些蛛丝马迹，乃至漂浮不定、循环往复的发生与消失、上升和坠落。

　　　罗丹说：“在艺术家眼里，自然中的一切的都是美的”。（《艺术与美》）我理解的这个“美”是带有普遍意义的，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也看到——不同的体验和认知构成了个体的独立性……艺术随之而生。美因人而异，以人不同时间与心境中的主观情绪，幻化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姿态。

　　　写作大抵是为了证实个人的存在及其某种价值，更是更快地促使写作者自身走向腐朽抑或不朽，但腐朽是必然的，大多数的，不朽只是一种梦想。文字、颜色和影像所能抵达的，仅仅是我们眼前的，表象的和静止的那些。更深刻更遥远更自由和更为丰富的那些规律、流程、美、精神和梦想，似乎永远都是可望不可及，接近但却又无法接近的。

　　　从这一层面说，所有的艺术行为都是失败的，谁也无法看透隐藏在事物之中的变化，甚至我们已然熟知的，也还都是陌生的，永远保持着一种运动的新鲜状态。在写作中，我们一贯确信，用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言，判断事物此刻我在乃至印象中的形体、思维和存在方式，而恰恰忽略了它们运动中那一部分。萨特说事物是由人而显现出来的，但是，无人之处，事物照样以自己的方式，如此这般地显示出来。

　　　因此，我时常觉得，艺术一方面是发现和创造，另一方面是徒劳的复述和更改。就如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他们即使一生不遇，也还是熟悉的，但这种熟悉仅仅是表面上的——在写作当中，这种“熟悉”也只是绘画当中的“形体和色彩、远和近、动与静、明与亮、局部与整体”，而不是它们的全部。

　　　达•芬奇在其著作《论绘画》中说：“一切真科学都是通过我们感官经验的结果。”在写作中，物象仅仅是被主观过滤了私人经验残渣，是一个人对物象及其内在规律的偏颇认知和武断判断，形成的一种个人主义的自然观念和人文精神混合物。这种混合夹杂了真理和无知、偏颇和一贯的规律、本质乃至人类内心的普遍意义。

　　　而写作是虚妄的，这种沮丧的情绪时常表现在写作者内心，是他们自己对自己所从事的梦想般的“宏伟事业”产生了力不从心的忧虑、敬畏、怀疑和不安情绪。一个人在浩瀚人世和庞大自然中，是单薄的，微不足道的，再大的勇气也只能是一种心理因素，不构成成就梦想乃至伟大写作的基本要素。

　　　这是令人沮丧的，写作的意义经常是自我拷问的问题之一。显然，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是拥有一种热情和自信心，相对于知识、素养、勇气等等，这些似乎更为重要，以致对其写作行为构成了基础性的建设及推动力量。罗丹说：“要点是感动，是爱，是希望、战栗、生活。”我觉得，所谓的“感动、爱、希望和战栗和生活”等等，都是针对作者个人而言的，敏锐必然脆弱，脆弱必然感动，爱是博大的，无所不在又无所不及的，战栗是惊恐、愤怒、幸福和激越，而生活是此刻就在，持续进行，并浸染其中的当下的现实生存。

　　　我想，这是构成写作者原动力和创作灵感的基本素质及其来源，感动给人以鼓舞的力量，爱则是贯穿万物的一种情感行为和本能素质；而战栗的恐惧和愤怒则促使写作者获取更多的创作理由；处身的现实生活，给予了艺术创造源源不断的素材和灵感。

　　　除此之外，罗丹还说：“真正的艺术是忽视艺术的。”这句话让人猛然惊醒，正如丹纳所言：“任何一门艺术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然是某个时代生存境遇、思想素质乃至现实生活的一种集中反映。由此，我觉得：所有的艺术行为都应当是一种试图突破精神困境和现实境况的自由的反叛，乃至拒绝随波逐流、被平庸和凡俗淹没的抵抗与超越的行为。

　　　由此，我想：所谓的艺术创造就是找出当世人群的集体病灶及其诱因，生活方式和精神境界，乃至共有的焦虑、悲悯、幸福和痛苦根由，用一种类似抚慰的光亮，照亮被我们忽略甚至遗弃的那些世俗、自然和灵魂意义上的暗角和溃疡、神圣和败坏。另外，通常意义上的美，总是醉人的，带有强大的迷惑性和诱惑力，但美是最为虚弱的，美的另一面是恶和丑陋，前者的短暂和易碎使人心生爱怜，而后者的普遍存在构成了我们普遍的沮丧和悲哀。

　　　我时常觉得，写作是虚妄的，包括个人繁复纷纭的现实生活以及越来越单薄的梦想，每一个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个迎面扑来的就是沮丧，觉得许多事情都无意义，写作更是，已被前人把捏了数千年的汉字，到现在之后，仍旧是本初的样子，一代代的写作者沉迷文字，用棱角分明的汉字堆砌梦想，描摹自然和刻绘生活，而登峰造极，真正触动时代、成为流传的寥寥无几。

　　　但丁在《论俗语》中说：“安全、爱情和美德看来是应当用最好的方式加以处理的重大主题……爱情的热烈、武士的英勇和意志的方向……有名的作家都是以这些事情为主题。”也唯有这些，才具备打动人心的持久力量。而所有的艺术行为大抵是天才们的疆场——很多年前，写诗的时候，我经常询问自己说：你是天才吗？或者你有天才的素质吗？但回答是漫长的，也是不可能有准确结果的。

　　　进而，我一直觉得自己乃至与我同时代的所有写作者的写作是失败的，时间和世纪的考证对艺术而言是绝对的真理，唯一不同的是，当写作成为一种工具，用以包养血肉之身，扩张个人的俗世荣耀……这种失败的绝望感尤其强烈和持久。艾略特说：“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写作及写作者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悲哀现实是：时代给予的仅仅他们之间一部分，更多的是沉寂、消失和忽略。唯有天才的艺术家乃至及其笨拙的写作者，才有可能误打误撞，使其个人写作成为某个时代的象征和标高。如此，具体到个人，每年当中，总有一段时间，我陷入慌乱、悲哀和怀疑之中，像是处身于汪洋之中，到处都是晕眩，觉得了茫然和沮丧，极其愿意沉沦下去，不做任何挣扎——即使挣扎，也是毫无意义的。

　　　危地马拉的奥古斯托•蒙特罗索在《黑羊和其它的寓言》中讲述了一面无法入睡的镜子：“这一面手镜，没人去照的时候，就觉得特别难受，仿佛自己不存在似的。很多镜子都嘲笑它，它们会在被放在抽屉里的黑暗里宽心地倒头大睡，绝对没有那种神经质的忧虑。”我想，对于艺术、写作乃至梦想，被“嘲笑”和时常的“神经质的忧虑”究竟哪个更为重要呢？或许，嘲笑是仅仅是一个必然的细节和表情，而忧虑则显得更为深刻和广阔。

二〇〇七年六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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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

论坛一天多打不开，迟了一点！

跃农

　　速成的东西往往速朽

黑龙江小龙女

我们为什么写？写作的终极，一直思索着。

潇湘珍珠

我老公的话：写什么写，你还不如陪我看看电视打打麻将，伤那个神干什么。

田瞳

献平高见呵，不愧为大家！

吕永红

写到底为了什么，养家，不行；挣钱，不多；成名，太难。

敬一兵

写出了自己的个性，虽然观点还可以商榷，问好献平！

言子

问好献平。

雨夜昙花

文中的无奈和悲哀使人深省。
问好！

吴安臣

这类解读写作发人深省。献平兄忧虑的是！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