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乡下女孩（之三）

田瞳

　　小丫家里有十几口人，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哥哥嫂子、弟弟妹妹，每天吃饭的时候，屋里院里全是人，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可是在平时，队里一敲钟，能劳动挣工分的人都出工去了，三哥也去了学校，家里就剩下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爷爷也闲不住，他管着家里的自留地，一天到晚在自留地里摸索着干这干那，不到吃饭不回来。这样，小丫天天多半是和奶奶在一起，小丫和奶奶最亲。

　　奶奶六十多岁了，一年四季起早贪黑，苦了一辈子，落了一身的病。可她还是不能闲着，她每天要做一家十几口人的饭。奶奶做饭的时候，小丫就坐在灶火门口帮奶奶烧火，陪着奶奶说话。奶奶最疼爱小丫。奶奶没有女子，孙女就成了奶奶的心肝宝贝。奶奶一边做饭，一边就和小丫说这说那，手不闲嘴也不闲。奶奶说，她的娘家离这儿很远，有几十里路，要走上半天才能走到。奶奶好多年没回过娘家了，她走不动那么远的路。奶奶的娘家也没什么人了，只剩下一个兄弟，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真想得慌啊！

　　通常是，奶奶的饭还没有做好，外边劳动的人就回来了。妈妈顾不上歇一口气，赶快进到厨房洗个手，替换奶奶做饭。嫂子却不进厨房，收工一回来，先是拿条毛巾打身上的土，然后是梳头洗脸，洗过了还要抹雪花膏。等到这些事都做完了，饭也好了，就等着吃吧。嫂子是新媳妇，娶到家里还不到半年，一家人都抬承着，她不进厨房帮个手，妈妈也不说啥。只是有时吃过饭后，嫂子会到厨房里洗一下碗。其实，小丫最不喜欢嫂子洗碗。嫂子一去洗碗，就要喊上小丫去给她打下手，让小丫把洗过的碗放进碗柜里。嫂子先把碗放到锅里洗一遍，而后一个一个从水里捞出来，摞在锅台上，再用抹布去擦。那些摞起来的碗里，每个碗底上都存有一点水，嫂子擦碗有个习惯动作，每拿起一个碗，先要顺手往下一甩，把碗里那一点水倒在地上，再拿抹布擦。嫂子拿碗甩水的动作从不改变，每次都甩在同一个地方，十几只碗擦下来，地上就洒了一片水。厨房地上本来就潮，一洒上水就要湿半天，后晌奶奶来厨房做饭的时候，地上还是湿的，一脚踩在上面，防不住就会摔一跤。小丫对嫂子很不满意，可又不敢说出来。小丫想，你把水倒进锅里不就行了吗，干么要往地上甩呢？嫂子却好像一点也意识不到，照样往地上洒水，真气人！

　　嫂子洗锅的时候，厨房门口常会响起爷爷的咳嗽声。

　　“锅洗好了没有？快把洗锅水倒进桶子里，我喂猪去。”爷爷每回都是这句话。嫂子一听就烦了，故意装作没听见，不理爷爷的茬。爷爷就再问一遍：“好了没有啊？”嫂子没好气，就顶碰一句：“你也得等人把锅洗掉啊，迟一会儿猪也饿不死。”爷爷也不生气，还带着笑说：“哈，你这个娃娃，猪也跟人一样，要吃个热汤热水，快些快些。”嫂子不再搭腔，依然不紧不慢地擦着碗，准确无误地往地上甩着水。

　　爷爷就站在厨房门口等着。爷爷的腰弯得很厉害，像一张弓，他这一辈子出的苦力太多，那腰是再也直不起来了。小丫记得最清楚，爷爷天天从地里回来时，弯曲的脊背上总要背着一筐青草，那是爷爷在地里拔来喂猪的。小丫觉得嫂子不该顶碰爷爷，后院里那两头猪，全靠着爷爷操心，要不是爷爷，那猪一准得挨饿。

　　小丫最喜欢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老了，不能受凉，夏天里也要睡热炕。每天下午，小丫都忘不了给奶奶烧炕的事。小丫不会烧炕，可她会抱柴草。烧炕用的是很碎的柴秣子，小丫把柴秣装进一个筐里，她抱不动筐子，就在筐子上栓一条绳子，在地上拉着筐子走。小丫一趟又一趟地拉着柴筐，从后院拉到前院， 把柴秣倒在奶奶的炕洞门口，等着妈妈回来了点火，一天要运三四趟。奶奶一看见小丫拉筐子，就要乐呵呵地夸奖几句：“我的小丫能顶个人用了，快些长大吧！”

　　奶奶身子很瘦，一闲下来就呻唤着身上疼痛，喊着小丫来给她捶捶腰腿。小丫印象最深的是，奶奶是个小脚，穿的鞋前边是尖的，不论冬夏，裤腿上都扎一条黑布带子。奶奶说，她的脚是小时候她的奶奶硬给裹小的，要不是新社会，小丫早该裹脚了。小丫说我才不裹呢！

　　天气渐渐凉了，奶奶没事时就坐在太阳地儿里晒暖暖。小丫就把弟弟放在奶奶怀里，她转到奶奶后边，抡着两只小拳头给奶奶捶肩膀。

　　一天，小丫和奶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院门口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人来到门口喊了声：“姐姐！”奶奶一抬头，“哎哟”一声，慌忙站起身说：“是我的兄弟呀！兄弟是你来了？”跟着又对小丫说：“快叫舅爷爷，小丫，这是舅爷爷来了！”

　　小丫睁大了眼睛。这个就是舅爷爷？平日里，小丫不知听奶奶念叨过多少遍了，原来奶奶的兄弟就是这个样儿呀！

　　奶奶的兄弟有五十多岁，一身农家衣服，背着一个褪了色的黄帆布挎包，脸上挂着汗珠，身上一层尘土，脚上的布鞋已被脚趾头顶破了两个口子。奶奶问兄弟是咋来的？兄弟说，两条腿走来的呗。小丫听了很是吃惊，奶奶说过有几十里路呢，这个舅爷爷竟是一步一步走着来的呀！

　　舅爷爷对奶奶说：“姐姐，早就说要来看看你，就是忙的出不来，路太远，心里可真是想的慌啊。嘿，你看我也没给你拿啥东西。”说着，从挎包里倒出来十几个山药蛋。

　　“还拿啥东西呀？你来了就好！我还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就盼着能见你一面……” 奶奶说着，眼泪就淌下来了。

　　舅爷爷跟奶奶说了一阵话，只吃了一顿饭，就又赶着回去了。小丫跟着奶奶送舅爷爷到院门外，舅爷爷说：“姐姐别送了，我赶紧走吧。”舅爷爷摆摆手，快步走了。小丫心想，奶奶的兄弟走了几十里路，只跟奶奶说了一会儿话就又走了，他还要再走几十里路，只怕天黑还走不到家呢。

　　奶奶一手扶着门框，在院门口站了好大一阵。舅爷爷出村走远了，连个影儿也看不见了，奶奶还在向远处望着。小丫拉拉奶奶的衣襟，说奶奶咱们回屋吧，奶奶却好像没有听见，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小丫又拉奶奶：“奶奶，回屋吧，明天舅爷爷还会来的。”奶奶嘴里咕哝一声什么，慢慢转回了身，小丫这才看见，奶奶两眼都是泪花花。

　　奶奶拐着小脚回到屋里，没脱鞋就睡到炕上了，叫着小丫说：“小丫，来给我捶捶腿。”小丫给奶奶捶着腿，心里想着，我到老了也像奶奶这个样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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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永红

娓娓叙来的文字中充满了人情味，生活味。情节不温不火，笔法老到，含而不漏。 拜读老帅哥的文章，远握！

如来

原汁原味的生活，点点滴滴皆为生活的结晶。没有大的情节起落，味道却十分香醇。见真功夫！

怡兰若雾___A

拜读！每一次读你的文章都有新意！文字很生活化，喻意醇厚。

杨先

甘之如饴

小只只

写得好，学习！

敬一兵

奶奶拐着小脚回到屋里，没脱鞋就睡到炕上了，叫着小丫说：“小丫，来给我捶捶腿。”小丫给奶奶捶着腿，心里想着，我到老了也像奶奶这个样儿吧？

这样的收尾妙，漂亮！

程相崧

田兄总以精致、耐人寻味见长。如饮陈年老酒，滴滴入口，香醇入脾。总有种喝不够的感觉。
精华！

凌云昕

精妙，学习。。

寂寞沙洲

娓娓道来的好文，你的笔下到底有多少“小丫”？学习！

田瞳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奶奶拐着小脚回到屋里，没脱鞋就睡到炕上了，叫着小丫说：“小丫，来给我捶捶腿。”小丫给奶奶捶着腿，心里想着，我到老了也像奶奶这个样儿吧？

这样的收尾妙，漂亮！

谢敬斑对小说版的关心！

田瞳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田兄总以精致、耐人寻味见长。如饮陈年老酒，滴滴入口，香醇入脾。总有种喝不够的感觉。
精华！

相崧厚爱了！

何永飞

能在普通生活中写出耐人寻味的东西，实在佩服田老师敏锐的眼光和高超的技艺。问好！

水如空

三篇都看过了。一句话：就是有感觉！
回个帖真难……尤其是小说读的时间长了。

南岸

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