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的篮球赛[原创]

顽主

　　帮我搞一张球票吧，老米的话几乎似乎有乞求的意味。我甚至已经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哀求，我无法拒绝他，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呆了八年。


　　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办公室是我们工作之余休息的地方。我和他的办公桌对面摆放，他看梁羽生的金庸的武侠小说，抽劣质烟，我看报纸的文艺副刊，喝茉莉花茶。他整个人都笼在呛人的烟雾缭绕里，咔，咔，他用力地吐了口痰。

　　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多。武侠小说和吐痰都让我不舒服。幸而他在办公室的时间很少，我们的工作不同，我的事情很少，悠闲正符合我的性格，他的事情很多，整天忙忙碌碌。

　　我刚调动到这个学校时，经常看到他忙着工作，连饭也顾不上吃。我去餐厅前，他在忙，我吃了饭，悠载悠载踱着方步回来，他还在忙。他的岗位应该有两个人，可学校只安排了一个人，他在一堆试剂瓶和安瓿中，手忙脚乱，我又感觉他很可怜，上前去帮帮他。他非常感激，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我只是嘴上答应着，心事早飞跑了。


　　可是今晚的比赛，我自己也没有票，我是工作人员，负责为这场篮球比赛摄象，我从心里诅咒这场比赛，八一队与人民大学队的表演赛可以放在许多城市，为什么偏偏要放在我们这个小城市。我不喜欢篮球，站在摄象机前看篮球更是件苦差使。



　　近二年来，老米不知怎么喜欢上了篮球，我在制作间剪辑电视新闻时，他悄悄地溜进来，忙里偷闲看NBA球赛，姚明、奥胖、麦迪、范秃，他眼睛盯着电视，还唠叨着球员的名字、身高、技术特点。NBA球赛他一场不漏，结果是，在他的讲解下，我成了半个篮球通，火箭、活塞、小牛、森林狼，我也有了几分了解。



　　八一队的比赛，他绝对不能错过，他兴奋地说，今天晚上刘玉栋要上场。
　　刘玉栋是谁？
　　八一队的战神啊，这个你都不知道？他似乎有点大惊小怪，语气好象我是个外星人。

　　我心想，篮球或许是老米的一个寄托，他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以前的武侠小说，现在的蓝球比赛，都是他的一种慰籍。


　　白来世上走一遭……，女人是啥滋味，他都不知道……，以前有人这样用讥讽的口吻说。老米不在的场合，经常有人提及他的残疾，他的身体是有缺陷的。

　　老米似乎是大家的笑料，是一个闲谈的话题。关于他的真实情况，是我调动这个学校三年以后才知道的。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学校的伊维客开走了，老米坐在上面向我们用力挥了挥手，看得出他很高兴，能有一次去邻市参观学习的机会。他平时很少外出，除了读大学，去上海开刀动手术，那次参观是他唯一快活的旅行。

　　学校的主任目送着汽车远去，叹了口气说，老米很可怜呢！
　　为什么，我们几个年轻教师异口同声地问
　　他——，他没老婆，没孩子。
　　他可以找一个呀，他是教师，工资也不少，几个年轻教师有些不理解。
　　他……，呵呵，主任忽然有些支吾，犹豫着说，他有身体缺陷，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帷幕就这样无意被拉开了一角，以后的日子里，我终于知道了老米真实的另一面——他来到这世上就是受罪的，有人这样说。我也相信这个说法。

　　老米生下来就是个残疾，长着个兔唇，酗酒的父亲把他丢弃在路边，他的母亲又悄悄地把他抱回来，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因为家贫，老米四年级才得到个做手术的机会，弥补了脸部缺陷。

　　我无法想象，小学四年他是如何度过的，同学的取笑，还有他内心的自卑，他都克服，能一一挺过来。最后，他居然还考上了大学。他一定是个心理坚强的人。

　　但另一个生理缺陷，他永远也无法弥补，他不是个男人，学校老教职工似乎都猜测到了这一点，大家发现，他从不去公共浴室洗澡。

　　他没有胡须，老米嗜好抽烟，长相又粗糙，咋看起来挺像个男人，其实他不是真正的男人。他看起来很老，真实年纪却并不很大。这个世界的真实往往隐藏于面具的后面。

　　我刚来学校工作时，老米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他的家也很简单，一床、一橱、一桌、外加几个锅碗瓢盆，显得很凌乱。

　　两年以后，他的家就更凌乱了，他的侄儿、侄女、外甥、要来县中学读书，为了方便，陆续住到了老米家，老米添置床铺，洗衣做饭，忙得不亦乐乎。

　　老米忙了，他也有精神了，好象活得很充实。有那么一阵子，老米的武侠小说也不看了。经常往年级的办公室跑，他想了解孩子们的学习成绩，课堂表现。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办公室里对老米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

　　这年头，亲生儿子都指望不上，老米还指望侄儿了，嘁——！
老米还以为侄儿就是亲儿子了……，等这孩子长大了，去了外地，顶多邮寄一张明信片……



　　老米给孩子们买羽绒服，裙子，鞋子。他努力去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可惜他终究不是孩子们真正的父亲，他只是一个拙劣的“宿舍管理员”，他的家散发着一股异味，洗干净的衣服胡乱塞在橱里。没有女人的家是不完整的，老米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自己的生活都没有条理。现在世界里，老米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


　　老米这是何苦呢，有时我胡思乱想，换了我是老米，我该怎么办？我一定会对自己好一点，我会游遍名山大川，如果我生了重病，我就尽情地玩，最后找个荒芜人烟的地方，悄悄的死去，我是光杆司令，不能对不住自己。


　　学校还流传着一个笑话——文锋大卖场在哪里？文锋大卖场距离学校两站的路程，可老米却不知道，他每天出校门，向南走一站路，到菜场买些荤菜、蔬菜、水果。菜场似乎是他无法逾越的终点，他不会骑自行车，也舍不得坐公交。

　　办公室同事议论老米的时候，我只出两个耳朵。我最不喜欢背后议论他人。老米也许预感到了，他是别人的话题。有那么一天，恰巧发生这一幕，当时，他们几个人正在谈论老米，有位女教师听到“假男人”这个词后，夸张地大笑起来，她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的桌子直对着窗户，忽然我看到老米的脸在窗前一闪而过，他像遭到了雷击，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好在他并没有进来，他径直掉头走了，这成了我和老米之间的秘密，他们都不知道。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竟没有来上班，我很担心，我怀疑他的心理和自尊都受到了打击，他一贯是非常积极负责的。后来我得知并非如此，他的母亲患有老年痴呆，每年假期，老米都回农村给母亲喂饭，洗衣。母亲生下了他，又捡回了他。他对母亲的感情可想而知。就在那个月，他母亲病重死了，办完丧事回到学校的老米显得很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和懊恼。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童年的伤害已经使他的心结了厚厚的茧壳，他的喜怒哀乐都深埋在心底。

　　他像一头坚韧的牛，可以忍受各种苦。做完了学校的工作，又做家务，有人调侃说，老米比得上两个主妇。我和他相处许多年，亲眼看着他的侄儿、侄女、外甥一点点长大，一个个上了大学，去了外地，老米的白头发也一根根多了，直至完全变成灰白色。



　　我望着他灰白色的脑袋，话脱口而出，刘玉栋水平怎么样？比得上姚明么？
　　换了以前，我必定是半开玩笑地说，姚明，刘翔给了你几分钱啊？你那么关心他们，不就一打球的么？他必定激动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他们为中国人争了光啊……
　　但现在，我不想再刺激他，他绝不会说出真正的理由，他喜欢看比赛，因为他太无聊寂寞了，需要一种寄托。

　　他回答说，两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在国内，刘玉栋是最好的，无论是传球还是投篮，他的三分远投准，他突破时，没有人能拦住……
　　他开始唠唠叨叨，滔滔不绝地讲起八一队的主力阵容了，可是我没有心情听。


　　唠叨是他的老毛病，可是他总是改不了，就是因为唠叨，他得罪了副校长。老米的工作间需要设置地漏，新大楼的地坪上没有安装，每次做完实验后，废水横流，为这点破事，老米反复向分管的副校长提建议，他一见到副校长，就唠叨个没完，他完全不揣测副校长的心事，终于有一天，老米第三十次谈到地漏的重要性时，副校长发怒了，副校长满面怒容，拂袖而去，丢下老米一个人呆呆地傻站着。

　　唠叨的恶果犹如池塘里的石头，在秋天慢慢地显现出来，学校不给老米的工作间安装排风换气设备，而被副校长的震怒吓坏的老米，再也不敢再去反映问题了。有时我们也觉得学校很过分，办公室楼的厕所，内外都贴满了釉瓷。招待上级领导的一桌酒席都值上千元。就是不愿为一个卑微的教职工健康考虑。大家伙愤愤不平，慷慨激昂，但没有一个人真正愿意为老米请命。

　　老米额头的疙瘩就从那年秋天开始莫名其妙地生长，临近冬天时，我换了工作，离开了小办公室，我和老米的见面机会少了。偶而看到老米。我大吃一惊，他的额头中央高高隆起，好象又多了一道鼻梁，这使他的脸显得更丑陋，几乎是面目狰狞了。

　　有位教师开玩笑说，老米的鼻子吸收了工作间的精华，各种毒气聚集在额头，怎能不隆起？我觉得有几分道理。老米曾经去上海的长海医院，医学专家看了也找不到原因，只好用高速旋转的小砂轮磨平了疙瘩了事。



　　我瞥了老米一眼，他的额头高起的部位，油光发亮，俗话说，额角头高，是运气好的征兆，可是老米的额角头高，却霉运不断。手术回来以后，未及两年，他的额头奇迹般地恢复到手术前状态，依旧如同一个多余的鼻梁。

　　老米似乎真正受到了某种打击，他开始变得懒惰了，他时不时地溜到我的制作间来看电视，他看体育频道，抽着便宜的香烟，边看边解释，似乎他就是讲解员刘建宏，而我则是个傻瓜观众。我提醒他注意脚下的地毯，制作间需要防火，他手里夹着烟头，走到窗户前向楼下吐痰，又把烟头扔下去。

　　没有人会喜欢老米，他的身上集中了太多不招人喜欢的缺陷，他唯一的优点是勤劳，而如今，连这个长处也放弃了，他不再拼死拼活的干活，孩子们都去了外地，除了偶尔收到一张贺卡外，老米得不到孩子们更多的消息，我不知道老米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被别人不幸而言中……，他的额角使他对学校也有了某种怨气，他开始理直气壮地开小差，迟到早退。



　　球赛将在晚上六点钟举行，除了政府机关发票，其余的票都已经出售，我也领到了一张票，我自己是工作人员，并不需要票，我想用这张票来讨好我那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

　　到了这个时候，你让我从哪里搞票呢？
　　你不是与体育馆的人熟悉么？你经常去体育馆报道新闻的。
　　老米就是这么一个糊涂人，以为有点面熟就能办成事，　　可是我属于普通工作人员，是个小喽罗，很没有面子。

　　老米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他说，唉，唉，那就算了。
　　我这个人既冷漠又悲悯，我知道，老米一定是失望透顶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说，这样吧！我把自己的那张票给你。

　　那怎么好？老米倒客套起来。
　　没有关系，我是工作人员嘛！不过你得帮我扛三角架哦。
　　好嘞，老米快活地叫了一声，好象一个得到玩具的孩子。

　
　　篮球赛如期举行，体育馆座无虚席，我站在贵宾席附近的看台上，摄象机架在我的前面，贵宾席上，市长饶有兴趣地看着比赛，他和老米一样是个球迷，但是他们又有本质的区别，老米只看球，自己从来不会打，而我们的市长身手矫健，在日理万机之余，抽闲摸空来体育馆打篮球，或者来健身房跑步。

　　那场比赛，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我站的位置比较高，奇怪的是我能听见球员的鞋子与木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比赛的攻防转换非常快，双方的实力悬殊，但是队员打得依然很卖力，时而有精彩的扣篮出现，每当此时，看台上就爆发一阵鼓掌，几个看球赛的部队战士擂动大鼓，鼓声铿锵激越。


　　我望了望不远处贵宾席上的市长，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很整齐，他始终面带微笑，保持着高贵的风度。我又看了看身边的老米，他咧着嘴，脸上漾开了幸福的皱纹，他时而激动地鼓掌，时而自言自语，唠唠叨叨。

　　我得承认，我不喜欢篮球赛，所以我无动于衷，我眼前的一切更像是场梦或者幻觉，我仰望穹顶，顶上耀眼的灯光，好象是夜空里的星星，我的耳畔回响着鞋子与木地板摩擦发出的吱吱声。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悬浮或者沉陷。

　　比赛结束了，人们四下散去，我和老米走在返校的路上，我拎着笨重的摄象机，他扛着三角架，他依然沉浸在比赛带来的幸福感受里。

　　夜晚的空气很清新，有一缕淡淡的夜来香的气味，我默默不语。
　　老米说，你就不谈谈比赛？
　　他的兴致很高

　　我忽然问，你知道谁是这场比赛的受益者吗？
　　老米听得一头雾水。
　　市长的儿子，我用平静而冷漠的语调说。

　　八一队教练阿的江是市长的朋友，八一队经常指导人民大学的校队……，这场比赛后，市长的儿子将作为篮球特长生，被降分录取到人民大学。

　　老米怔住了，显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复杂的关系运作。

　　我接着说，学校赞助了八一队三万元，所以你看到了一场精彩的篮球赛。

　　妈的！老米站在路上定住了，他好象被施了魔法。

　　走啊！

　　去他妈的！老米骂出一声响亮的诅咒，他的身体隐藏在黑暗里，只有额角的疙瘩油光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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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写活了老米这个人物。略感散了一点。

程相崧

人物鲜活，形象，语言生动顺畅。不错的小说。

顽主

感谢楼上两位斑斑！

边走边唱

写活了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