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说《日暮里》

郭伯拓

日  暮  里

　　　　　　　　　　　　　郭伯拓

　　人有时真的是身不由已！一天我和朋友李达在酒吧喝酒，喝着喝着，他忽然感慨了这么一句。接着他就讲了一个在他的朋友马成身上发生的事。

　　最早听说日暮里这个地方，是在三年前春天的一个夜晚，那时马成刚从外地漂泊到这个城市，一份工作也是刚刚找下的，工作很累，但薪俸可以，每月除了养家和支付房租外，还可余下一小笔钱自己支配，上大学他学的是古典文学中的古典文学评论，很虚幻，与现代社会不沾边，在时下人人都朝钱奔的经济社会里，他这种专业出身的人，能找到这样一份吃饱喝足后还有小钱花的工作，实在是不容易，就是这一点让他对这份工作倍加珍惜，也激起了无限的工作热情，用模范人物做事迹报告时常用的话说，他真是没日没夜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了。那天夜晚马成加班又加到深夜了，关灯锁门走到大街上，他才想起晚饭没有吃，这一想还真的就感到饥肠辘辘了。这时已接近夜间十二点，虽然街道上仍不断有人匆匆赶路，但夜的喧嚣已过，灯火已经阑珊，饭馆全都打烊了，商店也拉下了卷帘门，偶尔有一两家兼做居室的商店留着门，门面也是半开着，羞羞羞答答地，宛若旧时仕女图里手把团扇遮着颜面倚门而望的小女人。连续找过三条街道都没有发现可吃饭的地方，马成不免灰了心，也有了买一包饼干充饥的念头，正当他放弃努力打道回府时，转过一个街角，却看见这一条街道上还有一个地方灯火辉煌，有成群结队的人出出进进，随风有饭菜的香气飘过来，还传来鼓风机呜呜呜的吼叫声和锅勺碰撞的声响，这一家饭店还在紧张营业。马成走到近前，看清饭店的门头上挂着一张金地绿字的匾：日暮里。走到里面发现这家饭店是个小铺面，进出三间房的样子，里面热气腾腾，一片喧哗，仍有好几桌人在吃饭。马成选在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来，要了一份花生米，一份凉拌牛肚，两瓶啤酒，外加一份牛肉面，这几样做起来很容易，上起来也快，他确实饿得迫不及待了。随马成身后还进来三个人，衣着整齐化一，都头戴白色旅行帽，穿大红色旅行装，脚踏白色旅行鞋，身背蓝色旅行包，鼓鼓囊囊的，他们选在马成的邻桌坐下来，马成点菜后他们也点了菜，噼里啪啦点了一大堆，之后又要了一壶茶。他们要的茶很快上来了，菜也很快端上来，虽然马成要得早，却迟迟不见上，马成想八成店老板长的是一双势利眼，见谁要得多就先伺候谁。等马成要的菜上齐了，邻桌的三个人已经喝得面红耳赤，每人干掉了两瓶酒。

　　这三个人一说话，马成就听出来他们是刚从一个叫日暮里的地方旅游回来的，因为他们话语里不断出现一个叫日暮里的地方，到他们端起头杯酒，马成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只听他们说：来！为我们第一次能去天堂日暮里干杯！喝着酒他们也一直不停地赞美日暮里，总是拿九寨沟、张家界、庐山、黄山这些旅游圣地的景色和它比，这些地方本是享誉四海的，可在这三位眼里，和日暮里相比总是美中有不足，稍逊一筹的，听得在一旁吃饭的马成心里直痒痒。马成想这么好的地方他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自己的见识也太少，太孤陋寡闻了。吃过饭离开时，他忍不住走到邻桌边，脸带着羞愧问：“不好意思，打扰三位了，请问日暮里在什么地方，你们说的日暮里这么好，让我心动了，我很想找机会去看一看。”

　　那三个人放下酒杯，一起扭过脸来看马成，马成立即感受到强光刺目，自己刹时变成一只被三盏聚光灯照着的小猴子。他们并没有回答马成的询问，只是瞪着眼来看他，看着看着，一个倒戴旅行帽的人忽然变得很恼怒，好似马成的询问给他造成了侮辱，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连日暮里这样的地方都不知道！这几十年是不是白活了。”

　　倒戴帽的回答让马成吃了一惊，脸一下就变成了一块紫猪肝，这种说话的句式太耳熟了，他立刻想到那些影星歌星的粉丝们，他们回答有关心中偶像的询问就好用这种一口噎死人的感叹句，以示对别人不了解自己偶像的不满。马成知道这类人招惹不得，惹恼了是自己去找扁，他急忙一边向三位低头致谦，一边快步向饭店门口退，出了饭店门他才直起身，脊梁上已经是汗涔涔的了。走出饭店后马成再回头看，这才发现原来饭店的门旁还立着一块大牌子：日暮里之友俱乐部，原来这里是日暮里之友的大本营，看表现那三位一定是俱乐部的铁杆成员了，在别人家里打听别人家里的事，这不是明着向人家脸上尿尿吗？无怪乎人家会发火，马成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是咋回事，也后悔自己多嘴不看地方。不过通过这件事，他也深刻记住了一个叫日暮里地方。

　　之后马成便经常在不同场合冷不丁地听人说起日暮里，开始他总以为是幻觉，仔细听却是真实的： “去日暮里看花吗？”“得赶快到日暮里去采春菇！”“订去日暮里观鸟的票位了吗？”“我表姐在日暮里呆了一周肺气肿就没了。”“去不去日暮里钓鱼？”“日暮里的采摘节又火了。”“下雪一定到日暮里打猎。”从衣着气质上看，这些说起日暮里的人做什么的都有，官员、教师、医生、军人、商人这些有体面职业的人自然不必说，马成还遇见过农民，按说农民就生活在自然里，不该对这种山水景色如此感兴趣，可遇见的农民说起日暮里就如中了邪，也是激情四射的。甚至乞丐也喜欢日暮里，有一次出差中，他正巧和一伙乞丐坐在一节车厢里，那伙乞丐不太在乎公共道德，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在静静地享受旅途的安宁，唯独他们聚在一起大声喧嚷，说起日暮里眉飞色舞地，都是一套一套的，好像日暮里就是他们家的后花园，引得旅客全都如向日葵般扭脸瞧他们。马成不明白日暮里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让这么多的人为它着迷！秋天里的一天，马成和女朋友去逛公园，在一片竹林中的一架长椅上，他发现了一页报纸残片，上面有一段日暮里游记，他急忙拿在手中看，游记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年四季，日暮里都是美不胜收。有人爱它春日的娇艳和妩媚，有人爱它夏日的清幽和闲适，有人爱它冬日的圣洁和肃穆，我却独爱它秋日的绚烂和壮美。

　　与友人来到日暮里的时候，正是清晨六点，这时天已经亮好了，而太阳还没有出。车子停在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一走下车，我们就置身于清新亮丽的环境里，头上碧空如洗，身边山峦环翠，纤尘不染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栀子花淡雅的清香味。进山的道路是一条埋没在草丛里的天然青石路，小路不到一米宽，蜿蜒着一直伸向远处的山口。走进日暮里的山口，凉爽舒适的山风就从两边蓊郁的山林里吹拂下来，山高风巨，山上的风吹起来通常很坚硬，而这里却是山风习习，像被一双纤纤玉指调弄训服过，清水一般温柔，恰似夏夜里轻罗小扇摇出的风，也似春天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进山的道路全是林中路，路是自然形成的，宽可容足，不见一点人工雕凿，蜿蜒隐现在密林间，仿佛是一首舒缓悠长的小夜曲。清晨进山，晨雾还没有散尽，一团接一团，如绸纱般缠绕在树枝间，躲躲藏藏的，宛如一群群羞见生人的少女。还没走多远，就发现草丛中、树枝上到处都是野草莓、野葡萄、野山梨、野栗子，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堂的野果子，好些果子成熟后来不及摘，落到地上腐烂了，飘浮在树林间的酷似陈年老酒的醇香，就是从这些腐烂的果子堆里发出的。

　　走到一块稍为平阔的地段时，山林间忽然明亮起来，这是太阳升过了山顶，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化作丝丝缕缕的金线照射到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仿佛在林间铺开了一匹无边无际的锦。阳光一照，休息了一夜的鸟雀们开始成群结队出巢了，它们有的冲到云霄里歌唱，有的落到草丛里啁啾，更多的是在树林间穿梭嬉戏，静谧了一夜的日暮里也随着鸟雀们的出巢欢闹起来，不过这里的欢闹不是市井里那种混合各种成分的喧嚣，它是自然纯净的，热闹的深处是生命自由、欢乐及和谐。

　　有了阳光照射，日暮里便渐次展现出了她的容颜来。我们站到一处高岩上，举目四眺，禁不住心旷神怡，在秋日湛蓝的天穹下，绵延起伏的山峦已经披挂上五彩斑斓的盛装，整个日暮里变成了一片色彩的海洋：山底的树木还未经秋霜浸染，仍然保持着夏日的深绿，从山下看山底，那里仿佛是一块块的硕大无比的翡翠，凝重沉静地卧在谷底；山腰里的颜色就斑驳起来，松柏的颜色依然苍翠，而阔叶树的叶子一经霜染，就变成黄色或红色，点缀林海间，好像一堆堆火焰在燃烧；到了山的上端，所有的林木都被秋霜染透，那些在山腰点缀燃烧的火焰到这里就变成熊熊大火了。这里山峰是鬼斧神工，姿态各异：灰黑色的山峰高耸挺拔，黛青色的山峰圆秃平实，青褐色的山峰险峭陡峻，黄褐色的山峰则呈尖柱状，直插云天；这些山峰如同阅尽沧桑的老翁，不争不忌，无怨无悔地坚守着自己的姿态，与日暮里的水石草木，鸟兽虫鱼一起，共同构画出天地间这幅迷人的图画。

　　转过一个山角，脚下忽然传来一片咕噜咕噜的流水声，寻声过去，在岩石下一丛杂草的掩映中，竟然有一条一尺宽余的小溪在流淌，小溪是蜿蜒着从上面的乱石缝里流过来的，又消失在更深处的乱石里。我们手拉着手，小心翼翼跟着小溪在乱石杂树里穿行，走着走着，小溪流进一个三石相夹的石洞里消失了，转到石后，视野豁然开朗起来，就在几步之外的崖壁下，一个山中水潭呈现在眼前。水潭呈梭子状，岸边的树木皆头向潭水倾斜生长，树冠低垂在水面上，山风吹来，它们就轻轻摇动，恰似一群妙龄少女在临水梳妆，而棕褐色的树根却攀挂在高处的崖壁上，根根如钢筋铁骨，牢牢地抓进石缝里。潭水深邃静寂，不见一丝涟漪，斜向着看，潭水是白色的，亮如一面水镜，待下到水边，却变成了青绿色，整个水潭仿佛是一大块碧玉深藏在大山里。水面上不时会有天光鸟影飞掠而过；水中有鱼，鱼是青色的，大者盈尺，小者长若箭簇，都是静卧在水底乱石中，如果不是鱼嘴会轻轻张合，很难把它们和乱石分辨出来。偶尔会有几片叶子从树枝上悄然无声飘落下来，落叶会犹如一叶扁舟浮在水面上，缓缓地朝着一个方向飘动，表明这一潭清水是活水。

　　纸片上的记述就这些，显然文字还远没结束，可就这半拉子记述，也让马成心动了，看这些记述，说日暮里是天堂绝对名副其实，难怪会有那么多人为它着迷！以后有机会自己也要去看看。

　　冬天一到连续下了几场雪，城市里的颜色单调起来，其实城外的颜色也单调，整个北半球的颜色都单调。颜色单调了就会有人想着给丰富，城市里的画展开始多起来，这些画展犹如城市夜间的射光灯，在城市的深处不停地闪烁。马成所在的公司是做文化宣传的，这方面的信息自然少不了，也不断有画展为扩大宣传跑到公司来赠票。同事都拿着赠票去看画展，只有马成没有去，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时间，而是因为一看那些俗不可耐的画展名儿，他就无法有兴趣。又一场雪下过后，又一个画展开幕了，这次马成一见到画展的名儿，热血立刻沸腾起来，画展是几十位画家到日暮里的旅游采风作品展，日暮里的美名对他已经是如雷贯耳，只是没有亲眼去看过，都说画家手中的画笔要比摄影家的镜头神，到画展去看看，一定能领略到日暮里的神奇风光的。
　　画展是在一个名气很大的展览馆里举办的，票价不低，可来看画展的人仍然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马成是和女朋友一起来看画儿的，女朋友是研究基础数学的，本是对艺术兴趣不高，连服装展都懒得看，这次却主动提出陪同马成来，因为她也经常听马成说起日暮里，爱屋及乌了。画展上展出的画儿有上百幅，大厅里挂满后又占用了两个小厅，这么多幅画儿一起陈列，真是琳琅满目，又目不暇接。这些画儿都是一画儿一景，没有重复，观赏者饶有兴致地跟着画儿逐景移步，像是一直被一幅幅画儿牵着鼻子走。马成不懂画儿，不会说画儿的艺术造诣，但内容还是看得懂，风格的不同还是看得出，画得传神不传神，出味不出味还是看得出。其实好画儿并不需要懂，搭眼一看就是好。马成被画儿上这些日暮里的胜景陶醉了，在每幅画前他都驻足很长时间，那神情就像要把画儿一口吞进肚子里，若不是后面的观赏者催着走，他会焊在画儿前不挪步。女朋友相对要清醒，不像马成那般痴迷，她在看画的同时，还腾出心思拿着记事本把画名儿记下来，待从头至尾看过了，小本子已满满记了好几页，在重点的画名儿上面她还画上了圈。出了展览馆，马成问女朋友记这些东西做什么，女朋友说预备着以后去看呀！日暮里哪里有看头，从这些画名儿上能知道，譬如《莲峰叠翠》，譬如《花谷流韵》，譬如《虎坡拾景》，还有《观音岩》、《仙女潭》、《卧虎岭》等等这些画儿，画名儿就把好地方指出来了，这些地方肯定是游览的好去处。

　　之后日暮里就出现在马成和女朋友的生活里，这是可以浪漫的好地方，到日暮里旅游也成了他们不断提及的话题，马成也暗地开始了有计划地打紧开支，为去日暮里旅游积攒钱。冬季里他们就想去赏冬景，但没去成，年前两人的工作都很紧，腾不出时间来。开春雪融后他们又想去，听朋友劝说后又放弃了，朋友说这时去还太早，要等一等，日暮里最好看的时候是暮春，这时外面的花期已过了，景致都败了，而日暮里则正值盛花期，于览尽人间千景秀之后再去日暮里，你会更容易感受到它那种特有的美。

　　很快马成和女朋友就把出游日子确定下来，是在农历四月下旬里。日子定下后，愉快的麻烦跟着也来了，首先要确定出游方式，开始马成想私家去，说私家游自由，来去自已可掌握，女朋友则想跟团去，说私家游太麻烦，不如跟团游省心，为此两人赌了几天气。待马成经过多方考察同意跟团后，女朋友却又要进行私家游，说跟团游要让人管着，不尽兴，又赌了几天气，最后马成又服从了女朋友。私家游确实要麻烦，虽然是自由，但自由是有代价的，一切都要自己来操心，线路、车辆、饭店、旅馆，地方风俗哪一样都需搞清楚。马成和女朋友分头找游过日暮里的朋友去咨询，又跑到旅游社里去套情报，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待外面的这些事情安排妥，私人的烦琐事情又冒出来，大到准备带多少钱，小到穿什么旅行鞋都要共同商议的，女朋友做事情起来更琐碎，旅行装买过两套后还要买，因为她总感觉买到手的不如货架上的好。随着春意渐浓，旅游的热度高起来，坏消息也不断传来：哪条线路的人紧了，哪里旅馆的价涨了，何处路况出问题了，哪处景点限人了，什么坏消息传到耳边，马成都要详细问一问，看不否影响自己出游。当然也不总是忙，忙中有闲时，他们就拿出女朋友的那个小本子，相拥在一起，循着画名儿去回忆那些画儿，又共同想像与画儿相对应的日暮里的真实景色会是什么样子，满有乐趣的。期间还出现了一件让马成终生难忘的事，临行前一周，女朋友忽然羞答答地提出来要买婚纱，说要在日暮里拍结婚照，马成听后眼中立刻溢满了泪，虽然两人相处得很亲密了，但要和女朋友订婚他还不敢想，囊中羞涩，信心不足呀！现在女朋友主动说出这种意思，真是真爱无价，太难能可贵了！临行前两天，他们又把随身携带的普通相机换成了数码的，数码机性能稳定，毁损率低，相素高，容量大，拍出的效果好，也好储存和处理，这是一次事关一生情爱的旅游，花这笔钱很值得。总之他们把去日暮里做得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出游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早上马成和女朋友早早赶到车站，到车站后发现别人比他们来的还要早，去日暮里的车上都坐满了人，好在他们提前买的是带座票，有坐位。因为都到一个地方去，车一走，旅客便变成自然熟，一路上都是叽叽喳喳，欢歌笑语。女朋友原本很保守，公共场合马成揽她的腰她脸就红，这时在车上她也不再羞涩，两人搂着喁喁私语。第二天天亮前，客车到达日暮里车站，车站在一座静谧安详的小城外，建构雄伟又宏大，看气势能把小城给括进去，车站内人潮汹涌，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些都是慕名来日暮里旅游的，不过这个车站只是去日暮里的前哨站，距真正的日暮里还有五十里。马成下车后，马上背起行李，拉着女朋友又去赶去日暮里的绿色小巴士。这些绿色小巴士是游区自己垄断经营的，坐上巴士后，马成就感觉这种小巴士实在不能恭维，车窗哐啷哐啷地响，车座脏得像是涂了一层黑油漆，垫里的海绵都空了，硌得屁股疼，但是司机却很牛气，直到车上坐满人他才走。去日暮里的路是灰渣路，路面坑坑洼洼，巴士跑起来蹦蹦跳跳的很像一头狂奔的大叫驴，路两边不时闪过一个个警察形像的人形路标，路标的一只手指向一个方向，胸前挂着指示牌：欢迎您去日暮里！

　　巴士在一座秃山前的一块宽敞的平地停下来，司机说地点到了，从这里下车向前走，就进日暮里的景区了。马成看看时间，正是清晨六点钟，天已经亮好了，而太阳还没有出，四周一片灰蒙蒙。和女朋友一起走下车，马成发现他们停在了一处光秃秃的空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汽油味的尘土味，满地都是细碎的石粒子，找不到一棵草，他清楚记得纸片上的文章上说车子是停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虽然现在是春天，不是秋天，草还没有长成那么好，总该有绿草才对头。他以为一定是司机跑错了路，急忙跑上车去问，司机说不会错，天底下只有一个日暮里，来日暮里只有一条路，到日暮里只有一个停车点，他想错也错不了。马成观察了一下周围，是所有来日暮里的车都停到这个地方了，可怎么与听到的和报纸文字记述的情况对不起来呢？他有点晕头了。进山的路明显是一条人工铺设且踩得很脏的碎石路，路上的石子很尖利，个个面目狰狞，样子很像考古者从地下挖出的古人打制出来的旧石器。道路没有上沥青，走在上面石子乱滚，硌得脚底如同锥子捅。离山口还很远时，他们就感到强劲的山风裹着尘土吹过来，因为准备来此拍结婚照，女朋友来之前特地做了头形，还没到山口，一阵阵的山风就把她的头型吹成了烂草窝。到了山口前的风更大，不猫起腰来走不动，马成趔趄着身子拉着女朋友，身形很像河岸上用尽气力拉着逆行船行走的纤夫。进山后风小了，但从乱石间窜出来的风仍如小刀子。上山的道路全是夹在乱石间的羊肠道，他们并没有发现两边有什么蓊郁的森林，山几乎秃山，山坡上乱石穿空，暮春时节山外早已是绿树成荫、草长莺飞了，这里山石缝中的草才长出一拃高，并且只长出一两片细薄干瘦的小叶子，半死不活的，明显营养不良。山上也有树，是那种泼散着生长的杂树棵子，东一棵西一棵，零散地生长在乱石间，高的也不过一米，春天来了这么久，这里的树却还没发出芽，全是干枝条，枝条上的叶苞仍如铁砂一般硬，看来没有一定的水份和阳光，这坚韧的叶苞不会轻易给春天留面子。马成和女朋友踩着山间小径左躲右闪爬上近处的一个山顶，举目远望，把眼珠子都看疼了，也没有看到一片森林，也没有山峰，周围的山岭全是低矮光秃的圆顶子，也全如脚下这座山这种穷样子，人们传说的、文章里描写的、画家画出的日暮里在哪里呢，他们怎么也寻找不到。女朋友拿出记事本想按图索骥来寻找，找了半天也找不见一点影子，她失望地直想哭，红着眼眶说：马成，咱们别在这儿玩了，现在就回去吧！马成心里还有点心不甘，他劝女朋友：先不要放弃，咱们到远处去看看，也许好景色就藏在远处的深山里！于是他们又满怀希望朝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山头爬去。当他们用了一整天时间，爬遍了景区的所有地方，到底也没有找到一处景观是心目中的日暮里。在返回停车点的路上，女朋友又掏出记事本，把记着画名的那几页撕下来，又把每一页撕成碎末撒进风里。到了停车点，她终于忍不住蹲到地上哭出来，和马成一样，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真实日暮里会是这种烂样子，这趟精心准备的旅游真是白来了。
回程路上马成和女朋友的心情都坏透了，虽然也是坐在一起，但却不再如来时那般亲密，一路上他们好似陌生人一样互不理睬，都直挺着身子，合着眼打瞌睡。回到城市时迎接他们的是满城灯火，车站上接站的人很多。出站时马成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问：日暮里那地方好玩不好玩？马成扭脸看，发现被问的是和他们同车去的几个游客，可这几个游客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好玩啊！好的真是像天堂！

　　直到回到住处，马成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了，出现了幻觉，可眼睛是明明看着他们在说话，还能清晰地想起这几个人的相貌和衣着，其中一个长着驴长脸、糟鼻头，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不可能是假的。难道自己去错了地方？也不可能，一路上都是和这些人在一起，又一同进的景区，在日暮里的穷山上还和他们打过招呼。那为什么自己和这些人人看到的日暮里不一样呢？马成想得都头疼了，就是想不清楚是咋回事。第二天清晨醒来后，再次回想起这次旅游，马成感觉一切都缥缈虚幻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他分不清他看到的与传说的日暮里哪个是真的了，分析再三，最后他认定还是传说里的日暮里应该是真的，而他亲眼看到的应当是假的，因为上大学时他就从教科书上知道，审美是需要能力的，高级审美是需要经过训练才能实现的，他看不到日暮里的美，肯定是他眼光不行，审美训练有欠缺，审美能力达不到，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看着日暮里好的像天堂，他却看不到？按逻辑，绝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像他这样笨。

　　上班后同事们都围过来问他去日暮里的感受，一个同事问他：日暮里真的像传说的那么好看吗？同事的询问让马成瞪大了眼睛，开始他还拿不准如何说，旋即他就坚定下来，他不能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眼光不行，那样以后别人会在背后耻笑他，于是他瞪着眼睛回答说：你这人咋能这样问？多少人去了日暮里都说那里好，这还有啥可怀疑的！语气里满是责怪，目光则是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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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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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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