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火 烧 云

杨先

　　他一口气吞下十个包子之后，那么地一怔，鼻子里痛苦地哼了声，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他吃了分给他一家四口人的“国庆包子”。
      
　　正是饥荒年月，队里“瓜菜代”，把萝卜、糖萝卜还有各类菜叶大块大块地切碎，放到两口大号锅里煮，再撒上少许面，便是人们辛劳半天的指望。顿顿如是，人们吃得心困，还是得吃，尤其是他。他边吃边排队，等碗里的东西尽了，也就挨到锅台边了。他受得住烫，别人吃三碗，他可以吃进五碗。这种吃法对他来说很有利，仿佛专为他谋想似的。后来矬头三一动脑筋实行计量制，每一成年人每顿三碗，于是他便处于半饥饿状态了。
      
　　这只能怪他的祖上。祖上驼队足有三里地长。驼队里养狗养猫。养猫是为了怕老鼠咬损驼上的货。去东边的路上贩一些当地的皮货，来的路上则是布匹盐巴一类。养狗算是做了件蠢事，他们的驼队有几十杆崭新的“汉阳造”，闻名整个走廊，哪个匪队敢侵扰?但灾星还是不断光顾，先是西路军路过，他爷爷仗义帮了他们二十杆枪，得罪了马匪，花去一半的家产才得平安；再是跟官家打了一场官司，虽是赢了，但又破费不少；后来父辈们分家另立，实力大减，而父辈们又耽于鸦片，吸空了身体，也吸空了家产。到后来定成份，已得了“贫下中农”这一荣称，红彤彤的，像一场火烧云。祖上尚武．又无吃穿之忧，他练就一副牛大的身架，也练就一副无底的胃肠。现在这副胃肠就如是跟他犯难。
      
　　“国庆包子”不过是用薄薄一层面皮儿包塞一包萝卜叶麸皮什么而成，可他忘了老婆忘了孩子忘了肚皮，不由己地一下子把一家的份儿全入了自己的库。他对自己突然憎恨起来，打嘴巴又不是吐出十个包子的办法，他便懦夫样地哭起来。
      
　　天上满布着火烧云，尤其西半天，火烧云一排排一层层如浪如潮地滚动，红成一片火海，烧得人们异常兴奋，这兴奋劲也是几天来的期盼的总爆发，大人小孩一样地高声笑闹嘈杂，像是给自己过生日似的。在国庆节的几天前，队长矬头三许诺在国庆节上吃一顿包子。人们听了，像是溺水的人看到前面漂来的一根木头一样，眼睛有指望地亮起来，打谷犁地挖山药运沙蓬格外有劲，而且时不时地哼上一支小调什么的。
      
　　人们见状三三五五地凑过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便都叹一口气，摇摇头，默默地站着。   
      
　　矬头三也迈过来。他是放“卫星”的里手，“卫星”吹上天，口粮被运完，这使得因为土地贫瘠本来就凑合度日的村民们不得不紧紧勒着腰带。他手中捏着一个包子，蹲下麻袋状的身子：
     
　　“ 哭你娘!……一口吞下这个包子，老子赏你十！”
      
　　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彼此看一眼，却又各自不动声色。   
      
　　他慢慢抬起头，瞅了瞅那包子，又把不信任的目光落在矬头三硕大的喉节上：   
     
　　“算数?”   
   
　　矬头三卷一根旱烟，向食堂里叫：
   
　　“胖子，拿十个来!”   
   
　　他一把抓过矬头三掌里的包子。
   
　　人们一下子静了，望着他，再望望他嘴边的包子。那么多的人一起吃大锅饭，做饭的只好把包子弄得比碗小不了多少。   
   
　　他抬头向人群里慌忙地掠了一眼，不知所措，仿佛向人们讨个主意。他看到两个泥黑的小家伙钻在人们的腿缝里，怯生生地盯住他，又馋馋地据在他手中的包子上不去。那是他的儿子们。
   
　　他望望矬头三，乞求地。矬头三在旁边有滋有味地咂那支“大喇叭”，并响亮地咔出一口痰。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小时候，他为什么把矬头三领到家里混一口饭吃，叫他活下来?
   
　　他发狠地把包子捏瘪，手一推，包子就到了口中。他感到容易得奇怪，但他马上就觉得口中满了起来。压缩了的东西复原了。
   
　　“咽不下可不算数!”
   
　　矬头三又亮亮地咔出一口痰，痰飞到旁边几堆岗尖岗尖的沙蓬垛边。沙蓬是队里派大队车马从沙漠中拉来的。不是为了烧，而是为了取沙米，磨成面吃，能活人。旧社会的饥荒年月里，人们就靠这活。
   
　　他用手捂住嘴，艰难地嚼着。下咽时，他的眼珠差点跌出来，头嗡地大起来，汗珠湿了他的脊背……咽下去了，他像是大病一场，浑身乏力，连站起来取那十个包子的气力也没有。
   
　　“这回给你五个！你要是能光着身子在沙蓬上滚一回，再给五个!”
   
　　矬头三板着脸，稍停一下又叫：
   
　　“现在的东西金贵!吃一个赚十个，那么容易，谁都能干!”
   
　　他在那儿换气，矬头三说些什么，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接过一位堂婶递来的凉水碗灌了一气，打出一个响响的嗝。     
   
　　火烧云还是那么红亮又浓重，仿佛要真烧起一场漫天大火，把房屋树木牲畜人群烧个一干二净。而他正对着西天。烧得最彻底，连黑黑的眼珠也红起来。
   
　　他抬起眼皮向周围的人群发出求助的哀绝的目光。人们立刻静了下来，但谁也没有吭气。矬头三又咔出一口痰。痰落在当圈，像一位胖墩墩的钦差。
   
　　人们对队长畏若神明。不是吗?矬头三一不高兴，就支你去抱石头修水库；一高兴，又会让你当炊事员甚至保管——这两个让人胖起来的美差，恐怕前生得好好修炼一番才成。
   
　　他想起他家那长长的驼队  他爷爷半倚在一个驮子上，一只大黑猫趴在头驼的驼峰上，清悠的驼铃叮叮当当在风中响成一路，父亲背着杆长长的枪，驰一匹白色的快马过来，拍拍他的光头：
   
　　“什么时候能像老子一样!”
   
　　矬头三用木叉挑来几团晒得暴干的沙蓬，往平里摊一摊。沙蓬壳上的短刺尖锐得像针一样，翻一个身下去，不成为刺猬的兄弟才是怪事呢。
   
　　他瞥见他的堂叔走过来，赶忙把头垂下去塞在两膝间。但他感到有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碎在他的光头上。是包子！他看到零零碎碎掉下来的馅儿皮儿。  
   
　　他感到了堂叔失望的目光，也发觉自己陷在一片怜惜的目光之中——这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是对他那个显赫一时的家族的否定，是他自己使它失去子光彩。冥冥中有神召唤他，并赐给他胆量和力量，并答应给他喝彩。
   
　　矬头三走过来用脚踢踢他：
   
　　“滚不滚？”   
   
　　他蓦地站起来，劈手抓住矬头三的衣领，一只手满揪矬头三腰内的肥肉，一拧腰便把他扔到那堆沙蓬上。一边从胖炊事员手里抓过那十个包子，噼哩叭啦一股脑儿摔在矬头三扭成麻花的脸上，一边轻蔑地说：
   
　　“你算个什么东西!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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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先

真惭愧，看样子，我的水平还在排版方面徘徊……

田瞳

荒唐年代里的荒唐故事，写得触目惊心。为了一口饭，人的尊严受到残酷的侮辱。细节描写极其逼真。精华鼓励！

程相崧

喜欢这种风格！故事惊心动魄。
精华！

田瞳

杨先，你把“悄悄话”开通（打开“注册”就可找到），我有话对你说。

吕永红

拜读，这个好！

杨先

谢谢田老师及梦游太虚版主、永红文友的鼓励！另，我的“悄悄话”已开通。

四方

耐读耐品的小说。喜欢！

杨先

谢谢四方君的点评，我将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