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创］神奇的戈壁

田瞳

　　一
      
　　荒凉的戈壁，看不见边的戈壁。
      
　　戈壁深处有一个孤单的身影。      
      
　　那是一个姑娘，一个含着泪的姑娘。
      
　　她走了很远了，还是一步也不停，蹒跚地走着，走向更荒凉的远处。
      
　　远处，是迷茫的丛林。
      
　　那里有一条古老的河道，很宽很宽，沟岔很多很多，不知已干枯了几千几万年。有凸有凹，起伏不平。在那儿，像奇迹一样丛生着大片芜杂的林木。
      
　　毕竟是干燥暴烈的戈壁荒漠，水分奇缺，难以哺育出参天大树，那些梧桐、沙枣、白杨、红柳都长不高。一棵树长起来，过不了十年八年，就在荒滩上无可奈何地干枯了。然而奇怪的是，那无边无际的野林却能一代接一代地繁衍下去，千百年来永远是那样一片林子。
      
　　树林无边无际，不知延续到多远的地方。那林子里是一片神秘的世界。
      
　　秦林就是在那儿失踪的。
      
　　已经三天了。
      
　　他去那林子里打柴。不知是迷了路，还是碰上了野兽，他一去不回来。
      
　　已是寒冷的冬天。无边戈壁白雪遍野。雪野上撒满了杂乱的马蹄印。每天有十几名骑手深入到戈壁荒林，寻找失踪的秦林。接连三天了，还是一无所见。
      
　　三天。荒林。雪野。戈壁滩上渺无人迹，时有野狼出没 ……
      
　　杨琴的心碎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天天来天天找，望着迷茫的丛林，一遍遍呼唤着秦林呼唤着他……
      
　　“杨琴——”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驰来一匹快马。
      
　　孟星来了。他来追赶杨琴。
      
　　“杨琴，你傻啦？一个人往戈壁滩上跑，要是在迷了路……”
      
　　杨琴的泪眼望着远方。


　　二
      
　　热死人的夏天。一个村的男女青年，约了五六个，一起离开苦难的家乡，大着胆子远走新疆，踏上漫长的盲流之路。
      
　　从河南到新疆，多么遥远呀。火车不分日夜向西跑向西跑，记不清翻了多少山，跨了多少水。
      
　　坐在火车上，就怕查票。谁也没有钱买票。几天几夜，一路上不断被撵下车去，吓得东躲西藏。同伴们难以相顾，都跑散了。车过玉门后，就剩了她一个人。哎呀，异乡异地，举目不见一个认识的人，她没有一点主意了。车窗外，望不尽的戈壁滩，满目荒凉景色。她怕得很，想转回去。可是火车拉着她不停地向西跑向西跑，一直到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街上有数不清的盲流，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还有年少的。各种各样的口音，河南的山东的陕西的四川的……火车站，汽车站，收容站，那么多的盲流。这也算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心里倒不怎么害怕了。多少人都从家里跑出来了，别人都不怕，她怕啥？这样一想，出远门也没啥大不了的，她不是从河南来到了新疆吗？几千里路，如同做了一场梦。
      
　　她就横下一条心，在火车站等着失散的同伴。谁来了也是在这儿下车，不怕碰不见。碰上一个也好呀。
      
　　夜里她在火车站票房里抱着小包袱过夜，白天就在出站口傻等。一天一天，多快，不觉就过去了三个日子。同路的伙伴一个也没来。她可不能再等了，她身上仅有的四元钱已经用光，一分也没有了。在第三天她已开始挨饿。她吓慌了，这才知道离乡背井出远门不是玩儿的！她该向哪里走呢？
      
　　车站上天天有人卖衣服，卖皮鞋，卖零星东西。有个四川小伙子从口袋里拔下自来水笔高喊着五毛钱就卖。她的心一动，也想起了随身带着的小包袱，那里边有几件家织的土布衣裳，不是也能换几个钱吗？她解开小包袱，挑挑捡捡，选了一件稍新些的花格布上衣，两只手扯着两只袖子遮在胸前，不声不响地站着，两眼望着过来过去的人。
      
　　有个歪戴帽子的瘦猴儿，斜着眼看了她一阵，问了声“卖呀？”
      
　　她一紧张，赶快点头。
      
　　“多少钱？”
      
　　她不知道该说多少，慌张的说：“你随便给几个吧。”
      
　　“随便？够味儿。五块，怎么样？”
      
　　那太好了。她赶快把衣服递过去。不料瘦猴儿顺势拉住她的手；“我连你一起买。”
      
　　呵呀，这是干啥？可把她吓坏了，慌忙后退：“我……不卖了。”
      
　　“不卖？没那么省事儿。你自己说的卖，随便卖。”瘦猴儿紧拉着不放。
      
　　她又急又怕，挣不脱走不掉，心里有死的感觉。这一回要死在外地了！
      
　　“闪开！”
      
　　突然一声喊，有一只手拿着一张五元的票子，挡在她和瘦猴儿中间。
      
　　“这件衣裳我要了。”
      
　　瘦猴儿一惊，一愣：“干啥呀你”
      
　　“你干啥呀？拉着人家大闺女干啥？”
      
　　她这才看清是一个陌生的男青年，在这青年后边还站着一个握着拳头准备开打的小伙儿。
      
　　一个瘦猴儿不是两个小伙子的对手，溜了。
      
　　她一时热泪涌流。
      
　　陌生青年把五元钱递在她手里，把衣服也推给她：“你还包起来吧。可别再卖衣裳了。有啥过不去的呀？……”
      
　　也是河南口音。也是盲流。
      
　　他俩，一个叫秦林，一个叫孟星。


　　三
      
　　茫茫雪野任意地舒展着铺向天边。
      
　　就是这光洁的雪野吞没了秦林，未留一点痕迹。
      
　　戈壁滩上时不时飘起漫天雪花，什么样的迹象也掩埋在雪下了。
        
　　杨琴和孟星站在雪地上，默默站着，谁也说不出话。
        
　　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
        
　　好久好久。
      
　　“唉！戈壁滩这么大，到哪儿找他啊？”孟星耐不住了，喃喃自语起来，“这么多的雪，这么冷的天，三天了，啥人也抗不住……”
      
　　杨琴仿佛没有听见，默然不动，像雪地上的一棵树，像树化成一个人。
      
　　孟星的眼睛不离杨琴的脸。有一句话在他嘴边溜来溜去，咋也不敢轻易出口。
      
　　又过了好久好久。
      
　　“杨琴，回去吧？”
      
　　“不！”
      
　　“站在着儿也不是办法呀。”
      
　　“我就站在这儿等他。”
      
　　“你说傻话……”
      
　　“他能回来！他能！”
      
　　“杨琴……”孟星摇头，眼含哀怜，“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一样难受。可这是没法子的事，想不到的事，你……还是忘了他吧。”
      
　　“啊？”
      
　　“忘了他吧。忘了，心里会好一点儿。”
      
　　“你说啥？”杨琴惊愣地看着孟星。
      
　　“杨琴，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吗？”孟星一阵冲动，那句要紧的话终于从嘴边溜出来了：“他回不来了，不是还有我吗？”
      
　　“你？你！……”杨琴身子猛地一颤，差点儿跌倒。
      
　　孟星，你是这样的人？
      
　　原来她还不认识他呀！
      
　　孟星惊呆了，不觉心惊肉跳。
      
　　“你你……”杨琴心如刀绞，眼睛里迸出了灼人的火光。“这样的时候，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知羞耻！”
      
　　孟星心头一震，惊得后退了几步。
      
　　仿佛有一条鞭子，猛一下抽疼了他的心。
      
　　孟星再没出一言，神色急骤变化着，突然跃上马背，猛加一鞭，向着迷茫的树林飞马而去。


　　四
      
　　这儿是戈壁深处的一个小小村落。有蒙古包有土房子也有地窝子，有蒙古族牧民有汉族老新疆人也有盲流。
      
　　这个小村比起杨琴家乡的那个村庄就小多了。不过她心里还是很喜欢，因为这儿能让她生存。一个盲流姑娘，对生活并无多高的想望，能有一处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何况还有两个热心相助的小伙子。
      
　　特殊的境遇，好像注定了一个姑娘和两个小伙子的命运纠葛。
      
　　秦林和孟星，都对杨琴好。
      
　　好像在比着。
      
　　两人的好也不全一样。秦林的好，自然而然。孟星的好，有点过分。秦林爽直，孟星有点弯弯儿。
      
　　自然，姑娘的心田里也时有春水荡波。看着两个小伙子，她喜欢她也为难。为什么他们是两个人呢？
      
　　她看着秦林好，也不能说孟星不好。
      
　　她喜欢秦林，也不能说她不喜欢孟星。
      
　　然而现在，秦林和孟星都离她而去了。
      
　　秦林六天，孟星三天。秦林无影无踪，已是六次日出日落。孟星打马而去，一去再没有回头，也过了三个晨昏。
      
　　无情的戈壁，荒凉的戈壁，把秦林和孟星一起收走了。
      
　　只留下杨琴一个人。
      
　　天呀，这到底是碰上了什么事啊？
      
　　太残酷了！太陡然了！活生生的人，身边的人眼前的人心中的人，转眼之间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踏遍天下望穿双眼再也不能一见了？
      
　　她痛哭，她害怕，她心神慌乱，她不知所措，她每天走上雪野望着远方……
      
　　寻找没有停止。蒙古族骑手，汉族骑手，迎风披雪在戈壁荒漠上奔驰，一天复一天，蹄迹越去越远。
      
　　杨琴每天站在雪野上，含泪的眼睛不离远去的骑手。


　　五
     
　　三天了，孟星单骑闯入大荒漠林，不停地打马飞奔，打马飞奔……
      
　　“你……不知羞耻！”
      
　　杨琴的一声谴责如同惊雷灌耳，那滚滚雷声震动着耳鼓再也不散再也不散。
      
　　孟星，你不是人！你说出的那话，不是人说的话！
      
　　他悔恨交加，痛悔自己糊涂一时……
      
　　当初孟星和秦林同闯大西北，两人是生死相依的友伴。
      
　　没想到遇上一个杨琴……
      
　　莫非人心真是一口不可测的深潭吗？当三个人中忽然失去一个秦林的时候，孟星心里的一根隐秘的弦也随之拨响了。
      
　　抛却了失友之痛，他眼睛望的是杨琴心里想的是杨琴……
      
　　然而——“你不知羞耻！”
      
　　他不知羞耻！他还是一个七尺男儿吗？
      
　　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一腔都是火啊！
      
　　他打马飞奔，誓死也要找到秦林。找不到秦林，他就难洗一身羞耻。找不到秦林，他就无颜再见杨琴。他打马飞奔……
      
　　广漠的戈壁，神奇的戈壁，再快的马也跑不边沿。弄不清苍莽荒林延伸到什么地方。马蹄到处，尽是梧桐、沙枣、红柳、白杨……到处都是一个样子，一种色调。没有大树，没有山包，没有河流，没有一处明显的目标。孟星早已经迷路了，辩不清方向，任凭马儿放蹄驰奔。
      
　　戈壁雪野上，时而也可见到蒙古族骑手留下的马蹄印。孟星知道，凡有马蹄印的地方就不会有秦林的踪影，他毫不迟疑就勒转马头，转向更荒僻的远方。
      
　　马儿越去越远。
      
　　已是第三天的黄昏。
      
　　三天了，马儿还能吃几片枯树叶，人却无一可食。早已人困马乏了。
      
　　四野茫茫，单骑孤影。前两个夜晚还能找一背风的凹处抱一堆枯枝引火驱寒，而现在他已没有力气搜集枯树枝了。他不知今晚在哪里过夜，也无心再寻找能够过夜的地方。他想，今夜他的人生之路或许就要走到尽头了。他再也走不出这神奇的戈壁、这迷茫的丛林。
      
　　暮色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以不可抗衡的力量威临到戈壁滩上了。天地之间连成一片黑暗。朔风啸野，寒气透骨，间或又能听到远处几声凄哀的狼嗥。阴森的寒冷的恐怖的荒漠呵！
      
　　万念皆空，精疲力尽，孟星失神地伏在马背上，任随马儿带着他远去。
      
　　马儿也迷惘了，不知停蹄，穿黑暗踏寒雪不紧不慢，远去，远去……
      
　　远远的一个地方，突然——
      
　　那是什么？突然有亮光一闪！
      
　　像荒漠挥起了一把闪光的宝剑。
      
　　像黑暗睁开了一只奇异的眼睛。
      
　　一闪一闪，那样亮。是幻象？还是真景？
      
　　一闪一闪，那样亮。啊！那是火的闪光，火闪的光！
      
　　火光！荒野的火光！
      
　　神话一般，远远的一个地方……


　　六
      
　　荒漠深处，千起百伏。
      
　　有陡坡，有断层，有凹地，有陷坑……
      
　　一处陡坡下边，依着断崖，乱树枝纵横交错，搭起了一个避风的小棚。
      
　　在那小棚子前边，一堆干枯的树枝燃着不息的火焰。
      
　　那火焰是光，那火焰是热，那火焰是生命！
      
　　火光映照着小棚下躺着的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
      
　　“秦林！秦林！……”
      
　　孟星连滚带爬滑下陡坡，狂喜至极，热泪奔涌，扑到秦林身上，摇他、抱他、喊他。
      
　　如梦如痴，秦林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秦林！秦林！你睁睁眼睛呀，我来了！”
      
　　如睡如醒，秦林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孟星？……”
      
　　“是我，是我呀！秦林，你还活着！……咱们都活着！”
      
　　秦林的生命在复苏。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着他折起身来。
      
　　“火……别叫灭了。”
      
　　孟星赶快去添柴。
      
　　小棚前堆着好多枯枝。秦林在绝境中没有虚度生命。火焰升腾，熊熊燃烧。寒冷避开了，黑暗也向后退去。
      
　　不远处，有几只狼在嚎叫。野狼怕火，不敢近前，但它们嗅到了人肉的香味，徘徊往返不肯离开。
      
　　孟星和秦林紧紧偎依着坐在火前。两个年轻人患难相依，共度着生命路上最漫长最艰险也最悲壮的一夜。
      
　　有了两个人就有了依托。
      
　　有了两个人就添了奇异的力量。
      
　　“秦林，咱们一定要回去，活着回去！”
      
　　“回去……我，怕是，撑不到了……”
      
　　“能撑到，你能！你能活到今天，就能活着回去。杨琴还在等着你！”
      
　　“啊，她……”
      
　　“她天天在戈壁滩上……等着你。”
      
　　火光闪闪，那火光里仿佛映出了杨琴的焦灼盼望的眼睛。
      
　　“天一明，咱们就走，骑上马走，这是一匹好马。戈壁滩上还有几十匹马，有好多人，天天都在找你。”
      
　　希望是生命的泉水。
      
　　回去！活着回去！
      
　　“孟星，你……是真正的生死朋友啊！”
      
　　“我……”
      
　　一霎时孟星脸红如血。啊，三天来的羞耻和悔恨，都刻写在着广阔无垠的戈壁荒漠上吧！
      
　　茫茫荒漠，漫漫寒夜，一团火焰在燃烧。
      

　　七
      
　　黎明！
      
　　亮了天宇， 亮了丛林，亮了雪野……
      
　　广阔戈壁的黎明，多么明丽，多么壮观！   
      
　　那大漠荒野上，起了踏踏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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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文字洗练，却能够承载如此之大的内涵，由此可见没有相当的文学功底是不行的，欣赏并借鉴！

杨先

娴熟的文字叙述了绝地间人性的回归与闪光，学习了！

跃农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文字洗练，却能够承载如此之大的内涵，由此可见没有相当的文学功底是不行的，欣赏并借鉴！

又又

又读田老师的好小说，感觉挺惊心动魄的，学习

程相崧

精致，大气，学习田版的小说。精华！

脂砚

字里行间体现的是一种男儿气魄。精华！

田瞳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文字洗练，却能够承载如此之大的内涵，由此可见没有相当的文学功底是不行的，欣赏并借鉴！

敬老师厚爱！老师的热切关注，对我是莫大鼓舞！

何也

神奇的生命，不屈的生命，真情----，都在这神奇的戈壁上得到了精妙的展现。
问好田主席。

溪边紫衣

神奇的戈壁，心情合一的坚贞，让荒芜的戈壁一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大气而凝练的文字。

刘虎

神奇的文笔!

四方

最初由 溪边紫衣 发表
神奇的戈壁，心情合一的坚贞，让荒芜的戈壁一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大气而凝练的文字。

好评!

何永飞

小说语言简洁明快，欣赏。问好田老师！！！

寂寞沙洲

娴熟老道的文字，朴实干净的语言，曾经的生活都成了你创作的源泉，学习好文！

祁连骄龙

田老师，你的小说涉猎的很广阔啊！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