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梅边

陌上花开缓缓归

         钱武肃王媳妇回娘家，王写 信说：现在春光正好，可以不必忙着回来，大可从容观赏一下。


      胡兰成有三有：一有民国女子，二有今生今世（自传体小说），三有山河岁月（学术著作）。有民国女子（张爱玲）大家都知道了，有今生今世以前我也写过不少，这次说他的有山河岁月。

      我向来读书慢，慢得不可思议。这次读胡兰成《山河岁月》之“中国与西方之始分歧”一节，竟一气读完读起来，那叫称“快哉”。胡兰成说中国历史没有奴隶社会，井田制是中国先人一开始就有的生产方式。它不是同于西洋古希腊罗马就盛行的奴隶制。井田制是人人得有土地，人人劳动，生活的乐趣，从《诗经》里和乐的描写就看得出来，今天江天上诸人还津津乐道诗经，也是一个名证。

      今天我们读着诗经，说着诗经，向往着诗经，不只是诗的爱好。江天上主要写诗的朋友不多，年龄还都是相对大些的，从一个人的沉稳淡泊来说，他们是向往的诗经里晏晏乐乐的生活。

      我说过工业社会的发展，毁灭了文明，尤其在今天，尤其在中国高歌猛进跳跃性发展的今天。雾霾不说了，精神的空虚，心灵的无着落，大家都在说，天天说，新浪上发文不受限制，有的朋友就天天写，随时写，有的评论干脆就不开，自顾自的发遣苦闷。网络发达了，多少个小心灵在言说，在发着蓝悠悠的光，在一个角落里。过去看不到，今天看到了，这也是意识形态里，文明消灭的一个名证。

      社会发展，追求文明，最终是要精神的文明超过物质的文明，而确定精神的文明才是人类生活的最高境界。文明是要产业养的，而产业不就是文明。人要吃，吃的产业，吃饱了去做什么，就是文明了。现在你不能说你没吃的了，你吃饱了做了什么？多少人忙着吃！

      诗经差不多都是春秋以前的生活，都在周代，我们习惯称它为周王室。学人多拿诗经作信史，胡适作《中国哲学史大纲》和木之讲中国文学史，都以此为实据。周王室几千年只一部诗经，也不都是文字都发达，记载不周，实在是它的清明，因为那些人还不会后来的宫廷斗。我们现代人写宫廷斗，喜欢看宫廷斗，这种心里状态，也不可以不说是文明消灭的一个名证。

      自诗经以降中国社会大盖都叫封建社会了。不是西洋的古代奴隶社会，农奴制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中国没有过农奴制，托儿斯泰的农奴制改革和林肯的废除农奴制的南北战争没有过。从诗经到民国之初，我们知道的和土地有关的，只有地主。地主以外的人都叫农民，农民这个词一叫叫了几千年，都和农和土地有关，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叫下去，还能叫多少时间。所谓地主，就是地比一般的农民多些，多的少的叫小地主，多的大的叫大地主。地主的地都是有了钱买来的，他也省吃俭用，积下钱买地，没有几个是像黄世仁抢来的，黄世仁也是能人，至少杨白劳还欠他。

      以前我们的祖辈受苦，也不但是受了剥削，是因为地薄，后来解放了我们也分了地，最初还挨饿，是因为有了地，没产量，肥水跟不上。现在跟上了化学肥料和农药，产品却要变质了，连空气都在变。

       中国的社会，是到康熙还没出现工业文明，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契机，可连康熙这么英明的皇帝都缺过了。工业文明是属于欧洲西洋美帝的，这是它社会变革一次次直奔的方向，社会程序上有的，它要的是社会，不是中国人要过的人世的日子。

      它要的是机器、厂房，而不是中国人的要顶天立地，以天为被，以地作床，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而现在，中国人也学会了，学的很好，赶的很快，农村城市化，都住楼去了，都住楼去了，他盖了楼要挣你的钱，你腾出地他还要挣钱。社会发展了社会发展了，可不是社会。我们赶，还要超，谁个不想再活五百年，可怎么偏偏年轻轻的就高血压冠心病死了呢？

      “生产亦不应只是生产力，却是还要有德。”“今日的问题倒是生产力的速度要慢亦不能慢，将来发展的限制不在机器，而在人到得忙不过来，高速度的世界必有一天破灭。”
      胡兰成真是火眼金睛，他在上世纪初，西方工业文明才刚刚侵入中国的时候就看到这一点，我读着，都要惊呆了，他说的世界六种十八相震动，原来真有，真像是今天的我感觉到的。

      去年由于一个叫许立志厂间工人兼诗人的自杀，高骏森给我谈起过流水作业线上工人的艰辛，那简直就是折磨，把厂门关起来，把工作时间固定在那里，把劳动强度压在他们身上，人简直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比如富士康的员工不频频跳楼才怪。从徽州雪的文字里，也看出一般工人的苦楚，劳而有获，我们不敢叫压迫，但马克思的资本剩余价值，今天再没有人提了。劳动里的德何在？

      生产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生命的第一主义，生产是要人有人生的快乐。“文明是更要使生产成为美，而且使生产品在使用时成为美。若知使生产亦成为美，则今日的工厂与机器必定还可以更好看，而劳动亦可以更有喜乐，经济制度将不只是取决于劳资双方的权利之争，而以一种更高的标准，即人情物意之美来衡定，生产不应只是生产关系，却是还要有好性情的。”如果是这样，许立志还会死吗？我们还会在文字里对我们的命运我们的社会还会这样抱怨愤懑郁悒嘀嘀咕咕吗？不会的了吧。

      “中国向来即学徒店伙亦分得红利，雇主与被雇，一是东家，一乃西宾，过年还分压岁钱，不为别的，只是做人的道理如此，只为叫大家也欢喜欢喜。”做人是要叫大家也来欢喜欢喜，生产有欢乐的心，这是奔日子，你喜，还要人人喜，你看见大家的笑了，你也能受得感染笑，比如人的狂欢，比如你的逢了喜事分喜糖给人家，人活该活个相看两不厌。

      胡兰成看到了中国的文明，他在文化上，是一个爱国者，不但是一个爱国者，还是一个偏执狂，他认为中华文化唯我独尊，世界发展的将来的文明，是西洋文明也要生在中国的文明里。他热爱中华文化，把中国文字写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和林语堂的百分之八九十的文字都用英文写成比，林语堂才是个汉奸，地地道道的文化汉奸。沙皇俄国时的屠格涅夫也一直居住在国外，他非但没改变自己的国籍，一直用祖国的语言写作，当报刊上传出消息，说他某篇是用德文或法文写成，然后才译成俄文的，——他听了这些话特别伤心，也特别愤慨。他说：“我一生从没有不用俄文发表过一行字，不然的话，我就不是艺术家，直截了当地是个败类。”对于他，抛弃祖国的俄罗斯语言，那是多么可怕和不可思议啊！

      胡兰成在逃亡路上就在写他的《山河岁月》，他把中国的人世哲学看成是山河岁月的悠悠无尽。他说我们是文明人，文明人是生产也成为美。木兰当户织多美啊，即便天上织女的札扎弄机杼也美得无与伦比。他亡命温州时，张爱玲从上海去看过他，他写道：“两人同去街上走走，沿街有个纺纤工场，就站在窗口看女工织布，那女工襟边佩一朵花，坐在机杼前，只见织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真真的如花美眷，如水流年。”这是他见出的生产也成为美。如花美眷，如水流年，是《牡丹亭》里的话，胡兰成就从这样中华文化里得出他的中华文明观，他还因此联想到杜甫的两句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连严肃饭颗的老杜诗里也藏着鸡米油盐的俗世欢乐。“中国亦没有宗教哲学，连西洋那样的艺术亦没有，可是有人情物意之美，有悠悠历史，荡荡版图，而皆生于现前。
”

      我们不是不要社会的发展，工业文明的出现，而是还要给它一个好的背景。看胡兰成是怎么说的：“凡有一个大的境界，乃无高速度的感觉，火车在隧道中驶过才觉得快，而飞机在天空，火车在大平原，则惟见日月静好，山川回环。”由此也可以领教胡兰成文字的功力和魅力。

      现在，生产没成为美，吃的穿的可是不愁了。“吃不清的粮，花不完的钱，烧不完的柴。”这是我亲耳听到一个老太太在大街上唱的。儿女多少能给她些钱，她身上没病，是能过舒心日子的。我妹妹两个人都有很高的工资，还有老的很丰厚的财产，她买了镇上的楼再买市里的楼，有了车还要再换更好的车，还要缺钱。工业文明的快车轰轰开来，万丈高楼平地起，早已不是几十年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所能满足了的。衣服哪件不能穿，都是扔了再买，买了再扔，你不会消费，你会消费商家还引导你更会消费，所以你停不下来。你停不下来，社会大潮的涌动，你一个人停不下来。

      资本自身起了从商业资本到工业资本到金融资本国家资本的一连串革命。社会起了从奴隶社会到农奴社会工资奴隶制社会及国家机关雇佣奴隶制社会的一连串革命。

      胡兰成说要活就活出人生的繁华，使生产成为美，使消费也成为美。不是单为需要才购买。而且不要财富皆是为了再生产，财富应当为受用。而且生活的必需品是可以紧缩的。我在新浪的博里关注了几个女人，暗an和赵青和，我每惊服她们才真是过的天上的日子。一块自己缝制的棉麻花布在她们身上搭来搭去，搭出一个个千变万化的美女，粗制的瓷壶，泡上普洱茶，在夕阳里过着悠悠的日子。这是现代都市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亦不比不过的。我们那时只一套新衣，只做客时才舍得拿出来穿穿，就穿出多少好，客来市馔沽酒，四时佳节，灯市龙船，我们是有这样的人生繁华。

      且还是听胡兰成说来：“烹调比生产粮食更重要，裁衣比纺织更重要。而且好衣裳是还要人会得穿，好房子是还要人会得住，在店里看一件器皿和在人家里看这件器皿，会觉得很不同似的，即是物的值不单在生产中作成，而亦在使用时作成。西洋则说消费，使用只是耗损价值罢了，而且他们常会得消化不良，以致要以战争来消化，这是他们的无福。处理生产与分配得来的东西仍只有茹毛饮血那种程度，即分配亦不能有好性情，而且除了生产便无事可做，此所以西洋财富皆为再生产，而市场乃成了贪婪，总不得清明解决。”

      “买卖如上菜场买小菜，早晨头还没曾梳，邻女就来邀了，草草洗过碗盏，解下围襕，掠掠头发提篮就出去，外面满街阳光，菜场里皆是一片新鲜意，堂堂的一天里小小的盘算计较，亦分外有一种亲切。”我现在读到的，都市妇女的一点乐趣，就在这买日用小菜准备的吃喝上。这是日子和生活的滋润，高级消费的商场是可去的也去不得的。而人生烦恼皆多从这里出。

      “凡百东西，除了准确不准确还有好不好，若只准确而不好，那还是不对的。真理至多不过是准确。但还有更高的境界是好，惟中国有这好字，与欢喜相连，是吉祥喜庆的。”
       “中国还有个巧合的巧字。中国人是连知识与感情都是《诗经》里国风那样的风，来得无因无由，是故中国人每会得无端忧喜，又会忽然有了办法，这即是巧。能无端忧愁，放在高位亦不丧其志，能无端欢喜，故惊险亦如惊艳，能无因无由的忽又有了办法，故不堕劫数。而礼乐即起于井田之世，华夏的产业广衍，处处人家鸡犬之声相闻，如大海水大平原的但见日月山川容与回环，虚实动静同异奇正皆是从这容与回环才有。”

       我亦说，这日月山川容与回环，也是真好。特别是“容与”一词，我再给自己取笔名，就不取梅边，再取容与。容与是可进可退，都不失度，两个字：舒服。它还对应胡兰成特别喜欢的一个词——端然。《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忧色亦忧来端然，也是真好。一个人做人做事，若容与端然，就是好的。一个社会也是这样，若只看到金钱，铁骨铮铮，满是兵气了，是要死人的。胡兰成“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地上桂枝，已够喜鹊衔来搭成桥，走到古代世界的银河了。”人活一世，你做不做美人，见不见的美人，就全在你了。地上的桂枝，已够喜鹊搭成桥的了，你究竟走向哪里，也全在你了。

      潇湘是个名词，见有谁拿它当形容词用的吗？胡兰成。他说：人世，便有机器，人活清洁爽朗，有风和日暖，是机器的生产亦可以无限潇湘的。
      是的，高速度的世界必有一天破灭。他说：骑脚踏车与下围棋皆要快容易，要能慢才是难，而文明则正是要能缓，如钱武肃王简淑妃：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2016-01-27  十里坡

夜莺

沙发。这文读着喜欢。

时光安然

额滴神，梅边这个够长的，随后来读。

lvhq018

看来在山东大学是写不了文的，非要在十里坡才成。文中的许多观点新鲜而动人，比如“诗经里晏晏乐乐的生活”、比如“多少人忙着吃”、比如“黄世仁也是能人，至少杨白劳还欠他”、比如“林语堂才是个汉奸”、比如“社会大潮的涌动，你一个人停不下来”、比如“地上的桂枝，已够喜鹊搭成桥的了，你究竟走向哪里，也全在你了”，当然，让人怦然心动的则是：“文明则正是要能缓”。
另，周王室凡798年，加上古公亶父也不过900多年，无几千年；好文更应注重标点和别字。自己去检查！

夏冰

读书能读到这个地步，真是好事情。
入心。

无所见

内容很丰富。历史价值观，政治哲学观，社会价值观，文学价值观。胡兰成一生兴趣在于理论批评，其见解每有独到之处，可惜缺少体现体系思想的著作，于后人来说实为遗憾。

夜莺

胡的这文我也看过，但大抵忘了，今日看你这文，我感觉你就是胡，胡就是你，语姿语态，如此神似。难得的好文章，让我内心慢慢平静下来，慢慢回味！赞，狠狠赞！

高骏森

lvhq018 发表于 2016-4-28 10:00
看来在山东大学是写不了文的，非要在十里坡才成。文中的许多观点新鲜而动人，比如“诗经里晏晏乐乐的生活” ...

梅边是好马，18兄，知道好马是什么意思吗？

lvhq018

高骏森 发表于 2016-4-28 14:58
梅边是好马，18兄，知道好马是什么意思吗？

我是cm聪明人

高骏森

资本自身起了从商业资本到工业资本到金融资本国家资本的一连串革命。社会起了从奴隶社会到农奴社会工资奴隶制社会及国家机关雇佣奴隶制社会的一连串革命。
  
                这话说的经典！

高骏森

人活一世，你做不做美人，见不见的美人，就全在你了。地上的桂枝，已够喜鹊搭成桥的了，你究竟走向哪里，也全在你了。
    总结人生总结的真够彻底啊！梅边就是梅边。

高骏森

五一劳动节来了，没变这篇文章可以说是献给国际劳动人民的节日礼物。陌上花开，缓缓归矣！

时光安然

梅边容与，我则端然。

梅边

lvhq018 发表于 2016-4-28 10:00
看来在山东大学是写不了文的，非要在十里坡才成。文中的许多观点新鲜而动人，比如“诗经里晏晏乐乐的生活” ...

我现在还在山东大学。这篇没我的前几篇好。这是年前的1月27日我在家里时写的。嫌不好，扔了的；刚刚又在手机上看到了，手下又没才写的文章，就空了空格，分了分节，也没检查就发上来了。
几千年，我是打近千年来，手机不听话，这么大的错误我犯吗？嘿嘿。
为什么我说我前几篇好，特别是那篇《梅边还活着》？我是写实的，反映我作为一代人的精神和社会生活的作品。它不会被你们，也即现世时代所承认，这不是伟大的作品，但伟大的作品都是被当世所忽略的，因为它不是歌功颂德，也不是所谓的正能量，也不是唱高调、慷慨济天下苍生而真拔自己一毛也不为。我的文章没意义没思想没正确的向上的指向（指你们不加精，以为我在胡闹），这样认为就错了，不这样认为就不是你们了。《源氏物语》写了什么？琐事和淫乱。但它是反映现实的，所以终被后世承认。

梅边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6-4-28 17:03
梅边容与，我则端然。

嗯，是一对。你和梅边在一起，也难保你端然，我翻你八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