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声叹息

柯英

　　朦胧中，戴老夫子堆着一脸灿烂的笑对我说，我要走了，欠你的钱无法还你了。他双手作了一个揖，怪怪地笑了几下，飘然而去。我正奇怪这老夫子怎么突然笑得如此开心，想拉住他问问，可已经晚了，他转瞬飘然而去。
   
    　　我失神地想了半天，听同室的小孙酣声贯耳，才想起现在刚刚半夜鸡叫，只一个梦罢了。
   
    　　这个冬天的早晨，平静的如同每一天。早晨起来，我就想那个梦，和小孙说我梦到戴老夫子了，他从来没有那么爽心地笑过。小孙伸着懒腰随口说，我好像几天没见这老怪物了呢。我们这个地处农村的市直属农中有教职工二百多人，有些人一学期也碰不上几次面，说不上几句话，小孙这话说得并不夸张。
   
    　　吃早饭时，还是没见老夫子。学校里单身老师多，都在学校餐厅里吃饭，偶尔有几个偷懒睡觉不按时吃饭也是常事。戴老夫子家在东部贫困山区，自然只能吃住在学校里。我的印象里，他可是从没睡过懒觉，总是像时钟一样准时地出现在各个场合。
   
    　　今天的老夫子有点反常。乱糟糟的餐厅里，没有谁在乎哪个人来或没来。如果不是夜里那个梦，我也不会留意戴老夫子没来吃早餐。老夫子似乎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跟谁都不冷不热，保持着一段相当遥远的距离。没有人走得进他的内心，他也走不进别人的风景。他这么一次偶尔不在场，即使想起他的人自然也无心过问。
   
    　　吃过早饭，我总想着那个梦，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怪怪的感觉引领着我不由自主地跑去看戴老夫子。他的宿舍在操场边的库房旁，因为他兼管着一堆淘汰了的破桌子烂凳子之类的杂物，那间单独的房子就成了他的领地。
   
    　　今天似乎是一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天，天色晦暗，西北风呜呜吼叫，太阳没有按时起床，操场边平时最热闹的那群麻雀也睡了懒觉。我裹紧棉衣，一路小跑过去，敲了敲门，没有应答。又叫了两声“戴老师”，还是没有声响。踮着脚朝窗子里瞅，窗帘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心想他可能上课去了，天气冻得人不敢多滞留，赶紧往自己的宿舍里跑。
   
    　　戴老夫子说来也不老，刚刚三十了头，只是他长相显老，一张皱皱巴巴的脸，额上皱纹很深，头顶大片脱发，我们的一位生物老师开玩笑说他是“水土流失严重，植被稀少。”一望那相貌，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上了年纪了。性格上又不合群，和别人处在一起总有点说不来的沉闷，整天独来独往，和谁也不近乎，整天抱着一堆书琢磨，书读得越多，人越来越板，老师们就叫他“老夫子”了。
   
    　　我分配到这个学校时，第一个遇上的竟然就是这个老夫子。那天拎着行礼卷走进校门，见一个“老头”正在浇花，想着可能是学校的勤杂工，上去问了一声：“老师傅，你们校长在不？”
   
    　　他抬起头把我端详半天，哦了一声，问：“你是新来的吧？”
   
    　　我点点头。他说，你跟我来吧。他把我领到校长室，校长叫他戴老师，我才知道弄错了，顿时闹个大红脸，向他抱歉地笑笑。他头也没抬走了。
   
    　　之后去找他要桌子椅子，进了他的宿舍，有两处地方让我大为惊讶，这个感觉直到后来老夫子走了我也没想明白。一是暗。大白天的拉着窗帘，不放一丝阳光进屋，见不得光明似的，房子里有种发霉的味道。二是整洁。小小一间房子里，桌椅物架笔墨书刊条帚灰盒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连被子枕头也叠放的方方正正，像宾馆的标间一样，全然不像一个单身大老爷们的“闺房”。最让我惊奇的是他的书。在一个墙角里，像码砖砌墙一样，一层层精致地垒起一座一人多高的“书塔”，说它精致，因为这么多的书查找起来并不困难，可从三个侧面看到书脊。我一见书就着迷，凑过去就多看了几眼，嘴里不住地啧叹：“戴老师真是学富五车啊！”
   
    　　他小心谨慎地侍在一边，一再提醒我要小心，生怕我不小心摧毁他的杰作，对我的赞美全然不当回事。我说你这有个小图书馆，有空要找你借书看了。他冷冷说：“私人藏书，不便外借。”我讨个没趣，赶紧搬了桌椅往回走。后来才知道，戴老夫子的东西没人能借得到手，钱物还在其次，书是他的命根子，谈都免谈。他一开始也借书给别人，但有人一借就有去无回，有人一本书借一两个月，辗转反复，等回归时已经面目全非，他一气之下不再借书与人。有一次，校长借了他一本什么小说，他第二天见面就像丢了什么宝贝似的追问，校长心烦他，看都没看就还给了他。听了这些话，我还在想，爱书爱到如命的程度，这人也有点让人佩服的东西。
   
     　　我把他爱书如命的轶事编了个小说发在当地报纸上，他看到了，竟对我格外看重起来，从此，他的藏书只对我一人开放。趁借书的时候，我们免不了要聊几句，讲起学问来，无论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还是古今中外奇闻逸事生活百科，他都能讲出点来头，博闻强记的功夫的确让我暗暗称奇。我问他买书藏书为了啥，他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说，就是喜欢吧，在书读心里不慌。我说，你最紧迫的事情是赶快找对象成家立业了。他眉头蹙了起来，不再理我。我也不知道一句话怎么就得罪他了，没敢多问。
   
    　　回来后，小孙向我讲述了戴老夫子的婚恋。有一年，有人戴老夫子介绍了一个卫生院的护士，那时戴老夫子还是一头浓发，相貌虽然有点不起眼，却显得稳重可靠，知识又广博，护士是一个爱好写诗的文静女孩，两人共同的话语多，交往了一段时间，感情就如火如炽，开始编织美好的未来。老夫子那段时间精神焕发，如同任何热恋中男女一样，全心全意地守望着爱情瓜熟蒂落。但当婚姻摆上议事日程时，老夫子顿时感到英雄气短，他东部山区家里的贫困，根本无力支持他买一间房子，他在异乡他地无亲无故无朋友，面临生活的难题时，书生意气的他马上束手无策。护士尽管可以在诗歌里不食人间烟火，但总归要生活，在爱情和生活两者之间选择，只能选择执手分别。老夫子一夜愁落满头发，一腔痴情付诸东流水，从此怕谈爱情。
   
    　　下雪了，今年酝酿了一个冬天的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地张扬着，小半天时间便使天地一片白茫茫。
   
    　　下午我的班有老夫子的地理课。上课老半天不见老师，学生去找，办公室没人。学生来找我这个班主任。我踩着积雪跑去他的宿舍，敲了半天还是没人。
   
    　　这就怪了。老夫子平常十分严谨，从没有无故不上课的记录。他能到哪儿去呢？
   
    　　找了几个他常去的地方，仍不见踪影，问了一些老师，都说不知道。冰天雪地的，也没人愿意出面寻找，我也无奈，只好让学生上自习。
   
    　　想起老夫子说借钱的事，那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说老家的兄弟考上大学，没钱上学，找我借学费，我把刚领到的工资全给了他。他握着我的手，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临转身时说：“我一定还你。”我还开玩笑地说：“还什么呀，全当抚贫了。”老夫子每当领工资时，一见面就歉疚地说：“你那钱，还得拖，兄弟那边……”他越这样我越不自在，好像我欠了他什么似的，一见他就想躲。可他是认了真要还我钱。一次拿着两张一百的还我，我说，你手头紧，先用吧，我又不用钱，还什么呀。我把钱塞给他，他尴尬在搓着手，半天无语。
   
    　　老师们说，戴老夫子好多年了没一个朋友，唯有我和他有点交情，可我们的交情也仅如此。
   
    　　雪依然不依不饶地下着，仿佛要把欠了大地生灵的一笔帐一次算个透。天空没了太阳，便没了白昼与黑夜的分界线。天色很快暗下来。
   
    　　一天就过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一早起来，先带着学生扫雪。扫到操场那边时，又想到老夫子，不由地走过去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答。我问住校的学生早起可曾见过戴老师，学生说没见。
   
    　　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马上叫学生去报告校长，说戴老师不见了。
   
    　　校长和几个学校领导不紧不慢地走来，边走边说，多大个事，大惊小怪的。
   
    　　到了，也没问什么时间不见老夫子的，只是重重地用拳头擂了几下门，凶声凶气地叫着“老戴”。
   
    　　里面没半点声响。
   
    　　校长让学生从门头窗子里看看，把一个学生托上去，学生说，里面黑古隆冬，啥也看不清。
   
    　　校长说，把窗子打开看看。
   
    　　几个人上去推了推，窗子根本不动。围来的一些老师说，这个窗子好像从来没打开过，可能锈死了。
   
    　　校长这才有些慌了，心急火燎说：砸门啊，都是死人啊！
   
    　　一个体育老师飞起一脚，踹开了门，一股浓浓的煤烟扑面冲了出来。
　　
    　　等烟雾落定，人们看到老夫子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只手努力地向上伸着，要抓住什么的样子。
　　
    　　屋子里徐徐吐出的煤烟，像一声有气无力的叹息，融进雪白的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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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为小知识分子画像，写出了知识分子悲哀的一面，相当深刻。用细节刻画人物，形象颇为鲜明。此类小说作品在论坛上尚不多见。只是略感结构有点松散，似缺少一条串联全篇的情节线。精华鼓励！

柯英

谢谢田主席精心披阅。我也感到了这个不足。故事情节推进有点单一，是个遗憾。

吕永红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为小知识分子画像，写出了知识分子悲哀的一面，相当深刻。用细节刻画人物，形象颇为鲜明。此类小说作品在论坛上尚不多见。只是略感结构有点松散，似缺少一条串联全篇的情节线。精华鼓励！

与我心有戚戚焉，刻画深刻！

风中的芦苇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为小知识分子画像，写出了知识分子悲哀的一面，相当深刻。用细节刻画人物，形象颇为鲜明。此类小说作品在论坛上尚不多见。

柯英老师写散文大气，写小说也是好手笔，多年没见了，你家蓉蓉一定长成大姑娘了吧？呵呵，代我问好！

柯英

最初由 风中的芦苇 发表
柯英老师写散文大气，写小说也是好手笔...

是哪位大侠?穿上马夹认不出你啊,让我猜猜吧,呵呵.

程相崧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为小知识分子画像，写出了知识分子悲哀的一面，相当深刻。用细节刻画人物，形象颇为鲜明。此类小说作品在论坛上尚不多见。只是略感结构有点松散，似缺少一条串联全篇的情节线。精华鼓励！

赞同，精华！

柯英

谢谢程版肯定！请多指教。

脂砚

应该说，小说语言非常老道。再练几篇，定有出彩的作品！

精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