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荒漠逸行者 于 2016-5-3 08:53 编辑
于子非一直抬着头,看着西边的太阳越来越低,他的心也是随着夕阳的下沉,越来越压抑、沉重。
那轮渐渐远去的火球,就像是从他心头慢慢滚过去一般。现在,只剩下心里的灼疼感还是那样强烈,幻化的光芒和云彩,随着夕阳本身以及周围光线的越来越黯淡,也渐渐从眼前和心底消退。
他甚至听到了耳边的晚风,尖锐地呼啸着。
整整一个下午,他就这样站立者。要是别人看见,会觉得,他发呆了,变傻了,就像是一根木头,或者一支石柱。凝固、麻木,冰凉。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下午对他来说,那是多么的漫长,犹如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换句话说,二十年的心理历程,又在这一下午之间,放电影一般,全部重现了。所以,他是在貌似麻木冰冷的遮掩之下,内心在燃烧,在激荡。如今,燃烧之后的灰烬,激荡之后的干涸,吞噬、堵塞,几乎要让他奔溃。
他害怕落日的到来。落日之后,才会真正上演真实的生活。白天的人们,都是在秩序之中,被编排好了程序一样,机械运行,大多人都是重复着相同相似的轨迹。只有夜晚来临之后,霓虹闪烁之下,人才会呈现出个性化的生活,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这一个”。夜幕是一块遮羞布,也是一块迷彩布。
现在,夜幕还没有来临,夕阳还在遥远的天边,也是在自己的心中,做着最后的挣扎。他却莫名地感到,即将拉开的幕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斑斓和轻盈,变得铁板一样乌黑,沉重,他几乎感觉到了自己的窒息。
二十年,对于一个备受熬煎和痛苦,同时又充满向往的人来说,那是多么漫长和痛苦呀。但对于现在的他,感觉仿佛就在昨天,梦寐以求的相见,来的是那样出乎意料悄无声息。红尘滚滚,湮灭不了的火焰,一直在心头闪烁,但一场约会,期盼了二十年之久的约会,在即将到来的时候,却让他在经受一个夜晚的失眠,大半天的犹豫之中,感到了一种悲凉,一种无助,甚至是一种深深的幻灭。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怯懦,还是绝望。在漫长的执着和坚守之后,在梦想中的那一刻来临之前,自己心中的火焰,却在越来越微弱,满脑子只是临阵逃脱的念头。
他的手中,握着的,是一双花鞋垫。
他贴身保存了二十年,抚摸了二十年的花鞋垫。
白色的确良的底子,由于岁月的积淀和双手的摩挲,已经褪色,只有中间的图案,依旧鲜艳。鞋垫中央,刺绣着碧绿的荷叶,火红的荷花,墨绿的小鱼。两只翡翠般的蜻蜓,在花蕊中飞翔。这是农村花鞋垫中常见的“鱼戏荷叶”图。就是这样一幅图画,寄托了多少青年男女,对爱情和人生美好的向往呀!
他忘不了二十年前,自己外出读书前一天的黄昏,村子外小树林边,小河流水潺潺,微风拂面,杏花的眸子,也像是河水那样清澈,她偎依在自己身边,羞涩地掏出这双花鞋垫,塞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心跳。
他知道,大姑娘可以给家里来的贵重客人送鞋垫,但这些都是普通的鞋垫,上面无非绣的一些平常的花草呀之类的图案,只有绣着“鱼戏荷叶”“喜上梅梢”这样图案的,才会送给自己的心上人。他早就等着这一双花鞋垫呢,所以,这一双鞋垫,他只会珍藏,不会真的衬到自己的鞋子中去的。
他俩河边匆匆一别,当时只觉得,一切都在一句看似简单但意味悠长的“等我”“等你”之中,未来的日子,会是水到渠成的。谁知,这一等,就是二十年;这一别,就是二十年。
寒假结束,他匆匆回家。但是,他没有见到杏花。
杏花托人留下来了一封信。说是一封信,其实只是抽空急就的片言只语。杏花不让他再等待自己,只是请求他的原谅。
这封信,越是简短,越是让于子非感觉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自己心上。握着刀子的人,不是杏花,是命运。
他理解杏花的绝望和无奈。他身边好几个姑娘,已经走在杏花之前,她们有自己的向往,却没有选择的权利和余地,只能忍受一双看不见的手的摆布。
杏花两个哥哥,都二十好几了,家里没钱,娶不上媳妇,眼看着就要沦入光棍的行列,家里的祖坟冒烟了。一个煤老板的儿子,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上了杏花。接下来,自然是水到渠成的提亲,提出优厚的条件。杏花寻死觅活的哭闹,父母的哀求,亲戚的劝说,哥哥的威胁。一个人,可以解决两个哥哥的媳妇,别人家都在怨恨自家没有生出杏花这样值钱的姑娘呢。
杏花妥协了。于子非理解杏花的妥协。只是自己心中挥不去杏花的影子,它已经同那双花鞋垫一起,深深烙印在自己心底了。
一别之后,杏花家里对于子非讳莫如深。煤老板听说在很远的地方,一家人都在经营煤矿。杏花跟着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于子非连关于杏花的片言只语也没得到过。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呼唤:一生,哪怕只有一次短暂的相聚,哪怕有一夜的温存,他也是毫无遗憾了!
命运总是在捉弄人。
就是在昨天,他从街上路过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身后在呼喊自己。他转过身去,没看到自己认识谁,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继续走,呼喊声再次传来。他再次转身,迷茫之中,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带着满脸的惊喜,快步走到他跟前。
他懵了片刻之后,那张依稀的笑脸,那似曾相识的身影:杏花!
如果渴盼的再次相逢,是一种幸福的话,这幸福真的来的太突然,以至于让他无所适从,天旋地转!街上的人流、车辆,都逆流而去,自己也一霎那回到了过去的小河边。
杏花陪着同样是煤老板的老公,回老家办事。现在约了人去吃饭,来不及多说话,两人相互留下电话,匆匆告别。只是这一闪而过的相遇,搅动得于子非心里波涛翻滚。 整个晚上,他脑子里一会儿是二十年前,一会儿是街头邂逅。
早上刚起床,手机铃声一响,也许是自己所期待的,他急忙拿起手机,打开一看,是杏花发来的短信。短信上,杏花没有倾诉二十年来的相思,只是直接约他,说自己老公有事情先回去,留下她今天办事,明天回。她白天要出去办事,晚上在“梦幻之家”大酒店520房间等他。
于子非读完短信,手颤抖得厉害,手机什么时候从手中滑落,都没感觉到。心狂跳不止,几乎要蹦到嗓门了。他从怀中掏出花鞋垫,像是要按图索骥,回到二十年前的时光。他的脑子里,总是两个杏花的影子,在交错闪烁。一个是二十年前小河边的杏花;一个是昨天下午街头的杏花。
今夜,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短暂的幸福,了却二十年相思之苦满足二十年期盼的美丽相遇吗?二十年后的相遇,满满一肚子话,还没来得及倾诉,要留在今夜吗?杏花也留了同样多的话,留在今夜倾诉吗?自己还有勇气,敲开今夜的房间吗?
他有了一丝隐约的失落和疼痛。他捡起手机,再次打开短信,想从每一颗字每一个词语中,寻觅那魂牵梦萦的气息,寻觅杏花一路走来的芬芳!慢慢地,那种喜出望外的激动,那种如愿以偿的渴求,化作一股暗流,从心中冰凉滑过。杏花,还是那素洁的绽放在乡下的枝头的杏花吗?抑或是变成了观赏园中,雍容华贵的牡丹呢?
他没有答案。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打开窗户,依旧是闷热的气息,心里憋得慌。他关上房门,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半天,爬到了脚下的山顶。
他站着,不知站了多久,头顶的太阳,从家乡的小河边,慢慢滑过,滑过黑色的柏油路,滑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越走越远。
更远处的山,挥舞着手臂,像是准备拉上夜的帷幕,把人间的繁华萧瑟,悲欢离合,都搬上自己的舞台。今夜,自己也要登台表演吗?或许,剧情是预设的,那也谈不上表演吧,自己是演员,也是观众。自己是主角,也是配角。繁华谢幕之后,留下的灰烬,回充满怎样的气息呢?
他心里无解。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了,他一个激灵,从幻思中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急切打开。还是杏花的短信,内容更加简洁,那种删繁就简的表达,就像是把一把岁月沉淀的老刀子,磨成了一把锥子:我喝多了,正在洗澡。快来,等你!
等你!?
多么熟悉的语言!
内容和气息呢,也是熟悉的吗?还是原来的那种清新芬芳的气息吗?他嗅到的,似乎是浓烈的洗澡液的气息,混合着脂粉的气息!
群山,街灯,星光……,在他眼前旋转,坠落。他在漩涡中,挟裹着,挣扎着!
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更简洁,简洁得犹如一颗浓缩铀的炸弹:快!这铃声,是末日来临般的丧钟吗?这浓缩,是同样相思的结晶吗?
轰!
他仿佛听见惊天动地的爆破,就要来临!是短信浓缩铀的爆炸,还是手机要爆炸呢?
他狠狠地按下关机键。
世界趋于平静。夜色如水。
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接着掏出花鞋垫,点燃。
翠绿的荷叶,枯萎了;鲜红的荷花,凋落了;墨绿的小鱼和蜻蜓,烧焦了……
刺鼻的焦糊味,渐渐弥散开来。燃烧之后的灰烬,一点一点,就像是下起黑色的蝴蝶雨,坠落在无边的夜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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