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英子

絮儿飘香

原创
　　　　　　　　　英   子
　　　　　　　　　　
　　　　　　　　　　一

　　房子还是新的，我一直这样认为。虽然已有十年之久。

　　房顶的瓦片被日晒和雨水已浸泡的灰暗和腐烂，上面零星的洒落着一些枯叶和邻家孩子玩耍中扔上去的碎石块之类的杂物。墙面的红砖也早已看不清它本来的着色，东一块西一块的涂抹着或明快或暗淡的图样。在最高的屋檐下还时隐时现的露出一点点砖的红色。而在墙角处，除了人为沾染上的污垢、自然雨水留下的斑点之外，一些脱圈而出的家禽也不甘示弱，猪呀、羊啊、牛之类的也跑这儿来“舒服——舒服”凑份热闹！

　　在通往院子的小径上长满了野草，猛一看仿佛进入了“聊斋”中的荒郊野外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这些野草被鸡啄，猪踏，兔子咬的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不仔细瞧定是辨不清它的颜色来，而这些草一直延伸到那个用杨槐和柳树的枝枝叉叉搭起的第一道门前——是一道摇摇欲坠的篱笆门，一阵风就能吹的四散开去。好在它上面缠满了“爬山虎”，这些看似低微的植物却固执的年复一年的支撑在那里，为主人守护着这所宅子。

　　这是由一面五间主房，一间偏房（厕所带猪圈），一个大菜园组成的农家小庭院，它就座落在村子的边缘，显得荒凉而落漠。常听人说：“房子是住人的，没有人住便不叫房子了”想必就是这个理吧！

　　我曾不止一次的从这所宅子前经过，也曾不止一次的伤怀和自问：

　　“英子会回来吧！”

　　英子，我儿时的伙伴，那个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走路总是一甩一甩的小妮子，给我留下了太多美的回忆。然而多年之后，我却一次次望着那座空房子发呆。

　　　　　　　　　　　　二

　　每到莓子熟的季节，我总要抽空回一趟老家，除了吃上一颗熟透的、甜得沁心、酸得爽口的莓子，还会在侄子们摘莓子的时候，不忘给他们讲一个故事，一个有英子的故事，好重温一次儿时的天真无邪，也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得以片刻的歇息。我乐此不疲的讲着，一年又一年，也许是英子离开的太久了吧！

　　记得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满坡黄澄澄，金灿灿的莓子铺满了田间地头，常让我们忘了大人的叮咛——莓子旺的地方蛇多。

　　一天，我瞒着母亲背着不到四岁的小弟和英子去坡上摘莓子，眼看大颗大颗的莓子全进了英子的白洋瓷缸子，我便把小弟放在一个刚耕过的麦地里让他慢慢走，自己追着英子跑前边抢那最大颗粒的莓子……。我清楚的记得，就在我们抢得大汗淋漓，吃得口角直流红水，一个大缸子就要摘满时，小弟在另一个地头大喊起来
“蛇，蛇钻到裤子里了——”我这才意识到小弟的存在。

　　“脱了裤子，脱了裤子！”我边喊边跑。小弟指着腿下放声大哭却不理会我说的话。我傻眼了，哭着喊妈妈，喊英子，又喊着小弟的名字，狠不能长上翅膀飞到他的身边，就在我两腿像灌铅似的拼命扑向小弟的时候，英子已早我之前奔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拎起小弟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

　　“脱了裤子，脱了裤子！”我发疯似的喊着，并狠命的拽。小弟这才鼻涕眼泪的指着脚下一个洞说：“蛇钻到洞里了！”

　　“啪”我一把掌打在他的屁股上。

　　“干什么你，他都吓成这样了！”英子一把推开我，狠狠瞪了我一眼。同时，英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小弟叫吓掉的魂魄，还把自己的莓子挑最大颗的喂到小弟的嘴里，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路跑来，缸子和莓子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其实英子只比我大一岁零三个月而已！

　　那次英子的莓子全让我和小弟吃了，她却乐呵呵的把小弟背回了家，好像那是她的小弟而我成了旁人。只到今天，我一想到那一碗莓子就禁不住猛咽几口涌上的口水，还有英子小大人似的模样都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中，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三

　　英子是那种外柔内刚的女孩，长的浓眉大眼，皮肤有点黑，却天生的好发质，上初中时已长过膝盖，暗地里，大家都叫她长发妹。

　　英子话不多，别人说什么只是笑笑，特别在陌生人面前就更是害羞的了不得。只有和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在一起，她就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梦。她的作文写的很棒，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我们几个同村的也常常成为她的陪衬——被老师骂的凶，但我们却从没因此而冷落她，反而更喜欢她，有什么难题都去问英子，而她也会不厌其烦的讲给我们听，英子成了我们村的“女状元”。

　　如果有人问起，将来湾子村谁最出息，回答定是英子无疑。而这却成了梦，一个实实在在的美梦！

　　英子兄妹三人，父母老实本份且胆小怕事，是那种别人打个喷嚏都要躲避三舍的人。而哥哥来富却是出了名的“天老大，我老二”的角色。自从姐姐出嫁，来富也到了成家自立的年纪。可这个哥哥东家女子不行西家姑娘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哪个哪个不成。三十好几才娶到一女子，却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法，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随着侄子的哇哇落地，英子初中上了半学期便回家看孩子了，无论她多么不情愿，父母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儿子儿媳。英子的两根长辫子还一如既往的甩呀甩着，从辫子上看不出丝毫烦恼。她整天忙于田间的农活和家里的琐事，很少提及上学的事，而我上下学的路上也少了一个好伙伴，好伴读。

　　我在省城读书毕业的前一年英子结婚了。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庄户人家，家景并不富足，丈夫却是好小伙——能干且懂得疼人。

　　不到两年光景英子就盖起了新房。为了建房子，英子在砖场搬砖，风吹日晒的常年跟个煤球似的，她却干劲十足；丈夫去建筑工地当泥瓦工累死累活，但他们心里却像开了花一样幸福。终于从夫家那所塌房烂院里搬了出来，但他们还没享受到乔迁之喜，灾难已悄悄向他们靠近。

　　自从英子出嫁之后，父母在哥嫂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年轻时的脚户生活使父亲早早患了腿病，特别是遇到阴雨天气腿更是钻心的疼痛，而这些儿子儿媳是看不到的，老人也不敢让他们看到，只要能下地，能迈开步子，他总是拼了老命的往地里撒往家里收，狠不能有分身术才好。而来富却和村里的“闲人”聚在村头掀牛九，下棋、打扑克……，父母忙忙碌碌的快“苦”死了，还是无法满足五口之家的开销，生活日愈紧迫。恰此时，英子盖起了新房，哥嫂怀疑父母把自家的钱财，粮食给了妹子，让妹子发了家，而自己却入不敷出，这种罪恶的想法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三天两头逼着父母去英子家要粮食，要钱，英子怎忍心看年迈的父母如此遭罪，只要张口要什么给什么，想拿什么就给什么。而这样却恰恰成了祸的根源。

　　在一次父亲羞于再张口向女儿索要而空手归来时，哥嫂破口大骂，他们已确认，就是英子败光了他们的家底，理所当然英子就得用挣的粮食，钱物来还他们。

　　英子明白哥嫂的意图之后，她伤心欲绝！

　　英子怎么也想像不到自己的亲哥哥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种伤人的事。她怕别人说闲话，怕父母因她而再受委屈，而解决这种困惑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再和娘家来往。英子一咬牙，一狠心和他们断了关系。父母更是不敢再连累女儿，只是偷偷的流泪。时间长想女儿了，就从干活的田间去看一眼，英子做了好吃的也是偷偷送到地头给两位老人吃。可这些还是让嫂子知道了，她对丈夫添油加醋一番，来富便提了棍子要找英子算账。正巧那天英子家没人，他砸了大门的锁，打破玻璃窗才气呼呼走了，还扬言再看到英子跑自家地头就打断她的腿。

　　从此之后，英子整天提心吊胆，她完全明白了——哥哥已失去了人的本性！

　　而偏偏的母亲一病不起，英子担心的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那段时间，她每天等不到天亮她就出了家门，从上村走到下村，绕一个大圈子无非是想从买药或去地里干活的父亲口中得到一点母亲的消息，再偷偷塞给父亲一点吃的，一点零用钱，而这些她都要躲开哥嫂的眼睛，不然轻则一顿臭骂，重则对父母拳打脚踢或提着棍棒到新房一通胡闹。她更不敢回娘家光明正大的看一眼病榻上的母亲。英子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被来富摔倒在田间，揪着头发让她说出给了英子多少钱，送了几回粮的一幕，英子心痛，撕心撤肺的疼！

　　看到英子日渐消瘦的容颜，丈夫曾不止一次要和来富去理论或教训他一顿吓唬一下，都被英子拦住了，她不忍心看父母乞求的眼神，听他们低三下四的语调：“他是你哥呀，是咱张家的命根子，放过他吧！让他闹，闹够了就不闹了！”

　　何时才是头？啥时才能闹够！

　　　　　　　　　　　　　四

　　最近一次见到英子，大概是八年前吧！那时她的头伤着，我在回家时听了她的情况才去看她的。因为当时为工作的事心情很不畅快，也懒得见人，但我还是去了英子家——那个独门小院。

　　进了篱笆门，一个大红漆成的木门敞开着，未进得门去，一股扑鼻的香味已迎面冲来，园子里除了各色花之处，还种了黄瓜、西红柿之类的菜蔬。

　　我叫着英子的名字进了正屋，英子头上戴一顶白色护士帽子，听到叫声刚掀开被子从炕上爬起，脸色如刚从蜡像馆里捞出来似的，猛一看甚是吓人。她急着下炕给我倒水，我赶忙拉着她趟下，这才看到她有些发黄的白帽子上渗出的血迹，长到大腿处的发辫已齐刷刷被剪断，只露出寸长的一截，耳根处的一绺被汗湿着紧紧贴在面颊上，隐约可见血的痕迹。我的心不由一震，辫子可是她的命根子！想在学校时多少老师命令她剪掉她都不肯，只是更刻苦的学习，用好成绩来证明辫子并不影响她的学习，而当她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辫子……！再看英子，六月的天她却紧紧裹着一件花布棉袄，身上还拥着一床棉被，却好像还在瑟瑟发抖！我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不知拉过、牵过多少回的手，那一刻尽是那样的柔弱、无力、冰凉！

　　一瞬间，就在我握住她手的一瞬间，英子哭了。英子像小孩一样呜呜的哭了——无助而凄惨！她的眼泪像珠子一样扑打在被子上溅在我的手上，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温热，就像她的手、她的脸色一样让人不寒而颤。我不知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她，甚至痛狠自己没有办法安慰她！我只有握着她的手，紧紧的握着！任凭泪水决岸而出，那一刻好像受伤的不是英子，却是我。

　　　　　　　　　　　　　五

　　英子人缘好，遇到雨天下不了地时，大人小孩都喜欢跑她们家串门，有时英子连饭也会管上。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天气，丈夫去做工了，家是挤满了串门的人。英子坐在窗前边做针线活边听人闲聊，她猛听得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急促、有力、仿佛地震了一般，英子刚要下炕看个究竟，屋里已闯进一人来，眼如钢铃，手提一把斧头，英子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向她扑来，一把揪住头发举起斧头迎面辟下，英子傻眼了，她只听“嗡”一声就没了知觉。

　　几天后，英子醒了，头上缠满了纱布趟在医院的病床上，除了惊吓过度，庆幸的是她伤的并不重……她看着丈夫憔悴的脸问：

　　“我怎么活着？”

　　“不是虎子拉住那只兽爪子，你能活！不是那根长辫子缠住斧头，你能活！不是……”丈夫说着说着尽嚎啕大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看到丈夫的样子英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别哭英子，咱不哭！送进去了……咱再不怕，不怕了！”

　　英子睁着泪光莹莹的双眼疑惑的望着丈夫，丈夫用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替英子边擦眼泪边说：“那个天杀的在伤了你的当天就被派出所抓走了，我是第二天被虎子从县城找回来的……。

　　“我妈呢？我爸咋样了？”       

　　“你就知道他们，他们为了救儿子差点把派出所的人打了。你嫂子更可怕，要来医院找你要她男人……！

　　丈夫边流泪边不停的说着，英子无语，好像一切都和想的一样，一切都和想的不一样。英子也弄不明白了，她无法弄明白，也没有力气去弄明白。她只是惜疼，惜疼她的头发，好端端的咋长在自己的头上？好端端的缠那斧子做什么？想着想着她又哭了，好像头疼的厉害，又仿佛在哭别的东西？英子也弄不明白。弄不明白了，她就只想睡觉，死沉沉的睡过去，最好一直睡过去！

　　　　　　　　　　　六

　　英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她已经不流泪了，只是眼神怪怪的，看不到恨，也没有爱，空洞洞的没有一点活力。我除了握着她的手，只有陪着她流眼泪的份，我心中纵有千般愤怒却只有万般无耐。想到她家几代单传，父母为继承香火不惜赔上老命，不惜陪了女儿的幸福也要护着来富，我不知道该同情谁？谁又该惩罚？而在法律和双亲性命面前，英子又能怎样？不等我想下去，英子又开口了，缓慢而平淡，她那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表情，只有嘴一张一合的，飘浮不定的眼神定格在某一个地方，她仿佛在诉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不到十日，来富就被派出所放了出来。因为他有精神病！

　　“认了吧！和一个精神病是分不出高低的！”村里人都这样劝说。可英子夫家终是难息众怒，他们咽不下这口气，以往的事姑且不提，而现在好端端一个儿媳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儿子也像脱了皮似的没了人形，他们非要把这个“魔鬼”送进监狱。

　　对此英子什么话也没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债已还清了。在来富狠心砍下那一斧头的时候已没了兄妹之情，一斧头已还清了所有的债。

　　但事情并不想人们想的那样——把他送进监狱。

　　来富终是没被送进监狱。

　　英子却自杀了！

　　　　　　　　　　　　　　七

　　前不久回老家，又见到了傻姑——英子的侄女。这孩子刚生下时很健康，长到五岁时，一夜之间变了性情——傻了！那时英子走了已两年多了。

　　我见傻姑的那天正下着雨，她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地方，鼻涕流的老长老长，都可以和英子的长发比美，可惜村里的孩子都躲得远远的，没人理会她。只听说傻姑老爱往英子门前跑，还不时的往房上扔石头，口中念念有词：

　　回家——姑，姑——回家家！

　　傻姑一点不傻。

　　　　　　　　　　　　　　八

　　英子走了，是和丈夫一起外出打工去了。

　　英子撇下了刚盖起的新房，挥泪别过尸骨未寒的双亲，也许是为躲开无休无止的厄运吧！而这一走就没了音信（近日传来消息说，英子当了大老板就要回来了，回来出资修建村里的学校）。

　　在没有英子的日子里，他们家的事还在村子里流传，可无论怎么传，都有一个不变的主题——悲惨。

　　听老家的人说，英子头刚好那阵子，来富可嚣张了，有一次乘她家没人，上房去揭了瓦，还砸碎她家的锅。后来，碍于英子夫家的威力再也没下手，狂言却满村子的飞。

　　还听人说，英子父母忍受不了儿子的“厚待”双双自寻了短见，但来富却不认他们，六月的天硬生生让尸体长出虫子也不管，他坐在门口守着不让姐妹管。直到七八天之后，村里人实在看不过，才让他们入了土，但他却不让英子姐妹去吊孝，去上坟。只到英子要离开时，才在半夜偷偷去添了把土哭了一场，来富知道后铲平了父母的坟地，并改姓朱。

　　来福不姓张了！

　　英子父母活着时想不到的一件事——在他们手里终是断了香火。

　　　　　　　　　　　　九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八个年头过去了。

　　英子自杀和被救的情形被人淡忘了。英子颤抖的身躯，恐慌的神情和冰凉的双手已是那么遥远和模糊，只有那一座农家小院毅然矗立在村口，风雨无阻的等着主人的归来，我似乎看到从那里正冒出浓浓炊烟，听到婴孩的啼哭……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赵振王

悲剧的力量啊!

尧阳

不错！

刘梅花

问好朋友，拜读了，很喜欢。

田瞳

写了呀个乡下女子的悲剧命运，令人慨叹。因是从侧面叙述，又有点浮光掠影的感觉。

絮儿飘香

谢谢以上几位老师的点评与指导,我会更努力的.问好

lqm407

　　这个英子真令人伤心……只是，英子最后是自杀了，还是"和丈夫一起外出打工去了"？没有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