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鬼 节

林丽霞

鬼   节




　　“八月十五是人节，七月十五是鬼节”。我的家乡方圆几十里的史姓人家，是无所谓清明节的，我们更看重鬼节。我不知道，我的那些先人们若地下有灵，会不会因为每年享受孙们的供奉却不能保佑他们大福大贵而脸红，但那份虔诚足以让他们傲视其他姓氏的祖宗了。

　　离鬼节还差一个月，奶奶小声念叨：“该到市上粜几担米，换点钱，准备过节了。”忽一日，爷爷骑上毛驴，吩咐父亲和叔叔一人挑一担米出门去。日头压树梢的时候，爷爷先回来了，驴脖子上搭个鼓鼓的口袋，奶奶慌忙打来洗脸水，怯怯地问：“吃饭了吗？”爷爷点点头，奶奶用小泥壶沏一壶酽酽的茶，放在石桌上，然后解开口袋，把那些香啊纸啊花椒啊大料啊等等一一归放整齐。

　　离鬼节越来越近，奶奶话多起来，她经常对娘和婶说：“你姑就快来了，我真想她呀！”我们堂兄妹几个谁若淘气，奶奶就会点着鼻尖，嗔道：“哪个再猴，等你姑奶奶来了，不给你们好吃的。”吓得小孩子喏喏应着。鬼节的前两天，爷爷从腰里摸出两叠皱巴巴的钞票，对奶奶说：“给老大家里的送去，让她看着置办过节的东西。”奶奶颠起小脚，小跑来和娘商量了一阵，娘便挑起筐，挽了高高的发髻去赶集。

　　梧桐树硕大的树冠罩住半个院子，知了在树顶上拼命聒噪，爷爷躺在长椅里，眯缝着眼睛，挺悠闲地吸一根烟斗，小泥壶在石桌上微微冒着热气。娘垂手立在石桌旁，一字一句地向他报帐，鸡多少钱，鱼多少钱，猪下货多少钱…… 这个午后的场景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永远地定格在我的头脑中。      

　　姑奶奶的家在县城开铺子，很有钱，每次来，都会带给我们做梦都没见过的东西。终于，在孩子们流着口水的期盼中，姑奶奶的大红马驾着胶皮大车卷着一股尘土来了，我们呼啸着围上去。年轻美丽的姑奶奶走下车来，亲切地搂搂这个，抱抱那个，全不顾我们的鼻涕会弄脏她好看的绸缎衣裳。父亲领车夫去休息，叔叔卸了车，把马牵到后院，拿最好的草料来喂。

　　姑奶奶轻轻叫一声“哥，嫂”，眼圈先红了。爷爷颤声应着，奶奶拉住她的手，说：“玉儿，你这一阵儿…… 挺好的吧！”姑奶奶低下头，泪落下来，见孩子们还站在旁边，她连忙擦掉眼泪，从身边的几个大箱子里捧出大把的点心、饼干、糖果，我们扎挲着手，一齐看向爷爷。爷爷皱起眉说：“还不快接着。”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开，慢慢享用去了。

　　鬼节这天，史姓人家嫁出去的闺女都会带着女婿孩子回娘家参加祭祀，有的人家女儿多，祭祀时自家姓史的加上老少辈儿的女婿，连同忽前忽后跑着的孩子们，很有点浩浩荡荡的味道。史家当家的男人在祖宗坟前摆下鸡鸭鱼肉烟酒香烛，后面的按照年龄辈分依次跪下，空气变的严肃起来，待到整整几摞纸钱燃尽，便有压抑已久的哭声传来。老人们爱说一句话：“儿子哭，惊天动地；女儿哭，真心实意；女婿哭，驴驹子放屁。” 甭管哭的人是真的悲伤还是表面应付，那高低长短抑扬顿挫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很是悠扬动听。

　　爷爷只有姑奶奶一个妹妹，我的姑姑都还未出嫁，所以祭祀的人除了自家人便无旁人。姑奶奶也哭，但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等纸钱一灭，一声“俺的爹哎，俺的娘哎——你们咋丢下苦命的孩子走了呢……”摇头晃脑，一哭三数落，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姑奶奶只是直直地跪着，一串串泪珠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她不去擦，一任它们划过苍白的脸。直到今天，我一直认为姑奶奶那样哭是最让人疼惜的，若没有了她的泪，我看鬼节并不能使人产生伤感。

　　爷爷扶着姑奶奶的肩，用粗大的手掌为她抹去眼泪，柔声说：“玉儿，回吧，回吧！”我好奇地打量着爷爷，一向古板严厉的爷爷竟会有这般柔情。


　　祭祀完祖宗，男人们抬着祭品回家去，姑奶奶、奶奶、母亲、婶婶四个女人要到另一块荒地里去，那儿有一座孤坟，里面埋着我的大奶奶。四个女人一路采着红的、白的各色野花，她们大把大把地把这些野花撒在坟上，那个荒凉的土丘顿时显得生动起来。姑奶奶盘腿坐下，非常动情地讲起坟里的那个女人。
　　
　　“那时我还小，咱家有百十亩地，几头大牲口，日子过得还不错，大哥从小机灵乖巧，爹娘最疼爱他，一心指望他长大能扩大家业。可在他十四岁那年突然得了一场怪病，不能走路不会说话，整日瘫在床上，死人一般，不知请了多少医，吃了多少药，总不见起色。有人说给他娶房媳妇冲冲喜就好了。爹娘也是有病乱投医，正好前王庄有户人家，欠了我们的钱还不起，听说了这事，忙请人来说媒，想把女儿嫁过来抵债，来人说那女孩长得很标致。爹娘也没怎么挑门不当户不对，只谴媒人来回跑了两趟，下了聘礼，一顶小轿就抬来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大哥的病不但没治好反而一日不如一日，门前的大红喜字还没来得及褪色，大哥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端详他的小小的新娘，就匆匆告别了这个世界。”

　　“刚进门时大嫂很顽皮，她常常放下手里的活儿，偷偷领我到后面的园子里摘野花、逗蛐蛐玩儿，有一次她爬到树上撸榆钱儿，弄撕了衣服，很害怕，这时我们家的短工柱子来后园提水，嫂子央他不要告诉爹娘，他答应了。不知怎么这事后来被娘知道了，她没鼻子没脸地把大嫂训了一顿，我们把帐记在柱子头上，常常是他来我们家干活时捉弄他，他一点也不生气，还讲笑话逗我们乐。有一年鬼节，嫂子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包剩菜和一双新鞋，让我偷偷扔到柱子家的院子里，她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说完她慌忙跑开了。”

　　“这事过去两天，早晨我起床没有瞧见她，问爹和娘都说没看见，我很纳闷，一向早起的她怎么睡开懒觉了。我蹑手蹑脚地推开她的门，啊？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穿着十二岁做新娘时穿的红稠衣裙、红绣花鞋，平平展展地躺在炕上，她的脸很平静，似乎还带着微笑，但手已冰凉了。大嫂就这么死了，我和她最要好，可她连句话也没给我留下，她是被史家的人伤透了心。咱史家的媳妇生前若没生下个男孩儿，死了是没有资格进祖坟的。嫂子十二岁进门，十六岁死去，爹娘从未拿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不进史家的祖坟也罢了……其实进不进祖坟对她又有什么呢？”

　　今天，我一遍遍回想着从姑奶奶那里听来的大奶奶的事，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临死的那个晚上都想了些什么。有时我倒希望人死了灵魂还在，那样，那半个多世纪前的小小新娘就会穿着她的红稠衣裙红绣花鞋，袅袅娜娜地从坟里走出来，向我这个好事的重孙女轻轻诉说她凄凉的心事了……


　　鬼节过后，姑奶奶照例要住几天，我像块年糕，一刻也不愿离开她。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听她讲县城里的新鲜事。月光从梧桐树浓密的枝叶间透过来，斑斑驳驳洒了一地，姑奶奶美丽的脸隐在月影里，我无限痴迷地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香，仿佛进入了梦境。

　　我曾无数次好奇地问奶奶：“我的姑爷爷怎么不来呢，我想看看鬼节时他的哭也像驴驹子放屁吗？”奶奶总是无奈地拍拍我的脑袋，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忒爱打听闲事，早晚让乞丐捡了去。”奶奶撇二拉三地告诉我：“你姑爷爷真个儿是不地道，和你姑奶奶成亲那天，临到入洞房了，却找不到他的影儿，派出伙计打听，有人说看见他半过晌就坐火车走了，还带着个女学生，他太爷当场就气昏过去。后来，他曾向家里写过一封信，说去前线打仗了，让你姑奶奶再改嫁他人，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也没个信儿。刀枪无眼，人怕早就不在了。真个儿是烧包，好好的药铺掌柜不当，偏去打啥仗，苦了你姑奶奶一辈子。”我有些不解，“那姑奶奶不会再给我找个新姑爷爷吗？”奶奶怨怨地说：“傻孩子，你哪知道你老爷爷老奶奶那脾气，明明家里败了，可还死端着个大户人家的架子，光兴咱史家休人家的女儿，哪有自家女儿被别人休回来的？唉，真是……”啊，姑奶奶的男人去打仗，也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端着枪吗？还有那个女学生，他们是会成亲的吧？这些问题是从奶奶那里再问不出答案的。

　　月亮绕过梧桐树，悄悄隐去了，我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把我抱进屋里，我似乎听到姑奶奶对跟在身后的爷爷说：“桓儿这孩子越来越有出息了，先生老在我跟前夸他……”

　　桓儿，该是我的表叔了，每次姑奶奶来，都会和爷爷提起他，他怎么从不到我们家来呢？看来亲生的和领养的就是不一样，要是姑奶奶自己的孩子，她或许早就带他来了。姑奶奶那么喜欢孩子，她总不至于亏待我的那个表叔吧！唉，大人的事，谁知道呢？


　　爷爷驾着大马车，从县城采购回过鬼节用的物品，年轻英俊的爷爷刚刚在县城谋了一份好差事，颇有点少年得志的张狂。不知是傍晚清凉的风还是头顶那轮圆月撩拨了爷爷的心思，总之在经过一片枣林时他想停下来摘一把枣吃，他吆住马，大步跨入枣林。爷爷摘一个枣儿放进嘴里，正当他伸手摘第二个时，手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他唏嘘着缩回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想吃枣可以，把车留下。”话到人到，一个黑衣女子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落到他面前。爷爷怔怔地去看那女子，由于部分月光被树影遮挡，她的面貌看不真切，但那根垂在胸前的粗大的辫子爷爷看清楚了。爷爷窘迫地站在那里，看来这女子把他当成偷枣的贼了。女子看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禁又笑起，“自家园子里的枣儿，过路人口渴了，摘个吃，没啥，刚才我是吓你玩儿的。”女子变戏法似的在背后摘下个兜子，“这些也送你吧，枣儿还是梢上的甜，特别是被夜露一打，更脆。”说着，她飞快地跑到路边，扬手把兜子扔到车上。爷爷跟过来，搓着一双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月光下他看清了那女子有一张姣好的脸，特别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透着狡黠。

　　女子飘然离去。爷爷站在月光里，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那可爱的女子，亦真亦幻，莫不是得道的狐仙？

　　年轻的爷爷禁不住那根大长辫子的诱惑，一次次徜徉在枣林里，希望再次遇到那千娇百媚的女子。不知爷爷费了多少周折，老奶奶和老爷爷同意给他娶他钟情的女子了，人生能有什么比得到自己心爱的人更幸福的呢？爷爷的心被快乐胀满了，闹洞房的人陆续散去，爷爷颤抖着手掀开新娘的红盖头，啊？这个低眉顺目长相平常的女子哪里是他的意中人啊？爷爷傻了，愤怒了，他冲出去质问他的父母。老奶奶和老爷爷还没睡，他们好像在等他，老奶奶端坐在太师椅里，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说的那二丫头我见了，就像你死去的大嫂，疯疯癫癫的，没啥教养，哪能配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如大丫头温柔乖巧，这才是大家主儿的媳妇。”说起大嫂，爷爷的身子顿时虚了，他一步步挪回到自己房里。

　　从此，那一双狐媚的眼睛啊，永远的根植在爷爷心里，以致在他病重的日子里，又一次次不可遏止地出现在他眼前。

　　“大雪，”爷爷第一次轻轻呼唤着奶奶的名字。

　　“什么？”奶奶浑身一惊

　　“我……我……求你……个事……”爷爷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想……见……小……雪……”

　　逆来顺受的奶奶第一次愤怒了，她狠狠甩开爷爷握着她的手，“我一辈子为你们史家当牛做马，奉养老的，侍侯小的，到老也不能换你一句贴心贴肺的话啊！小雪，你还敢提小雪，你还嫌害得她不够吗？我们姐妹前生欠了你什么债，这辈子要遭到这样的报应啊？”有生以来，奶奶第一次淋漓尽致地痛哭起来。

　　哭过之后，奶奶突然变得坚强起来，她对姑奶奶说：“玉儿，你去把小雪叫来，也好……让你二哥走得无牵无挂。

　　一顿饭的功夫，姑奶奶回来了，她告诉奶奶：“小雪正在给教徒们讲经，她说她会好好为二哥祈祷的，万能的主，能拯救所有人的苦难，把他们的灵魂带入天国……”爷爷艰难地闭上眼睛，一滴老泪从他布满沧桑的脸上滚落下来，他知道，他今生背负了太多的罪孽，恐怕再无机会救赎了。


　　因为修公路，我村所有史姓人家的坟都要迁到公共墓地去，主持这项工作的就是刚刚当了县交通局长的我的那位桓表叔。今天早晨，他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妈正为迁坟的事在家闹绝食呢，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请我奶奶去一趟，对他妈说说修公路对史家人的好处。我家的人听了电话都暗暗发笑，昨天我奶奶还撺掇几个老太太坐在坟头上扬言谁来掘坟就和谁玩命呢，把她接到城里也好，省得在家里耽误修公路这件大事。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门口，桓表叔第一次踏进我家的门槛，我吓了一跳，他活脱脱就是我爷爷我父亲的影子啊！

　　那些久远的故事，经过时间的过滤，脱去岁月的尘埃，又一次清晰地展现在史家人的儿孙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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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欢迎丽霞来到太虚！我们看到了一篇优秀的乡土小说，乡风民俗，乡土语言，其间穿插着老辈人哀惋的情感故事，真不错，精华鼓励！

跃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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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贺精华！

汤如浩

丽霞老师多面手，佩服，问好！

吕永红

学习丽霞好文字！问好！

高迎春

祝贺精华！真是多面手啊。羡慕！

林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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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丽霞来到太虚！我们看到了一篇优秀的乡土小说，乡风民俗，乡土语言，其间穿插着老辈人哀惋的情感故事，真不错，精华鼓励！

谢谢田瞳老师鼓励.大家的鼓励是我的动力.

林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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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问好跃农老师.

林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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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汤老师鼓励啊.遥祝周末愉快。

林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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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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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兴海

乡风民俗，乡土语言，乡里乡事，氛围浓郁!欣赏，问好！

于文华

　是啊！　很久远的故事，经过时间的过滤，脱去岁月的尘埃，烙在了作者的记忆中，也终于很真实的呈现给了读者“鬼节”的情结，很欣赏，也很喜欢！

南来之风

拜读了，这故事听起来总会让人伤感啊。

脂砚

充满乡土气息的小说，出彩的文字，支持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