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歌沙语

郑远星

　　清清瘦瘦的小河自大山深处流来，弯弯曲曲流经村庄、竹林和庄稼地，一只只白鹭在绿盈盈的秧田里优美地旋起，又优美地降落在河滩或山坡的树林。小河貌似好脾气的样子，其实不然，春夏之交闹起山洪时，它会迅速变得浑黄肥胖，汹涌的洪水如雄狮奔马向山外冲去，声如炸雷，山摇地动。河面上漂浮着瓜果、杨柳叶和发黑的树根。

　　小河流经一个叫“一棵松”的地方，约九十度向东拐了个弯，分出了南庄、北庄和西庄。我的老家就在竹林掩映的北庄。这里位于三县交界之处，远近高低的山坡长满树木和山草，山民们如一茬茬山草死死生生。河岸星星点点的村庄，活人房屋与死人坟冢相邻，没有谁大惊小怪。这里出产黄沙，中药和山草，也“出产”文盲、光棍和残疾人——多半是近亲通婚的结果。

　　南庄有一对瞎眼夫妻，男的姓王女的不知名姓。瞎夫瞎妻生了三个孩子，大的是男孩，下面两个是丫头，眼睛都好好的。女瞎子淘米做饭炒菜，做鞋子缝补衣服，样样不比正常人差。她拉鞋底时，右手拿针左手拿线，放在嘴边一吸，线就从针眼过来了。女瞎子还能种菜浇水，拔草、用手薅秧。王瞎子替“生产队”放牛，他放养的牯牛、水牛，一头头膘肥体壮，耕田耙地十分得力。

　　三个庄子的人都知道，王瞎子的脾气像犟牛，谁招惹他就得挨他的鞭子。听大人们说，他生下来时并不瞎，五岁时得了一场眼病，后来眼睛竟看不见了，他哭他喊都没用，从此性情变得暴躁。有一次，他的儿子被一个小孩打了，他拿着鞭子气汹汹找到那家门上，那家女人出来说话，说大人不要同小孩计较，王瞎子大骂道：“你家小孩有娘养，无娘教……”说着他举起鞭子就抽，那女人吓得退进屋把门关上，一家人半天不敢出来。

　　我和小伙伴上学时，经过西南山上的松树林。当时松树林闹虫灾，林场不知从哪弄来农用飞机，在松林上空喷洒农药。那飞机的速度很快，它的影子在天上刚出现，我们就会大呼小叫趴在地上，脱下上衣盖在头上，怕农药洒到眼睛里。那天我和虎子刚进松林，就看见大鸟般的飞机嗡嗡飞来，尾巴喷着长长的黄色药雾，我们像两个敏捷的军人，迅速在路旁草地上卧倒。飞机从我们头顶低飞而过，我俩刚拍拍身上灰尘站起来，就看到王瞎子牵着几头牛过来。虎子喜欢恶作剧，小声对我说：“你看这瞎子，飞机来了也不怕。来，我们趴下，把他绊倒！”

　　王瞎子耳朵特别灵，他听了个一清二楚，脸红得像鸡冠子，大骂起来：“狗娘养的！给我站住，老子抽死你……”举起鞭子就向我们赶过来。我和虎子吓得撒腿就跑，跑了二里路远才停下。自此，顽皮的虎子不敢再惹他。

　　王瞎子闲暇时会坐在门前，拨弄那把紫铜色的二胡，拉出一段段好听的曲子，拉出鸟鸣蝉声，拉出河水潺潺，拉出山洪爆发……王瞎子拉得如醉如痴。那竹弓上有一条红绸子，火焰般在他面前摆动跳跃。这时，他的老伴和儿女们会围着他听。邻居们也被吸引来了，男人们或蹲或坐，抽烟眯缝着眼听；妇女们坐在小凳上，边听边拉鞋底、打线衣，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男孩女孩们也夹在人群中，好奇地看着那紫铜色的二胡，和系着红绸子的竹弓，它咋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但小孩们没有耐性，一会儿便跑去玩游戏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王瞎子拉了一曲，有人使劲地鼓掌起哄。王瞎子感到自己的价值，便卖力地拉下去，拉欢快的《喜洋洋》和《渔歌唱晚》，也拉悲凉的《二泉映月》和《江河水》……他树根般的手颤抖着，头两边摇晃，曲子如泣如诉，直往人心窝里钻。拉到动情处，他的瞎眼里会淌出泪水来。

　　那时队里正在搞“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红色黄色的标语刷在土墙上。队里来了蹲点的罗乡长，他大头大脑大腹便便，说起话来像高音喇叭。他经常召集“社员们”到河滩上开会，学毛主席语录，并活学活用，斗“地、富、反、坏、右”，轰轰烈烈地搞运动。“民兵们”头戴柳条帽，臂上套着红袖章，分两排站在路两旁，一排举着红白木棍，另一排举着扁担和铁叉，把它们在空中交叉，让“黑五类”分子从下面走过，到会场跪着低头认罪。罗乡长振臂高呼口号，社员同志们跟着高喊，响亮的口号震动沙滩和群山。晚上，劳苦功高的罗乡长总会到哪家喝酒。他最喜欢去妇女队长家，妇女队长是个寡妇，长得又好看又丰满，胸脯高耸像个小山丘。罗乡长吃饱喝足，就和妇女队长一起上床……社员们私下说，罗乡长还搞过好多女知青，搞过后给她们一些好处，如保送上大学等等。不久他又看上一个漂亮的“女知青”，但这个女知青不买他的帐。据说这个知青的父亲以前是个高官，一夜之间被造反派搞下台，送到某地农场劳动改造。

　　王瞎子对“阶级斗争”不感兴趣，他只知放牛和拉二胡。王瞎子夜里总是睡得很迟，坐在茅草屋后的树下，面对哗哗流淌的河水拉二胡。月亮如绿茸茸的猫，趴在蓝幽幽的夜空。河边的庄稼地飘溢着香甜的气息，茅草屋如泊在夜色中的乌蓬船。他拉着二胡沿着记忆的小河回到过去，那瞎眼里流着泪水，牙床外露的厚嘴唇低低唱着，使河水呜咽使飞鸟流泪。他拉和唱得疲累了，才回到茅草屋里歇息，老伴和孩子们已发出鼾声。

　　第二天，王瞎子牵着三头牛上山，还有一头小牛犊跟着撒欢。王瞎子在河滩上转悠了一上午，三头牛肚子都吃得圆鼓鼓，他牵着牛沿着河滩的路回返。当他路过山脚下的瓜棚时，忽然听到女人的哀叫声，和一个男人公牛般的吭哧声，王瞎子听出是罗乡长，知道他又在糟蹋女人——他醉醺醺的终于得手了，那个女知青路过瓜地时被他扑倒，他在她柔弱的身体上发泄兽欲。

　　“你这个活畜生！”王瞎子的心火直往外窜，他大骂一声走过去，把手中的鞭子狠狠抽下去，抽在罗乡长白胖的屁股上，立刻现出了一道血印。

　　“日你妈的！嗷哟……”罗乡长疼得捂着屁股大叫。那个女知青乘机爬起来，哭啼啼地提起裤子，披头散发跑走了。罗乡长一看是王瞎子，咆哮着说：“好你个瞎子，狗胆包天，敢坏老子的事！等着瞧！”

　　不久，罗乡长说王瞎子拉二胡，是资产阶级的一套，毒害“社员同志们”，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把他送到县监狱关起来，一关就是好几年。家里这边，儿子小学没毕业就下来务农，帮瞎眼的妈妈忙里忙外。

　　后来那个女知青的父亲平反了，恢复了原来的官位。这时，罗有财强奸女知青的事，已被人揭发上告到省里。对于女儿下放时受的屈辱，女知青的父亲怒不可遏，他下令从严惩处罗有财。法院按法律程序办理——办案员找到的主要证人之一，就是关在牢房里的王瞎子，他已脊背佝偻憔悴不堪……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大沙滩上召开万人公判大会，宣判强奸犯罗有财的死刑。黑压压的人群密如沙砾，主席台上大幅标语火红耀眼。脑满肠肥的罗有财戴着手铐脚镣，胸前挂着强奸犯的牌子，和其他犯人低头站在台上。宣判的声音穿过沙滩上空，在苍翠群山之间久久回荡，罗有财如一堆烂泥瘫软倒地，人群中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王瞎子被释放回家，他依旧放牛，农闲时拉他那把紫铜色的二胡。他坐在茅草屋后，面对着清瘦的小河，手颤抖着头左右摇摆，暗红的穗子随着竹弓飘来摆去，宛如一束悠悠的火焰，照亮一个瞎眼老头黑色的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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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柄

不错。欣赏了！

田瞳

小说写得干净利落，引人入胜，人物形象鲜明。精华鼓励！

吕永红

不错，欣赏并问好朋友！

郑远星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不错。欣赏了！

谢叶柄阅读、鼓励！

郑远星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小说写得干净利落，引人入胜，人物形象鲜明。精华鼓励！

谢田斑竹鼓励，向你学习！

郑远星

最初由 吕永红 发表
不错，欣赏并问好朋友！

谢了，朋友！向你学习———你是多面手，散文、杂文都不错。

牟兴海

让人一读为快，问好！

潇湘珍珠

有眼的罗乡长黑心，瞎眼的王瞎子有颗正义的心。

郑远星

最初由 牟兴海 发表
让人一读为快，问好！

谢谢朋友！平安夜快乐！

郑远星

最初由 潇湘珍珠 发表
有眼的罗乡长黑心，瞎眼的王瞎子有颗正义的心。

         谢潇湘珍珠鼓励！祝你平安夜快乐！也祝各位文友今夜快乐！夜夜快乐，天天快乐，年年快乐！

程相崧

一个让人感慨的人物，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一篇让人不忍释手的小文！精华支持！

郑远星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一个让人感慨的人物，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一篇让人不忍释手的小文！精华支持！

谢程斑竹鼓励，向你学习！

脂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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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楼月

郑老师，拜读并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