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的版图上不乏“客大欺店”的城市,比如青岛之于山东、厦门之于福建、大连之于辽宁等等,当然也有一些城市被它的依附物所掩盖,这更是客大欺店的结果,比如孔府之于曲阜市、泰山之于泰安市、黄山之于黄山市。这些城市,因着其附着物的耀眼光辉而荣幸地进入人们的视线,就像老子因了儿子的名头,也熠熠生辉起来。其实有些城市当初也是很响亮的,比如黄山市,原来是被称作“新安”、“歙州”和“徽州”的,那是徽文化和徽商的发源地,在江湖上也是家喻户晓的。谁知道儿子的名声后来越发的大,为了虚荣,只好改名叫一个不伦不类的黄山市了,以图借着儿子的名能多分一杯羹。九江也几乎沦落为这样一座城,只是还没改名。
要去庐山旅游,直达庐山的车需要34个小时。同行者建议,坐到九江的车,20个小时,顺便还可以看看九江。我出门一般是不提前做功课的,因为那样就少了一份惊奇,旅游成了复习,总是索然。这样就真的买了到九江的票。没想到一下车就得到了一份惊喜:九江是庐山脚下的九江,庐山是九江的庐山!无知很容易给人带来快乐。
比想象的要适宜的多,7、8月份也没那么燥热。刚下完雨,空气中夹杂着湿润和腥甜,对北方人来说,用“惬意”两个字也不为过。城市的第一视觉效果平淡,作为国家1992年首批与芜湖、岳阳、武汉、重庆一起开放的五个沿江的城市,优惠的政策并没有给九江带来异常的繁荣,倒是火车站竖着的由总书记题写的“九江站”三个大字,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这个城市是入了国家领导人的法眼的。南面的庐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并没有造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境,但它迷蒙的姿态也远远超出了一个城的吸引力,来不及多想,人就钻进了仙化了的庐山。
钻进了庐山,就钻进了牯岭。牯岭不是山,是庐山顶上的一座城。山下还是热情似火,这里俨然晚秋般清凉。19世纪末,西方人把这里开辟为避暑胜地时,绝然不会想到,它有一天成为中国人独自享用的一个小镇,更不会想到这里会成为民国政府的“夏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胜地。如今的庐山,是许多官员避讳的地方,怕“走麦城”,其实,有走麦城的败将,就有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都是心里的底气作祟,关一座山何事。不过这正好成就了百姓娱乐的天堂,省的三天两头封山。1.3万常住人口的小镇里,日常用度的店铺一应俱全,有钱人是可以过上神仙般的日子的。在牯岭4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然汇集了1000多座各式风格的别墅,见证着中国100多年被侵略殖民和驱逐侵略、推翻殖民的历史,也见证着不同政见的兄弟相互厮杀的历史。民国政要和中共政要的故居犬牙交错,唯“芦林一号”别墅与“美庐”别墅隔谷相望,其间壑沟之深恐非人力所能平之。两个伟人的住所,其内部设施之简陋令人汗颜!
老百姓更喜欢《庐山恋》。上世纪80年代初,一部电影冲破了人们情感的禁锢和政治的恩怨,制造了天地人的纯美。那是一代人的一份美好寄托,以至于《庐山恋》电影院经年只循环放映一部电影,创造了"世界上在同一影院连续放映时间最长的电影"世界吉尼斯纪录。许多人到庐山,总要追逐电影曾经的场景,或留念,或感慨,往事不堪唏嘘。那块由张瑜和郭凯敏制造的“中国银幕第一吻”的巨石,也成为恋人们合影的胜地,不知道是为了表达彼此的忠心还是羡慕别人的爱情故事。
牯岭的夜晚是喧嚣的,沿着弯曲的牯岭街漫步,宛若在大城市里的某条商业街,你并不会感觉到自己身处一条海拔1000多米的“天街”上。然而当你站在街心公园北眺九江时,马上就有了“凌绝顶”的亢奋,夜晚的九江就像一个躁动的不愿睡觉的婴儿, 依偎在庐山的怀抱里。震耳的音乐和兴致勃勃的人流破坏了整个庐山应有的静谧,与黑黝黝包容而祥和的远山显得格格不入,好像要挣脱庐山去追寻人间奢华似的。它占据了庐山五分之一的面积。庐山业已不是净土了。
牯岭是庐山的中心,沿着庐山四散开来,便是人间仙境般的山水庐山的真面目。山有了奇峰就有了傲骨,有了水就有了灵性,有了云雾就有了仙气,有了人文就有了智慧,有了苍翠就有了精神。而庐山什么也不缺,大大小小的瀑布湖潭散落于苍松翠柏之中,造型各异的山峰在云雾的缭绕中时隐时现,教堂、庙宇林林总总,散发着圣人的光芒,正所谓"一山藏六教,到处是浮图" 。有关庐山景色秀美的赞歌,历代大儒已经说绝,我辈只能顺着他们的足迹,揽胜品心,再不敢造次。白居易在花径草堂一句“匡庐奇秀甲天下”把庐山说得通透,李白于开先瀑布慨叹“飞流直下三千尺”,只能让我们猜度,山南落差150多米的著名的三叠泉瀑布已经让人震撼无语,唐时的庐山又是怎样的景观呢?在铁船峰、汉阳峰、秀峰、五老峰的陪伴下,探大天池之幽微、访仙人洞之玄妙;观龙首崖之云海、赏锦绣谷之花团;悟三宝树之蕴意、叹含鄱口之壮丽;望碧龙潭、三叠泉、大口瀑布,戏黄龙潭、乌龙潭、石门涧水;觅如琴湖之曲径暗香、醉芦林湖之烟雨缥缈;忆东林古寺佛法无边,慧远陶渊明陆修静虎溪三笑、听白鹿书院理学广施,朱熹陆九渊蔡元定鹿洞思辨。三天下来,虽走马观花,人也已经精疲力尽。庐山之大,驻足之多,叹为观止,尚留诸多遗憾。脑子里倒是塞满了一箩筐的诗词。熙熙攘攘,哪里又能体会到陶元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安适呢?
出庐山,下九江,恍若重回人间。九江水系发达,陆路畅通,因其“据三江之口,当四达之衢”而成为中国的“四大米市”、“三大茶市”之一。但正因为它的地理位置的极其重要性,也给它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战争从未远离九江。春秋时期越、吴、楚就把九江作为必争之地;西汉灌婴大战九江王英布;三国周瑜在鄱阳湖上操练水师,至今在星子县仍存点将台;南唐后主李煜降宋,江州指挥使胡则誓不降宋,九江遂遭宋军曹翰屠城;元末朱元璋与陈友谅于鄱阳湖大战十八年;明末,为真假太子案,南明军自焚浔阳城;太平天国运动,清军血洗九江;北伐、抗日、解放战争,九江更是战争必夺之地。战争和屠戮使九江狼藉一片,古城不复,到处是遗迹,而人也大都是近代移民。这也造就了九江有古城之名而无古城之实、有五千年传说而无五千年神韵的特点。但这并不影响九江成为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和十大魅力城市,因为这里还有四百里鄱阳湖滋润、有浔阳江映衬、有甘棠湖和琵琶湖添彩、有石钟山和扁担山镇守,有陶渊明、黄庭坚、袁隆平蜚声中外,也有历代名人雅士留下的足迹……
是的,我们再也感受不到“芦荻渐多人渐少,鄱阳湖尾水如天”那番景致,但鄱阳湖中开采水沙的船队似乎也预示着九江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期盼。站在石钟山上,一边回味苏东坡著名的《石钟山记》,一边远眺烟锁庐山,近听浪击穴罅,自有情趣。不远处是滚滚长江泻入鄱阳湖,湖水清澈,江水浑浊,竟然形成一道清晰的分界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自然就是这么奇妙,是非分明,无法混淆。夜晚的甘棠湖更显出她娇媚婀娜的姿态,从庐山下来的甘泉水散发出清澈的味道,休闲的人们舒展着腰身,享受着不时从湖面掠过的温柔的风。她应该是九江的两只明媚的眼睛,默默祝福饱经沧桑的人们。如果饱食完九江肥美的爆炒小龙虾,坐在这里,沏一杯醇厚甘甜,清澈明亮的庐山云雾茶,再点缀一些九江的茶饼,我想那一定是一件很快意的事,心中也会生出“九江悠悠万古情,古人行尽今人行”的自豪感。九江人似乎并没有这份闲心,出租司机说:“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哟!晚上在大街转悠的,都是外地人哟。”应该是吧,因为九江的夜晚多情柔美,却保持了一份难得的宁静。
九江是庐山的九江,但庐山西海却是九江的庐山西海。这个由水电土坝拦河工程而改造的自然风光,以其湖光山色,山水交融的绮丽景观,迅速进入人们的视野,堪比杭州千岛湖。千岛映湖,秀峰旖旎,游船穿梭其中,犹如畅享仙境。它没有厚重的历史积淀,也没有人文的雕琢,有的只是它本真的自我和自然的丽质,这反而给了人们想象和挖掘的巨大空间。而这,正是九江所需要的。九江的崛起,何尝不需要甩掉那些美丽的传说,以及那些虚幻的光环,完完全全做一个现在的自己呢?因为毕竟庐山只是一座山,它属于世界,而九江却实实在在是九江人的九江。
我们不过是九江的过客,品了、玩了、乐了,自然心满意足。回望九江,忽然就想起元末明初陶安路过九江写下的《泊江州》:
江云绀绿夕阳边,江水空明海气连。
一点远帆如白鸟,数声急鼓隔苍烟。
浔阳九派疑无地,庐阜千峰直造天。
清夜开樽酹司马,琵琶亭下月当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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