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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盲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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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24 10: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十八九岁的姑娘离家门,一走就是千里万里。

  就像是做了一场离奇的梦,睁开眼一看,眼前已经是大西北陌生的神奇天地。

  没见过的高山,没见过的荒漠。绵延千里的天山雪峰白浪排空,茫无边际的戈壁大漠不见人烟。

  山东姑娘魏翠芳,单身来到了遥远的大西北。

  过了天山,再穿越千里戈壁,远来的姑娘像一片羽毛飘落在荒漠深处的一条奇异的小河边。

  那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条小河了。它从西北方隐约可见的大山里流出来,不知山外边有多么荒凉,冒冒失失闯进广漠的戈壁,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只好在戈壁滩坚硬的砂石间开辟一条弯弯曲曲的航路,勇敢地向荒漠深处冲去。小河一路所过之处,给大漠带来了一线生机,在漠野上留下一串珍奇的绿意,于是蛮荒的大漠上就散散落落有了些许村舍人烟。

  小河在戈壁滩上闯荡百里之遥,勇力渐渐不支。它在漠野上滋润出的最后一片绿色,是一个名叫夏孜盖的偏远小村。

  夏孜盖,蒙古语的意思是喜鹊。也许,很久以前这儿曾是喜鹊的王国?现在这地方是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队里有蒙古族和汉族老社员,还有好多汉族新社员。那些新社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盲流,一个小小居民点里就包罗了半个中国。

  夏孜盖的盲流多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其中也有个与众不同的山东老头,那老头就是魏翠芳的爹。

  魏翠芳孤身入疆,是拿着她爹的信皮找到夏孜盖来的。她爹在一年前先来新疆打前站,落住脚又写信叫闺女也来。

  这地方就是缺人,来了就收,来多少多都能收下。也不断有人来,添几个人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次添了魏翠芳,就有点非同寻常了。夏孜盖的盲流清一色全是巴郎子,没有女的。现在忽然来了一个十八九岁丫头,那情景如同戈壁荒漠上长出了一株奇花,可想有多么注目了!

  盲流小伙们一齐睁大了惊讶的眼睛。好呀,夏孜盖也有了盲流丫头!就看看咱们谁能配上她吧!


  二

  都想看看那姑娘。

  可谁也没勇气走到她跟前。

  盲流小伙一律住在小河边,面对着小河流水,一人挖了一个地窝子。老社员的居民点在小河北边百米远的地方。那山东姑娘和她爹住在居民点上的一间土屋里。姑娘只偶尔在土屋前露一下面,站在小河边的小伙子们看不清她的脸。

  从远处看,姑娘身个儿不高,有些单薄,想必是她家乡的水土缺乏足够的养分。但她的体形还是亭匀的,身上穿的是农家织出的粗布衣裳,农家土布染了颜色,穿在她身上也挺好看。

  看不清模样儿,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爹姓魏,都叫魏老头,她自然也姓魏了。

  一群好奇的盲流小伙围在地窝子里,翻开了一本残缺不全的四角号码字典,查那个魏字。

  字典是老吉从江苏老家带来的。平时没事时,常有几个人围着老吉,拿出这本字典消磨时光。天天翻来翻去,早已翻的烂熟。这一回,为找一个魏字,人人都探着脑袋往字典上瞅,好像那姑娘就藏在字典里。

  有人急着问,老吉,魏字的四角号码是多少呀?

  二〇四〇!老吉似乎是想都没想,一口就报出来了。随之,为了显示他的本领,有意眯起双眼,看也不看三下两下就翻出了那个魏字:魏,古国名……

  这个字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是古代出过几个魏国——战国时候,三国时候,后来又是南北朝时候……

  那就叫她“魏国”吧。有人叫出一声。

  老吉啪地一声合上字典说,不好不好,魏国不像个人名儿。我看就用魏字的四角号码,二〇四〇,去掉后边那个圈儿,就叫她“二〇四”,可好?

  二〇四,这个名儿顺口,又别致,小伙子们一致拍手叫好。

  有趣,魏翠芳一到夏孜盖就有了代号。不出一天,小河边各个地窝子里都知道了,那个魏老头的丫头叫二〇四。

  当然,二〇四的代号只在盲流内部流传。那些老社员们听见了也猜不出是哪路密码。


  三

  山东的女娃儿叫闺女,新疆的女娃儿叫丫头。

  魏翠芳成了新疆丫头。

  魏翠芳来到夏孜盖,一看就惊呆了。

  夏孜盖就是个小小的居民点。居民点上一排土房子,很简陋很破旧很难看,闹不清已在戈壁滩上熬过了多少年月。从外边看着那是一排房子,其实是两排土屋背靠背连在一起的,一排朝南一排朝北。魏老头住的一间在最边上,只有半间大,没有窗口,一关门就暗黑一片。魏老头还像在老家的样子,靠墙打了个地铺。闺女来了,一时没别的法子,只好跟爹挤在一个地铺上睡,窝囊死了。

  魏翠芳一看夏孜盖这么荒凉,来时的兴致一下跑光了。当初她爹写信叫她来,说新疆多好多好,麦子堆成山,羊肉吃不完,可没说他在戈壁滩上住了半间小屋。她心里真够别扭的,一天撅着嘴不说话。

  魏翠芳站在土屋门口,呆呆地望南边那条小河。小河在无遮无挡的戈壁滩上随着心意奔流,河边上长着绿树青草,还有人影在那一片绿色中闪动。

  她问爹,河边上咋还有那么多人?

  她爹就说,盲流都住在那边,有好多哩,哪个省的都有。

  她说咋看不见屋子呀?她爹说都是在河边上挖的地窝子。

  魏翠芳很想去小河边看看,看看小河的水,看看河边的地窝子。

  一天,        两天,三天,慢慢看熟了荒凉的戈壁滩。第三天,魏翠芳大着胆子向小河走去。

  她是去小河边洗衣服。

  小河闯到夏孜盖这地方,仿佛从戈壁滩上跌了下去,水面比岸边的地面低下去一人多深。魏翠芳顺着一段斜坡下到河床里,外边的人也就看不见她了。

  小河在幽静的河床里悠悠流着,不出一点声响,像一个温柔的女孩儿。河水浅浅,水面窄窄,有些地方一步就能跳过去。魏翠芳在水边蹲下来,把几件要洗的衣服泡在水里,两只手也往河水里一浸,让流水冲着,觉得舒服极了。

  离她十几步远地方,有个地窝子。她几次扭过头去看,默默想着:那地窝子里边是什么样儿呢?

  魏翠芳看见的是韩长友的地窝子。

  韩长友是盲流里边的头儿。韩长友身个儿高,力气大,没人敢不服他,自然就成了头儿。韩长友是河南小伙,夏孜盖的盲流里边,河南、山东、安徽、江苏几个省的占了多半,地域关系把这几个省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子。韩长友的地窝子里常常是小伙子们聚集的中心。

  这会儿就有几个小伙子在那个地窝子里闲玩。其中有个捣蛋鬼马快,欢蹦活跳一会儿也静不下来。马快的耳朵也特别灵,忽然间听见外边有点什么动静,就走出去查看。一出门,看见了蹲在水边的魏翠芳。

  哎呀哎呀!不好啦不好啦!捣蛋鬼闪身跳回地窝子,压着嗓门连喊了几声。

  几个人摸不着头脑,都问啥不好了?

  二〇四来了!她就在外边!

  韩长友腾身一跃,就到了地窝子门口。老吉也跟着去看。

  果然不错,真的是二〇四呀!

  韩长友一看见那个身影,缩身就退回来了。

  咋缩回来啦?老吉推着韩长友叫他出去。韩长友乐得摇着两手,咧开大嘴直笑:嘿嘿,她咋来了?快藏起来,别叫她看见咱们!

  老吉摇头说,嘿,真窝囊,二〇四来到门口了,你倒吓得不敢露头啦!

  韩长友脸红脖子粗,自己也觉得丢人,挖着脑壳说,嘿嘿,出去见了她说个啥呀?

  马快说,你就说二〇四咱俩好吧!

  几个人都笑得捂着肚子弯着腰。

  就在这时忽然来了个意外的机会。

  二〇四不知为什么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呀!

  出了什么事了?韩长友一步跳出地窝子,看见二〇四正顺着小河向这边跑。再向河里一看,一下明白了,原来是有一件衣服被水流冲跑了,小河里好像开了一束红花。

  其实用不着惊慌,河水很浅,冲不了多远的。但魏翠芳还不熟悉这条小河,就不免有点慌了。韩长友正好碰上这个机遇,甩掉鞋子就跳进了水里。

  一伸手就把衣服捞上来了,没费啥劲儿。只是韩长友的裤子全泡湿了,他跳上岸来,两条裤腿像小溪一样向下淌着水,魏翠芳挺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把你的裤子也弄湿了,换下来我洗洗吧。

  不用不用……韩长友一下慌了,扭身就往地窝子里逃。

  在这节口上,马快张开双臂截住了韩长友,大声说,哎,换下来换下来,洗洗一会儿就晒干了。

  老吉硬把韩长友弄进地窝子里换上了一条裤子,提溜着湿裤子递给姑娘。魏翠芳把那裤子洗得干干净净,搭在小河边的沙枣树枝上。

  韩长友一日之内成了盲流中的明星。


  四

  几天后,魏翠芳跟着大家一起下田劳动了。

  这时小伙子们都看清了,山东姑娘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孩儿,剪着齐耳短发,圆脸盘稍为显得小了点,脸蛋被乡野的风吹黑了,小小的鼻头,一对眼珠儿分外地嘿。那黑眼珠照亮了戈壁滩。

  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大田里麦浪滚滚,一片金黄。边疆地区,地广人稀,一个生产队就种着几千亩小麦。一进入七月,一场马拉松式的割麦战幕就拉开了,那时候割麦主要还是靠镰刀,天天是割麦割麦,一直到天冷了还割不完,大雪一盖,只好把牛群羊群赶到麦田里一吃了事。

  魏翠芳真是开了眼啦。在山东老家,那几亩麦子两天就割掉了,哪见过这样大的世面呀?

  出工的场面也够壮观的。蒙古族社员大多骑马,汉族老社员骑出了几辆吱嘎乱响的破自行车,还有大队步行的人。戈壁滩上没有个正经的路,哪儿都能走,骑马的、步行的拉拉溜溜像散兵线一样,前后几里路上都是人。

  那天去的是芦苇湖。芦苇湖的名字不知从何而来,是一片新垦出的耕地,有六百亩之大。那地方离居民点十几里远,周围全是荒滩,丛生着低矮的树木和顽强的铃当刺,中间的麦田如同荒野神怪用魔法变幻出来的一片金色湖泊。

  百来号人撒进葫芦湖,没入麦浪里,从远处看,简直不见几个人影。魏翠芳置身麦海中,眼前全是陌生的面孔、好奇的眼睛。她吓得不敢抬头,看着手里的大镰刀,有点不知所措。

  新疆的镰刀好怪呀,镰把儿很短,刀片儿特长,弯成半圆形,有个小脸盆大。没见过这样的镰刀,这咋割麦子呀?

  小伙子们在旁边望着,一声起哄,公推韩长友教徒弟割麦。

  韩长友一时闹了个大红脸。前两天魏翠芳给他洗裤子的事已传遍了小河边的地窝子,小伙子们抓住韩长友乱开玩笑,都说二〇四看上他了。这会儿坏家伙们挤眉弄眼一阵起哄,分明在捉弄他。韩长友真急了,绷着脸吼了一声,瞎咋唬啥?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可没人怕他,一个个怪模怪样地朝着他笑。

  哎,长友,你就教教她嘛。老吉推着韩长友。

  胡扯!韩长友一抡大镰刀,差点儿抡到老吉脖子上。他瞪着眼说你不会去教?

  老吉笑着说,就你认识她呀!

  韩长友转不开弯子,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魏翠芳跟前,红着脸说,割吧,看我咋割你就咋割。

  从这起就开了个头。往后的日子,一到麦田里,盲流小伙们好像商量好了,都自动让开,让二〇四跟在韩长友旁边。开头时韩长友挺别扭,过了两天大家渐渐熟识了,魏翠芳不再怕生,韩长友也敢说敢笑了。一来二去,那些瞎胡闹的调皮鬼们已在有意无意间把韩长友和二〇四连接起来了。

  戈壁七月,天热似火,大漠上好像要冒烟儿。人们顶着烈日割麦子,一天下来, 身上的衣服不知被汗水浸湿了多少遍。女孩子的天性喜欢干净,魏翠芳隔两天就要去小河边洗一次衣服。小河边上的小伙子们注意到,魏翠芳洗衣服没有换过地方,每回都是那个老地方,离韩长友的地窝子十来步远。有时韩长友就从地窝子里走出来,俩人就少不了搭几句话。小伙子们看在眼里,就猜:哎呀,两个人真的好上啦!

  大西北的戈壁滩,太空旷了,太荒凉了,颜色太单调了。小河边有了魏翠芳,戈壁滩上出了韩长友和二〇四的故事,单调的生活一下闪出了色彩。调皮捣蛋的小伙子们捕风捉影,围住韩长友瞎胡闹,硬把二〇四塞给韩长友。这样闹来闹去,你也说他也说,今天说明天还说,越说越像回事,没有的事也说成真的了。

  闹来闹去把韩长友也闹迷糊了。

  韩长友是个粗人。他从小有爹没娘,没有尝到过母爱的温暖,没见过细腻的感情。小时候念过三年书,跟没念差不多,认下的几个字早忘光了。爹死后,他就从河南老家跑出来当了盲流。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身在外,啥也不想,心比树皮还粗糙。

  不想忽然碰到了一个二〇四。

  二〇四像一只从天外飞来的鸟儿,偏偏就落在了他的门口。一群小伙子把二〇四挂在嘴上,一声声都说二〇四是他韩长友的。一天一天过去,一回一回接触,他自己也当真了,二〇四就是跟他好呀,早晚有一天要当他的媳妇……

  那个姑娘本人却还全然不知,如在梦中。打个比方说,魏翠芳就好像一只被猎人瞄准了的小鹿,而她自己却丝毫也未警觉,还一片天真地在草丛间迷恋着绿叶。


  五

  戈壁滩上的四季没有明显的界限。一个炎热的夏季缓慢地过去,秋风一吹,天气忽然转凉时,急不可耐的冬季已近在眼前了。

  一天傍晚,有个盲流小伙儿忽然慌慌张张的跑回小河边,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不好了!不好了!二〇四要落到别人手里了……

  魏翠芳的爹魏老头,把闺女许给了老社员吴老头的儿子。

  带来消息的是小胖子胡点点。他刚从魏老头的土屋里出来。

  不能不信。胡点点是山东人,跟魏老头在一个县,是近老乡。有人猜想,小胖子是朝二〇四的身上用劲哩。也许他对老乡的闺女真的有一点非分之想,谁知道呢?好多人就拿二〇四来取笑他,胡点点没少吃苦头。

  而现在,陡然间风云突变,二〇四忽然不是盲流小伙们心目中的二〇四了。

  小胡!老吉一把拉住胡点点,神色从来没有这样严峻过。他问,小胡,这事,你还没有对韩长友说吧?

  没有,没有。

  我给你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再不能乱说了。

  我不说了,不说了。

  好啦,回你的地窝子里去,睡觉。
   
  胡点点一看老吉的神色,有点害怕,赶快走了。

  老吉心里可乱了,妈的,哪来的这号怪事呀? 二〇四跟韩长友好了一夏天了,怎么一声不吭就把韩长友蹬了?韩长友要是知道了,还不闹个人仰马翻!

  老吉其实一点也不,刚二十三岁。他的大名叫吉天呈,江苏人。大家叫他老吉,多半是闹着玩儿。不过他外表上也真有那么一点“老”味儿,慢条斯理的。再加上他肚子里有点文墨,在家时念过几本老书,碰到个啥事,嘴里就念念有词,还老爱眯起一双眼睛,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于是大家觉得“老吉”这个称号还真合适,就老吉老吉叫开了。

  因为粗通文墨,遇事能拿出主意,老吉在盲流中也算个人物。如果说韩长友是盲流里边的头儿,老吉就可以说是韩长友的“狗头军师”了。

  现在出了这场事,就看出了老吉在盲流小伙们中间所处的位置。

  一会儿,就有三四个盲流小伙一齐来找老吉。

  老吉,你说咋办?

  老吉说急什么?这事不能乱咋唬,漫野地里砧子响——有“鬼打刀”哩!马快你机灵,明天到居民点上打探打探。

  得令!马快脆亮地叫出一声,还做了个戏台上接令箭的动作。

  那马快是个能办事的角色,第二天没费多大劲就打听清楚,胡点点的情报一点不错。

  这事好像也怪不着二〇四,那全是她爹魏老头捣的鬼。

  夏孜盖的汉族老社员中有几个老头:吴老头赵老头陈老头郭老头……老头找老头,魏老头老跟那几个老头凑在一处。事儿就坏在那几个老头身上。

  魏老头混在那老头群中,只他一个是盲流,比起别的老头似乎就矮了一截,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但是,自从闺女来到夏孜盖,魏老头的身份顿时高了一截,时来运转鸟枪换炮令人刮目相看了。魏老头的女儿出现在戈壁滩上,不光是引得盲流小伙子们一片雀跃,那几个汉族老头的眼睛瞪得更大。老头们在夏孜盖这块土地上扎根,创了家业也养了儿子,眼看着巴郎子们长得比老头们还高了,就愁找不到媳妇。戈壁荒凉,骑上马跑半天才望见几间土房子,到哪儿去找丫头啊?

  魏翠芳就是照亮那些老头们眼睛的明珠。她的爹魏老头,那个又黑又瘦的矮个子小老头,简直就成了握有明珠的国王。

  老头们都围着魏老头转,一片殷勤,请他喝奶茶请他吃羊大腿请他抽莫合烟……

  老头们之间在互相教量,比心眼儿比家财比儿子比这比那。比来比去,谁也比不过吴老头。

  吴老头,小个儿,白脸黄眉毛,光下巴不长一根胡子,说一口听不大懂的湖南话,大嗓门又有点沙哑,一开口就唾沫四溅令人防不胜防。凭着这点,他的条件就差远了。可是这吴老头却有个出类拔萃的儿子,那小子这两年长了翅膀飞到二百里外的县城中学上高中。当然啦,若是在内地,二十岁的高中生准是个草包。可这地方地广人稀一个县方圆五百里只有三个公社两个牧场总共不到一万人口。五百里内就那一所中学。从夏孜盖飞到县城去的高中生,吴飞是头一名,而且再没有第二名了。就凭这一点,别的老头那一些扛着坎土镘的儿子就大为相形见绌。更有一点,吴老头是全队汉族社员中首屈一指的富户,有奶羊奶牛有自留马,还在居民点上占据有两间房子,这就更使小老儿立于不败之地。吴老头虽说其貌不扬,却精明过人,在这场争夺魏家小女的较量中,三锤两棒子就把几家对手打倒了。那几个老头看看难以敌对,便也知趣而退,见风转舵,落得做个人情,帮着吴老头迂回包剿,使那个盲流老头陷于重围之中,弄得晕头转向神魂颠倒,一句话把闺女许给了吴老头的儿子吴飞。

  小河边上乱了营。

  在这样的关口上,大家一时不敢去见韩长友,不约而同都聚到了老吉的门口。

  这个事咱们不能不管!

  老吉一句话,点燃了小伙子们的满腔好胜之火。

  对!小河边上一声吼。

  他吴老头凭啥抢走咱们的丫头?这不是欺侮咱们盲流吗?

  盲流丫头不能给外人!又是一声吼。在这件事情上小伙子们空前一心。

  老吉就领着一群小伙子去找韩长友。

  韩长友正站在他的地窝子门口,望着小河发愣。

  老吉一看韩长友那样子,就不用多说了,只叫了一声长友!

  韩长友转过身,看看来了有二十多人,全是河南山东这几个省的,精神马上一抖,说,都来啦?好!

  老吉说,长友,咱有的是人马。

  我日他姐!韩长友猛一跺脚,骂出一声,典型的河南骂法。

  盲流丫头不能给外人!小伙子们跟着一片声喊起来。

  一时,小河边上群情激愤,烈火燃烧。这时候要是有人发一声号令,二十多名小伙子准能一阵冲,当即活捉吴老头。盲流小伙子不是好惹的!

  韩长友勇气百倍,咬钢嚼铁般地说出,好!就是这话!等着吧,二〇四,这一回我非得夺回你来不可!


  六

  魏翠芳不再出工劳动,悄然缩在土屋里,很少再露面了。

  接连几个晚上,小伙子们聚在韩长友的地窝子里商量对策,七嘴八舌乱嚷嚷,文的武的一齐上,有的说把吴老头揍一顿,有的说把魏老头吓唬住,有的说干脆把二〇四抢过来,关在地窝子里不叫她出门……

  韩长友一阵大笑,说,听听老吉有啥好计策。

  老吉不枉念过几本老书,计谋果然高出一着。他先是眯起一双眼睛,嘴里照例少不了一阵念念有词:这个嘛,叫我看,打草惊蛇要坏事,按兵不动是上策……等到大家的眼睛都望着他,单等他嘴里吐出高招时,才言归正传,对众人说,这几天谁都不能乱动,别叫人家看出啥来。咱先留心打听着,看二〇四的好日子是哪一天,到了吴飞娶媳妇那天,咱们兄弟一齐上阵,给他来个措手不及,把他的好事搅散,叫他吴老头魏老头落个丢人打家伙!

  好!小伙子们摩拳擦掌,就等着大闹一场了。

  小河边似乎又平静如常了,有人喊有人笑有人扯着嗓门怪唱,小河水照样悠悠地流淌……

  意外的是,没有几天,魏翠芳忽然又在小河边上出现了。

  她又来洗衣服。还是老地方,离韩长友的地窝子十几步远。

  韩长友恰好在地窝子门口站着,突然看见魏翠芳,顿时手忙脚乱。魏翠芳一点也没留意到韩长友的慌乱,还向他笑了一下,说韩长友,有洗的衣服没有,拿过来我给你洗洗。

  一句话点燃了韩长友窝在心里的火,忽地转过身,愣冲冲吼了一声,你还哄我呀!

  魏翠芳吓了一跳,不明白地问,韩长友你咋啦?我哄你啥啦?

  哄我啥啦?韩长友管束不住自己了。到了这地步,就如同到了两军阵前,他是啥也敢说,啥也不顾。这个不识几个字的粗人,对姑娘说话也不会拐弯儿,直打直的就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自从你一来到,就对我好,跟我好了一夏天,咋又跑吴老头家去啦?
哦?魏翠芳猛然间大吃一惊,霎时满脸飞红。到了这时,闷在葫芦里的姑娘方才如梦初醒,想不到韩长友对她有了这个心。这是怎么说呢?多少天来,她可一点也没察觉呀!

  魏翠芳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说心里话,她来到夏孜盖,经过这一个夏天,她觉得这些盲流小伙子都挺好的,虽然他们调皮爱闹,甚至有点粗野,可他们心地都是一片坦诚。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欢欢乐乐。但是他却一次也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命运和哪一个小伙子连在一起,她的心还没有为哪个小伙子而不安地跳动过。咋也想不到今天突然出了个韩长友,跃马挺枪拦在了路口上。哎,这倒叫她怎么说呢?退一步想,假若是在前些天有哪一个小伙子向她表露心迹,她也许会认真想一想,或许还会对爹说一声。然而,韩长友,你到这会儿才开口,不是太晚了吗?今天的魏翠芳已经没有别的路好走,她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含着羞低下头,不敢看韩长友发怒的样子,轻声说一句,韩长友,你弄错了,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韩长友一愣,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口结舌说不出别的话来。

  是没有。魏翠芳抬起眼睛,肯定地重复了一声。稍停,好像想起了什么,接上去又添了一句,你也没有说过……

  韩长友一下呆住了,从头顶凉到了脚跟儿。嘿,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想不到,热热闹闹欢欢喜喜一个夏天,到了这会儿,人家一句话就推干净了。他韩长友是个大笨蛋,瞎喜欢了一场,谁知到头来落了个一场空。好窝囊呀!

  韩长友愣了一大阵,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只得一跺脚转开身子,吼了声,你等着吧!好似一只猛虎,带起一阵风走掉了。小河边留下魏翠芳一条孤影,好大一会儿没动一动。

  魏翠芳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在风里雨里长大,不比别的女孩漂亮,也没念几天书。她对自己的前程并没有多想,一天一天顺乎自然地朝前走就是了。人的一辈子,不就是穿衣吃饭一年一年地活下去吗?这一次爹把她许配给吴老头的儿子,她也没有说什么话。那个吴飞,她只见过一两次,没什么印象。现在忽然说起了婚事,吴飞在她眼前才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她隐约记起,那个在县城读书的学生比起夏孜盖的小伙子们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穿得整齐些,身上少了点尘土。他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闺女大了不管好坏都要找个婆家,不能老是跟爹挤在一条地铺上。现在父女俩出门在外离家万里,爹就是她的主心骨,啥事都要听爹的话,爹把她许配给吴家,她不能叫爹脸上难看。再说,凭着吴家的条件,她也没有理由不同意。虽然她对吴飞一无所知,毫无什么情意可言,可是乡村的女孩找婆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更别说这荒凉闭塞的戈壁深处了。

  戈壁荒漠上一个女孩子的终身,不费啥事就定下来了。何曾想到半路上又杀出一个冒冒失失的盲流小伙子呢?

  魏翠芳——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山东口音。魏翠芳心又跳,扭过头看时,原来是她的老乡胡点点。

  小胖子一蹦一跳地来到了跟前,惊奇地说,哎呀你咋还来这地方洗衣裳?

  魏翠芳没有吱声,她没法回答。

  胡点点弯下腰,放低了声音问,刚才我看见韩长友跟你说话,他问你啥啦?

  啥也没问。魏翠芳咬了咬嘴唇。

  嘿,你呀,这一下你把盲流哈马斯得罪完了(哈马斯:新疆话“全部”的意思)!

  哦?……魏翠芳更是一惊。方才还只以为是惹恼了一个韩长友,怎么又牵扯了那么多人呢?

  胡点点问,你跟韩长友,是咋回事?

  我跟他?……魏翠芳一下急得面红耳赤,连声叫道,没有!没有!压根儿就没有,那有的事啊?

  胡点点也弄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以前那些事都是瞎胡闹?是一场大笑话?他跟着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

  一点影儿也没有啊!魏翠芳眼里涌出泪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胡点点心里连着翻了几个滚儿,扭头四处望了望,忽然压低嗓门,很是神秘地叫了一声,魏翠芳!

  魏翠芳睁大眼睛望着胡点点。

  哎,魏翠芳,我给你透个讯儿,这可不是玩儿的啊,要叫别人知道了,能把我的头揪掉!

  啥事?你说吧。

  你可坚决不能露出我的名儿!

  我又不是傻子。说吧到底是啥事呀?

  胡点点这时候就像一个搞地下活动的人物,心神不定又扭头观望了一遍。他自己也弄不清是出于何意,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他一句话就泄露了盲流内部的惊天机密:到你出嫁那天,全体盲流哈马斯出动,要闹一场大事……


  七

  转眼已是戈壁十月,天气冷了下来了。

  小伙子们又出现在葫芦湖。

  这天是农历十月初六。早几天就探明了十月初八是魏翠芳的喜期,小伙子们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焦急地送走了多少次日落,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两日了。再有两天,憋足了劲的小伙子们就要如同一群猛虎下山岗,把戈壁滩搅一个昏天黑地!

  初冬的葫芦湖已不见昔日金色景象。树叶落尽了,野草也被秋风扫荡一空,远远近近一片苍凉景色。收割过的麦田已经被拖拉机翻起,现在要干的活儿是在地里挖渠。小伙子们手里拿的不再是镰刀,而是坎土镘了。

  谁也没有心思干活儿,把砍土镘一扔,都在地上坐了下来。在戈壁苍莽的大背景上,一群小伙子不过是几粒石子。

  四野静极了。

  突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一匹枣红马扬着一路尘土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骑手是马快。

  快回去!快回去!马快飞马来到,翻身下马,急急报告消息:坏了,二〇四今天办事儿!

  啥?小伙子们忽地跳了起来。

  吴老头真是个老滑头,初八是假的,把爷们儿哄啦。

  啊?调虎离山计呀!老吉恍然大悟,懊悔得直跺脚。小伙子们面面相观,大眼瞪小眼。

  多亏马快机灵过人,早晨就觉察到今天的空气有点异样,悄悄隐在地窝子里,没随大伙儿出工。要不是他多了个心眼儿,今天这事连边也沾不上了。

  这事怪了!马快说,吴老头咋知道咱们的事?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立时乱喊起来,对呀,谁跑的风?拉出来!……

  小伙子们愤慨之极。好狗日的呀!盲流里边还有这号货?要是把坏小子抓出来,叫他头朝下倒着走!

  胡点点可吓坏了,不就是他对魏翠芳说的吗?现在若是露了马脚,他可咋招架呀?

  幸而还没人多看胡点点一眼。老吉摆摆手说,这会儿还不是说那事的时候,早晚跑不了他。现在大家赶紧上路,跑步回去,在小河边上集齐,快跑!

  戈壁滩上遍地砂石,跑起来够费劲儿的。几十里路,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十多个小伙子,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前后拉了一二里远。

  有几个跑得快的先到了小河边。老吉先派出两个人,去居民点上侦察情况。

  居民点上还跟平时差不多,没多大动静。戈壁荒村的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没有鼓乐,没有迎娶仪式,也没有看热闹的人群。其实男女两家就住在一排房子里,新媳妇几步就走到了婆家门口。没有洞房,还是吴老头那两间土屋。屋里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酒菜,桌子一圈坐的是队长和几个老社员老头。这就是二〇四的婚礼了。

  探明了那边的虚实,小伙子们更是勇不可挡。好极啦,就那几个糟老头子呀?凭着咱们这一群猛虎,冲上去发一声喊,也把那些老头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那吴老头父子,若肯乖乖送回二〇四便罢,如不识相,就叫他见识见识盲流大哥的厉害!

  小河边上的人马很快集齐了。

  可是,二十多个人里边,独独差了个韩长友。

  急坏了河南山东的热血男儿们。他不出来领头,还怎么闹得起来?

  这时忽然有人想起,刚在回来的路上,好像就没有看见韩长友。一个人一提醒,众人都回想起了路上的情景,是呀是呀,各人只顾争先往回跑,没管别的人,这会儿一说,谁也没看见韩长友的身影。

  韩长友没有回来。他还在葫芦湖。沉寂的荒野,孤独的身影。二十岁出头的河南小伙子,独自一人在戈壁大漠上走过了一段痛苦的心路历程。

  那一天小河边的意外相遇,魏翠芳短短的几句表白,给他的震动太大了。这么说,几个月来不过是小伙子们瞎起哄?而他也不过是自己哄自己?可也是啊,现在回想,人家二〇四在啥地方跟他好了?不过就是到他地窝子旁边洗了几回衣裳,那又有啥?人家可说过一句有意的话吗?有过一点特殊的举动吗?嘿,现在想想,她和他根本就没有好过,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承认这个是极其痛苦的,韩长友咋也不会情愿。可是,他越想越觉得正是这样。别的人也许还隔着一层雾,看不清真相,他自己该是清清楚楚呀。现在就看他有没有勇气承认这个真相了。

  在这些日子里,韩长友就在这样的矛盾心境中自己跟自己交战,杀得难解难分。受惊的小伙子们一声呼啸乱箭齐发飞离而去的紧要关头,他本该一马当先比别人冲得更快。然而,在那不容细想的一刹那间,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悄悄拉了一下,他竟站在原地没有动步。也许他自己永远也说不清,那一刻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拉住不放的。

  葫芦湖沉寂下来了,广阔的天地间仿佛顿时净化一空。哦,好了,一块石头落了地,韩长友遥望着高远的天空,觉得像是突然从什么地方挣脱出来,身上顿感泛起一层从未有过的轻松。

  又是一阵马蹄声,来的是老吉。

  老吉飞驰而至,人没下马,急急地喊,长友,你咋还在这儿没动?

  韩长友摇头,苦笑,伸手拉住老吉,一反常态地放缓音调说,老吉,二〇四是二〇四,咱是咱。二〇四愿意跟谁当两口子,那时她的事,不沾咱的边儿。

  老吉看着韩长友,百思不解。

  算啦算啦!韩长友又笑一笑,把老吉拉下马来,一下搂住了老吉的脖子,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伙计,我对你说吧,日他猴哥,二〇四跟我啥事也没有,都是假的。

  啊?……老吉叫了一声,一双老爱眯起的眼睛从没有睁这么大。

  就是这。嘿嘿。韩长友红着脸笑。粗鲁勇武的小伙子自己说出这个话,真是要有点勇气的。

  韩长友战胜了自己。就像一个走迷了路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在石头上绊了一跤,猛一下惊醒,顿时明白过来了。

  老吉一看是这样,一拍巴掌也笑起来,跟着就说出一个非常有趣的歇后语:嘿嘿,这一说,玩把戏的不敲锣——收猴儿啦!

  两个朋友对望着,一下抱在一起,那一场大笑呀!仿佛经历了一场天大的笑话,换个地方再也笑不了这样痛快……


  八

  那些事都过去了,烟也消,云也散,夏孜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二〇四已经失去了。她来夏孜盖还不到半年,她曾给盲流小伙子们带来了多少激动多少憧憬多少欢快!而今,那一切都成了往事啦。往事如烟!小伙子们有好多天怏怏不乐,仿佛丢失了一件什么珍宝,又不知到何处再去找寻。过了些日子,魏翠芳又出来和大家一起劳动。小伙子们看见她,就像见了一个外星人,似乎谁也不认得她了。现在他们和她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她再也不是那个山东姑娘二〇四了。谁也不睬她,就像没看见她一样。魏翠芳自然也知道小伙子们生了她的气,自己也觉得似乎欠了他们点什么,心中隐含着不安,整天低着头默默干活儿,不敢抬眼看人,不好意思跟别人搭话,又像初到边疆时的情景了。

  韩长友也像变了个样,很少能听见他再像以前那样大声吼喊纵情大笑了。那件事过后,韩长友似乎愧对伙伴们,也愧对魏翠芳。在大田里劳动时,凡有魏翠芳在场,韩长友就不自然,也是低着头一语不出,尽量离姑娘远点。

  只有胡点点捡了个意外的便宜。幸而事情没有闹起来,跑风的事也就没人再提。

  紧跟着就是寒冷的冬天。风雪在戈壁滩上呼啸,盲流小伙们围在地窝子里烤火,很少出门了。二○四的影子渐渐远离了地窝子里的生活,往事留下的印迹也随之一天天淡漠了。小伙子们不再为二○四牵肠挂肚。

  然而,生活的路也像戈壁滩上这条小河一样九曲十八弯,流着流着就打起了漩涡。过了不久,小伙子们就十分惊奇地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二○四在吴家受气。

  魏翠芳的日子是不好过。她轻易地迈过了人生路上的一个门槛,从盲流丫头变成了老社员家的媳妇,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环境里,没想到她却很难在这样的土壤里舒展地生长。这个家庭里,吴老头简直是一个专横的皇帝,婆婆又是个一天到晚唠叨不休的碎嘴老婆子,为一点鸡毛蒜皮就抓住不放,能反复唠叨上十天半月。家里所有的零星活儿都落在了媳妇的头上,洗衣、做饭、劈柴、挑水,还要给公公倒尿盆。稍不留意,就得看公公的脸色听婆婆的唠叨。这个家里还有一件特别的事,说出来外人也难相信:那吴老头的规矩,家里蒸馒头分成几等,大小不一,吴老头吃最大的,老婆子居第二,其余儿女们依照年龄大小排列下去,一人一个,不多不少。魏翠芳单是蒸馒头这一件事,就吃尽了苦头,大一点小一点,咋也掌握不好。

  魏翠芳名份上是做了媳妇,可丈夫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她。听说当初吴飞原本不愿意要夏孜盖的丫头,是他老子硬逼着才勉强撮合成婚的。新婚三天,吴飞就上学去了。以后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过一天就走。小两口没有多接触过,到了一起还很陌生,连话也说不了几句。现在到了寒冬,学校已放了寒假,那吴飞还是不回家,他留在县城跟着文工队练习小提琴,小子的小提琴拉得不错,文工队已有意吸收他。魏翠芳等郎不至,有苦无处诉,只能忍气吞声独守空床,听着寒夜的朔风在戈壁滩上呼号,任凭苦涩的泪水在黑夜里默默涌流。

  小河边上传开魏翠芳的消息,开头小伙子们都觉得解气。好哇,活该!二○四,你以为是到了仙山,却原来是苦海无边!现在你去受吧!

  不过那一片称快之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小伙子们待到平静下来,又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魏翠芳落到了那样的处境,她可怎么受得了?她总还是我们家乡的姐妹啊!

  一丝丝、一缕缕的同情,慢慢又在小河边牵连编结起来。

  严冬过后,大地复苏,一个新季节的耕耘又开始了。魏翠芳过了漫长的一冬再次出现在劳动的人群中,小伙子们看见她瘦了许多,额头上也现出了几条细细的纹路。啊,魏翠芳!

  差不多是就在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小伙子们心中有一股近于神圣的感情迅速升腾起来。男儿的热血在奔流,人间的真情在呼唤!在小伙子们纯朴的心田里,魏翠芳还是他们的姐妹。


  九

  屈指一年过去,又是初冬了。

  魏翠芳的命运又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上。这一年秋天吴飞高中毕业了,小子没回夏孜盖来,果真进了文工队,如愿以偿了。魏翠芳被抛弃的命运也随之摆在面前了。

  吴飞提出离婚。

  吴老头见儿子有了好前程,也认为应该有一个更好些的儿媳妇来荣耀门庭。

  魏老头傻眼了。慌忙去找吴老头,一连声地叫“亲家”。吴老头当即翻脸,一推六二五,说这事咋能找我?去问你的丫头……

  魏翠芳倒是异常干脆:离就离!他那个家,我早受够了。

  那一天恰巧是农历十月初六。魏翠芳从结婚到离婚整整一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那几天所有的眼睛都关切地注视着魏老头的屋门。魏翠芳在她爹的土屋里独自承受着痛苦。三天没有露面。

  第四天午后,魏翠芳从那个小土屋里出来了。她抱了几件衣服,一步一步走向小河。

  小河轻轻地流,河边一片宁静。去年夏天第一次来河边洗衣服时,小河两岸绿树成萌,青草遍地,开着一丛丛叫不出名儿的野花。现在,小河依旧,岸边的景色已经全非了。冬天来了,沙枣树上叶落一空,铃铛刺丛只剩下一片杂乱交错的光秃秃的刺条,弯曲多姿的河岸上再也不见醉人的红花绿草。

  一年多的光阴,记不清到小河边来过了多少次。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她就要永远离开小河。

  魏翠芳在小河边发了一阵呆,然后慢慢把几件衣服泡在水里。十月的河水已经很凉,过不了多少天,一河清波就要冻成洁冰,再也流不动了。

  这儿已不再是地窝子门前的那片地方。自从做了吴家的媳妇,她就远远离开了盲流们生活的小世界。每次冼衣,她都向西走一段路,绕过小河转弯的地方,自己选了个隐蔽的合意位置。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别人很难看见她的身影。

  而现在呢,就连这个非常僻静的地方也容不下她了。两串苦涩的泪珠,不知不觉就涌出眼眶,一滴滴落进河水里,随着逝水向更荒僻的远方流去了。

  魏翠芳?还是有人发现了她,一个山东口音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是她的山东老乡胡点点。

  魏翠芳回头看了一眼,咬咬嘴唇没言声。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碰见这个小胖子。在她的心目中,胡点点是个捉摸不透的角色。先前,在几十名盲流里边,胡点点是朝她家跑得最勤的一个。她临结婚前,胡点点还是那么神秘地给她透露消息。不想在她当了媳妇之后,这小胖子又变脸比谁都快,一看见她就呲牙咧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到了后来大家都消除了敌意,转而对她寄予同情的时候,胡点点还是怪模怪样,好像她欠了他什么。

  这会儿胡点点可得意了。起初,凭着是一个县的同乡,他自以为最有资格向她靠近,便做梦娶媳妇,抓耳挠腮想起美事来。谁知瞎忙了一场,连个边也没沾上。何况其间又出了个威猛无比的韩长友,他更不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了。后来他又一时昏了头向魏翠芳走露风声,吓得心惊肉跳了好多天。可魏翠芳还是成了人家的媳妇,他胡点点还是没捞到半点好处。现在,可该他舒舒坦坦吐一口气了。

  魏翠芳,咋样?那时候不听我的话,看看落了个啥下场?

  魏翠芳心口一颤,低着头啥也不说,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

  胡点点说了那几句挖苦话好像还嫌不够,跟着又加了一句:你把盲流的人都丢尽了!

  混蛋!突然一声炸雷响,震得小河也抖了一抖。

  胡点点一惊,还没弄清是咋一回事,已被一拳打倒,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你小子放的啥臭屁?滚!

  小胖子睁眼一看,哎呀不好,是韩长友!吓得再没敢吱一声,慌忙打了个滚儿,爬起来就跑。

  魏翠芳也意外一怔。不知道韩长友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她望着这个曾经撞击过她的心房的河南小伙子,一时不禁百感交集。这个韩长友虽说有些粗鲁,却长着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没有一点凶相。他发怒的时候瞪起一双眼睛叫人害怕,笑起来的时候却又跟天真的孩童一般无二。

  韩长友一腔怒火,直到看着胡点点跑得不见影了,才转过脸来,向魏翠芳说了声,你别生气。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了。

  魏翠芳心里一酸,两行泪水又扑簌簌淌了出来。

  她泪眼望着韩长友,哽咽了几声后,满含羞愧地说出了一句痛楚的话:韩长友,我对不起你……

  韩长友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别说那了,我也对不住你,我,嘿嘿……

  都怪我自己傻。魏翠芳擦了眼泪,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感激地看着韩长友,使劲儿咬了一下嘴唇说,韩长友,离开自己的家真不容易呀!往后你们好好在这地方过吧,我,我要走了。

  走?韩长友一震,急问,你走哪去?

  我要回老家去了。

  韩长友吃惊极了,咋也没想到她要离开这里。他说你走啥呀?你别走……

  魏翠芳说,我不走,还咋见人?

  那怕啥?韩长友叫起来,还有我们这些人哩!

  魏翠芳苦笑着,不愿多说,望了望小河水,有意把话引开,问,有洗的衣裳没有?拿来我给你洗洗。

  不,不洗了。韩长友一阵手忙脚乱,好似有什么东西丢掉了。他愣了一会儿,忽又想起来问,魏翠芳,你啥时候走?

  魏翠芳说,明天就走,爹去送我。

  韩长友呆在小河边。


  十

  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魏翠芳走出了居民点,离开了那排土屋。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身上还是去年来时那一身家乡土布衣。

  后边跟着她的爹。老头像一棵经历了一场风霜摧残的老玉米,耷拉着枯叶,失神地走在戈壁滩的砂石路上,一步跟不上一步。

  魏翠芳回头看了一眼。哦,就是那样一排不起眼的土房子吗?它就是那样简朴地立身在无遮无拦的戈壁荒漠上。一年多的人生历程,大戈壁给她上了极其严峻的一课,一个初涉人世的姑娘尝遍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她付出了一个姑娘一生中最昂贵的代价。但她也不必后悔,她不是从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跨过来了吗?比起一年之前,今天她的内心充实多了,她的眼睛明亮多了,她的脚步有力多了。

  她的步子快了。

  一座小桥连通了小河两岸。桥面是用树干树枝搭起来的,树枝上面又铺了一层厚厚的砂石。桥上能过车马,是夏孜盖通往外界的必经路口。

  魏翠芳也要从那桥上过。

  这时,桥头上站着一群小伙子,多是河南山东那几个省的,为头的还是韩长友。

  远远地,魏老头就害了怕。

  闺女,你看……

  魏翠芳也不由一惊,马上预感到小伙子们是为她而来。她略一迟疑,但旋即又甩了一下头,把小包袱从左手换到右手里,很坚定地说了声,走吧!

  很快就来到了跟前。

  魏老头紧张地望着桥头上的人群,赶紧把闺女拉在自己身后,连连向桥上拱手施礼,陪着笑脸说,嘿嘿,各位兄弟,众位乡亲!我老头子心拙嘴笨,不会说话,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请多多包涵!今儿俺闺女……她要回去啦,请各位高抬贵手,让开一条路,放她过去吧!

  韩长友和魏翠芳站成了面对面,四目相望。

  一片沉静,一片感人的沉静。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那两个相对无言的身影。

  还是韩长友豪爽地开了口:魏翠芳,你看,咱们几个省的老乡,一个不缺,都来了!

  魏翠芳的热泪夺眶而出。她落到了这般境地,没想到大家一齐都等在桥头,送她来了。

  我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来送我,我走了也忘不了你们……他向着小伙子们深深鞠了一躬。

  不,魏翠芳!韩长友急切地叫了一声。他说魏翠芳呀,大家不是来送你,是来,是来留你!

  留我?魏翠芳蓦地一怔。

  是的,留你!韩长友动了真情,嘴也不笨了,说魏翠芳你留下吧。几千里路出来了,为啥要回去呢?咱既然来到新疆,就能在这戈壁滩上扎住根。你是大伙儿的姐妹,大家都不想看着你走。你留下来,大家都会帮你,护你,一起扎下根来,一定能生活得好!

  魏翠芳热泪涌流。

  魏翠芳,别走啦!桥头上紧跟着一声喊,马快一步跳下桥头,热诚地告诉魏翠芳,你知道吗?昨夜大家听说你要走,都聚在韩长友地窝子里商量着把你留下,整整一夜呀!

  哦?魏翠芳心头又是一震。

  是呀,魏翠芳,不能走啊,留下吧!小伙子们纷纷高高扬起双手喊着挽留,撒出激情一片。

  魏翠芳眼前燃起了光焰照人的烈火。

  她抬起泪眼,环视四周,热诚的小伙子们已经把她围住了。一张张年轻坦直的脸孔,一双双满含期待的眼睛。那一向喜欢眯着眼的老吉也把眼睛睁大了。昨天还冷言相加的胡点点也红着脸向她致歉,欢快活泼的马快竟然泪光莹莹……

  留下吧,留下吧!别走啦,别走啦!小河边一片挽留声。

  韩长友高喊一声:不走啦!异常果决地接过了姑娘手里的小包袱。

  爹!……魏翠芳猛一下扑在她爹怀里,动情地放声大哭。

  戈壁滩呼啸起来!

  魏老头震动了。他睁开泪湿的老眼,望着这一群曾经陌生的小伙子,当即一横心,毅然宣称:好!我老头也是盲流的一员,有了大家这片情,俺闺女不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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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8-2-24 10:32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文笔厚实!
3#
发表于 2008-2-24 10:47 | 只看该作者
拜读老师好小说,欣赏学习了!
4#
发表于 2008-2-24 12:23 | 只看该作者
欣赏,田老师故事真不少,学习!


问好!
5#
发表于 2008-2-24 14:19 | 只看该作者
那种氛围很好,文字功夫很过硬!
欣赏并学习!
6#
发表于 2008-2-24 14:25 | 只看该作者

真情的故事!

小说诗意但质朴的叙述,不知不觉吸引了我,打动了我!那些坦诚的人们,那些夹杂在艰辛生活里的真情,让人动容!
可能因为是新疆人吧,对楼主以新疆为背景的文章很感兴趣,有许多共鸣.
欢迎老师多上好文!
7#
发表于 2008-2-24 16:00 | 只看该作者
阅历就是财富.
8#
发表于 2008-2-24 18:48 | 只看该作者
质朴而厚实的文字,拜读了.问好田老师!
9#
发表于 2008-2-24 20:08 | 只看该作者
这种体裁可更是田版主的长项呢,问好学习!
10#
发表于 2008-2-24 21:3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再次体现了作者一直以来的小说风格:散文化的笔法,厚重的内涵,以及质朴的美。

精华支持!
11#
发表于 2008-2-24 23:07 | 只看该作者
这算得是一中篇了,好长啊。
依然是田老师的一贯风格,文字朴实,情感真挚,节奏舒缓,
读到文末,随着感情的升华,眼角竟也湿润了。。。。
12#
发表于 2008-2-25 13:4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沙发!
文笔厚实!
先占个位子,过会再读,田版主又出力作了.学习.
13#
发表于 2008-2-25 16:38 | 只看该作者
现实的题材,厚实的叙述,丰富的内涵,都给读者以很深的印象。
14#
发表于 2008-2-25 20:25 | 只看该作者
在作者笔下遥远的故事中走出一群离我们并不遥远的人.
15#
发表于 2008-2-27 18:1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盲流故事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一

  十八九岁的姑娘离家门,一走就是千里万里。

  就像是做了一场离奇的梦,睁开眼一看,眼前已经是大西北陌生的神奇天地。

  没见过的高山,没见过的荒漠。绵延千里的天山雪峰白浪排空,茫无边...

  近来网卡出问题,常掉线,也少有上网。现才来欣赏田版好小说,长长的篇幅,连绵起伏的情节,感人情怀。结构自然,意旨凸现,行云流水。学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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