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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腊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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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4 15: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夜的风雪终于过去了,清晨起来,虽然阳光明媚但刺骨的寒冷却还是无孔不入,仿佛要掀开人的棉袄,把那寒冷的刀子搁在人的皮肉上试试,让人更加畏惧它像刀割一样的冰冷。

  俗话说三九四九不出门,刚刚三九,这雪就下了一天一夜,将近一尺厚,整个村庄白茫茫一片,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万道金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居民点上空渐渐被烟雾所笼罩,村庄在朦胧中渐渐醒来了。

  唯有康老呱的房子仿佛仍在酣睡,在离居民点几百米之外的地方,像个小小的土墩嵌在雪地上。康老呱在龙首村是个随时被人们想起却始终被人们忘记的人物。比如现在,康老呱睡了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也不点灯,谁也想不起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康老呱用静止来抵御寒冷,这是他惯用的招数。他那床单薄破旧的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烂棉絮满炕都是,煨了一点柴草的炕也早没有了热气,但他觉得这样蜷缩着怎么也比裹着那件烂棉袄走在屋外强。这件棉袄已经穿了多少年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当初外甥媳妇送他这件棉袄的时候,他身体还强健着呢,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帮外甥起了一天粪之后,外甥媳妇拿出这件旧棉袄给他的。而现在他老了,什么也干不动了,每天只能出去捡些剩菜剩饭,死鸡烂猪的填饱肚子。本来,康老呱也以为那些被人们丢弃的死鸡烂猪是不能吃的,有些是害病死的,有的是害瘟死的,人们总是避之不及地把那些死畜禽扔得远远的。然而有一次的发现,却让他惊喜不已。

  那次康老呱正在房后晒太阳,水沟里竟然冲下来一条半大的肥猪,远远地就白花花地扎进了他的眼睛。那可是白花花的肉啊,已饿了几天的康老呱左右看看没有人,就毫不犹豫地把猪捞了出来。他想反正自己光棍一条,吃死了也无牵无挂。开始康老呱吃了一顿,晚上睡在炕上还担心会死,结果吃饱了肚子的他睡得更舒服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起来,反而觉得神精气爽。于是康老呱认定村里的人都是胆怯的,别人不能吃而他能吃,心里就有了一种英雄的豪气。以后只要肚子饿了,他就到房前屋后、沟里崖下搜寻人们丢弃的死鸡死猪死羊,也不管是病死的还是毒死的。然而正是此举让康老呱成了村里了不起的人物。人们除了议论康老呱的脏丑更多的就是议论他如何吃得死鸡死猪而不死的种种传奇似的故事。

  据说,有一次,康老呱的外甥赵大宝家的一头肥羊吃了农药,赵大宝在羊没死定之前就赶紧剥了,卸下四条腿来,煮了请康老呱来吃。赵大宝两口子眼瞅着康老呱吃下半脸盆羊肉,嚼得津津有味,才放着心自己吃了两块。但是晚上两口子都恶心、肚子疼,急忙喊起左邻右舍帮着送到乡卫生院,又洗胃又吊瓶子,几天后才蔫巴巴地回来。听村里人说几天了不见康老呱,赵大宝以为他给毒死了,赶紧跑去看,却见康老呱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呢。

  康老呱的肚子咕咕叫了,而且越觉得饿就感觉越冷。破房子四面透风,康老呱透过缺了几块木板的门板看到了红彤彤的太阳。他把破棉袄裹了裹慢慢爬了起来,但一股冷风立刻像一把大刀一样又把他砍到了。

  突然,康老呱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细声细气的,好像是孩子。一个男孩说:“这么冷,不会是冻死了吧?”。一个女孩子马上说:“别胡说。今天我们好不容易组织了一次学雷锋活动,一定要成功。班主任和校长一定会表扬我们的。”

  男孩子大声喊:“康老呱,有人吗?”。

  康老呱一动不动,但心里隐隐气愤,这些毛孩子,才多大点岁数,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这么叫他,心想你娘老子还不配叫呢。但他悄悄装着。多少年来村里村外的男女老少都这样叫他。大人且不说,就连刚刚学说话的孩子也这样叫,他心里明白得很,但从来是不敢也不能计较的。曾经有一次,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不但叫他康老呱,还往他身上吐唾沫,他刚刚装成愤怒的样子呱里呱拉凶了几句,不想他黑脏的脸上那双还有点光亮的小眼睛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孩子的爹妈出来了,拿了根棒子就追着他打,他的头上顿时起了两个大包,本来就稀疏的头发也被採去几缕。他是丢了一双烂鞋,赤着脚跑回家的。从此以后,康老呱再也不敢去惹那些孩子了。

  一个男孩子进来了,穿着厚厚的棉衣,探头探脑地环顾了一周,才看清炕上爬着的康老呱。他说:“你起来到外面去吧,我们要给你打扫卫生。”男孩子见看康老呱不动弹,又大声说了一遍。

  其实,康老呱耳朵还是相当灵敏的,只是装作听不见。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装聋作哑和浑然无知,他知道村里的人都嫌弃他,包括他的亲外甥赵大宝,那些年赵大宝还经常叫他去干活,给他碗饭吃,自从得知他连死牲畜都吃,就再也不理睬他了。村民都把他当作傻子,有些人甚至把他当作怪物和瘟疫,除了嘲笑和鄙夷,谁都不拿正眼瞧他一眼,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就叫上孩子早早躲开了。

  今天竟然有人专门找上门来,走进了他这冷清了几十年的屋子,说明有人关注他了。康老呱突然兴奋起来,摸索着下了炕。

  康老呱裹着棉袄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听见孩子们很快做了分工。四个进屋打扫室内卫生,四个找柴草煨炕,四个上房收拾屋顶。

  四个负责室内卫生的孩子带着上战场一样的表情钻进屋去。很快,康老呱平日里捡来的那些堆放在屋角和炕上的瓶瓶罐罐、破布烂衣裳统统被扔了出来。康老呱虽心疼,但仍装作熟视无睹的样子,呆呆地看着那些猴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孩子糟蹋他的那些“宝贝”。最糟糕的是房顶上的那几个男孩子,个个都是肉墩墩的,还跳来跳去,把他好不容易拿上房的烂塑料袋子、几双烂鞋,还有那些枝枝条条全部扔到了屋后的空地上。忽然一个男孩子惊叫一声,差点摔下房来,几个孩子把他急忙拉了上去,屋顶上却留下了被脚踩通的一个大洞。康老呱几次都想站起来阻止他们,但呱拉呱拉了两句,孩子们谁也没看他一眼,他只能坐下来继续晒他的太阳。

  太阳真暖啊,红彤彤的,把大地上的雪都罩上了金光。康老呱手里翻腾着破棉袄的领角,不断地捉出饱满的虱子来,用两个手指头捏着,眯缝着眼对着太阳盯上半天,才噼啪一声挤破,然后再把手伸进衣领。然而他心里想得,是这些孩子走后他该怎么把那些扔了的东西重新拾掇起来。

  一个女娃娃凑了过来,奇怪地盯着康老呱那张仿佛几十年没洗过的黑锈色的脸看了又看。问,你原来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多少岁了?康老呱看着红扑扑的娃娃脸,咧开嘴笑了笑。女娃娃马上后退了一步。康老呱马上意识到自己这张黑脸露出白色的牙齿有多么可怕,立刻收敛了笑容。女娃娃又问,康老呱就木然地摇摇头。

  其实,康老呱是想和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说说话的,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主动和他搭过话,何况这个娃娃的脸多像那红彤彤的太阳啊,看着心里都暖和。他想告诉她他原本是叫康学栋的,但他又怕自己一张嘴,呱拉呱拉吓着孩子。于是只能木然地摇摇头。女娃娃走得更近了,她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在了康老呱焦树杈一样的手里,转身甩着两个小辫子跑了。

  那一刻,康老呱的眼泪都涌了出来,泪水缓缓地流下来冲开了两道白色的小溪。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这样不带半点鄙夷和厌恶地走近他,这块糖攥在手中像一块炭火燃烧起来,把他的整个身子都烧烫了。康老呱模糊着双眼,看见阳光像一块巨大的红布将他包裹起来。

  孩子们走后,康老呱起身进屋,屋里浓烟弥漫,烟雾钻进他的喉咙,刀子一样割得他的气管生疼,他一声接一声咳嗽,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康老呱的土炕是捡来的大小不一的土块堆成的,说是炕其实更像个窝,四周围起来,中间一个下陷的坑刚好可以容下他干瘦的身子蜷缩。孩子们用柴草煨了炕,烟雾肆无忌惮地从土块缝里冒出来,低矮的小房子让人窒息。

  尽管屋里不能进去,但康老呱仍然是非常高兴的。一群脸蛋像太阳一样红扑扑的孩子来了,帮他打扫了卫生,还给了他一个水果糖,着实是他这辈子以来最值得开心的一件事情。娃娃啊,娃娃,康老呱完全忘记了以前对孩子的畏惧,而且觉得孩子们扔了他的“宝贝”,踩塌了他的房顶,都是善意的。又想,以前的那些事怪也只能怪大人,娃娃们都是好的。

  午后,康老呱的外甥赵大宝竟然来了。康老呱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只半生不熟的死鸡,听到门外有人喊,说你出来。虽然赵大宝没有叫舅爷,但康老呱一听就知道是赵大宝。那些年康老呱还能干动一些脏活重活的时候,赵大宝高兴的时候也会叫一声舅爷,但这几年就再也没有听他叫过。

  赵大宝穿着新棉袄,戴着棉帽子,捅着袖子不住地跺脚,看见康老呱出来,也不往前走,说村主任说了,只要你改了吃死鸡死猪的毛病,年过完了就送你去乡敬老院。看见康老呱手里的鸡赵大宝气不打一处来,连吼带喊地说,吃吃吃,吃死了谁管你。

  康老呱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赵大宝,一脸傻相,看得赵大宝越发厌恶了,皱了一下眉头悻悻地走了。

  敬老院康老呱不是没有去过,那些又白又干净的房子里有干净的崭新的被褥,炕又大又宽敞,饭也是顿顿有人做好了端来,还有几个老年人整天坐在一起说话,打牌,不愁吃,不愁穿,可逍遥了。刚进敬老院的康老呱激动的手抖了半天,差点把炊事员递给他的一个白花大瓷碗给打掉。但他想象的神仙日子过了没几天,康老呱就过不下去了。
  
  原因是敬老院所有的人都嫌他脏,没人和他说话,那些老年人看他的眼神分明是躲避和厌恶的。他看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对他指指点点,而且过了一天人们都发现了他除了呱拉呱拉就是呆傻,所以第二天议论起他的时候,就毫不避讳,公然大声说这说那。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吃饭,他一进厨房就有人呵斥着快出去,或者炊事员就干脆递给他一碗饭让他去门外吃。敬老院的院长也见不得他,他入院的第二天,院长就发现前一天刚换的干净被褥被康老呱弄成了黑乎乎的,于是边骂边掀了床单被套,从库房里找来一床又脏又旧的花被扔在了炕上,出门的时候还说连猪都不如。康老呱虽然装作什么也不懂,但心里惶恐的不行,谁都不敢接近,整天在墙根下晒太阳。后来不知是龙首村的哪个闲人吃饱了没事跑去敬老院唠嗑,讲述了康老呱吃死鸡死猪而不死的种种传奇故事,从此以后,敬老院所有的人见了他就像碰到了瘟疫,避之不及,饭也没人给了。康老呱虽然傻,但似乎也意识到了尊严问题,悄悄跑回了家。

  这次村主任为什么又提起往敬老院送他了呢?康老呱不得而知,但他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的,装傻装呆反正就是不去,在他看来挨饿受冻再怎么也没有那些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割在身上疼。康老呱知道,村干部一直对他很头疼。往年村上为了照顾五保户,面粉也给过,衣物也给过,可康老呱的衣服始终像刚从猪窝里滚过的一般肮脏,面粉也不知道做饭吃,放在墙角里几天就让老鼠倒腾干净了,康老呱还依然是到处拾死鸡死猪吃,再后来村上也就不再救济他了。康老呱还知道,村上早就筹划着要把他这个破皮球踢给乡上,只要进了乡敬老院就是乡上的事情了。尤其是现在他都九十多岁的人了,万一哪天死了村上还得出个棺材份子。另外就是康老呱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影响了龙首村的声誉,每次村干部到乡上开会,最怕的就是其他村的人说康老呱如何如何。有一次开会,乡长甚至没有点名地指出个别村的精神文明工作滞后,尤其是五保户工作很差,参会的所有人就都把目光瞄向了龙首村的干部,弄得支部书记和村主任抬不起头来。有几次开完会回来村支书蒋登保在街上看见康老呱,恶狠狠地说,你咋还不死呢。

  但八十多岁的康老呱依然是康健的。不管他怎么穿不暖吃不饱或者吃死鸡死猪,从来不害病,大冬天光着脚照样能在雪地上来来去去。那些裹着层层厚棉衣仍然免不了经常吃药吊瓶子的人们都一致认为,康老呱不是人,是个怪物。

  而康老呱也是有宗有谱的,他爹康寿财年轻的时候当过地保,他爷爷康哲据说还中过秀才。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村东头的王得详,一个嫁给了村西头的赵元志。虽然她们的子女现在都不认他这个唯一的亲舅爷,但在康老呱心里自家血脉的走向还是清清楚楚的。常常有人感叹老康家到康老呱手里就彻底崩落了呢。似乎康老呱的父母活着的时候并不如此,也似乎康老呱的父母刚死那几年也并不如此,那是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呢。

  有上了年纪的人说是康老呱的女人跟人跑掉后康老呱就呆呆傻傻的了。立即就有人反驳,说像康老呱那样的人竟然还有过女人,不可能吧?然而,有人说康老呱确实是有过女人的。当然这都不可考证。现在村里谁的岁数也没有康老呱的大,连村里人公认的寿星村支书蒋登保的妈也还比康老呱小得多呢,而且据说蒋登保的妈嫁到龙首村来的时候,康老呱已经是傻傻呆呆地一个人过的。

  但康老呱娶过媳妇的事情似乎是有的,于是,村上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利用一个冬天在街头晒太阳的时间,把康老呱娶媳妇前后的故事进行了系统的推测和猜想。那就是在康老呱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愣是凭着他们的老脸给康老呱娶了个媳妇。那时候的康老呱虽说呆傻,但有他妈给收拾也还干净,媳妇虽然长得也不够周正(有人猜想大概是瞎了一只眼或者瘸了一条腿的),但康老呱的父母费尽周折给儿子娶媳妇只是希望能够给老康家留一条根,所以儿媳妇长得好不好看并不重要。然而,据说康老呱却是个废物,和媳妇在一个炕上睡了三年,只是睡觉而不知道往女人身上骑,结果气死了娘老子,媳妇也跟一个赶毡的外地人跑了。所以康老呱就成了痴痴呆呆的傻子。

  这个故事在人们不断加工润色流传的时候,常常有人当着康老呱的面问他,“喂,康老呱,你抹过你媳妇的奶子吗?”, “唉,康老呱,你真的不会日啊,那种事情猪狗都会你咋不会,你长鸡巴了没有啊?”。康老呱气愤的肺都快炸了,但终也辩解不了一句,咬着嘴唇逃也似地跑了。

  别人编撰的故事虽不真实却广为流传,康老呱自己的故事却藏在心里不为人知。这么多年来他的记忆已经结痂老化,那在深夜里抠了无数次的伤疤已经麻木,想起来都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

  其实,康老呱二十三岁的时候确实娶了媳妇,他媳妇不但是个囫囵人而且也算是有几分姿色的。那时候他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康老呱不叫康老呱,人们也不叫他的大名康学栋,都叫他康栋娃。十八岁的康栋娃年轻力壮,虽有些木讷,干活说话都是利索的,对媳妇也是言听计从,脏活累活全抢着干了,像个听话的孩子。媳妇兰香见他敦厚、实在,对他也体贴入微,整天把他拾掇的精精神神,两口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本来照这样下去,康栋娃定是儿孙满堂,家业兴旺,不至于沦落成康老呱的,但不知为什么老天爷就是没有让他儿孙满堂。

  结婚一年后,康栋娃还沉浸在新婚的快乐之中,他的父母却沉不住气了,儿媳妇始终不见有怀孕的迹象,抱孙子遥遥无期,他们开始四处寻医问药。康栋娃每天看着媳妇皱着眉头把一大碗苦药喝下去,心疼得不行,自己每夜在炕上也是竭尽全力,但媳妇就是怀不上。折腾了半年,兰香都成了干柴棍儿,脸色灰黄,像个得了重病的人,父母亲也是整日唉声叹气。就在康栋娃决心不再让兰香遭罪的时候,他家门上来了一个自称是祖传名医的江湖郎中,此人四十多岁,一口怪里怪气的外地话,谁也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他说开几副药,保证三个月内让康栋娃的媳妇怀上。

  全家人一下子高兴起来,安顿郎中住在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康栋娃的父母也不让兰香干活,隔天杀只鸡熬汤让她补身子,没几天兰香的脸上就有了红润的颜色。没承想吃了郎中的药,第二个月头上康栋娃的媳妇竟然真的怀上了,兰香在门口干呕着难受,公公婆婆却激动的又笑又抹眼泪。康栋娃当爹了,山地干活都哼着小曲儿,家里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江湖郎中在康家吃香喝辣,还拿了不少银元,却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俨然成了他们家的大老爷。康家人也不好赶他走,毕竟他是康家的大恩人,让老康家续上了香火。

  有一天,康栋娃在地上干活,干了一半觉得渴了,又想回去看看媳妇,就悄悄地回来了,没想到刚进门就听见兰香在里屋喊,似乎还打烂了茶壶。他一个箭步冲进去,却见郎中正把兰香按在炕上扯她的裤腰带。康栋娃虽是木讷,但哪能忍受辱妻之恨,抄起门后的笤帚就劈头盖脸地就把郎中打出去了。

  那年腊月初八,正是兰香生产的日子。家里早已做好了准备,请来了接生婆。但兰香喊叫了一天一夜,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康栋娃在门外站了一天一夜,听着媳妇撕心裂肺的叫声急得直掉眼泪。接生婆是四里八乡最有经验的,她说这是难产,娃娃横在肚子里,必须要把头转过来才能生出来。按照她的经验,一会儿让产妇躺下,她和一个本家的媳妇跪在炕上用双手压肚子,一会儿又让产妇起来,叉开双腿跪着生。兰香把自己的头发都揪掉了几把,折腾来折腾去娃娃还是没有出来。产妇已经虚脱了,接生的人也已经筋疲力尽了。

  屋子里暂时安静下来。

  康栋娃以为生下了,急忙推门进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看见炕上的红色正在向地下蔓延,红色的血滴正滴滴答答从炕沿上往下掉。兰香昏睡着,接生婆无奈地摇摇头。康栋娃冲过去一把抱起了兰香的头,一声接一声地喊她的名字。许久了,兰香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康栋娃她似乎还笑了一下,撑着最后的劲把嘴靠近了丈夫的耳边。

  兰香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葬礼极其简单,按乡下的说法,这样的死去是不吉利的,不能太铺张。 康栋娃不哭也不闹,不吃也不喝,痴痴呆呆,几天了一句话也不说。他妈哭得死去活来,一声声喊着孙子啊,可惜了我那没出世的孙子。康栋娃听间他妈喊孙子,突然醒了,跑上去拉住他妈的手想说什么,结果嘴里发出的只是呱拉呱拉的声音,谁也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人们都说,完了,疯了。

  康老呱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兰香在他耳边说得就只能永远装在他自己的心里了。

  兰香临死前说:“我死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看一看他的模样……。我对不住你啊,你们上地的时候,那个骗子说要给我瞧病,乘机把我糟蹋了……。栋娃啊,孩子一定像你。”虽然孩子没有生出来,可康老呱坚信孩子一定是像自己的。这七十年来他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的心里,他是有一个儿子的。

  埋了媳妇,康老呱失踪了。没给娘老子吭一声,他就走了。他下定决心要找到江湖郎中给媳妇报仇。他靠要饭,甚至偷抢,能去得地方都去了,却始终没有找到。五年后他衣襟褴褛地回来的时候,村里的大多数人都认不得他了,把他当叫化子往外赶。幸亏有两个眼尖的,听见呱拉呱拉的声音,拨开他长长的脏头发认了又认,确定了他就是多年前的康栋娃,他才得以留下来。但是,他的父母都死了。儿子失踪后,老两口彻底失去希望,没两年就都双双离开人世了。家里的房子也早被人拆了。康老呱一开始还能在两个姐姐家帮着干些脏活重活蹭口饭吃,后来姐姐家的人也嫌他疯疯癫癫又脏又臭,不要他了。冬天他就溜进别人家的猪圈里、牛棚里或者草垛里睡觉,夏天倒随便,街边渠里,只要能躺得地方他躺下就睡。康老呱现在住得那间破房子还是前些年村上修的看西瓜的瓜房子,后来不种西瓜了,也不需要人看瓜了,康老呱就住了进去。

  几十年来随着康老呱语言的失却,那段记忆也完全被尘封了。




  腊月里的人们忙忙碌碌已经开始置办年货了,幸亏天气好,康老呱可以每天边晒太阳边捉虱子,看着一拨一拨的人提着新衣新裤,自行车上捎着蔬菜、大肉从乡集镇上说说笑笑回来。

  腊月二十四,村支书和村主任突然一起来找康老呱,还叫上了康老呱的外甥赵大宝。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村上的两个头头一起来,说明有非常重大的事情。康老呱担心他们又把他往敬老院送,任凭他们在门外喊也不出去。村主任吴兴旺一把推开了门,说狗日的康老呱,死掉了吗?康老呱才慢腾腾地裹紧了棉袄走出门来。

  原来上面要来人了,省上民政部门的领导要亲自下乡来慰问高龄老人,而且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康老呱就成了龙首村唯一的人选。但显然康老呱的房子以及他本人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使全村、全乡乃至全县的门面上抹灰,所以村干部让赵大宝把他舅舅接到他家做个样子。赵大宝一脸的不情愿,唯唯诺诺。村支书蒋登保一再保证康老呱在他家只需待十来分钟的功夫,只要省上领导一走就马上弄走,还许诺村上的果园明年一定低价承包给他,赵大宝才勉强同意。

  腊月二十五这天把康老呱被接到了赵大宝家,村主任叫他洗了脸,还换上了新衣裳、新鞋子,搬过一个椅子让他定定坐着。康老呱浑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像个木头桩桩一动不动。许久了,康老呱的腰都坐疼了省上的领导还是没有来,他试着稍微动了动身子。赵大宝的婆娘立刻就拿指头指他,叫他不要乱动。

  来得人真多啊,康老呱看见足足有二三十个人哗啦啦涌进了院子,看着省上领导他不知如何是好,紧张的眼泪都出来了。恰好这一幕被电视台的记者拍下来,当天晚上的电视上新闻栏目就播出了,康老呱一下子又成了新闻人物。村支书蒋登保说,别看康老呱傻还会演戏呢,尤其是那眼泪,充分表现出了老年人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怀时的感动之情,乡长很满意,表扬了村干部,村干部也表扬了赵大宝。

  省上的人走了,康老呱看到村上的人都很高兴,知道自己没有出错,才轻轻挪了一下身子。村主任从康老呱手里拿走了省上领导给的红包,抽出五张崭新的红票子,笑呵呵地说将来康老呱死了可以给他买个棺材了。村支书提起省上领导给康老呱的衣服袋子,说给他穿糟蹋了,还是给个能穿的人吧。

  康老呱两手空空地从赵大宝家出来了,虽然省上领导给的大包小包没有他的份,但总算是穿了一身新衣裳。他就乐滋滋地回到了自己的破房子里。后来村里人看见村支书的二叔穿着省上领导给康老呱的那身毛料子,也觉得理所应当,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康老呱是不会花钱,也穿不得毛料子的。




  正月里好热闹,家家户户贴对联,放鞭炮,你来我往走亲戚,就彻底忘了龙首村还有康老呱这个人了。一直到正月快过完了,天气也渐渐不那么冷了,某一天,人们聚在街头晒太阳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你们看见康老呱了吗?都说没有。有人就说赵大宝你去看看,赵大宝虽极不情愿,但经不住人们的你一言我一语,板着面孔去看。

  康老呱不在屋子里。赵大宝马上报告了村上,村上派了几个人四处去找,房前屋后、沟里崖下都找了就是没有找到。村主任说也许是死了吧。但死到哪里去了,谁也说不清。总之,康老呱在龙首村人的眼里彻底消失了,连个小小的坟堆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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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8-3-4 15:43 | 只看该作者
笔法很老道。看得出来楼主的功夫。
3#
发表于 2008-3-4 15:45 | 只看该作者
康老呱这个形象是立起来了的!
4#
发表于 2008-3-4 16:59 | 只看该作者
写了一个孤苦的农村老人的悲惨命运,作者掌握了较为丰富的素材,想来这个人物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这篇作品出彩的地方是在最后,省上领导前来慰问那一部分,可惜作者只是一笔带过,而在前边的多半篇幅里则写得过于落索,所以本篇的大病在于剪裁不当。
5#
发表于 2008-3-6 11:24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很好,看得出作者很有文字功底。但诚如田版所说,在素材的剪裁上有问题。占有很多素材,但又没能完全跳出素材来谋篇。
6#
 楼主| 发表于 2008-3-6 15:37 | 只看该作者

请各位i老师指点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正在对家乡的一些旧事物、旧人物进行梳理和思索,这个人物确是具有原型的,我做了的就是在人物原型的基础上进行了适当的加工,对人物内心做了一些描写。
我本着细节中体现主题的思想,用并不成熟的写作手法完成了这篇文章,里面也包含了我自己的一些感情。
对田老师所指的“这篇作品出彩的地方是在最后,省上领导前来慰问那一部分,可惜作者只是一笔带过,而在前边的多半篇幅里则写得过于落索,所以本篇的大病在于剪裁不当。”我也有所认识。只是在我的思想中始终未将省上领导慰问作为出彩的地方,也并未打算将平民化的人物描写中掺入太多的大人物和领导形象和行为的描写,我希望“它"(我的小说)虽然是卑微的,但却是纯净的。
总之,写小说我是太嫩了,缺憾较多。还希望田老师及各位朋友能够给予进一步细致的指点,到底如何才能出彩?敬请指教!
7#
发表于 2008-3-8 09:34 |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有见到强子的文章了,问好强子
8#
发表于 2008-3-8 10:2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写了一个孤苦的农村老人的悲惨命运,作者掌握了较为丰富的素材,想来这个人物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这篇作品出彩的地方是在最后,省上领导前来慰问那一部分,可惜作者只是一笔带过,而在前边的多半篇幅里则写得过于落...

同感。
9#
发表于 2008-3-8 11:0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笔法很老道。看得出来楼主的功夫。
10#
发表于 2008-3-8 20:53 | 只看该作者
生活气息很浓厚。
11#
发表于 2008-3-9 09:37 | 只看该作者
写出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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