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长短参差的鸣叫,在欣然的耳畔响起。
欣然伸一伸懒腰,展了展长颈,上半身倾向阳台,又习惯性地侧耳聆听。旋即,她就懒心寡肠地跌回了被窝。
天籁之音,来自于床头柜上苹果手机的闹钟音乐。几可乱真的鸣声,来自于喜好音律的她特意为颈珠斑鸠录了音,并配了曲。
人间五月天。高楼大厦的喧闹、露天阳台的炎热,一日日逼近南方城市。昨儿一大早,颈珠斑鸠父母就携了一双儿女不辞而别了。
小精灵撒欢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葱茏欲滴的阳台只剩下了一片静寂。金灿灿的暖阳铺满了阳台的角角落落。一溜儿青花瓷花盆并列站在栏杆上,花枝吐绿春意娇,金枝玉叶护佑下的鸟巢却空空如也。人鸟之间信任、和乐的温情日子,只能又告一段落了。
一对颈珠斑鸠情侣来了,育化一双儿女,然后一家子别离这片小天地,自在翔飞于蓝天。来而复返,去而无影,连续两年皆是如此,虽在意料之中,欣然仍免不了有些情绪低落。
老人最伤离别。好在婆婆住进了特护院,否则,她老人家可不知又得难过多少日子了。
二
三年前,公公因病去世,婆婆顺理成章住进了东方威尼斯欣然的家。她跟着偏爱的二儿子和贴心的二媳妇过日子,时不时跟国外读硕的孙女儿可心视频,婆婆的脸渐至红润了,也熬过了悲戚的寒冬。
威尼斯小城,坐落在蔡江河与姚江交汇口的江畔对岸,傍水而居,花木扶疏,环境幽雅,是甬市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
晚餐后,一家几口相牵着出了小区,踱过公路,沿了江畔,在鸟语花香中穿行。良邻或相熟者总会看到相似的一幕——风度翩翩的忻同志,左臂挽着娇妻欣然,右臂伸展得长长的,右手拽着一个颤巍巍的苍发老太。一个乐呵呵的中年男子,就那么被一双至亲的女性温情地牵着,扯出了一种拔河赛事般的竞技滋味。于是乎,路人驻足而观,鸟雀叽喳而翩飞。烟柳拂绿堤,金波渡落影,便成了两江口夕光晚照的家常日子。
春来花枝绽,一对颈珠斑鸠幸顾了花草灿然的阳台。
加固鸟巢,引搭遮阳布,忻同志手脑并用。婆婆不是递油布,就是送工具,眼眉里漾了笑意。婆婆不让插手,欣然也乐得在一旁,拍照,异想天开。
干枝搭棚,枯草垫窝,衔春意花间弄,这一对精灵双宿双飞,不出两日,就营造了一个精巧而实用的平台巢,其恩爱堪比人间夫妻。心有所动的欣然,顺出手绢,抢着给忻同志拭了拭汗水。欣然偷瞟一眼,婆婆正盯视着他们,静定的眼眉里竟漾满了笑。
颈珠斑鸠是上帝派送给婆婆散心的精灵。婆婆频频出入阳台,殷勤地添水,谨慎地放食,一勺小米粥,一把面包屑,一副陪侍着坐月子人的小心模样。
一些晾晒衣物、清理花坛、照护精灵的家务琐事,也渐自从欣然的身上卸下,变成了婆婆的拿手活。婆婆治家能力恢复了,精气神足了,餐桌上话也多了起来。
一对情侣怎么协力营巢,怎么轮流孵化,粉红绒球的新生鸟如何挤成一团眯着眼睛睡觉,灰绒绒的小团球又如何把嘴伸进鸟妈妈的喙里吮吸鸽乳,雏鸟又怎样缓缓振翅、歪歪斜斜、贴窗试飞的怯情,成鸟高飞时长而硬的翎毛像扇子一样张开的神气状,如此这般的生活细节和动态,是欣然一家人春天里餐桌上的中心话题,婆婆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播报员和勤务兵。
一个春天,一片阳台,见证着鸟父母的含辛茹苦,见证着鸟宝宝的孵化、出壳和成长……婆婆俨然成了一个护鸟使者。
须得小心,轻手轻脚。婆婆还一本正经的提醒儿子儿媳出入阳台的注意事项。
之于颈珠斑鸠的幸临,之于婆婆病况的好转,欣然和忻同志也常咬耳朵。
邻水,向阳,安全,是雄性珠颈斑鸠考察地形营巢育雏的理性选择。四季如春,天时地利,阿拉家就是宜居的福地。忻同志理所当然地认为。
宜居环境固然重要,但,婆媳间的亲睦,夫妻间的相惜,某人居然不赞!欣然的潜意识宁可偏向婆婆的唯心论调。她便心生委屈。
穿花衣,恋花草,爱动物,疼婆婆,惜老公,最是欣然痴心无敌。你说说,连胆小的鸟类隐士也乐之以为蜀,这该有怎样一个温煦和谐之家的调剂师啊!
欣然一报委屈,在揶揄和打趣中,她纠结的心就被闺蜜们一一纾解了。
三
在祖国熟悉而陌生的家园里,1200多种鸟类,择人工水域的新农村、改新换面的城市环境、各类鸟类自然保护区而居。它们飞行,摄食,争斗,求偶,育雏,迁徙,虽各适其式,却也学会了与时俱进,逐步适应了日新月异的生态环境。
追着春风,它们又回来了。河岸边,绿柳上,那成双的剪影刚一掠过,就响起一串呼朋引伴的欢叫声,几分欣悦,几分苍凉,缥缈而淡远。前一秒,还在枝头顾盼,下一秒,就忽的飞到更远处去了,只留下一个清逸的俏影,几声洒落的歌鸣。
于绿树丰茂野草葳蕤处低飞,于高楼林立间盘旋,找一处向阳而安全的树丛或阳台,安营扎寨,留蛋育化。扬脖注目,瞧一瞧吧——颈脚修长的是大白鹭、头黑枕白的是白头翁、顶着水字型头花儿的是白眉鹀、会念“阿弥陀佛”的是斑文鸟、颈系黑白围巾的是珠颈斑鸠……
锐敏若珠颈斑鸠,又岂会例外?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连续而低沉的轻鸣,早中晚殷勤报时。那一双小精灵,却并不避人,最是憨态可掬。她的嘴角噙出一个会心的笑窝。脑海中一径漫过文天祥《又赋》中的诗句——风高鸿雁起,晴久鹁鸠鸣。野树辞秋落,溪云带雨行。
久晴初雨,或久雨初晴,欣然家的阳台就成了一个微型联欢会场,斑鸠父女或母子,站在青花瓷花瓶的檐口上,用羽翼打着拍子,一展歌喉,对唱山歌一样,激情对歌,热烈而欢实。婆婆躲在窗帘的阴影中,乐滋滋地偷听,沉闷而单调的宅居生活,也因之添了几分春趣。
春去秋来,躲一躲,探一探,说一说,婆婆在欣然家一住就是两年多,病体也大为好转。不料,去年寒冬,婆婆病情却意外加重,经半年救治后,老年痴呆得以控制,但自理能力却每况愈下,不得已才送进了特护院。但,一有时间,欣然和忻同志带了归国就业了的女儿就去探望婆婆。
花开了,春天到了,小精灵又回来了吗?意识糊涂的婆婆竟又冒出了一句清晰的话。
颈珠斑鸠的日子珍藏在手机里。可心翻着一幅幅美轮美奂的图片,婆婆紧蹙的眉眼也舒展开了。
阿拉就说,春天来了。隔壁那死老头子非说,春天才走了。
冲着忻同志挤挤眼,欣然附在婆婆耳畔轻柔地说:
嗯呐!春天来了。瞧,灰绒绒的幼鸟,振翅学飞的雏鸟,都在这儿呢。
戴着老花眼的婆婆,对着手机里的颈珠斑鸠,指指点点,舒展的眉眼溢满了笑意。
一勺,一勺,黄橙橙的芒果,藉由欣然手中的小勺子,递喂进了婆婆的嘴里。婆婆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因了长情的陪伴,哪一天都是春天。可心诗意地抒怀了一句。心有戚戚的欣然终于找回了曾经踏实的心安和温度。
人人相亲,人鸟共生,缔造一个祥和安谧的和谐世界,便也是尊重生命、兼爱万物的人间天堂了。
2016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