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6-5-12 18:40 编辑
有一份记忆似水流长
望着父亲,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当时,我还是个懵懂的少年,经常站在山坡上向下看。扬沙的戈壁滩,意气风发的绿衣战士,面部没有水份的山民,行走着的坦克......每个清晨,我都能看到士兵们在偌大的操场上向左转、向右转,看到李叔叔趴在大黑板上写写画画,分发信件,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
李叔叔是团部的通讯干事,也是喜欢和我一起泡图书馆的人。我的记忆里,他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也写得一手好文章。父亲说李叔叔有个作家梦。因为,他总是用不多的津贴去订阅一些杂志,比如《解放军文艺》、比如《小说月报》什么的。对于这些杂志,我也很喜欢,因为读来轻松,也因为上面有许多可以借来写作文的好句子。
营房后面是一条很宽的大河,长年干旱,即使在夏天雨很大的时候,也只是从上游淌下来不到三米宽的水流。河的两岸是矮壮带刺的灌木丛,灌木丛下生长着红根绿叶的茅草。
石头长在戈壁滩的每一个地方,大的小的,似乎有天空的地方就有石头,就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凉。在这样的荒凉里,我和李叔叔快乐地过着读书的日子。
李叔叔的那间小房子是父亲特批的,在那里他可以静心的写作,可以不断地给大大小小的报社投稿。对他来说,能写就是最重要的事。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能考上军校,一定报考文学系,写一辈子军人的琐碎事,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国有一个地方叫酒泉。酒泉有一个小山沟,山沟里住着一群天天吃沙子的人。
我看到过他发在《解放军文艺》上的文章,好像是讲一个士兵的故事,讲那个士兵刚到部队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后来却成了话屡子,在别人情绪不佳的时候用土得掉渣的河南话讲笑话。“戈壁滩的兵都是好样的,”李叔叔说,“我要用自己的笔告诉山外的人,什么是活着,什么是生活。”
风沙真的很大。门楣上、窗台上总堆满扫不完的土。沙尘暴来的时候,风还会吹迷了人的眼睛。起风的时候,士兵们大都躲在房子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偶尔也会有人吆喝着打扑克牌,贴一脸的纸条或者用毛笔画上黑胡子,等等。李叔叔从来是不出屋的。他只是静静地看书、写字。有我在的时候就讲各种好听的故事,讲他还没有写完的小说。
“如果有一天我上了军校,这些书全送给你!”李叔叔说。于是,我等待在有书的渴望里,等待着他送书给我的好日子。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我跟了李叔叔去河对岸的团部看电影,是一部外国片子。漂亮的女主角长着一双美丽的蓝眼睛,穿着黑色的长裙子。正看得带劲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下暴雨了,快回吧!”于是,李叔叔拉了我就往外跑。雨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我们的身上。我和他拼命地跑啊,跑啊……等爬上河堤的时候,水已经漫过了人们经常踩着的小石墩,轰轰的雷声炸开在耳边。那一刻,我怕极了。
李叔叔说:“快点吧,今晚要是回不去,你爸爸会很担心的!”雨水肆意的淌过脸颊,迷住了我的双眼。一个又一个浪头打来,浸湿了我的鞋子。“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让我们遇上了!”李叔叔说着脱下外衣罩在我的身上,背起了我。
洪水越来越汹涌,漫过了他的脚踝,漫过了河底的大石头。有大的树杈从上游漂下来,浮在水面上,像极了黑色的幽灵。用来做桥的石墩越来越低了。黑漆的夜幕里响着凄厉的声响。李叔叔一步一个石墩地踏着,在接近南岸的时候,我看到水已经到了他的小腿。我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脊背上,如同溅起的水花落到他的军服上……
这件事让父亲很生气,他责备李叔叔不应该铤而走险。“那么大的洪水,一旦有闪失就是两条人命啊。”父亲严厉地说。然后,我看到一向爱笑的李叔叔哭了。那一年,他刚刚二十一岁。
以后的日子里,李叔叔不再到我家来,也不再借书给我看,即便是无意之中在图书馆碰上,他也会远远地躲开。为此事,我曾责问过父亲。父亲说,如果李叔叔出了事,部队是要承担责任的。纪律就是纪律,不是小孩子们过家家。下雨的时候,他应该呆在团部的电影室待命,更不是擅自行动。
“他那是为了早早送我回家,他害怕你担心!”我说。
“我知道的,但他太鲁莽了!”父亲说。
一年后,李叔叔考上了军校,临走前托人送了一大堆杂志给我。在一本杂志里,我看到了一张非常精美的图片,上面写着三个黑色的钢笔字——对不起!
一直不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他的来信。他说,假如那天我真的没了,他会内疚一辈子的。原来,一年多的沉默只是他对自己行为的谴责,而并非是对父亲斥责的不满。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他的“对不起”三个字。我也终于明白世上的爱有千万种,但有一种爱与亲情无关,与爱情无关,有的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眷顾和一份互相谅解的心情。
“上个月你李叔叔还打电话来问起你呢!”父亲说,“他当上师长了,现在可牛着呢!”
“他现在还写稿子吗?”我问父亲。
“他那个脾气,恐怕不会停手吧!”父亲笑了,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我,而是二十年前的李叔叔。“你好好写吧,终有一天你李叔叔会看到你的文章。”
“嗯。”我心里忽地就温暖起来,盼望那一天的到来,盼望在同一本杂志印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精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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