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 呐 声 声

天门牧夫

　                                                                     唢 呐 声 声

　　                                                                      文/牧夫

　　  道子那年八岁。娘说，娃，你去找村东头的苟爹，叫他教你学唢呐。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道子就点头。他娘是在赶集路上生下他的。苟爹说，就叫道子，以后有道可走。
　　
　　苟爹的唢呐吹得好。喝了几口浑浊的老酒，苟爹便举起那擦拭得精光发亮的黄铜制作的唢呐，粗糙的大手轻轻按住，一用劲，腮帮子鼓起老高，那浑厚响亮的唢呐声就响起来。
　　
　　苟爹看着道子，问，你娘叫你来的？
　　
　　道子忽然觉得他眼光异常和善。平日里，一大帮光屁股小孩围着，看他捣弄唢呐，他的脸色可没有这样温和。他假装凶巴巴地吼，看什么看，一边玩去！可是等小同伴们嘻嘻地笑，作鸟兽散了，他会悄悄地塞给道子一个软饼。那软饼是用新鲜的面粉加上鸡蛋搅拌，放上香油，在锅里煎成的。
　　
　　道子顾不得想为什么唯独要给他。一口咬下去，那饼子上的油就和着香气，在道子嘴边流淌。
　　
　　道子答：“是”。
　　
　　于是这一带乡村里哪家有了红白喜事，苟爹就带了道子，在东家早就备好的椅子上坐下。苟爹从腰里解下那盛酒的葫芦，抿一口，眨巴眨巴嘴唇。照例会用搭在肩头的那条青布汗巾仔细地擦唢呐。
　　
　　随即悠扬地声音就回荡在山村里。
　　
　　回家的路上，苟爹有时候会突然抱起道子，一旋身，让他坐在自己肩头上，然后打转，哈哈哈地乐。
　　
　　道子在娘温柔的目光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苟爹说叫你攒着，以后给我接媳妇。”
　　
　　道子娘就微微地笑。道子知道，娘很开心。
　　
　　没有活计的时候，苟爹也吹响他的唢呐。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染上一层金色。他依然会喝一口老酒，眨巴着嘴唇，似乎酣畅地品尝着岁月的滋味。再举起唢呐，悠然地吹。那声音高昂，劲道十足，欢快而缠绵，人们知道，苟爹一定是有什么开心事了。
　　
　　苟爹的唢呐在星光寂寥的夜晚响起，那声音苍凉，悲怆而沉重，幽怨得像停息在树枝上的子规啼鸣。一闪一闪地灯火不够明亮，他的身影宛如一幅隐隐约约的剪纸。道子就知道，苟爹一定是有啥事伤心了。道子娘心里很乱，就把采摘的山蘑菇拿出来，加上七八个新鲜的鸡蛋，装好了。说，道子，你拿过去看看你师父，他是不是生病了。
　　
　　道子就过去了。
　　
　　没啥呢。苟爹说着，把唢呐递给道子，“你吹一曲，我听听。”
　　
　　于是道子就吹起来了。吹着吹着，侧过头看，苟爹正紧紧盯着自己呢。他眼里好像有泪水。
　　
　　“你哭了？”道子说。
　　
　　“没呢。”苟爹粗大的手掌抹抹眼睛，“我高兴咧，道子，俺看你长大了，心里欢喜呢。”
　　
　　苟爹是个苦命人。自小没了爷娘。他就像一只孤单的秋雁。家里穷得叮当响，一辈子没讨女人。
　　
　　匪首活阎罗拉他去入伙，却死活不去，说，伤天害理的事俺不干！
　　
　　活阎罗就冷笑。说，敢跟老子扭劲儿？捆起来！
　　
　　喽啰们一拥而上，苟爹就被死死地按在地上了。粗粗的麻绳捆了个结实。
　　
　　“把他的窝给戳了！”活阎罗命令。
　　
　　苟爹的家，就是一个毛棚子。一把火就烧了个精光。
　　
　　苟爹被带到了匪窝。匪窝在山高林密的西山。西山周围四十里，人们都知道活阎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苟爹只得假意顺从。瞅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时辰，等土匪们睡得齁声大起，他悄悄起来。
　　
　　干啥去？放哨的牛二惊醒了，一拉枪栓。
　　
　　今夜拉肚子了。苟爹沉着地答。
　　
　　“想耍滑头，没门！”牛儿唬着脸。
　　
　　子夜。星星现出了半明半暗的光。苟爹蹲在那里，拾起一块土疙瘩，朝树丛里扔去。哗啦哗啦，野鸟惊飞起来。
　　
　　牛儿便走到树林边，用那长枪在荆棘丛里一捣，喝道，啥？
　　
　　苟爹迅速钻进夜色里，拼了命跑。
　　
　　枪声响起了。子弹胡乱地飞。“人跑了！”闹哄声一片。
　　
　　活阎罗披了衣服，冷冷地说，老子总找得着他，看我剥他皮！
　　
　　道子娘一连几个夜晚不曾合眼。这个夜半，星星睡着了，月亮睡着了。她依然无法入眠。她点亮了油灯，有一针没一针地纳着鞋底。微弱的灯光下，道子睡得正香。她伸手给他掖掖被子。耳边忽然有那分外切近的唢呐声声，如同深涧的山泉在呜咽。道子娘凝神仔细地听，却又似乎遥远得不可捉摸，飘渺在无垠的天际。
　　
　　嘭嘭嘭！窗户纸上是轻微而急促的敲打声。
　　
　　“是我！”
　　
　　“苟爹么？”道子娘的心砰砰地跳。
　　
　　苟爹蹑手蹑脚进门了，紧紧抱住了道子娘。
　　
　　别弄醒了孩子!道子娘颤抖着说。
　　
　　“我看看道子就走！”苟爹头发蓬乱，面容消瘦。他松了手，凝视着床上的酣睡的道子，眼里的泪水打转。
　　
　　月光忽而明亮起来。村头的那只大黄狗，忽然狂吠得紧。
　　
　　道子娘慌了，将几个馍馍塞给他，“赶紧走！逃得远远的！”
　　
　　这年三月，国民革命军第七师第14团对活阎罗发动了围剿。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喊杀声中，活阎罗带着几个亲信漏网了，他像狡猾的鬣狗钻进了密密地深山老林之中。
　　
　　春去了，春来了。时光不知不觉就飞快地溜走。道子要接媳妇了。
　　
　　是邻村枣子坝的女孩凤，十六岁。眼睛大大地，腰肢细细地。真像那栖息在梧桐枝头的金凤。前年，枣子坝一户人家嫁女，凤是伴娘。道子一吹唢呐，那声音就悠悠地响起来，低回婉转，彷佛在诉说新娘不愿远嫁他乡的哀怨。
　　
　　凤眼睛不眨地瞅了道子。
　　
　　一曲终罢，道子问，看啥咧？
　　
　　“看唢呐。”
　　
　　“唢呐有啥好看的。”
　　
　　“那就看人呗，人比唢呐好看。”凤捂了嘴，暗暗地笑，羞红了脸。
　　
　　道子的婚宴设在门前禾场上。苟爹满脸红光，原来胡子拉渣的下巴修理的干干净净。他穿了一身新衣，换了崭新的布鞋。依然要将那唢呐擦得锃光发亮。他比任何一次出门都要慎重细致。低了头，细细地擦拭，唢呐上不留一丝灰尘。早上的阳光洒下来，那支唢呐的反光印在他的脸上，皱纹也似乎少了许多。
　　
　　苟爹一用劲，那唢呐声声，高亢欢快的声响飞扬起来。
　　
　　“苟爹，你要把吃奶的劲拿出来吹啊！”有人和苟爹打趣。
　　
　　“当然，当然！”苟爹嘿嘿地笑。
　　
　　“砰！砰！砰！”三声沉闷的爆响，惊得人们瞪大了眼睛。苟爹立时放下唢呐，猛地站起来。“是枪声！莫非是活阎罗来了？”有人惊恐地喊。
　　
　　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五六匹高头大马霎时便到了，立即散开将场子围住。为首的，正是人们谈之色变的匪首活阎罗。
　　
　　那马一声长嘶，蹄子在地上踢起团团灰尘。
　　
　　活阎罗冷笑一声。跳下马来，手里的盒子炮指向道子，“你个杂种！吃了豹子胆？这十里八乡的哪个新娘敢不让老爷先尝尝！”
　　
　　活阎罗头一摆，那几匹马上的喽啰跳下来。
　　
　　苟爹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猛冲到活阎罗面前。
　　
　　“哈哈！来的巧啊，你就是不愿跟老子干的那条狗吧？”活阎罗又是一声冷笑。
　　
　　“光天化日，你强抢民女，有公理没有？！”苟爹两眼怒睁。
　　
　　活阎罗枪口对准苟爹，“你们坏了老子的规矩。老子今天心情还算好，不然早就要了你的老命！”
　　
　　道子抄起一条长凳冲过来。
　　
　　苟爹苍老的面颊胀得紫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别过来，他是杀人魔鬼！你们快逃！”
　　
　　苟爹突然猛扑上去，他抓住了活阎罗的手腕。扭头大喊，道儿，带凤儿快跑！
　　
　　砰地一声，枪响了！
　　
　　苟爹身子歪歪倒倒地站立不稳，随即重重地扑倒在地。鲜红的血，从胸口涌出来。
　　
　　活阎罗从容地朝枪口轻轻吹口气，那带着火药味的硝烟渐渐弥散在空气里。
　　
　　苟爹艰难地喘着粗气，他一步一步地往前爬动，他要找他的唢呐。地上是一条暗红色的血痕。唢呐早就滚落在桌子底下了，他一把抓在手里。胸口的血，滴落在唢呐上，鲜红得分外耀眼。
　　
　　苟爹摇摇晃晃地立起身，他的眼睛血红，嘴唇翕动着，高举唢呐，奋力朝活阎罗掷去。那唢呐带着凄厉地呼啸，却像折断翅膀的飞鸟，颓然地掉落下来。
　　
　　又是一声瘆人的枪响。苟爹再也爬不起来了。
　　
　　道子长跪在苟爹坟前。焚化的纸钱飘起一圈圈青烟，袅袅升腾。碎片随了风飞舞着，像黑色的蝴蝶在舞蹈。
　　
　　道子娘说，道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我……不知道！”
　　
　　“儿啊，他是你亲爹！”
　　
　　道子娘说，你再吹一曲，他听得到！
　　
　　血样似的残霞映照在唢呐上，闪烁着刺目的光。那低沉哀婉的唢呐声响起来，如泣如诉，如诉如泣……





　　
　　

戏笑九宫

小说很有韵味，每次读牧夫先生的文章，都有一种畅快淋漓的痛快，好啊！
很想给你找点毛病出来，可难啊！那么，就说取材吧，不是很新鲜吧？不知牧夫先生是否同意？哈哈
整篇文章饱满流畅，语言凝练，干净利落、不冗赘，甚至标点符号都无懈可击。故事引人，细节生动；很有感染力！
谋篇、架构层次清楚，衔接合理，节奏美切主题，表现熟稔圆润。题材虽落俗套但角度独特，又有新的挖掘和突破。
管他别人怎么以为俺给你吹嘘拍马，好文必须大赞！！！

碣石清风

凄美的故事，悲壮的结局。血染的亲情，很有感染力。语言朴实地道人物铮铮铁骨豪气冲天。睿智不屈的个性，技艺高超的吹奏，写得活灵活现。好文字。

天门牧夫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5-13 08:16
小说很有韵味，每次读牧夫先生的文章，都有一种畅快淋漓的痛快，好啊！
很想给你找点毛病出来，可难啊！那 ...

感谢九兄雅评！缪赞了。汗颜！
有一位资深作家说，不在于题材新旧，关键看你怎么写。这给我很大启示。在苦于没有好材料的写作过程中，这实在是让人眼前一亮。生活中的事情就是那么多，无非将之翻新，剪裁，便是好文章。
与九兄共勉！

潭边老桑

用传统叙事手法和笔法，三言两语便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场景和情节紧凑，小说意味浓郁，人性的美丑化于其中。好作品。大赞！

戏笑九宫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5-13 08:30
感谢九兄雅评！缪赞了。汗颜！
有一位资深作家说，不在于题材新旧，关键看你怎么写。这给我很大启示。在 ...

绝对非常棒的佳作，但作为太虚文评，一味的赞美有替你吹嘘之嫌啊！
所以就硬找了点毛病，但最后一句“题材虽落俗套但角度独特，又有新的挖掘和突破。”不是又给你扭正过来了吗？;P

熊荟蓉

    小说语言地道，细节逼真，情节紧凑，人物立体，情景渲染恰到好处！非常完美的一篇！

遥远的紫微星

真好！真好！紫微星不擅于写评论，只有两个字：喜欢！

刘晓斌

晓斌不会评点。但我想说一个字：好！两个字：学习！

笨马

好精彩！俺不敢多说，学习老师们的技巧和手法～～

李燕玲

拜读学习好文章！好似看了一部丰盛又感人的电视剧！学习了！问候朋友！

天门牧夫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5-13 08:29
凄美的故事，悲壮的结局。血染的亲情，很有感染力。语言朴实地道人物铮铮铁骨豪气冲天。睿智不屈的个性，技 ...

谢谢您雅赏品论！向先生学习，致敬，问好！您辛苦了！

天门牧夫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6-5-13 09:12
用传统叙事手法和笔法，三言两语便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场景和情节紧凑，小说意味浓郁，人性的美丑化于其 ...

谢谢桑老师抬爱鼓励！错爱了，惭愧！

天门牧夫

沉思在舞蹈 发表于 2016-5-13 09:15
今古传奇又开始上演了

你那个中篇开局很好，不要中途开溜啊

天门牧夫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5-13 09:25
绝对非常棒的佳作，但作为太虚文评，一味的赞美有替你吹嘘之嫌啊！
所以就硬找了点毛病，但最后一句“ ...

小心扭成麻花: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