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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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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 20: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烟事

                                   [小说]杨友泉

  杨天建挑着水桶走到村口时,雾把天地都罩住了,白茫茫一片,只有一个腥红的烟头,在东方的山凹间晃动,看定了才晓得是日头。这一天一地的烟雾,就是这个腥红着的日头燃放出来的。要等到这个日头离得山凹远了,这山凹就不上它了,它才停止了吞吐。那时,就只有丝丝缕缕的烟雾,很青淡地飘上高空。   

  杨天建看到田野里的雾气扑上来了,挡也挡不住,雾气一个劲往鼻孔里钻。那雾气实沉得很,长得毛茸茸的,鼻孔里马上就塞满了,一种泥土的涩味、烟苗的麻味、草的腥味随即在鼻孔里荡开来。这是太阳口里吐出来的。杨天建觉得太阳的瘾太大了,把自己的亮度都收敛起来了,不好好的发光热,却弄来这满满当当一坝子乳汁,这是不是在放纵自己?

  杨天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高兴。心里在说,抽吧抽吧!越抽这天地就越奇异,越活泛!我就喜欢这样的个性。沟里、墒上、地埂上、烟苗上、机耕路上、水桶里、湖面上、男人和女人的头发衣裳上,哪里不是从它嘴里吐出来的白烟?这白烟味道独特,带上了沟里的青苔味、墒上的土泥味、草埂上的草青味、烟苗上的嫩绿味、机耕路上的苦蒿味、水桶里的泥水味、湖面上的清水味、男人和女人的汗味-------这天地间的味道,在太阳的烟卷里这么一混合,一燃烧,再把它放回给这个坝子,这个坝子就成就了一种久违的馨香。

  杨天建来到湖边,蹲下身来,仍旧不放下担子,用瓢一下一下给桶里舀水。水和雾特别亲,随着水波被搅动,水里的雾牵牵连连出来,好像雾气是从这水里吐出来的。杨天建挑了水就往自己的烟地里奔。杨天建家今年栽了两亩半烟,原来计划栽三亩,但是杨天建的这个计划遭到了父亲的反对,你难道不晓得我和你妈有风湿病吗?杨天建说晓得,咋晓不得。晓得你还要多栽!杨天建说我一个人吃得消,浇烟水由我一个人负责,不让你们动。你们就给我在采烟编烟上打个添手,烤烟也是我的事,我包了!杨天建的母亲也帮着天建说话,天建有他的道理,好好苦上这一季,说好今年冬上给他和兰兰办婚事的,这结婚钱还不是全得指望着这烟!杨天建的父亲说,一锄挖不出金娃娃!急着的事得缓着做,种烟是一辈子的事,急不得。我就是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挑水库多深的水也不在乎,惹下这个风湿病,一动关节就痛,你们看见了,现在我连一挑烟水都浇不上,这还不是我自个作的孽!  

  见父亲一脸的苦相,杨天建也不好再说什么。杨天建想了想就不再争,父亲也让了步,把烟种到两亩半。

  杨天建来到地里,地里烟苗的幼叶像两枚镍币,一触到水,就明晃起来。泥土爽快地咽着,一下咽不下去,水就漫过幼苗的头叶,幼苗的两个叶面受惊似地,迅速往上浮,但一忽而功夫,那水就被土咽下去了,那两个叶片才猛然间跌落下去。这一惊一乍提醒杨天建,水带给它们的感受是惊心动魄的。杨天建尽量把身子贴近地面一些,让烟水下得轻一些,匀一些。他的上半身不由得从平行到倾向大地,幼叶上的细毛就是这时触进杨天建瞳孔的,杨天建用手遮住苗柯,另只手把水尽可能轻地淋进塘里,很快水又漫了起来,这些细毛在水落下之后还挑着几个小水珠,仿佛要一直这样拽着,不让它渗入大地,而且似乎也成功了,那几个小水珠就成了它的胜品。杨天建就这样一瓢又一瓢地浇下来,一棵又一棵烟苗舒了心,得到了期望得到的,就都心满意足。

  湖里的最后一块雾气,也一绺白丝绢一样飘走了,湖面仿佛被这块白丝绢擦了一个早上,一旦扯走,湖里的玻璃匣子里装着的各种姿势的倒影,突然呈现出来,清晰得让人心惊。这时,“呷”的一声,一个灰鹤不知从哪里飞来,和水面平行飞驰了一会后,衔起了湖面上的一个鲫鱼,飞远了。这一声长唳,把湖里装得很深很隐蔽的宁静叫了出来。杨天建就看见一堵一堵墙壁样的宁静,从湖面上翻站起来,此时,杨天建就听不见自己舀水的声音了,只看见自己的瓢在一下一下盛着,瓢里倒到桶里的,仿佛是一瓢瓢轻软无声的蓝绢片-----

  这时,坝子里的雾已经完全消散,杨天建吃惊地发现,自己其实就在两块平坦的画布上奔走,一块画布和另一块画布是如此的不同,却又有着同样的广袤深厚。没有其中的一块,另外一块就会显得毫无意义。如果没有这一块的颜色,那么,另一块的颜色就会显得单调和乏味。这样想着,杨天建的行走也就有了某种意义,他让这两张画对话着、交流着、补充着。一块画布让另一块画布更寂寥;一块画布让另一块画布更遥远,它们的存在让对方伟大,让对方沉静,让对方更包容,更有力量。杨天建觉得自己的来回奔波,就是为了改变它们长久的默守。有时杨天建又觉得,这两张巨大的画布,有着一种超越年月和面积的和谐。

  杨天建的母亲站在村口,手里朝他摇着什么。杨天建晓得,那是母亲在唤他吃饭哩。杨天建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杨天建定定地看那原野,一个舞着的母亲竟然无声了,母亲的声音一年比一年小了,她的声音传出来,一定是被旷远的天空和阔远的大地折散了,被草树绊住了,被风兜住了。否则何以传到了杨天建这里,声音就已经不响了?杨天建举起右手使劲挥了挥,母亲没有反应,一定是母亲的眼睛比去年模糊了,杨天建去年只要这么挥上两下,母亲的手就会停止晃动。今年,杨天建不管怎么使劲都不行。杨天建不得不放下水桶,把两只手卷成个喇叭筒,朝仍然在不停揺晃着手臂的母亲喊:-------晓得喽-------晓得喽------晓得喽-------这声音把寂静了一上午的坝子震醒了,坝子开始把杨天建的“晓得喽”巅过来倒过去地传。杨天建的母亲终于停住了摇晃,做下了一件大事一样,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子回去了。在往年,杨天建在母亲回去后还会担上三五挑,等到母亲再次出现才有些不太情愿地往回走。今年不同,杨天建竟连母亲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说不准母亲已经在村口呼唤多时了。杨天建一面懊恼自己发现得迟,一面惊异于一个活灵活现的母亲竟然哑无声息了。他隐隐觉得母亲是一天天被天地吸回去了,慢慢成了一个天地剪出的轻飘飘的纸影了。杨天建不敢怠慢,他把瓢反扣在一棵幼苗上,作为浇过水的记号,没有犹豫就担着水桶回家去了。

  又看到灰鹤了。杨天建水桶还没从肩膀上拿开,就对拿着碗筷的母亲说。什么?你见灰鹤了?母亲的耳朵此时却出奇地灵晰。看见了。那个灰鹤大得很,一嘴就叨住了一条鲫鱼。这时母亲已经把碗筷放在了桌上,走进厨房时她并没有奔灶台上的菜钵去,而是走向灶的另一处,灶台上方有一个小龛,小龛上贴着被烟灰薰得黑不溜秋的灶王爷像。杨天建的母亲朝灶王爷看了一眼,垂下眼皮,作了三个揖,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嘴里叨念着,谢老天爷放来灰鹤,来救苦救难救苍生,今年的烟叶不愁浇不出来了!言毕,杨天建母亲的眼泪就从心中沁了出来,灰鹤来了!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非得从嘴里叨出来,她的身子才不会这样抖个不停!灰鹤来了湖水就不会干,湖水不会干儿子就有活计干,儿子有活计干烟苗才能活,烟苗活下来,一家人就有饭吃、儿子就能娶上媳妇。她越说越感动,脸上的皱纹里堆满了幸福的泪水,这一桩桩好事恸得她平静不下来。她只得长时间地站在灶神前,用更虔诚的祈祷来平复她的冲动。略微平静后,她才从灶台上端下斋饭,虔敬地在头上举了三下。这才去舀菜钵里的菜。

  杨天建三下五除二扒了几碗,又来到烟地里,这时的烟地在阳光下镀了层金,剌得杨天建睁不开眼睛,不过杨天建的眼睛很快就得到了滋润,那是在红得有些发凶的土壤间,镶着鳞片一样弱小的玉枚枚,那些祖母绿样的烟苗苗,在阳光的暴晒下反而无邪般正气,这种暴晒像是不停往里面注入滋养的成分,让它在裂牙呲嘴的万物间,更加明眸皓齿,清凉益人。有一年,灰鹤没有来,接天的干燥在大地上到处游荡,把每发现的一点绿啃光,但是,却拿地里的烟苗没有办法。那时,地里的烟苗已经长大了,有半人多高了。这些烟在白天把叶蜷成筒状,把灰白的脊背露给骄阳,只有在傍晚和凌晨,才把自己的心叶袒露给天地,接受地上升起的甘霖。那年的干旱持续得时间长,任何一个可以舀水的地方都被舀干了,干旱却不停歇地继续肆虐着,大地上最后的一抹绿茵,也被骄阳一口口舔食干净了,大地显出了它凶残而丑陋的一面。此时,一日烫似一日的骄阳,可以全力以赴集中精力来对付只露着脊背的烟了,白天骄阳一眼不眨地烤炙,夜晚漫无天际的酷热再让其腐熟。在一个黎明,当杨天建来到烟地里时,惊呆了:一天地的烟叶竟像一只只凝固的烟卷,像一个个烟卷的雕塑,紧紧蜷在一起,铁一样抱成一团,没有打开!它再也没有打开来!杨天建的眼泪很快就倾囊而出,痛快地流着,他知道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一种姿势,做出如此的抗议。杨天建上去轻轻一碰,这些硬铁一样的烟卷,竟猝然碎裂开来,灰屑一样飘洒在地!

  杨天建和父亲把这些坚强的尸骸卸下来,用锄头挖开一条一条深沟,就埋在地里。这是它们战斗过的地方,这是它们死不瞑目的地方,也是它们夭折的地方,埋在这样的地方可以让它们安息。但是,当人们把这些尸骸埋完后,大地也同样悲怆了,它用死一样的寂静来威慑人心,这种寂静把沙土滚动的声音都剿灭了,把风在树梢上的摩擦声也剿灭了,人们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越来越滞慢的沙沙声。那天,杨天建直勾勾对着日头看,日头不敢朝杨天建看,日头的眼睛呈一团混沌,灰白灰白。


  在杨天建看来,这满坝满野的烟苗,就是翡翠。在炎阳里晶莹着、自在着,在聒噪的红土壤上静穆着、倾听着。它仿佛在远听天籁里传来的哪怕一点响动,近听杨天建由远而近的脚步响。杨天建的脚步一响,这玉佩上的温润就又加了一层,随着杨天建的脚步越来越近,在温润里又釉上了一道喜色。从湖边挑了水过来的杨天建是感受得到的,看得到的,杨天建的眼睛也就自然亮闪起来,眼睛闪着,脚步就轻捷,动作就轻柔,飘在脸上的笑意就盈逸。

  杨天建再去湖里挑水时,就舒坦多了,可是我怎么把我感到的秘语让人们知道,让他们也和我一同分享呢?到湖里挑水的人多的是,他们都忙得很,一趟趟挑着水往地里赶。杨天建无法把刚解读到的秘语传达出去,有些焦虑起来,这时他想到了未婚妻兰兰,那么她肯定也是在忙呢!不行,杨天建有点急不可待了,再忙我也得把这事告诉她。

  杨天建就往远处望,兰兰是邻村的,两个村的田地是毗连着的。很快,杨天建就在远处花枝招展的挑水队伍中,看到了兰兰。
杨天建急不可待走了过去。兰兰,杨天建把兰兰叫住。

  什么事?兰兰有些羞怯。

  我看到灰鹤了!我走近了它,我还看见它高高的脚杆,那里好像有一个环-------

  杨天建吃惊地听着自己描述。他想赶快把灰鹤的事说完,然后说出烟苗如玉的种种感受,但是他始终说不完,他感到很无奈。------我还看到它脚上的鳞片,那显然是肉鳞-----

  兰兰以为杨天建要告诉她男女间的什么要紧事,既然不是,悬着的心就松了下来。走上两步,用手在杨天建的额上熨了一下,是不是发烧了,在说胡话!

  杨天建拉开兰兰的手,谁跟你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事。
大老远跑过来,就是跟我说这个正经事。我正忙着哩!恕不奉陪,我的水还没浇完。兰兰绕过杨天建就想走。杨天建急了,一把拉住
兰兰的钩担,你得跟我过去看,我没有逗你。

  我跟你过去,你帮我浇啊!

  我帮你浇!

  真的?

  骗你是小狗。

  兰兰得了杨天建这句话,迟疑了一下,就被杨天建逮走了,走了不远,被挑水回来的嫂子撞见,对兰兰说,又疯哪儿去?兰兰说,姐,你正好给我们作个证,天建答应一会回来和我们把烟浇完。

  杨天建一路拉着兰兰的手往自家地里走,兰兰走了一程问道,你不是让我到湖里看灰鹤吗?怎么往地里头赶?杨天建说先看地里的烟苗,再看灰鹤。

  兰兰说,就去看灰鹤。见到灰鹤我们今年才会有好运。

  杨天建说先看烟苗,烟苗才会有好运。兰兰说你出尔反尔,我不去了!杨天建只得答应,好好好,到湖滩就到湖滩。和兰兰一起来到湖边。湖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湖对岸有几棵稀稀疏疏的柳树外,湖面和湖岸一样的光洁。

  湖里什么也没有。他们觉得湖里很快就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们就在湖边等着。

  两人都清楚,要见到灰鹤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两人似乎又都渴望着这种等待。灰鹤总是在躲避着什么。这只灰鹤是通人性的。杨天建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一群灰鹤被镇上抬枪的人射杀了,有一只掉队的小灰鹤因为飞得慢,第二天才从远方飞来,避免了一场灾祸。可这只小灰鹤很快嗅到了湖滩上的血腥味,它也许是嗅到了淋在草芥上的母亲的血腥,接下来不吃不喝,一连几天守在那几株草芥旁,不时仰天长鸣,最后泣血而亡。这小灰鹤的母亲却被一村中老人救回,长脚被枪弹射折,老人用草药敷裹后愈合,只留下一圆环。这灰鹤就来去无踪,杳去时常常是归来时,大概这湖泊既是它的伤心地,又是它的救命场,让它欲罢不能,欲舍不忍。因此,这鹤总在避开人眼,人们纷纷传说,这灰鹤只让那些有善意的人看见。但是,杨天建并不觉得自己善,杨天建并没有做下什么让人留下印象的善事。兰兰呢?兰兰也没有。在这片乡野间,大概没有多少善事留给人们做。他们越等心越虚,越想越缈茫,越想越怀疑,像他们这样没有行过善事的凡人,的确是没有资格看见灰鹤的。兰兰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杨天建还在出神地盯着湖中的太阳,那太阳比天上的那个更柔和,更白净,杨天建一直怀疑那灰鹤是从那白环里出来的,不然,这空无一物的湖,如何遮得住那庞大的身躯?

  这时,兰兰从湖那边喊起了天建,天建,浇水喽,不浇就浇不完了!杨天建的烟苗还有一半落下了,看看日头也差不多了,杨天建赶紧回到地里浇起了水。

  永远有浇不完的水。这是杨天建的每天都叨咕的一句话。这句话有骄傲、自豪,也有落寞和无奈。没有事干让人发慌,让人心口发紧,惶惶不可终日,可就干这件事,没完没了地重复,似乎有了种单调和落寞。但是,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那就是杨天建在重复和重复之间,发掘出了一些新意,这些新意蕴含着一些不可告知的秘密。

  这天早晨,杨天建来到湖边,湖里把远山拉得长长的,整个湖里显出一种深邃,好像是层层叠叠的山的秘密都藏在里面了,他觉得很好奇。杨天建朝四周看了看,往常一样的柳树,往常一样的湖岸,杨天建这才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在杨天建把水桶舀满,转身去拿放在一旁的钩担时,奇迹发生了,他看到三、四个镇上模样的人,抬着几杆长枪,正屏着呼吸,保持着不同的姿式,枪口却瞄向同一个地方,杨天建顺着这个方向瞅过去,看到一只灰鹤正悠闲地站在水边啄食水草,杨天建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大叫一声,想把灰鹤驱走,那鹤却没有听见似地,继续啄食水里的虫鱼。杨天建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呼”地直起身子,一手抓起钩担,一手捡起地上的鹅卵石,哔哔叭叭掷了过去,鹅卵石准确无误地掷在了人枪上,杨天建惊慌失措地吼叫着“抓贼啊!抓贼啊!有贼偷东西喽!”杨天建接连扔过去的石头和喊叫声把镇子上的人震住了,撒腿想跑,但定睛一看也就站住了,原来是个毛头小子。再看那只灰鹤,它听到吵闹声后卟楞楞飞走了。镇上的人把牙齿咬得巴格巴格响。他们天不亮就从镇里赶来,一直憋闷着不敢出声,潜伏在一道土坎下面,却等来了这样一个结局。有两小子把枪对准杨天建,想吓唬他。杨天建根本不顾,举起钩担就劈拉过去,一个抬枪人的头上马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那人用手摸出一掌血后,亲爹亲娘地叫。另外几个小子见伙伴的血涌了出来,疯了样扑了上来,把杨天建撂翻在地,举起枪托哔哔叭叭一通乱揍。杨天建觉得右腿撕肝裂肺地疼,刚想用手去护,头上又挨了两下,杨天建瞬时感到头胀裂似地痛。这时,浇水的村民们举着钩担朝这边飞奔,边跑边喊,快抓贼!别让那几个贼跑了!得好好修理他们!镇上的人一看挑水的村民围堵上来,兔子一样逃走了。

  杨天建的腿骨折了,落下了腿伤就得住院。在医院里不几天,恰好下了一场雨。人们对着这场从天而降的雨水充满感激,都走进雨中沐浴上一会,让雨淋入头发,让雨水淋到脸上和手臂上。杨天建也拖着一条腿走出病房来到院子中,杨天建尤感到这场雨水的可贵,因而杨天建长时间地站在院子中。雨水几乎打湿了他的衣裳,他才在母亲的催促下,从雨中出来。

  出院后,杨天建的母亲整天围着杨天建的右腿转。杨天建的右腿骨折后打了石膏,走起路来十分笨拙。杨天建的母亲充满忧虑,这只右腿承担着两亩半烟的份量,承担着一家人下一年的生活。兰兰也过来了几次,兰兰问了一下恢复的状况,宽慰杨天建不要过多考虑。最后总是很崇拜地盯着杨天建说,那鹤被你救了!你也救了上千亩的烟!临别又提起这事,这灰鹤被你这一救,灰鹤就会每年都来,附近几个村,就不愁没有烟水了。

  天放晴后,杨天建来到烟地里。一个来月不见,烟苗一忽儿就往上蹿到杨天建的胸脯上。烟叶伸展得开,绿中带青,厚中偏肥,这样的烟叶不是上好的标志。杨天建每挪动一步都有些吃力,他想认真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他站在垄坎上的脚还是很不灵便,杨天建又看了几处,情形和先前看到的差不多,杨天建这才想起,自己被打伤住院时,有一些天没有浇水。杨天建对这季烟的收成感到了一种很深的担忧。

  据医生说,杨天建的脚还要一个月才能落地,可杨天建已经好多天前就落地练习行走了,杨天建担心到了采烟和烤烟时,自己的腿还不能恢复,那又会错过最佳采摘期和烘烤期,如果那样的话,这季烟就彻底砸锅了。杨天建的脚一旦能落地,就每天早晨到地里一趟,每迈出一步都会痛出一头的汗珠子,杨天建咬着牙,一步一步丈量那条通往湖滩的机耕路,走了十多年的路,自以为熟悉了,其实还陌生。大概是走了十多年也没有今天这样走得仔细,杨天建走上几步,就得歇上一阵,看上一阵,感叹上一阵。杨天建走得有些憋屈。杨天建到了自家地里就来到烟垄里,烟垄被不断扩展的烟叶填满了,杨天建的行走就像在深海里游泳一样,不停地把烟叶往后面扒,杨天建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喘气,然后往四周一望,海水一样的波浪就在风中起伏着,杨天建有一种往上浮的感觉,但杨天建看出自家地里的烟叶,和其他家的烟叶相比,确实显出一种萎琐。
到了采烟的时候,杨天建的脚还没有完全恢复。杨天建的母亲急得疯了样,到处去找工,可家家户户都种足了烟,正忙得不可开交,到哪里去找。杨天建的父亲闷在一边抽烟,呛了几口后,对杨天建的母亲吼了起来,我说种两亩,偏要两亩半,说着使劲把烟锅头扣在地上,这烟是富贵命,难侍候着哩!早两天采不行,迟两天采也不行!我看你们咋办!杨天建母亲还没有松驰下来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兰兰是第二天一大早过来的。这让杨天建一家喜出望外,杨天建的母亲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有贵人相助,原来那人就是兰兰!杨天建的母亲拉着兰兰的手看了半天,仿佛要把昨晚梦里的那个人看清!

  杨天建说你们家的烟咋办?兰兰说你忘记了?我们村的烟种得比你们的迟,自然采摘的时间也比你们村的迟!想不到今年倒用上了排场。杨天建用拳头在头上敲了几下,我晕,我竟忘了这个细节!我真是急懵了,脑子不够用了。

  兰兰采烟速度不比杨天建慢。杨天建拄着拐在地埂上虽然只是干看着,心里头却慢慢松驰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杨天建觉得这两亩半烟还是不能“打水漂”,这是杨天建这几天想得最多的问题。杨天建头一次从父亲手里接过家里的烟地,头一次全权负责打理,这几亩烟地,可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啊!一年的买粮、穿衣、地里的化肥种子,一切日常开支,甚至是盖房娶媳妇,哪样不指望着它!全家人都紧紧盯着这两亩半烟地,每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全家人心惊肉跳。这好比一根接力棒,现在父亲已经把它交在了杨天建手里,下一步就看杨天建怎样跑。其实,看着杨天建跑得跌跌撞撞,最焦虑的是父亲。父亲今年的脾气比往年暴燥多了,杨天建是感受得到的。事实上,父亲的压力比杨天建的还大。这家庭的担子搁不稳当,传承得不顺当,家庭的这张小船就会巅簸,弄不好甚至会翻船。这做父亲的当然得负责。杨天建还隐隐感觉到,父亲可能有些后悔了,还不想放手,还想把舵稳稳地再掌上几年,父亲掌舵的时间早,掌得长,现在说撒手就撒手,不闹一点脾气,不合情理。

  兰兰采了烟后编烟,编了烟后上架,做得轻车熟路,不仅杨天建颇感宽慰,就是杨天建的父亲也由冷转热,嘘寒问暖起来。第一炉烟终于按时入了烤房,剩下的事情可以由杨天建操控了,杨天建进过县里烤烟示范学习班,当然烤烟的过程不是到学习班学几天就成的。烤烟是一门技艺,除了技术还得有艺术,技术可以学习,艺术则更着重悟性,火力、温度、湿度、烟叶的品质,什么时候排湿,什么时候加温,是有规律的,但是,烟叶的品质稍有变化,这些规律就得发生变化。杨天建对今年的烟叶不太看好,烟叶的品质降低,那几天杨天建正在医院里受着苦,没法顾,也顾不了。杨天建想在烤烟期间使出看家本领,看看能不能挽回这个危局,反正在这一年他不能输,这一年是他人生的转折期,不能弄出庇漏。
但是,出炉那天,当第一竿烟从烤房里运出来时,杨天建觉得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已付之东流。那黄中带绿的成色,一下就把杨天建打哑了!这个结果的奥秘也昭然若揭:那几天的干旱,已经深深烙进烟苗的心里,让看似成熟的烟叶,永远胸怀青涩,让它留下了一片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娇贵而又坚强的烟株啊!

  兰兰家的烟也要采编了。一个下午,兰兰正在杨天建的地里采烟,兰兰的嫂子径直来到地里唤兰兰,兰兰的嫂子说,昨晚就让你过来说一声,说家里采烟了,忙不过来,可你一来就大半天!你得跟我走!又对杨天建说,听兰兰说,你家的烟烤青了!是咋回事?杨天建说,是烟的品质不好。兰兰的嫂子说,你和兰兰的婚事又得向后推了。又看了看杨天建一冲一冲的脚,叹起了气,唉,你看你这腿,兰兰也是成天放心不下。杨天建说这腿好些了,我也在咒它哩!兰兰,你跟你姐回吧!这里我可以打理了,有爹妈帮衬着,可以挺过去的。你们那边得把持好,这可是关键期。兰兰这才不情愿地跟着她嫂子走了。

  地里的人看到杨天建一瘸一瘸在采烟,有看不过意的,有说不能让保护灰鹤的好人落难不救的,纷纷来到杨天建地里采烟,采好后,有人用手推车,把一筐又一筐的烟运到杨天建家,连水都不愿喝一口,他们还留下话说,他们改天还会过来的。

  烟收完后,地里的烟茬光秃秃地站着。杨天建的腿脚显然好利索了,他一锄又一锄地挖着烟根。这一茬完了,又开始种下一茬了。杨天建挖了一阵,向四周一望,远远近近的地里都挖过了烟茬,露出了新挖的红土,这些红土一浪一浪地朝天边推去,杨天建觉得自己有些晃动,他觉得有一股力在脚底下运行着,他每挖下去一锄,他就会被一种力推送进下一个波谷---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8-5-2 09:47 | 只看该作者
通过一个烟季的过程,真实地再现了烟农对劳动果实的期盼和劳动过程的辛苦。小说中的灰鹤是一个象征的形象,表达了烟农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展。作者非常熟悉所写的烟农生活,所以写来从容不迫,小说相当厚实。精华!
3#
 楼主| 发表于 2008-5-3 08:2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通过一个烟季的过程,真实地再现了烟农对劳动果实的期盼和劳动过程的辛苦。小说中的灰鹤是一个象征的形象,表达了烟农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展。作者非常熟悉所写的烟农生活,所以写来从容不迫,...


谢田版鼓励!这篇作品的生活的确是烂熟于心的。田版好眼力。非常感谢你们对这种长的作品的研读、点评。非常感谢,也非常欣喜!
4#
发表于 2008-5-3 15:58 | 只看该作者
烟收完后,地里的烟茬光秃秃地站着。杨天建的腿脚显然好利索了,他一锄又一锄地挖着烟根。这一茬完了,又开始种下一茬了。杨天建挖了一阵,向四周一望,远远近近的地里都挖过了烟茬,露出了新挖的红土,这些红土一浪一浪地朝天边推去,杨天建觉得自己有些晃动,他觉得有一股力在脚底下运行着,他每挖下去一锄,他就会被一种力推送进下一个波谷---

通篇给人以上进的力量。不错。
支持精华!
5#
发表于 2008-5-4 06:43 | 只看该作者
假期好啊!
一幅乡村风景画。学习!
6#
发表于 2008-5-4 11:4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通过一个烟季的过程,真实地再现了烟农对劳动果实的期盼和劳动过程的辛苦。小说中的灰鹤是一个象征的形象,表达了烟农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展。作者非常熟悉所写的烟农生活,所以写来从容不迫,...

支持好小说!
7#
发表于 2008-5-4 13:05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的长处在于沉下去缓缓而来的叙述方式,作者写得很细,文字充满张力,让整篇小说具备空间上的深度。不足之处就是小说情节和矛盾都不够集中,没有一个吸引人的故事作支撑——这也是最后我所遇到的一个问题。关于《花事》圈子里的人和我说叙事速度还要慢一些,再沉下去一些,做电视报纸的人和我说叙事节凑还得加快,故事性还得加强——其实体现的是不同的要求。但这二者(故事性和富于张力的叙事)是否真的矛盾呢?如何把它们完美地结合起来,既有吸引人的故事,又不脱离于生活,有着深沉的文字张力?轻快和深刻是否矛盾?能否完美结合?

说远了,总体上来说这是一篇需要细心品读的小说,而非消遣式的小说。

支持精华!
8#
 楼主| 发表于 2008-5-4 16:1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烟收完后,地里的烟茬光秃秃地站着。杨天建的腿脚显然好利索了,他一锄又一锄地挖着烟根。这一茬完了,又开始种下一茬了。杨天建挖了一阵,向四周一望,远远近近的地里都挖过了烟茬,露出了新挖的红土,这些红土一浪...


谢叶版支持鼓励!向你问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08-5-4 16:1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梧桐夜 发表
假期好啊!
一幅乡村风景画。学习!

谢朋友支持鼓励!向你问好!
10#
 楼主| 发表于 2008-5-4 16:3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这篇小说的长处在于沉下去缓缓而来的叙述方式,作者写得很细,文字充满张力,让整篇小说具备空间上的深度。不足之处就是小说情节和矛盾都不够集中,没有一个吸引人的故事作支撑——这也是最后我所遇到的一个问题。关...


B]这篇小说的长处在于沉下去缓缓而来的叙述方式,作者写得很细,文字充满张力,让整篇小说具备空间上的深度。不足之处就是小说情节和矛盾都不够集中,没有一个吸引人的故事作支撑——这也是最后我所遇到的一个问题。关... [/QUOTE]

非常感谢脂版如此细心的阅读和鼓励!你的点评总能触到我写作时的过程和作品的内核.
我看过你的<<花事>>,我觉得其中的文字清新,简明,有一种青春的气息.我觉得你那样的年纪写出那种文字,觉得确实不简单。
关于小说散文化和集中情节、矛盾,哪样更像小说。我觉得主要是看这个题材需要哪种表现方式。我注重情节,但不拘泥于情节。但是,散文化的小说特讲究文字,我也下了些功夫。显然还不到火候。散文化的小说除意境美之外,就靠文字来吸引人,这的确很难,但它却独具魅力。得到你的鼓励,今后再努力,总觉得这里很有空间。
11#
发表于 2008-5-5 16:54 | 只看该作者
杨老师,祝贺加精。
风仪好像不种烟,杨老师怎么对烟农如此熟悉?
12#
发表于 2008-5-5 17:17 | 只看该作者
拜读了,好小说。
13#
 楼主| 发表于 2008-5-6 09:2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西楼月 发表
杨老师,祝贺加精。
风仪好像不种烟,杨老师怎么对烟农如此熟悉?

凤仪一别,你的老同学常提起你。向你问好!
我是祥云人。祥云那里烟很多。我从小就生活在烟草间。
谢谢你的关注!
14#
 楼主| 发表于 2008-5-6 09:2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快乐小鸟 发表
拜读了,好小说。

问好快乐朋友!感谢你的鼓励!
15#
发表于 2008-5-8 09:08 | 只看该作者
  对烟事写得很生动,正如田版所说:灰鹤是一种美好生活的象征,保护灰鹤的情节推动了作品的进展;关于小说中的故事性问题,我同意脂砚版的看法,需要加强,中国传统小说就是靠好的故事支撑,散文化的小说真写得好的不多,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的一些小说,堪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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