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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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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18 15: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室友若昔在厨房里煲汤,我躺在卧室床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想睡又睡不着,鼻端触到阵阵排骨汤的浓香味。
   
  若昔最拿手的便是明火靓汤。刚搬进来的那段时间,她煮汤水款待大群的朋友,吃得大家个个全都脑满肠肥呈痴呆状。
   
  如果换成是平时,这么香的汤,我起码喝上两大碗,甚至更多。
   
  但现在不同。我没心情做任何事。
   
  我失恋两周了。
   
  闭上眼晴,把手臂伸到枕头下面去,全身瘫痪似地想要好好闷头睡一觉。幸许一觉醒来,什么都不复记忆,心痛也就不存在了?我如此这般地劝了自己两个礼拜。不要问我有没有效。如果有效的话,我也不会还像现在这样,一副面黄肌瘦的尊容了。
   
  外面客厅电话铃声大作,响了几声,若昔接了起来。我听见她在说:“谁?浩尔?找菁菁?她在。你稍等。”
   
  然后她推开我的门,紧张兮兮地把我自床上拖起来,“菁菁!菁菁!电话!是浩尔的!”
   
  我翻个身,呆呆地看着她,几秒钟反应不过来。她再推推我,我突然清醒了,跳起来冲到客厅去,接过电话。
   
  “浩尔?”我有点嗫嚅。他有多久没打电话来了?怎么会突然再打来呢?
   
  “菁菁吗?”浩尔的声音熟悉如旧,“你还好吗?”
   
  他应该不会是专门打电话来问候我的。我很清楚,但那一瞬间,我还是感动了。往事排山倒海般涌上来。浩尔,他仍是关心我的,仍是牵挂我的,对不对?不然怎么会在分手后没多久就又打电话来找我?且不管倒底是什么事,我先听到他的声音,便已乱了方寸。我辛苦花了两星期时间缝好的伤口,这一下子又全撕裂了。一种非常悲壮的愁怀与牺牲。即使知道前面雾茫茫,还是习惯了继续委屈下去。
   
  “有事吗?浩尔。”
   
  “是这样的菁菁……”浩尔顿了顿,“你还有些东西在我这里,我最近挺忙,恐怕没时间替你送过来,加上我女朋友…她马上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了,你的东西在那里,不太方便。所以我希望……”
   
  “你希望我能过去把东西拿走?”我喉咙钝钝地痛起来。
   
  “不错。”
   
  “好。”我淡淡地笑,自嘲地笑,“你看什么时候我方便过来拿?”
   
  “现在吧!”浩尔如临大赦般,“我等你--你会来吧?”
   
  分手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激动过,要清除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却竟然兴奋成这样。令人心寒。
   
  我闭上眼睛,实在说不出什么,鼻子酸得发痛。我只有艰难地用鼻音“嗯”一声。浩尔挂了电话。
   
  毕竟分开了,我也怪不得他什么。感情这回事,合则聚,不合则散,太过于纠缠未免太贬低了自己。当时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清清爽爽的同意和他分开的。但沉沉的心痛,我并不是没有,我只是埋在了心里。
   
  楞楞地坐在沙发上发呆。若昔洗了手出来,拍拍我的肩,“怎么?”
   
  “收拾遗物。”我张嘴就胡说。
   
  “要不要我陪你?”若昔问。
   
  也好,免得遇到浩尔那个新女友,三人对视太过尴尬。  
   
  我叹口气,换上大衣,和若昔一起出了门。
   
  外面下雪了。夹着风,很冷。浩尔的住所不太远。若昔说:“走过去吧?”我点头。
   
  冬天已经来了。每年几乎一到入冬季节,我的耳朵都会惯例一般地生冻疮,所以专门戴了厚厚的绒线帽保暖。风从半空中光秃秃的枯枝上窜过来,在耳畔呼啸而过。若昔竖起衣领,搓搓手,抱怨道:“这鬼天气,风怎么这么大?”
   
  而我听不真切。那凛冽的风声,清冷得很,然而我听上去,却始终有些隔膜。
   
  街边有一对对的情侣相互依偎着与我们擦肩而过。我在心里静静地计算着。与浩尔在一起也有三年了。我们当初一同来到这边念书,一同想家,一同一边适应新生活一边应付沉重的功课,一同牵着手撑过了最艰难孤清的日子。
   
  不是没有刻骨铭心的相爱过,相互温暖过。我记得刚来的第一年冬天,浩尔家中有事,他便请了假返家,我独自留在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城市里,没有浩尔的世界骤然间空荡了许多。清晨时分醒来,看见窗外白茫茫一片,我惊喜地尖叫起来。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我换上厚重的大衣,戴上帽子,踩着半公里的雪去公用电话亭打长途给浩尔。浩尔那边刚过零时,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他的声音那么熟悉地在耳朵回荡着:“菁菁,我在等你电话,有预感,你一定会打来。”我微笑着在起雾的电话亭玻璃窗上写字,反来复去,整面窗密密麻麻全是我们的名字。浩尔在电话里说想念,我隔着厚厚的绒线帽,听不清晰,于是他便说了一次又一次。
   
  第二个学期他啃了三个月面包,省下钱来凑足路费,长假时两人一起去旅行,在旅途中渡过我的22岁生日。阳光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问:“浩尔,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两年。”他笑着,语气那么真诚而恳切,至今想来仍让我泪盈于睫。他说:“菁菁,才两年而已。我们还会有十个两年,二十个两年,无数个两年。我在这个世界多久,就陪伴在你身边多久。”
   
  浩尔念工科,做事一板一眼,平实踏实,浪漫的蜜语甜言他是最不常说的。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稀少的美好誓言才愈加珍贵起来。现在想起来,那些绚丽的话语就像记忆黑洞里的荧荧光点一般,灼灼地惹得人心痛不已。
   
  再怎么纯粹真诚的誓言,保质期一过,还是说散就散,留也留不住了。我知道浩尔和与他同专业的一个女孩子走得很近。那个女孩碰巧是浩尔刚毕业的学长的妹妹,学长临走时拜托浩尔照顾她。于是原本属于我的时间被一分分地占据,之后,原本属于我的惊喜也被一点点地分享。
   
  不少朋友劝我把浩尔看紧一点。“放着自己的男朋友成天地去照顾别的女生,太危险了。”她们都这么说,然而我相信浩尔,所以一笑置之。其实也是因为我不屑于做一些像跟踪、偷听电话、旁敲侧击这样小女人的举动。我的自尊加上错误的信任,最后等到浩尔开口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其实也并不算长,有些人道行高,已经修炼成精,别说三年,即使是十三年,三十年,也说放下就放下,全当等闲。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怪在我记性太好,我总是忘不了与浩尔一起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那些翻来覆去地咀嚼都好似不腻味的喜怒哀乐,那些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刻骨印记。时间越往前走,记忆就越像擦拭过的清透玻璃,一目了然,衬得现在的孤独无所遁形。我怀疑浩尔还是舍不得我的,幸许他只是气我的倔强,我们还有补救的希望和机会。我一直这么骗着自己,以此为氧气借助着继续呼吸下去。
   
  直至我看到浩尔带着那个女孩出席一个圣诞派对时,他们站在台上对唱情歌,他们四目相接深情对视,他们双手互握十指交扣的亲近而甜蜜,浩尔脸上幸福洋溢的表情,俨然就是曾经在与我热恋时的那幅模样。呵,谁说爱情没有了?爱情仍在,仍然面孔新鲜,健康无恙地存在着,只是对象变了。换了新人新貌。爱这回事,何尝公平过?浩尔没有我,也一样可以这般快乐;而失去他的我,却如同秋霜后的花,彻底枯萎凋谢了。
   
  我是在那次的圣诞派对之后彻底死心绝望的。如果说在这之前尚存稚气的侥幸希望的话,那么在那个痛彻心扉的平安夜后,一切便已全部蒸发成烟。那种感觉,痛苦中掺杂着酸涩和无辜——一如悄悄从土壤中静静萌芽的幼苗一般,它只是想继续用心看看这世界,它只是想继续呼吸地面上的空气,它只是想沉默地留在这世界的某一角落,然而一样会被粗糙冷硬的车轮与脚步湮灭——是的,即使只是这般小小的,卑微的愿望。
   
  圣诞派对开到一半,我实在难以继续在人堆里虚伪地强颜欢笑下去,逃出酒吧,站在路灯下,头嗡嗡作响。昂起脸,满天飞雪,以一种舞蹈般优美的姿势飘飘而下,沾在我的头发、衣领上,伸手一触,便在指尖慢慢融化了。我失落地靠在墙边。美丽的冬夜,却没有心爱的人在身边,这就是书中常说的“年华虚度”吧。
   
  浩尔推门出来,看到了我。他走过来,轻声道:“菁菁,若昔和雪莉她们在找你——你们一起来的吗?”
   
  我不敢看他,侧过脸去,点点头。
   
  “外面冷,进去吧,别冻坏了。”浩尔说。
   
  我鼻子猛的一酸,冷风一吹,眼睛马上模糊了。呵,浩尔,分手后你就不应该再如此体恤以前的女友。幸许你觉得是一种关切亦或责任,但于她而言,却是另一种意义的痛苦。你不知道吗?这么冷的冬日里,即使是一杯不属于她的咖啡,她也会贪恋和难舍它的温热。残忍一点,干脆一点,岂不更好?
   
  我颤抖着摸出一支烟,浩尔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然而他还是拿出打火机,凑近我,帮我点烟。火刚点着,风一吹,就熄灭了。浩尔再点燃火,手一移,那风又不识势务地吹了过来,吞噬掉火光。如此几番周折,烟也没点着。我觉得喉间像刀剜着一样的痛。就连风都这样与我作对,这么寒冷得透骨的冬夜,我和浩尔之间,竟连这一点点微弱的火苗都不可能再有了。
   
  烟最终是点着了,我深吸一口,意识似乎便浑浊了一分。浩尔静静地站在一边,也不说话,耐心地等着我抽完手里的烟。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些什么,头昏昏沉沉的,刚刚喝过的酒精突然发作,浊气上涌,我失措地奔过去,紧紧攀住路边电杆,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铺天盖地地呕吐起来。
   
  浩尔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过我这副样子,疾步过来扶我。我的头沉痛得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正在脚步失去重心的时候,突然有他的肩膀靠过来,于是便转过身顺势吐在了他的大衣上。
   
  浩尔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也不闪躲,任我滥吐一气。
   
  我狼狈地垂着头,不停地哭,一种发自喉腔的兽般的嚎哭声,满脸沾着眼泪鼻涕秽物。一切真像世界末日。
   
  吐得精疲力尽后,浩尔扶着我去将脸清洗干净。我晕呼呼地半睁着眼,看见浩尔细心地用毛巾替我抹脸,又解开我的围巾,把脖子也擦了一圈。水是温的。我含含糊糊地道:“是热水……”
   
  “天冷,用冷水你会感冒的。”浩尔道。
   
  我鼻端一酸,刚停歇下来的泪水又重新涌了上来。如果面前有一盆水的话,我真的想就这么溺死算了。
   
  若昔和雪莉找了来,一左一右地从浩尔怀里把我拉过去。若昔轻轻拍拍我的脸,我意识模糊地冲她笑笑,若昔叹道:“怎么搞成这样?不是让你少喝两杯吗?”
   
  “拜托你们送菁菁回家,她需要好好睡一觉。”浩尔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眼神是复杂而痛心的。他说:“我要进去了,晓琪还在等我。”
   
  我突然觉得钻心一般地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浩尔朝若昔她们点点头,转身走了。
   
  自那之后,我们便没有再见过。今天他打来电话,却只是让我过去收拾旧时留在那里的杂物而已。
   
  我颓然而机械地迈着步子,若昔问:“菁菁?没事吧?”
   
  我淡淡笑笑,“能撑到现在,没有像别的失恋者那样靠药物和滥交来麻醉自己,当然没事。”
   
  “你对自己的要求也太低了。”若昔拍拍我的肩,“别担心,会过去的。”
   
  我不说话。已经到了浩尔住所的楼下。
   
  那是一幢半旧的公寓,抬起头看得见阳台放着浩尔养的盆栽盆子。以前我们两人住在这里,一起放了学,步行回家,煮一壶热咖啡,坐在窗边的桌前做功课,或是听音乐聊天,转头就可以看得见窗外阳台上的盆栽。浩尔总是记得按时给它们浇水,我却总是忘记。浩尔浩尔,对植物他尚且可以这般悉心爱护,对我又有什么难的呢?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离不开他。受照料受呵护的时间长了,产生极强极剧的依赖心,要蜕壳而出,独自生活,与往昔的温柔告别,真的太难太难。
   
  我们上了楼,敲门,来开门的是浩尔,看到我和若昔,笑道:“菁菁,你来了?若昔,好久不见。请进。”
   
  我咬咬下唇,忍不住看着浩尔的脸,忘了应该说什么话。若昔道:“浩尔,我来陪菁菁取回东西。”遮过了这片刻的尴尬。
   
  我们随浩尔进屋去,我下意识地打量着客厅。熟悉的地方,有着新伴侣的气息。沙发套子换了,以前是咖啡色条纹的,现在换成了夸张的几何图案;墙壁上的钟换了,以前是鸟形咕咕钟,现在换成了白底黑色指针的圆面钟;窗帘换了,以前是双层暗缕素帘,现在换成了嫩绿色反光发亮的帘子;地毯换了,以前是厚重的深红花纹波斯毯,现在换成了简易花边棕黄色打底的椭圆形毯。房间里能换的都换了,就连浩尔的身边人,也已由我,换成了别的女子。
   
  浩尔从里屋拖了一个纸箱子出来,里面装的无非是些书和唱片之类的东西。都是我以前住在这里,又搬走后没有取回的零碎杂物,整齐地码好,占了半个纸箱。
   
  “我已经替你整理好了,菁菁。”浩尔指指箱子,“那些书,都是你爱看的,你数数看齐不齐?”
   
  “不用了。”我抬起箱子来,有点沉,浩尔伸手接过去,“我来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没有看我,自顾自地道:“是怪沉的。嗯……这样吧,我还是替你送回去吧。”说完把纸箱放在门边,取过围巾和手套戴上。
   
  我不说话,眼光无法离开。浩尔他瘦了。也许是我的错觉。就像每一个与久别的儿子重聚的母亲一般,总觉得儿子瘦了,憔悴了,心里带着温柔的牵动和疼痛蹦出这样一个意识。他的眼神和微笑依然如昔,只是……他的外衣不再是以前常穿的那件,他的深红色围巾,也不再是我织给他的那条了。
   
  正要出门,却有人进来了。是晓琪。浩尔现在的女朋友。这个屋子现在的女主人。
   
  “外面雪好大,好冷。”晓琪埋着头取手套,一时没有看见我们。若昔和我都站在门口,一时有点僵。晓琪取完手套又昂起头来取围巾,这才看到我们。
   
  “咦?若昔,菁菁?”她笑了笑,停顿了两秒手里的动作,取下围巾,“怎么都站在这里?”
   
  “菁菁来拿东西,太重了,我送她们。”浩尔道。
   
  “怎么不多坐一会儿?”晓琪笑笑,“外面那么冷,喝杯热茶再走?”
   
  “不用了。”我淡淡笑笑,“我们一会儿还有事。”
   
  “那么我们一起走吧。”晓琪又重新戴上手套围巾,挽着浩尔,“我发现一家店,有很好吃的蕃茄意大利面,我们去吃!”
   
  “好。”浩尔笑。我别过头去。浩尔从来不爱吃酸的东西。以前我做罗宋汤,为了浩尔的口味,从来不放蕃茄酱。
   
  是爱吧?才能有如许改变。
   
  浩尔送了我和若昔回家。路上我一直没有说话。晓琪很健谈,一路和若昔聊天,几乎没有停过嘴,什么事都要扯到浩尔身上,每一句话都浩尔浩尔浩尔。我坐在后座,把车窗推开一条缝,冷风凛冽疾速地钻了进来,在耳畔呼呼作响。我把头缩进围巾里,拉下绒线帽沿,遮牢耳朵,晓琪的声音果然远了些。一段路的时间,我的脸已经被风吹得木木的,好似结了冰般。
   
  浩尔留下那箱书,跟我和若昔说了再见,开车带着晓琪离开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在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最后消逝不见。
   
  进屋放好书和唱片,不想做任何事,又往床上倒。若昔来拉我,“别老是赖在床上,起来喝我煮的汤,我去热一热。”
   
  “不喝。”我把脸埋在枕头里,疲倦极了。
   
  “我去端来,你敢不喝,看我不宰了你。”若昔趿着拖鞋,嗒嗒嗒地进了厨房。
   
  “我不喝,我不喝!”她再来拉我时,我索性撒起泼来。实在是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只想要专心致志地让自己窝在这里烂死算了。
   
  “你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若昔抬高声音,“绝食吗?!”
   
  我烦躁地翻过身,“若昔!让我烂掉算了,你不要管我!”
   
  “为了谁?至于弄成这样?”若昔皱眉,“浩尔吗?”
   
  我不语,算是默认。
   
  “你有多久没去上课了?”若昔又问。
   
  “你知道还问?”我嘀咕,“才不到两周而已。”
   
  “你再这么下去,会被开除,菁菁。”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划得来吗?”
   
  我掩起耳朵。
   
  “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若昔动气了,端起汤碗,一鼓作气地一饮而尽,再抹抹嘴,“仅仅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搞得鬼一般!你不自爱,更加没人会爱你!”
   
  我不说话,鼻子又酸起来。哭哭哭,只知道哭,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起自己来。
   
  “我不管你了!”若昔走出房间,我还能听见她的气话,“菁菁,你继续这样,迟早变成一堆垃圾!”
   
  我翻身用被子紧紧地捂住了头。
   
  我知道,我继续这样下去,迟早同朋友疏远,迟早变得堕落。那些流浪在贫民区抽大麻注针孔的男男女女们,他们迟早会是我的缩影和榜样。
   
  我哭了,捂紧被子痛哭流涕。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软弱不自爱。明知前面路还长,也知道一些要继续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这种大道理。可是……可是知易,行难。
   
  那种寂寞得空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心突然被敞开了,一大群虫子爬上来,无声无息地将心蛀空,最后变得像岩洞一般,此端听得到彼端孤单的呼唤与求助。那么空,那么清冷,那么无所适丛,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清楚下一站该到哪里。脚和步履仍然没有变,可是方向感却好像在一夜之间被剥夺了,丢失了,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倒底乱窜。没有人在身边支持你,陪伴你,即使有快乐,又能与谁共享呢?
   
  像玩一个游戏。在你身后站着一个你最信任最心爱的人,你闭上眼晴,可以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向后倒下去——你不必害怕亦不用担心,因为你知道,他总是静静地站在你背后,温和地,长久地守护着你,决不会移开步伐。可是这样的双人游戏缺了后面的支撑者,就失掉了所有的兴味,整个游戏都得宣布作废,届时你就算想继续玩,又能怎么玩下去呢?
   
  失恋是最难也最常见的功课。
   
  我以为我会从此颓败灰暗下去,像一个被摘下又扔到一边的苹果,自生自灭到烂空为止。
   
  晚上不想吃饭,觉得浑身又热又燥,窝在被子里像被抽了筋骨一般地难受。若昔过来,推推我,“菁菁,好歹也吃点东西吧。”
   
  我想说话,话到喉边却成了一种喑哑的呻吟声,听上去自己心里都毛毛的。若昔吓了一跳,摸摸我的额,“怎么这么烫!”
   
  脑子里像有幻觉一般,身边一切都似不真切,整个人像在飘着。“我送你去医院!”若昔把我从床上拖起来,“你发烧了,菁菁。”
   
  我自喉间嗯嗯两声,疲倦万分地闭上眼,身体软得动弹不得,根本使不上力。若昔吃力地把我拽起来,我垂着头,意识迷糊,脑门加两边太阳穴突然一阵锐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若昔和雪莉坐在病床边。见我醒了,雪莉欣喜地笑了,问:“饿不饿?吃不吃东西?”
   
  我想看见的是浩尔坐在床边照料我,可是……如今却只得两个好友。
   
  但无论如何,也有两个好友照顾和关心我,我不能太贪心不足蛇吞象了。有些留学生在国外求学,孤单得身边一个真心关怀的人都没有。我起码有若昔和雪莉两个好朋友。我仍算命运的。我点点头。
   
  雪莉说:“我去买你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然后出去了。
   
  若昔不理我,顺手拈过一张报纸来看,又掩不了心里的气,报纸被她翻得哗哗啦啦,脆生生响个不停。
   
  我嗫嚅着,“若昔……”我的确辜负了关心我的朋友。失恋是自己的事,凭什么又自闭又绝食,搞得大家都这么麻烦呢?再这么下去,以后恐怕没有再敢跟我同住了。
   
  若昔放下报纸,“菁菁,你这么下去,拖拖拉拉浪费生命,还真的不如一刀抹死算了!”她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我低下头。
   
  “一次失恋就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课也不上,饭也不吃,谁也不理,世界塌了吗?世界就算塌了,要逃要躲的也不只你一个,你何必自己先倒了?”
   
  “我……我没有办法。”我说着说着眼泪又上来了,“心里太难受了,好像生命失去了意义。”
   
  “那你真不如在手腕上一划,一了百了,漂亮一点!”若昔道:“这样不死不活,不三不四地拖着,算什么呢?我们是你朋友,才说这种话。仍然是有人爱你的,只不过你自己猪油蒙了心,看不见罢了。”
   
  “我知道,朋友,你们还是爱我的……”
   
  “我不是说我们!”若昔气鼓鼓,“你如果真的这样烂在这里,死在这里,你爸爸妈妈又怎么办呢?”
   
  我喉咙一哽,泪水滚滚而下。
   
  若昔最擅长的除了煲汤,还有点人死穴。
   
  真的。爸爸妈妈……这么长久以来,我几乎忙得忘了他们。电话不打,家书也不写,只顾着自己的事。然而我又忙了些什么呢?我忙着堕落,忙着沉迷,忙着把自己变成一堆垃圾,忙着彻底失掉自己。这会对他们造成多么大的打击?我竟这么自私,失去一段爱情,就拼了老命地伤害自己。从身体到灵魂。
   
  “别人不爱你,你更要爱你自己。”若昔叹道:“谁又没有失过恋呢?初恋便可厮守终身的例子太过凤毛麟角了,你何必对自己苦苦相逼?”
   
  我捂着脸,哭湿了手。
   
  这一次的痛哭,竟不再是单纯的为了浩尔。
   
  “菁菁,你这次没有出事倒好,真要出了什么事,父母怎么办?他们花那么多钱送我们来这边念书,我们却好似是专职来这里恋爱失恋堕落放纵的。大不孝。”若昔苦笑。我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哦是的,我几乎忘了,谁没有失过恋呢?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一段路呢?若昔这么冷静坚强,也是经历过的。然后反而不能改变什么,不能挽回什么,除了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还能怎么样呢?
   
  难道真的从此胡乱放肆下去?荒唐下去?只怕届时连浩尔都会看不起我。现在他还能念着旧情关心体恤一下我,但我若真的不自爱到那一步,他铁定当我是过街老鼠。
   
  还有我的学位。我再这么继续旷课下去,被开除也是肯定的事。我那么努力才考来这个学校,父母那么辛苦赚到的这不菲的学费生活费,都打了水漂。我对得起谁?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越想越觉得自己罪恶滔天。还想怎么样呢?衣食无忧的留学生,又念这么好的学校,一拿到学位就可以在自己中意的领域大施拳脚,又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机会呢?还在颓废什么痛苦什么?这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比我更有资格痛苦的人,人家尚且心平气和地将日子过了下去,我却还这么不知趣起来?左右也不过是一点儿女私情,男友变了心,有了新欢,从此要渡过一段没有男朋友的日子。无非是孤清寂寞了一点,夜漫长了一点,也不是死刑,做出一副全世界都欠我的模样,摆出一副朱丽叶姿态,给谁看呢?谁又耐烦看呢?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理想和梦要去实现安顿,我如果要在路边像晒咸鱼干一样地堕落下去,也不会有人管我——然而身边却还是有朋友照顾着我,提醒着我,肯骂醒我,还想怎么样呢?世上的便宜和甜头都被捞尽了,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呢?
  
  出院的时候若昔带来了干净的大衣给我换上,说:“从明天开始,回学校去上课,再打电话回家,和爸爸妈妈通个话,报个平安。”
  
  我点头。
  
  回到住处,一推开大门,就闻到咖哩鸡香味。若昔最拿手的菜。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叫雪莉一起过来吃?”她问。
  
  我点头。
  
  从此便振作起来吧。蚕在破茧而出之前,也是过了好长一段作茧自缚的日子的。我的那段日子,也该结束了。
  
  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浩尔。也许是我在逃避见他。但无论如何,他的消息已经彻底在我的世界里蒸发了,哪怕是经过了人为过滤的。
  
  考完试后,我回了一趟家。爸爸妈妈来机场接我。坐十来个钟头飞机,坐得我头都歪了。然后看到亲人熟悉的脸,精神又突然回来了。我飞奔到他们面前,把脸埋在爸爸的大衣里。那么无私的,久长的温暖,亲情的温暖。
  
  “瘦了。”妈妈摸摸我的脸,“怎么瘦成这样?”声音是哽咽的。
  
  “在外面吃得不好吧?”爸爸说:“你在家里时就是这样,常常一碗泡面就对付了一顿。在外面想必也一样。”
  
  我掂起脚,抱紧他们,喉咙疼疼的,一种很充实的,幸福的疼。说不出来话,但眼泪和泪中的笑说明了一切。我还是多么幸运的人。呵,曾经,曾经我差点忽略自己的幸福,那不知好歹的,以前的我。
  
  “浩尔呢?”妈妈突然问。在她心里,浩尔永远是那个陪着自己的女儿一起复习功课恶补外语,一起做雅思模拟卷,再骑车去数公里外买女儿最爱喝的粥做夜宵的体恤男友。他是她心里最最理想的,从未想过会变的半个儿子人选。何止妈妈?我曾经也没想过,这么深重的爱情也有逝去的一天。
  
  然后既然失去了,无法挽回了,我便只能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像在登山的时候,你的同伴不见了,消失了,离开了,你不见得跳崖自尽吧?你还是得继续独自将路走下去。
  
  “浩尔没回来吗?”妈妈又问,诧异地问,眼睛还四处搜寻。
  
  我抱着妈妈,像小时候紧紧抱牢妈妈一样,那么依赖的抱紧,“妈妈,我爱你。”
  
  “这丫头。”妈妈笑了。她不太习惯我这么直白地表露感情,“嘴怎么这么甜?”不再提浩尔了。
  
  回学校后,重新陷入学校生活的规律与忙碌中。我也思念浩尔,毕竟他曾经是我那么用心,用灵魂深爱过的人,但是,爱与堕落是两回事。我已经学会了,在阳光下思念他,微笑着想他。那些分离时残忍的理由,那些他已经赐予别人的温柔与笑脸,我已经渐渐淡忘了。时间过滤了伤痕,我只记得和浩尔在一起时幸福的情景和回忆。
  
  第二个冬天很快到了。我和若昔约好去买围巾。我站在商店橱窗前选来选去,透过玻璃窗,看见浩尔站在商店外。我们对视,微笑。
  
  我走了出去。
  
  “买东西吗?”浩尔笑,“菁菁,我几乎以为你不在学校里了。我们上一次见面,竟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笑了。
  
  “你过得好吗?”浩尔还是老样子,高高的个子,明亮的炭色眼睛,深烟灰色长大衣,皮手套,那么令人过目不忘的熟悉的脸。我很高兴。至少证明一年前,让我沉迷颓废的那个人,是如此优秀而值得的。
  
  “我很好。浩尔,你呢?一个人逛街吗?”
  
  “和晓琪约好喝午茶。”
  
  我没有再说什么。是的,已经释怀了。曾经一度,我是那么内心充满恶意地希望他们快点分手,早点分手,但是他们并没有。他们相安无事地走过了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再到这个冬天。我从浩尔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是爱晓琪的。我与他认识这么多年,我很了解他。浩尔的爱一向是平静而细水长流的,是以他会有这般温柔如鹿似的眼神。晓琪是那么幸福的女子。她拥有着我未实现的梦。然而我仍愿意祝福她,祝福她们。
  
  是的,我不否定,我仍爱浩尔。也许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得到他,所以我将永远爱他;也许是因为我找不理由恨如此温柔体恤的他,所以我将一直爱她;也许是因为重逢时这场微雪,那么美,那么难得的晴天,所以我将至始至终地爱他。
  
  若昔替我选了围巾出来,递给我。我很喜欢那条围巾的花纹,于是马上取下颈上的旧围巾,把新围巾戴了上去。
  
  “好看吗?”我问浩尔。
  
  “嗯。”浩尔笑道:“你从来就很漂亮。菁菁。”
  
  我埋下头去整理围巾的线穗。一种很平和安静的快乐。我也会学会自己系围巾的。是的,曾经我以为,只有浩尔替我系上围巾才会温暖。其实温暖是自己给自己的,而不是靠任何人。
  
  如今一切都沉淀下来了,然而沉淀之后的美却更是炫目的,令人惊喜的。像一块琥珀,有着永远不会再被破坏的恒久的美丽。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感觉的话,嗯,我仍是有的。那便是遗憾。在人生这么漫长而寂寞的路途中,我和浩尔相爱过,却始终无法牵着手一直一直走下去。彼时我们曾经那么深切地相互珍惜过,彼时我们曾经那么真切地交换过双方的心与灵魂,彼时……曾经有那么灿烂而空灵的岁月与微笑——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永远记得。他将是我最深的一个秘密。我要好好地把它们珍藏在心里,待到老得走不动了,我将在充满桅子花香的园子里,在温和的阳光下渡过我的午茶时分,我的秘密的爱之回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3-7-18 15:48 | 只看该作者
失恋是最难也最常见的功课。

年轻时的这一段路
全靠自己走好
3#
发表于 2003-7-18 15:56 | 只看该作者

不在乎天长地久
只在乎曾经拥有
一段深刻的爱情
在自己的记忆中将是永久
4#
发表于 2003-7-18 17:02 | 只看该作者
有了“恋爱”这个词,可又偏偏搞出“失恋”这个词来,真是麻烦。
5#
发表于 2003-7-18 18:09 | 只看该作者
让人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文章很细腻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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