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憨憨 于 2016-5-19 10:50 编辑
顾横波赴京完婚
顾横波要出让“眉楼”,退出娱乐界!这消息像一阵飓风,刮得南京城地动山摇。
南京的风流才子们想不通,他们眼前一抹黑;朝廷上的达官贵人们感到意外,他们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大明皇朝有两套朝廷班子,北京城里一套,南京城里同样有一套。不过,北京城的一套是实权班子,南京城的一套是没有实权的荣誉职称。这里是明太祖朱元璋称帝的龙兴之地,这套形式上的权力班子,只是给陵墓里的朱元璋作摆设,装样子的。所以,那些身居高位没事干的官员,便徜徉于秦淮河畔,听说书,看戏曲,访美人,消磨时光。
顾横波在秦淮河大红大紫,是一颗耀眼明星。这个人怎么能说隐退就隐退了呢?顾横波的花楼叫“眉楼”,人称“迷楼”,踏进“迷楼”,三魂六魄都会被勾引住。秦淮河是卖艺姑娘云集之地,艳女名媛争奇斗妍,数不胜数,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她们就像五彩的花儿,韵味不同,情致各异。顾横波是巾帼阵里的首领,她的美,美就美在眉眼上。那一对媚眼儿,秋水盈盈,好像只要晃动一下,一腔柔情就会横溢出来,哪个男人见了,不神魂颠倒呢?“远山含黛”不足于形容它的深远,别人说,眼睛儿会说话,顾横波两抹柳叶眉,上下舞动起来,你心头的小鹿儿就不由得随之蹦跳!正因为有这么出色的眉眼,其它“面如桃花”、“髻如乌云”、“腰似弱柳”,就相形见绌了。“一寸横波剪秋水” ,“脉脉横波珠泪满”,“顾横波“这个名字就有勾魂摄魄之效。
才子余怀赞颂她:“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工诗画,善画兰,追步马守真(即马湘兰),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
未来老公龚鼎孶说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
有一位名门公子,叫刘芳,五年如一日,充当护花使者,对她极关怀之能事,问寒嘘暖,终日不离左右。
这样一位花王,突然要离开秦淮河娱乐场,她还年仅二十二岁。南京城的官员们感到突然,公子哥儿们感到可惜。娱乐场,有这样的规矩:达官贵人围绕着名花蜂飞蝶舞,演绎千般风情,不会遭人抨击,反而称道为豁达、潇洒,但如果贵人们娶名花为妾,那就是伤风败俗,为人所不齿了。那些花儿呢,也一样,在秦淮河上醉生梦死,被人热烈地追捧为明星,但是,一旦嫁人从良,就会被挖苦揭底,说得棺材无底——不盛(成)人。顾横波怎么年轻轻的,不做明星,去做凡俗之事呢!
崇祯15年,中秋佳节,傍晚,公子刘芳跟往常一样,来到秦淮河畔的“眉楼”,但是人去楼空,再也见不到那一对俏眉眼了。中秋节的秦淮河,金粉楼台,彩灯高挂;画舫凌波,笙歌悠扬;浆声灯影之中,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景象,可惜离了顾横波,枉有千般娇美,也不过是泥塑木偶。看门娘姨说:横波坐一叶小舟,早就离秦淮河而去了。
失落,彷徨,刘芳倚着秦淮河的栈桥伥望:灯影点点,绿水清波,望美人,天一方。秦淮河的栈桥特别滑溜,这儿失足落水的人不计其数。千年前,南朝的褚彦回,是个出卖朋友而取得高位的朝廷大佬,他来秦淮河送客,脚底一滑,滚到了河中心。吓得丞相王俭从车上跌下来,跌瘸了一条腿。名诗人谢灵运的孙子谢超宗在旁边看热闹,拍手称快,说:“阁老落汤鸡,丞相瘸腿驴。”禇彦回从河中爬上岸,半身泥,一身水。谢超宗念念有词:“苍天有眼,苍天不容;大地有知,大地不受;投奔河神,河神不收。”禇彦回恼羞成怒,说:“贫贱寒伧之士,出言不逊!”谢超宗说:“我不能出卖忠义之士,以觅取功名富贵,怎免得‘贫寒’两字。”
名门公子刘芳,今天也站在千年前禇彦回失足的地方,他也落水了。他没有禇彦回的运气好,落水后,没能爬上岸。带着痛失美人的遗憾,浮尸于秦淮河上。
消息传开,又轰动了南京城。人们认定,刘芳是殉情。一个名门公子,为一个风尘女子殉情,从来没听说过。风尘女子可以为公子哥儿殉情,那是风流佳话;公子哥儿怎么能为风尘女子殉情呢?真是颠倒乾坤!这世界要大乱了!达官贵人们摇头叹息:倾国倾城,美女就是祸水啊!红颜薄命,顾横波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顾横波却对这件事全然不知。
她的船正沿着大运河北上,已经过了扬州城。伴她同行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满脸麻子,黝黑皮肤,相貌奇丑,他是说书艺人柳敬亭。顾横波从没有离开过南京城。这次北上进京,路途险恶。中原大地连年灾荒,赤地千里,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驰骋各地。穿越这样的地方,谈何容易?所以,她请柳敬亭护航。柳敬亭这位名艺人,浪迹江湖,结交豪强大侠,见惯了悲欢离合、破家失国之事,他又擅长各地方言,熟知各地风俗。虽然相貌奇丑,但是他声音宏亮,人家听他说书,如同金戈铁马冲阵,气势非凡。路上如遇不测,他自有办法。
“你说走就走了,把个刘芳公子留在南京城里,怎么办?“柳敬亭问横波。 “我是吃青春饭的,时光容易把人抛。刘公子跟我相好五年,我等了五年,结果,一点眉目也没有。前年,我遇上了龚鼎孶县令,才知道,只有龚县令,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你怎么知道,可以托终身于他?”
“凭他一句话,‘我宁做个狂书生,不做伪君子’。”
那年春上,顾横波眼前出现了龚鼎孳。此人十分了得!十九岁中进士,当了一任县令,政绩突出,二十六岁调京城当京官。路过南京,他想领略一番六朝金粉的韵味。经友人介绍,来到眉楼,见到顾横波。龚才子当即为之倾倒。顾横波见他谈吐不俗,热情接待。两人对坐窗前,各捧香茗,谈诗论画,十分投机。龚鼎孳欣赏顾横波的兰花画作,技痒难忍,要为她画一副小像。顾横波欣然应允,凭栏而立,龚鼎孳调弄彩墨,一幅“佳人倚栏图“就画成了,并题诗一首:
“腰妒垂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诗中充满爱慕之情,也表露了求爱的意思。顾横波含羞不语,不置可否。她见的场面多了,轻易是不相信客人的许诺的。龚鼎孳也不强求。
龚才子南京盘桓一个多月,天天到眉楼,和她游山玩水。更多的,两人静坐楼中吟诗作画,情意十分融洽。临行,龚县令要求顾横波同去北京赴任。顾横波没有答应,说:“你带着一个风尘女子到任上,就不怕耽误你的前程。”龚鼎孳说:“我既不是一个迂士,也不是一名俗吏。我宁愿做个狂书生,不愿做个伪君子。”横波听罢此言,立即拔下头上的金钗,作为定情信物,约龚鼎孳再来南京相会。
今年年初,龚鼎孳官居兵部给事,来南京出差,又要带横波北上,横波还是疑虑重重,没有成行。龚鼎孳走后,顾横波不由得心生牵挂,竟然,夜夜梦中会情郎。身边,刘芳的示好,顿觉兴味索然。刘芳父母反对儿子沉缅于青楼女子中,刘芳又不敢围背父母,这样的人家,即使嫁了过去,又怎么生活呢?横波只好跟他慢慢疏远。
八月中秋,顾横波再也忍不住了,卖了“眉楼”,约了柳敬亭,买舟北上。船过扬州,两岸越来越荒凉,向南逃难的难民,三五成群,孩子嗷嗷待哺。他们穿着破衣烂衫,有的摇着破船,有的沿途求乞,一片凄凉。运河里,很少北上的船只。顾横波不由得紧张起来,脸上抹了灶灰,穿了渔妇穿的破衣,以防万一。
船过高邮,两岸的人烟更少。在一个叫韩村的地方,一队兵丁包围过。柳敬亭上岸应酬。这些人对他推推搡搡,大声吆喝。有些兵丁指着船上的顾横波,嘻嘻笑着说:“老头少罗唆,快叫那小娘子上岸来。”
柳敬亭拿腔拿调地问那小头目:“不知将军是哪位大帅的麾下?”
那头目不屑一顾地说:“说给你听,你也不认识!”
柳敬亭说:“在下柳敬亭虽然才疏学浅,但江湖上也认识几个人物。”
那头目听得鼎鼎大名的“柳敬亭”三个字,眼睛发直了:“你就是书王柳敬亭?”还能掺假!柳敬亭知道他们是李自成部下的农民军,便给他们说了《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段子。柳麻子把脸一抹,进入脚色。书中描写刻画,微致入微,时而激情怒吼,声如巨钟,汹汹然如天崩地裂。时而切切细语,兵丁们必须屏息细听,方知其妙。一回书说得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末了,柳麻子又点啨一句:“大凡能得天下的英明之主,就是这种大仁大义之人。”
那个农民军头领大受感动,不但不麻烦他俩,还对他们说,农民军已占领中原重镇开封,官军掘开黄河大堤,水灌开封城,现在一片汪洋,大运河已经断航,你们还是回南去吧。 顾横波倒转船头,回到扬州。柳敬亭上岸,去湖北投奔官军左良玉去了。顾横波在扬州等到第二年春上,听说大运河恢复通航,她又只身北上。
天不负人愿!秋天,顾横波终于来到北京。才子佳人得于团圆。这是崇祯16年,离明朝灭亡还差一年。
北京城,山雨欲来风满楼。龚鼎孳的原配妻子童氏已经回合肥老家,这个“宁做狂书生,不做伪君子”的龚才子,有美女千里来归,美得他像当年的周公瑾,“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烟飞灰灭。”面对大明皇朝的残局,他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一个月间,向皇上上书16通,弹劾奸相,痛斥时弊,畅述治国良策。
崇祯皇帝对他的回答是:“冒昧无当”,下诏狱定罪。
顾横波入京还不到五十天,人地两疏,无依无靠。寒冬腊月,她想象着牢狱里的阴暗寒冷,便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辗转送到牢中。
龚鼎孳抱着被子感动不已,虽然见不到顾横波的面,但这被子已足够温暖他的心,这一夜,龚鼎孳辗转难眠,思而成诗:
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指劳。穿针莫怨珠帘月,正为罪臣照二毛。 金猊深拥绣床寒,银剪频催夜色残。百和自将罗袖倚,余香常绕玉阑干。
龚鼎孳半年后狱中释放,正是崇祯17年明皇朝灭亡之时。李自成农民军进北京城,龚才子跳入枯井想尽忠。顾横波随他跳井。农民军将他俩双双救出,龚才子又成了李自成大顺皇朝的官员。人家见他巡视北城,便说:“你头脑怎么这样活络,没几天就做了两朝大臣?”龚鼎孳说:“我本想尽忠,但是顾夫人不让啊。”名人周钟,给李自成写劝进表,有句:“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并说“天兵所到,独夫授首”!周钟逢人便说,“这文辞,牛丞相极为欣赏”。龚鼎孽说:“那劝进表是我的作品,周钟的笔力达不到这种程度!”
过了一个月,李自成兵败,逃出北京,清军入关,龚鼎孳又成了清朝的大臣。顺治十年,龚鼎孳官升吏部右侍郎,这个职位的妻子应封为诰命夫人。龚鼎孳的原配童氏独居老家,她致书龚鼎孳:“我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这话既告白自己的节义,又挖苦龚鼎孳变节和顾横波的出身低贱,一时京城传为笑谈。谁料龚鼎孳当真请朝廷封顾横波诰命,一个青楼女子就成了一品诰命夫人。
龚鼎孳的人品不可取?不见得。他当任期间,为民请命,不畏权贵,直言进谏、视金玉为泥沙粪土。当礼部尚书时,竭力招引才俊之士。朱彝尊、陈维崧游京师,穷得没饭吃,他出力资助。傅山、阎尔梅身陷牢狱,他出力营救。傅山、阎尔梅都是著名的抗清志士,此外黄宗羲、丁耀亢、纪映钟、杜浚、陶汝鼐等著名遗民,都得到过龚鼎孳和顾横波的帮助,顾横波因此被人称为“侠骨芳心”。
康熙三年,四十五岁的顾横波去世在龚鼎孳温暖的怀抱里。这位“宁做个狂书生,不做伪君子”的夫君,挽诗是:
朔风蓬转正天涯,云断香山暮岭斜。万事吞声成死别,君归黄土我归沙。
可见,两人是有真感情的。后人说:顾横波是“秦淮八艳”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可惜,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夭折了,真是“绝代佳人”。
说三道四:
至今,南京的眉香楼依旧是秦淮河一景。顾横波在秦淮八艳中,是唯一一位功成名就的女子。她与其他佳丽不同之处是:毫不迟疑弃刘芳,不避艰险追龚生,比较务实;功成名就后,返金陵大会故旧,泛西湖与民同乐,不失本色;清初成了明遗民的保护伞,黄宗羲,顾炎武,傅山,王夫子等等大儒,或多或少得到他们的庇护,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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