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文字闪耀生活 于 2016-5-24 08:40 编辑
女儿病
1968年,省会太原偶尔能听得到枪声,还有扛着长矛的红卫兵,蜂拥着杀向对立面。我正当豆蔻年华,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在学校上课。可此时,我却整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去菜场买菜的必经之路,首先会看到挂着钢筋牌子的叔叔大爷在低头认罪,身后的红卫兵眼冒着凶光监视着。我不敢多看,心中想的是:万一哪天我们也会被抄家。或许爸爸夜半三更坐火车回来时,机关大楼的探照灯后面的长枪射出子弹。每想到此,不禁打起冷颤。
学校开学的日子遥遥无期,对前途的一切幻想早已灰飞烟灭。整个人无精打采,心情坏到了极点。某天突然感觉身体有了变化,哭着告诉妈妈:“我要死了,身体里流血了。”这一刻,妈妈说了很多,听得稀里糊涂,朦胧中想起前不久家中偷偷烧掉的《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的关于女儿好,女人坏的话。似懂非懂的感觉女儿和女人好像有了区别,母亲说女孩子每月都要经历一次生理反应,应该记着这天的日期。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以后就是大人了,毫无顾忌的剧烈活动不能再做了。
这个日子拖下去整一年,终于来到了,一九六九年,也是打砸抢最混乱的时期。我惶恐不安的向家长汇报着身体的不适。紧接着是频繁的去医院,吃了很久的中药也没有一点好转的意思。我的脸色越来越黄,母亲说是贫血了。加强营养也不够失血的速度快,人一动,就血流不止。终于在一个黄昏时刻,我一下子昏迷了。母亲的惊叫声,引来邻居的关注,几分钟后就来了一辆大卡车,紧急送我住进医院。当时并不懂得,长期的心理压力会对生理产生影响。
第二天早起,母亲给我洗脸梳头后,出去倒水的空挡里,护士长进来给我打针。只听母亲在门口语气有点怪地说:“我们昨天晚上刚进来”,护士长把打了一半的针剂急忙拔出来,跑了出去。母亲说:“打错了,治疗方案还没定呢,不可能在这个时间下医嘱的。”外面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来,病床前立刻围满了人,我昏昏沉沉的听到有人问“感觉哪里不好?”勉强打起精神说:“心里难受”。此时已有人用特别快的速度为我注射了一支强心剂,对面病房里正用着的氧气也给我使上了。我只感觉整个人在蹦,听说心跳已经每分钟一百四十下。大夫们的语气也都很急迫。
这位护士长一直陪了我二十四个小时,她的愧疚之情不用言表;母亲当时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只说护士长碰上我太不顺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因为试验青霉素就抢救过,这次打进半支还保住了命已是万幸。本来护士长在下了这个夜班后就发配到“五七”干校劳动去,因为心情纠结忐忑,才看错了床位。母亲说,护士长其实就是接受改造去的,现在又要背上个处分,太让人同情了。
我的病仍不见好,医院说药物奇缺,各单位都忙着搞“文化大革命”,药厂都停产了。母亲每天托亲靠友,病友们也帮忙到处打听,谁有剩余的药都来告诉。我默默地想着心事,以为等死就是唯一的出路。医院提出了治疗方案,说最好是人工清除淤血。母亲无奈之下提出要求:让医院出具证明,理由是怕我以后的清白说不明白。医院方面的意思是,距离结婚的日期那么遥远,怎么敢担保?听着母亲和大夫在商讨,我疑惑为什么我已经性命即将不保,母亲却反复推脱?
这时,母亲很婉转地给我解释了,关于女儿的贞洁,关于处女膜的标志。我似乎此时真正知道,女孩子的生活作风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我很佩服母亲,她懂得很多,假如在那支青霉素全部打下去时,我肯定玩完了。母亲有文化又头脑清醒,有这样的母亲,我们真是沾了大光。
我的病一直在维持,输血要很多钱,母亲硬着头皮还在坚持。她说,不能让女儿在婚后背黑锅,那样会让男方瞧不起,严重的还有可能受一辈子气。
也许应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位阿姨从部队找来了三支试制中的药剂。没想到这么的顺利,一用即灵。五十来年了,我还记得药的名字—六胺基乙酸。不管怎么说暂时是无忧的。出院回家,我们那个近千户人的大院都知道我的病了。此时家长的好人缘我也深有体会,来看望我的人不断地进进出出。听着人们和母亲议论病情,我真庆幸自己出生在这个家庭,有这样开明的母亲。
我最吃惊的是,因为我这次住院,有两位同校学生的家长找到母亲,央求母亲带她们的孩子去医院。听着她们的哭诉,我想,母亲真的好伟大。那两个同学病虽然没有我这么重,但她们忍受的时间很长,而且心灵伤害也很沉重。原来女孩子在这方面有病是有忌讳的,怕人知道以后不好嫁出去,怕有人瞎猜乱想,往不好的方面疑惑。当然这俩同学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医院也从我的病情上总结了经验。最起码在心理上开导了病人,我同时听到了很多人对母亲的佩服声。
时隔不久,一个很熟悉的大娘来到我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此时,我彻底的震撼了。知道大娘家有个姐姐,人很老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生活作风存在问题的。我们早就听说她在厂里挨批斗,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还听说她顺着裤脚流血,当时我的同学们还有人说,这个姐姐是未结婚就怀孕了,因为小产才流血的。我一直看着她不像是轻浮的人,因而心中总是产生怀疑。那么老实的人,怎么还会是个流氓呢?
大娘说都怪自己无知,什么也不懂,孩子有病本来就痛苦,还不敢去医院,认为这病只有妇女才得,说出去不好听。因此,女儿一直受着大家的指责,不明真相的人跟着起哄,想往上爬的人更是表现积极,把批斗打人当成是革命行动,以此作为出人头地的阶梯。当然,那个整人的年代,也是想整谁都会有理由的。厂里批斗了无数次,姐姐不会辩解,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其实她本身就不懂是怎么回事,只能回家向母亲哭。大娘说着,哭得好伤心,她那自责和懊悔,让我们都留下了同情的泪水。这真相太可怕了。
母亲安慰她:’’事情都过去了,毕竟孩子找的婆家没亏待她,这辈子还是很好的。”这个姐姐的丈夫是转业军人,我当初还想过,因为男方不知姐姐的过去,因此对她好。这回我明白了,姐姐的作风好不好,她的丈夫明白。我也知道母亲坚持不同意我手术的重要性了。
这样的事情放到现在,根本不叫事,但是在那个愚昧的年代,关于生理的教育似乎都涂上禁忌的标签,信息封闭,谈性色变。一句玩笑话,就可能被戴上流氓的帽子。这位姐姐正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不是滋味。
我有时想,自己也可能算是好命的,大病一场,懂得了很多的道理,对人生的看法有了切身的体会。知道了亲情的至关重要,懂得了人情友情在生命中的不可分割。尤其想起,母亲在我入院的几天后,突然出现了白发。还有,那天,母亲在那个时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每天都闭着眼睛等待那死神的来临。母亲慢慢的俯下身,在我的面颊轻轻地一吻 。随后又出去找医生了,听着病友们在议论母亲的焦急,我仍然在装睡,心里有些诧异,妈妈原来也是有柔情的。她在我们兄妹眼里是从来不会亲近人的。我们的母爱都是来自姥姥那里。之前我还想过,如果我这次死了,姥姥第一难受,爸爸第二,其后才是母亲。
看样子,我错了,亲人间的爱是无法排队的。但是母亲的那一吻 ,我从来也没说过,因为她的性格刚强得于此动作似乎不协调,我真怕说出来颠覆了她一贯的形象。现在我特别想起了这一幕,想起当时那无奈,煎熬。还好我终于在几十年后能够回忆那往事,我是幸运的。人生还有多久,我都会珍惜,因为我亲自感受过亲人的离别是多么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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