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相仿的父亲可不一样了,一边驱赶着牛耕地,一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你没看见日头很大(炙热)了吗?走慢吞吞的,你中午还想不想回家?惹我恼火了,我让你站在地里晒一天的太阳,晒得脱掉一层皮去!”可怜的牛啊稍微走快了一点,又遭父亲鞭打怒骂了,“我操你妈的,你眼睛瞎了啊?往哪里走?到处乱蹿,是不是一早上要搞断两、三个犁铧你才舒服?”这些粗鲁不堪的话,不仅让过路人眉头紧皱起来,还使六七岁的我对父亲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恨。我质问父亲:“你干嘛老骂牛啊?你看——它嘴里不断地吐白沫,一定是累得想休息了!”
父亲瞥了我一眼,不作声,他一颗心早已飞回村里祝伯伯家商店的棋盘上了……中午时分,父亲急急忙忙将牛和铁犁拆散开后,先是把牛交给我,继而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四儿,我先回家煮饭煮菜等你。你在后面慢慢牵牛回家。”我还没来得及说句话,父亲已转身心急火燎地撒腿朝村里跑,起初我还能看见他的背影,渐渐地背影也没了。
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只有一个小男孩的脚步声和一头大水牛的蹄声,在暖阳里轻轻漫散,飘荡。小我一岁的大水牛,在父亲面前服服帖帖,和我在一起时却是蛮劲十足,它边走边低头吃路旁的野草,慢吞吞的,显然一点都不理解我想早点回家的心情。
我双手紧紧抓住勒在肩头上的牛绳,身子尽力向前倾斜,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拉货船似的拉着大水牛,一步步地向前走,大水牛突然间走快了,害得我直接跌倒地上。我爬起来,揉揉被小石子硌得生疼的膝盖,抬头,看见前方几百米的岔路口有个人影,以为是父亲,我连忙大喊:“爸——爸——爸……”人影随即停了下来,我拉着大水牛走近他时,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原来,他是阿达爸。
“我以为你们父子俩早就回家吃午饭了,想不到比我还晚回家……来,我教你怎样赶牛。你让牛走前头,你跟在后面,牛要是走得太慢了你就用牛绳轻轻打它一下,它就会走得很快了。”阿达爸伸手比划了几下,很是耐心地教我一些赶牛走路的诀窍。
我兴奋地说,伯,我懂得了,懂得了。
阿达爸则是笑着对我说道:“要是下午你还跟你爸到地里玩,到时我拿几颗芝麻糖给你吃。”我点点头说,可能跟吧。
“走——走——走……”
赶着牛,离家还有几十米时,我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从祝伯伯家的商店里传出来,“跳马”、“推兵”“架炮”、“飞象”等等奇怪的词汇,不断地从父亲嘴里冒出来,魅惑了我的整个童年。我没上学前,已学会下象棋了。而上学后,受堪称村里第一象棋高手的父亲的影响,我几乎每天中午都会到商店里与一些棋迷厮杀数盘。在我棋艺突飞猛进的年月里,村里绝大部分人家还是泥墙瓦屋,阿达爸凭着精明的头脑、勤劳的品质,带领阿达兄妹三人盖起三层的楼房,使我父亲眼红不已。然而,两家的大人并无多少来往,甚至有时还处于一种近乎愚昧的竞争关系。我的回忆里,也从没有出现过两家人坐在一块吃顿饭的画面。
我十三岁离开村庄,到异乡求学。十七岁时,一个蝉鸣热烈的下午,我到村公所旁边的理发店理完发,有个中年人邀我下象棋,我欣然答应。阿达爸坐在一旁看我和中年人下棋,他双鬓虽已斑白,整个人却显得很有精神。由于连输了六盘,中年人兴致索然,对我说道:“老四,我不是你的对手,不下了。”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正想起身回家,阿达爸却笑着和我说:“四儿,我也想跟你下几盘象棋。”于是,我的目光又落在棋盘上了。
推兵,跳马。
“厉害!厉害!看来你爸的绝招都被你学会了!”阿达爸抓耳挠腮地说着,才开局一会,他将一颗棋子揣在手里大半天仍不知放置何处,我从他摇头晃脑等一系列动作里知道他不久前才学会下象棋,不禁感到百无聊赖起来。而坐在一旁观棋的人急了,插嘴劝道:“先推个兵过河,再跳马啊!”阿达爸却是不为所动,很是倔强地说:“我自己下,不用你们教!”以致一盘棋整整下了一个小时。
总是我赢,阿达爸又老是磨磨蹭蹭,这棋越下越觉没意思。第五盘刚开局不久,看见阿达爸又绞尽脑汁了,我指着村公所旁边的公厕,撒谎说:“伯,你慢慢想,我先上趟厕所。”结果直接溜到大表哥家的菜园里摘黄皮果吃,并且打算大快朵颐一顿后就回家,再也不去理发店下象棋了。
“嗯……甜,好吃!”我一个人在黄皮果树上自言自语。
太阳偏西时,宝三哥忽然也到大表哥家菜园里摘黄皮果吃,看见我后笑着说:“老四,原来你在这里吃黄皮果啊!阿达爸在剃头匠那里等你下象棋,他说大半天都不见你人影。”我发愣了一会,就直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