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运涛涛 于 2016-6-3 05:36 编辑
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这是道家的观点,与曾经“以貌取人”的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的道家重视人内心的修养,庄子认为“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大意就是谁在德行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地方那么他在形体方面的缺陷别人就会忽略,人们不会忽略所应当忽略的东西,而忽略了所不应当忽略的东西,这就叫做“诚忘”。在“德充符”这篇文字中,庄子讲述了六个残疾人的故事,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恶人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甕盎大瘿,代表了当今被视为弱势群体的一群残疾人,他们或者被砍掉一只脚,或者被剁去脚趾,或者面貌十分丑陋,或者跛脚、伛背、缺嘴唇,或者脖子上的肉瘤大如瓮盎,但是他们的学识和品行,要高出世人许多,甚至包括孔子这样的圣人,子产这样的政治家,所以赢得了天下人的仰慕。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跟面貌恐怖的哀骀它相处,谈得陶陶然而舍不得分开。女人见识了哀骀它的才识便向父母请求,“与其嫁给别人当妻子,不如做哀骀它的侍妾幸福”。
因为这篇热情讴歌残疾人的文章,甚至有人怀疑庄子本人就是一名残疾人,不过,很难得到证实,倒是郭沫若说他 “以思想家而兼文章家的人,在中国古代哲人中,实在是绝无仅有。”获得人们的普遍认同。后来,道教八仙的仙班中也有了残疾人一席之地,如铁拐李。
最近,我又欣喜地读到一篇歌颂残疾人的小说,宋欣的《格尔尼卡的欢乐颂》,作者确凿无疑是个形体上的残疾人,但他的品行和学识,则可与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恶人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甕盎大瘿这几个前辈相媲美,是健全而强大的,所以才看了几页,我就联想到了《庄子·德充符》。
《庄子》是浪漫主义作品,“德充符”里的人物看似普通,却拥有超越常人的非凡学识和品德,让孔子都慨叹“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修养自身品德使人成为强者,而不是蜘蛛侠、钢铁侠那样借助机械成为超人,这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最大的差别之一,“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他们不但正常地生活在常人的世界,而且游刃有余,获得了世人的尊崇。
“欢乐颂”则是现实主义作品,尽管这部小说幽默诙谐的语言风格能让读者从头笑到尾,但掩卷长思,书中一个个人物在眼前走马灯一样旋转起来,福利厂的残疾人牛大智、关之玫、孙至高、马玉兰、满天飞……他们的形象,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故事,涌上心头,难以真正轻松起来。
所有的现实主义作品,无论作者是否宣称“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事实上都是有人物原型和故事本源的。“欢乐颂”肯定也有,某个人物,可能形体是取自一个人,故事却是嫁接另一个人的,经过作者精心进行了一番构思拼装,才诞生了一个个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小说中人物。我认为小说中第一人称出现的“公孙文”应该最多接近作者本人生活,是根据作者自己的经历和才识创作出来的主人公。他的身上,昂扬着东北人豪爽乐天的性格,彰显着文化人的书生本色,更洋溢着年轻人的追求与梦想。他四肢三残,仅存左手,但为人处世不失男子汉气概,遇到困难想办法,遇到坏人敢仗义,遇到弱者献爱心,遇到真情受感动,“我孤军奋战,我的内心却越来越强大。我属虎,是属东北虎,老虎不怕孤独,兽中之王都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我相信大多数读者从头读到尾,一直在心理是把他当正常人来对待的,书中则通过胖丫的嘴把这句说了出来,“公子哥,不是我们忘了,是我俩根本没把你当残疾人”。残疾人遭遇不幸是人生一次创巨痛深的伤害,如果再被人怜悯和同情,则是第二次伤害,前者是身体上的,后者是精神上的。
福利厂里的残疾人,通过自食其力,得到的不只是干净的金钱,更有做人的尊严,所以他们快乐,他们经常开心地大笑。而那些大街上乞讨的残疾人,在得到金钱的同时,丧失的则是人的尊严。
书中关于笑的描写比比皆是,如:
马玉兰笑了,不是微笑,是笑出了声。
只有一个姑娘,笑得那么轻柔,笑得那么昙花一现,笑得那么小家碧玉。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她,就是慕容霞。
吕真美被一个傻瓜鄙视智商,不但不生气,反而和我们一样大笑,开心的笑声像船桨荡起的波浪。
全屋人笑得更欢了。老王头和韦大爷尴尬地对望一眼,没笑。从笑与不笑,笑的深与浅,立马能分辨出是敌是友。
我人生的一大享受是和大智一起快乐地傻笑。傻笑,挺好!
大家哄然大笑。关之玫看到大家笑得那么开心,也不由破涕为笑。她笑得那么惊魂未定,那么不求甚解,那么少数服从多数。
几乎可以说,整部小说就是用笑料堆积的。
头号主人公带有一些自传成分以真人为原型是肯定的,但我认为仅次于“我”的两个人物,在现实中原型的客观因素应该最少,根据作品主题主观虚构的成分最多,那就是牛大智和慕容霞。
牛大智更像是寓言,所以全书从他长得一张四大名著的脸谈起,以他扫马路被轿车撞死结束,类似《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和空空道人,在最关键的节点就冒出来,引领全书的叙事结构。
我不知道2016年春晚小品《快递小乔》是不是借鉴了“欢乐颂”的一点儿创意,因为小品中小乔管修睿四次分别叫过李逵、张飞、沙僧和小宝玉,就是为了凑成“四大名著”,“欢乐颂”中的牛大智就长得太像“四大名著”了,关羽的眉毛、八戒的眼、李逵的须发、宝玉的脸。自从他小学时代被打傻了之后,就不会躲车了,但他有想飞的白日梦,他说出傻话来,他的眼睛比科学家还认真,他的语气比幼儿园小朋友还纯洁。他不会查一百的数,装箱总多装一件,在“我”眼中则是,“牛大智装箱,从厂内到厂外,有多少人腿不瘸,心……瘸了”,甚至给予了“人心不古,他这片心灵是最后一平方净土”的评价,并检讨自己,“我自以为聪明绝顶,和他一比,我是小聪明,他是大智慧,大智慧简单拙朴,不需要小聪明的精雕细刻;大智慧直截了当,不需要小聪明的转弯抹角;大智慧通俗平实,不需要小聪明的故作高深;大智慧海阔天空,不需要小聪明的盆景园艺。”作者创造出这个人物,就好像是专门利用他的智障反衬当世的虚伪奸诈,他是“我”以及正常人观照自心的一面镜子,就如同《庄子·应帝王》中的浑沌,没有视、听、食、息的七窍,只有无为而自然的本性。
慕容霞是一个梦中的天使,是作者心中女神“冬妮娅”的化身,具备英国画家约翰·埃维勒·米莱斯作品《新鲜的鲱鱼》中金发女孩的气质,幽幽的恬静,淡淡的忧伤,忧伤是孤独的,但不需要求助。这个并不美貌,也不时尚,是一个身高平常、长相平常、打扮平常的姑娘,仙女一样走入了“我”的生活中,以至对她的到访,“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她……下凡了。”因为她的柔弱娇羞符合“我”怜香惜玉的小资产阶级情怀。“我”把她当知音,对她无话不谈,包括因何喜欢毕加索为抗议德国法西斯轰炸西班牙小镇格尔尼卡而创作的《格尔尼卡》的理由,他原来喜欢安格尔的《泉》,喜欢看美丽的女性裸体,看不懂毕加索,当被火车轧了后,看到这幅画,第一次有了感悟,人这一生有多少苦难,有多少悲剧?人这一辈子,谁没遭遇过“格尔尼卡”呢?“我”结合贝多芬的《欢乐颂》自己填了词,“噩运偷袭,狂轰滥炸,支离破碎,苦挣扎。我心犹如,格尔尼卡,残垣断壁,无全瓦。只因有她,让我憧憬,香格里拉,美如画。格尔尼卡,香格里拉,希望之花,就是她。”
他们经过多次的相互试探,蓬勃旺盛地相爱了,他们的爱像寒冬里的炉火,面对“我”激情四射的燃烧,她不逃、不躲,反而像逐火飞来的灯蛾。一个健全的姑娘,与一个四肢三残的残疾人,他们在一起得到了福利厂职工的祝福,却理所当然遭受到女孩家庭的反对,是“梦”总要醒的,为了女孩的幸福,“我”忍痛割爱,然而痛不欲生,在失去初恋的日子里,多么健壮的路人,多么坚固的楼房,在“我”的夜色中都是刚被轰炸的格尔尼卡。
牛大智代表着理性,慕容霞代表着感性,他们共同构成了“我”的双翼,陪伴着“我”在苦难中逐渐成熟,牛大智、慕容霞虽然都以不同形式离开了“我”,但理性和感性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肉之中,使“我”从一只形单影只的比翼鸟从远古飞过山川飞过草原飞过湖泊飞过城郭飞成了一双展翅翱翔的比翼鸟。
无论是被称为小品式结构的小说,还是让人读这本书时,时不时流下了许多泪水,我觉得《格尔尼卡的欢乐颂》都不能简单地冠以悲剧或喜剧的标签,以鲁迅“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的区分标准,它似乎同时具备了悲剧和喜剧的要素。
“我”从福利厂辞职后下海折腾成了老板,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是所有读者都渴望看到的喜剧结局。
“我”福利厂的同志,因福利号这条折了帆、断了桨、漏了船帮、烂了甲板,没有东风可借,只有蛀虫猖獗的渡船终于沉了,他们没处可去了,没有了福利厂那样的傻笑,没有了那样与人交流的平台,失去了融入社会不被遗弃的尊严,又是所有读者都不愿意看到的悲剧结局。
这样看来,它更应该说是一部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直面现实的时代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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