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6-6-4 12:59 编辑
杨绛老人去世了,引来了众多的哀思,大家多因其贤良的品格,寡淡的心性,穿透人生的智慧以及杰出的文化修为而崇敬不已。斯人已去,尽管年事已高,虽不至于痛彻心扉,终究还是一件憾事。
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乃至于草木鱼虫飞禽走兽都能一如既往地活着,我们可以永远固守在这个些许精彩些许无奈的世界里。当然,我知道这不可能,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自然而然地送走故人,然后重新思考我们各自的命运轨迹,或调整,或填充我们各自生命的因子,活得更明白,活得更好一些。
人是不能脱离现有的世界的,所谓出门一步,便是江湖,江湖的成色很大程度决定了我们的生活质量,而我们自己就是江湖的参与者乃至于构建者,我们为这个江湖做了些什么。
譬如杨绛,她有着无法复制的人生经历,她留过洋,教过书、翻译过外国文学,写过剧本等等。这些倒也没有过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她呆过干校、挨过批斗,剃过阴阳头,文革期间她已经开始步入晚年,是那段日子的很有分量的一个亲历者和见证人。这类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所剩越来越少,一个很尴尬的事实是,这批人的离去同时也将那段阴霾带进了坟墓,然后深埋。
忘记不代表不曾发生,忘记不代表隐痛不再,忘记不代表我们已经全然成长,乃至于成熟。
巴金写过《随想录》,冯骥才写过《文革百人的十年》,邵燕祥刚写过《戴帽子的人》,季羡林写过《牛棚杂忆》,梁晓声写过《知青》,还有大量的随笔小说诗歌等等。很多有识之士痛定思痛,竭力地回顾那段历史,自然不是为了清算什么,无非是在拷问在一个非常的背景下,人性究竟能变形到什么程度,荒草丛生当中究竟能开出怎样的善之草、恶之花。
在杨绛以如此高龄去世的时候,我却想到了一批曾经极其卑微的生命,在花开般的年纪,哄然倒下,当时倍受污蔑,过后稍有反应,最终杳无音信。如今,无数新潮而稚嫩的年轻人,喝着心灵鸡汤,吞咽着快餐文化,不屑一顾地看待着哲学和思考,谁还会记得他们呢?
还有几个人能说出李九莲的名字。
李九莲,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子,读了一些普通的书,高中毕业的水平。46年出生,77年死亡,在世界上走了三十一年。如果拿寿命来比较,她比杨绛少活了74年,而且,杨绛会一如既往地被人们称颂乃至于放大化地称颂下去,至于李九莲,可能连自己的亲人乃至于爱人都会逐渐地经过讳莫如深,乃至于淡忘下去。
不对!她没有爱人,她是因为男朋友检举告发而坐牢的,当然,她也没有孩子,甚至,死亡的时候,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关于尸体的说法有几种,我不作展开,每一种都是让人毛骨悚然,让人置身黑洞。
简爱说: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 本来就如此!她是个傻姑娘,她相信上帝的公正与悲悯。李九莲应该说是个倔姑娘,她也相信只要坚持真理,就可以无所畏惧,一往直前。
她俩都忽略了,那天上帝会不会打盹儿。
一九六五年,二十岁的李九莲作为红卫兵参加学生了学生之间的派系,并成为学生领袖之一,在天安门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检阅。而在学生的派系斗争当中,她曾带领一批人连续绝食,取得了成功,欢欣鼓舞。六七年,她陷入了一场全中国规模最大的武斗当中,死亡168人,当年被提名为省革委会提名人;六八年分配进入工厂;六九年给曾经的同学兼“战友”曾昭银写去一封匿名的恋爱信,吐露了自己对于时事的真实想法。曾昭银为立功,上交信件,后李九莲说出实情,曾昭银告密,李九莲以反林彪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入狱。72年,因林彪叛变,李九莲被释放,但依然剥夺政治权力终身。李九莲不服,反复上访,无果之后,公开张贴醒目的大字报,并引得众多声援,三万人自愿成立李九莲调查委员会。另一名女教授钟海源也在声援之列。事件造成全国性的影响,并引发众多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74年赣州公安局密捕李九莲,再次以反革命罪判处其十五年徒刑,李九莲绝食抗争,但绝食未遂。76年,文革结束,李九莲希望平反,未果,继续抗议,写下《我的政治态度》,因其中涉及到华国锋的不满言论,被判处死刑。77年12月4日执行,李九莲身穿黑色囚衣,脚戴镣铐,她的嘴巴里塞着一块竹筒。先游街后枪决。
81年,胡耀邦批示此案重审,李九莲获得平反,同时获得平反还有仗义声援的另一名女性钟海源,她同样是以反革命罪被判处死刑,据说她还曾在临死之前被活体取肾。作家胡平将李九莲冤案写成长篇报告文学作品《中国的眸子》。
文革期间像这样的例子不是个案,但是李九莲的个别在于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不断思索,敢于挑战强权,始终追求真理,无所畏惧的确让很多人汗颜。在一个思想匮乏的时代,我们有时真该划开历史的重重迷雾,看看我们的先行者曾经是怎样地捍卫着一个独立思考的阵地,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同样有着年轻人的激情与冲动,但当她看到一次武斗死伤那么严重的时候,她震惊不已,陷入忧虑,后来看到一个热血青年熊辉被枪决,更是开始思索国家的命运和民族的前途。
她引火上身的是她的匿名日记,这件事情上,我们当然鄙视她的那个男友。尽管时代会让人利欲熏心,但无论是什么情形,背叛与出卖都是下三滥的勾当。而如果我们看看她的日记的话,我们当真能看到很多的闪光之处:
“我不明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斗争,是宗派斗争,还是阶级斗争?我时时好想感到中央的斗争是宗派分裂,因此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生反感,对批判刘少奇好象有很多观点是合乎客观实际的,是合乎马列主义的,觉得对刘少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感到对刘少奇的批判是牵强附合,……林彪到底会不会象赫秃一样,现时的中国到底属于哪个主义?”
这个时候只是1969年,林彪如日中天,刘少奇万劫不复。她展示的不仅仅是独立,还有深刻,其实,她判断的全部正确。
当然,这封信她只是作为私信寄出的,没想到会有后来的告密。而她的日记则又显示出了她不断的反思和诘问:
“说是清除了国家政权内的一小撮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可是这些人到底干什么呢,一切还不是取决于历史,历史决定现实吗?中央不是按历史来决定问题的,而是按你对毛林的态度而定的。 抓阶级斗争有什么用呢?只是使人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罢了。“一抓就灵“,只有的时候也会失灵。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不要是我们从理论上去解决它,(而)要是要看实际,实际情况怎么样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根据国内外的条件决定而搞的,国际上反华的恶浪一阵凶似一阵,各国——不管帝国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不跟我们好,国内呢,也很重。…… “
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子,开始思考诸如文化大革命正确与否,还有个人崇拜以及个人意志的管理方式已经展示了她天下有责的国家情怀。
最主要的,她还有勇气与胆量。原本也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是因为反林彪进去的,既然林彪果真叛逃了,那她即便不是英雄也至少能做个正常人吧,不行!那么她的抗议上访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六次上访无果,所谓叫天不应,呼地不灵,说起来她张贴大字报是出于勇气,还不如说,她别无选择。
她贴出了《反林彪无罪》的大字报,引发社会极大关注。随后陆续贴出《一评反林彪有罪――斥反林彪是唯心论的先验论》、《二评反林彪有罪――谁是反林彪的英雄》、《关于我的日记》、《血泪控诉》……
她的果敢与决然感染了数以万计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奇迹,这个奇迹的意义在于,他挖掘出了我们民间的潜能,让我们发现民间仍然有那么多人爱憎分明,铁骨铮铮,民族的脊梁在那一刹那再次扬起。
冷漠比反对可怕得多,那样的热烈就是我们民族的希望。
当权者没有正视她以及数万人的声音,当权者只是暂时的。
李九莲在临死之前还说。
“就是我有错误,也是认识上的错误,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钟海源在临死前拿起笔就签字,别人问题有什么要说的,她高傲地说,我跟你们无话可说。
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展示的都是高尚的灵魂。
倒是那些个曾经的事件参与人,陆续死去,有的可能也还在残喘生命,苟活于世。
我们当然不是继续清算他们,以眼还眼只能让整个世界失明,可是,他们真的不该那么心安?
没有参与过那个年代的我们,有时也该想想他们。他们即便是流星,也曾经以最美的姿势天空,也应该在我们的心里留下倒影。
后来人们在李九莲的一些文字当中,还发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这样的字眼。一个高中生经历过那么多,却有着这样的批判意识和求索精神,我们应该漠视吗?
那批人还有很多。张志新旗帜鲜明地反对过林彪;林昭,以一个北大才女的身份在运动中捍卫着自己的良知;遇罗克,一个普通的工人在一边倒的情况下反对出身论……
这些人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至于读过汗牛充栋般的书籍,他们坚持的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甚至是常识。但是别人没有像他们那样做,因为,他们都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当常识成为真理,当普通变成崇高,我们反思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遭遇,更有时代的变形。有时候,时代比个人更容易犯错误,而且,后果更严重。我们要始终警觉,因为我们不仅需要更好的今天,还要需要更好的明天。
你我有责。
我们算一下他们的年龄吧!遇罗克28岁、李九莲41岁,林昭36岁,张志新45岁……
只希望我们在轰轰烈烈地哀悼众多的名人之际,不妨也去祭奠一下那些永远年轻的生命,抚慰一下他们带血的墓碑,抚慰一下我们民族的伤口。
中国,请记住他们。
|